当天下午,江涛回到家里,看了父亲,又把大贵和老拔叫来,几个人一块谈着:小游击队怎样离开了平原到了山里,怎样在阜平的大黑山上安营扎寨,怎么到张家口参加了抗日同盟军,又怎么收复了多伦……直谈到夜晚,母亲又让他们吃了饭、喝了酒。

第二天,江涛回到城里。锁井镇上的工作做完,他才放下心来。他觉得这几天精神疲劳,脸上又瘦了许多。为了了解群众思想情况,他坚持深入农村,深入群众。每天下乡回来,除了翻阅报纸,看文件,准备材料,还要听取各宣传队的汇报。战争的局势一天天地紧起来,发展下去,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。上级党的指示又不是随身跟着的。他觉得这政治责任实在重大。在卢沟桥事变以前,是秘密进行抗日宣传,秘密地在群众里进行抗日活动。从思想上准备组织武装,迎接新形势的到来。卢沟桥事变以后,在同情分子的协助下,建立了救国会。把党的工作结合在救国会里。他想在一个什么时机,采取一种什么方式,把抗日武装组织起来。这个问题,他开始在陈金波身上下功夫。但不知这把钥匙能不能开他这个锁。

这的确是个费心思的问题,在目前来说,建设武装,建设政权,是个平地上起鼓堆的事情。当天晚上,他考虑这个问题,眯眯糊糊地睡了觉。第二天一早,太阳照上窗玻璃他还不想起。几只麻雀子在窗外马荣花树上唧唧喳喳地叫,叫得烦人。一阵皮鞋声,嘉庆走进来。他抽着大烟斗,眨巴着眼睛说:“江涛!你还不起……”

江涛说:“常说,早茶晚酒黎明觉,谁叫你起这么早?”说着,他把身子向上蹿了一下,趴在枕头上。

嘉庆坐在江涛的床边上说:“学生们都回家了,该你睡懒觉了!”说着,脑子里打了一个忽闪:他见我进来就冷不丁地一蹿,这里一定有问题!悄悄儿伸手到他枕头底下一摸,硬邦邦的,不知道是什么东西。他又嘻嘻地笑了说:“快起吧!该吃早饭了!”

江涛说:“你出去我才起呢!”

嘉庆说:“嘿!怕什么?又不是大姑娘!”他又偷偷伸手摸了一把,还猜不透是什么东西,心里急躁起来,推着江涛的膀子说,“起!起!起!”

江涛只管抽烟,也不理一理。

嘉庆猛地把江涛推到一边,伸手抓起枕头。江涛反过头,从嘉庆手里又掏回枕头来,搂在怀里,说:“反正你闹不清这是什么玩意儿?”

这时,急得嘉庆满头大汗,跺起脚来说:“什么玩意儿?给我看看!”

江涛说:“你猜!”他紧紧搂在怀里不放。

嘉庆抬起头来,估量了估量,说:“一只大烧鸡!昨日个在锁井镇买来的!”说着,又下手去抢,说,“来,给我!”

江涛蜷起两腿、两脚,更加搂得紧紧的,说,“就不给你!看你怎么的!”

张嘉庆伸手扑上去,一心要抢过来,说:“不给我?说什么今天也过不去。快给我!”

张嘉庆身强力壮,个子又大,江涛是个小紧绷个儿,自觉抢不过他。咕咚一声扔在床上,说:“吃吧!德国造!”

张嘉庆解开枕头一看,吃了一惊,咧起大嘴说:“嘿!德国造,插梭、二十响,我那亲娘!好枪!好枪!就是锈了点,有点斑,这是哪来的?”他用手把枪擒结实,挡在身子一边,只怕江涛来抢。

江涛说:“你猜!”

嘉庆说:“是从公安局借来的!”

江涛说:“不是!”

嘉庆说:“是从大严村借来的!”

江涛说:“更不是!”

嘉庆说:“是老爹爹去了二亩地买的!”

江涛说:“你算猜不着边儿!”说话中间,江涛穿好了衣裳,洗了脸,指着书橱说,“你看那儿还有一件宝物!”张嘉庆打开书橱,看见红旗,恍然大悟,说:“从忠大伯那儿拿来的!”

江涛点了点头。

嘉庆说:“这红旗面熟熟的,我认得是大暴动时打的那面旗!这枪呢?”

江涛说:“这枪是缴的冯老兰的!”见嘉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,他才把忠大伯在暴动起手时如何缴了冯老兰这把枪,后来如何给了湘农司令员;大暴动失败后,湘农司令员临走又如何把枪和红旗一块留给了忠大伯,以及要忠大伯如何凭着枪和红旗向党接关系的话,都详细讲了一遍。最后,他赞叹地说:“忠大伯是个有心人,大暴动失败后,他在白色恐怖里把枪转移回来,悄悄垒在墙里,昨日个才拆了墙拿出来!”

江涛说完,俩人默默地把红旗挂在白墙上,像早晨的晴空透出霞光。

张嘉庆又拿起那枪,站在窗户底下,弄得机钮咯咯响,不由得喜从天上来,说:“枪啊,枪!可找着你的主人了!从今以后,在抗日战场上,冲锋陷阵不愁没有武器了!”说着,笑着,伸手照篮球架子上的两只雀子,当当地就是两枪,两枪打下两只麻雀。

江涛看他这么冒失,乱放枪,气得直跺脚,怕惹出乱子来。他说:“干吗!又发疯了!平白无故地惊动四邻!”

嘉庆把枪插在腰里,说:“别跺脚,同志!我一时高兴,过了这股劲头就好了!”

正在谈着,宣传队员们来叫他。各宣传队吃了早饭就下乡,请他去报告宣传材料。他拿腿就走,出了门,又回过头来说:“这枪算是我的了!”

江涛看看嘉庆,眯眯地笑着;这人,这么天真,这么单纯,这么忠实热情,就是做起事来,冒冒失失。他坐在椅子上,生气地说:“爱放枪,冒失鬼!”

张嘉庆才来的时候,宣传队还没一个人。自从他来了,又是给各关系方面发通知,又是给老熟人们写信,还在城门上贴告示,招收学生,开了个三五天的训练班,讲了讲“群众工作”、“抗日宣传”和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”。不几天,宣传队成立了。人们说:“这人真能折腾!”

吃过早饭,张嘉庆拿把笤帚扫了他的毛蓝大褂子,擦了擦破皮鞋。江涛走进来,一进门就说:“冒失鬼!叫你下乡去工作,可又不是叫你去相亲!小心姑娘们看见你的两只眼睛,看迷了!……”张嘉庆半句话不说,扭屁股走出来,回头了,谨防江涛抢他的枪。

张嘉庆骑上自行车,十几辆车子紧跟着他在大街上一走,燕儿飞似的一大溜子。街上人们都说:“好火爆的宣传队!”嘉庆听得说,两脚急蹬了几下子,车子队箭儿似的出了城门,来到南岗大集的中心,敲锣动鼓开起大会,做起宣传来。

开完会,张嘉庆带上宣传队,推车子出了村,上了堤坡,跷腿骑上。天干地硬,像刮着一阵风儿,便到了锁井村头儿上。离远看见大杨树底下坐着个老头儿,戳着锄抽烟,仔细一看,是忠大伯。他紧蹬了两下车子,提高了嗓门,摆着手儿大喊:“忠大伯!忠大伯!”

听得有人喊叫,朱老忠打了个眼罩儿一看,一溜车子,飞也似的到了眼前,领头儿的脑袋上的长头发在太阳下放着光。他想:“从哪里来了个女学生?”近了一看是嘉庆,心里由不得笑起来,破开铜嗓子,大喊:“哎!嘉庆!是你来了!早盼着你哩,你大娘给你捎了个讯去了!”

说着道着,车子队到了大杨树底下。嘉庆说:“江涛叫我来看老人家们!”

朱老忠扛起锄头,领人们朝家走,到了河神庙底下,嘉庆说:“大伯!俺们上村公所里去吧,今天来的人多!……”朱老忠愣了愣,说:“怎么说?上村公所里去?那村公所不过是几间空房子,又没人伺候。你看你大伯穷了,是呗?不要紧,同志们来了,我脱裤子扒袄,也不能叫你们搂着空肚子回去。来吧,上咱家去!”

朱老忠手指头上耍得烟袋杆溜溜地转。见人就说:“县救国会的宣传队来了,别慌下地。听听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吧!”到了门口,等不及进门就喊,“他嫂子!快烧洗脸水,嘉庆他们来了!”

金华听说嘉庆来了,扒着窗户桃形的小玻璃看了看,把针插在活计上走出来,说:“嘉庆来了,我看看还认得不?……哟!还那么闺女儿似的!”

嘉庆说:“嫂子,你好!我大娘呢?”

金华说:“背着起义串门去了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金华忙抱柴烧水。

嘉庆搬出板床来,放在小院里,抬起头看了看从房后头伸过来的那几枝柳枝。他发现柳枝比前更粗更长了,叶儿密密层层,遮住了太阳。他坐在忠大伯的软床上说:“咳!五年了,五年不到忠大伯家来了!”

朱老忠笑得对不上牙儿,铜声铜气地说:“好啊,咱同志们,又就上伴了。”

人们在树底下喝着茶,忠大伯迈步走到东锁井。一进刘二卯的门就说:“二卯兄弟,今日个有‘官事’下来了,在我家里打尖呢。等会儿你可去呀,吭!”

刘二卯听得说有“官事”下来了,在朱老忠家里打尖呢,装模作样地说:“好吧!随后就到!”

刘二卯急忙放下饭碗,走过了苇塘,一上坡,看见朱老忠门上插着个小红旗儿,旗上扎着“宣传队”三个白字。走进院子,强打笑脸,油腔滑调地说:“众位的们到了,我知道得晚,这就是怠慢了。诸位的们请原谅,走吧,到大街上,吃饭喝水都方便!”

朱老忠说:“用不着,自己人,这算到了家了。你敲个锣吧,就说县救国会的宣传队来了,演讲‘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’。请乡亲们听个清楚明白!”

朱老忠打发朱庆从磨房里背了半笆斗白面来,叫伍顺、朱庆亲自下手,烙饼擀面条,给宣传队员们做饭吃。

刘二卯咂着嘴,看这人们:有书理人,有穿破衣裳的庄稼汉,有的骑着新鲜的自行车,不用说,就明白了七八分。可是他闹不清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:“好吧!众位的们先吃饭,今日个一切花销村里可兜了!”

刘二卯走进聚源号,冯贵堂正和齐掌柜谈论“卢沟桥事变”。他把嘴头儿对准冯贵堂的耳朵,用两手遮着说:“喂!朱老忠家里又来人了!”

冯贵堂一听,睁圆两只大眼睛,吸了一口冷气,咕嘟着嘴说:“非同小可,这番不比往昔,国共合作了,又有条文。说不上,问题这又来了!”

刘二卯哑着嗓子,说:“说叫敲锣动鼓集合人,要做宣传!”

冯贵堂乍起胡髭,说:“叫他们宣传吧,那顶了什么事?看看时间再说,不然,将来……这号人,要是公开合法了,更加厉害呀!”

刘二卯听了冯贵堂的吩咐,拿了催银子的大锣,在大街上敲着,边敲边喊:“大家小户听着!今天不许下地,齐集戏楼,听宣传抗日了!”“老的、少的、男的、女的、大人、孩子……卢沟桥闹了事变,齐集戏楼听听去了!”

锣声一响,人们都支棱起耳朵,端着饭碗走出来。端着岗尖一大碗小米饭,蹲在饭场上,随吃随嘟哝:“准了,这仗算打上了,听听怎么宣传吧!”“咳!又是慌乱之年呀!”

朱老忠听得锣声从十字街上飘过来,脸上的肌肉松动了一下,伸开大拇指头说:“嘉庆!行了,咱又吃开了!”

嘉庆抽着烟斗,笑模悠地眨着眼睛,说:“走着瞧,大伯!形势好转是争取来的,干吧!”

忠大娘背了起义,一进门见坐了一院子人,愣了一会儿,一眼看见嘉庆。她说:“嘉庆!你可来了!”接着埋怨金华,“他嫂子!嘉庆来了,也不说叫我一声!”又叫起义,“去!问你叔叔个好儿!”她上下打量着嘉庆,好半天,又笑着说:“你们都长了这么老高,回家来不?”

嘉庆说:“我呀!没家可归了,自从领导了吃粮分大户,我爸爸怕共产党连累他,登报跟我脱离了父子关系。大暴动以后,我又回去过一次,爸爸是个胆小鬼,说什么也不肯留我!”

忠大娘眼圈红起来:“咳!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。活过来就好啊!你看你,穿着那大破鞋,衣裳也该换洗换洗!咳!年幼幼的,又没家没业的。他嫂子,明日个打夹纸,先给嘉庆做两双鞋。把大褂脱下来,叫你嫂子给你洗洗!”

朱老忠说:“我看这倒好,才给你摘了个大帽子呢,不当地主的儿子了。”

一句话,说得满院子的人们都呱呱大笑。

忠大娘说:“干上这个了,你们就是另一个天下了。人家是高攀亲贵,你们有个财主爹,就算给大帽子压住了。来了不能白来,找人们看看你!”说着拔腿就向外走。

嘉庆说:“大娘!干什么去?”

忠大娘说:“我去叫人们!”

嘉庆说:“不用,一会要开大会,都见见面。”

嘉庆抱起起义,仔细看了看,说:“这孩子,倒是像大贵哥,像个革命的后代,没走了样儿!”

金华笑红了脸说:“你说什么?嘉庆?那还能走了样儿?告诉你吧,不管十年八年,你大贵嫂子还是你大贵嫂子呀!今天他不在家,等会儿就回来了。”说着,严志和伍老拔也来了,张嘉庆跟他们一一握手,老同志们到了一块,说不完的久别重逢的话。

宣传队洗了脸,吃了饭,要上大街,去开会做宣传。朱老忠对金华说:“你们都去听听讲道理,留下你娘看家。”忠大娘说:“说什么?这些年来,憋躁的人难受,叫我看家?我也听听去!”朱老忠说:“都去,锁上门!”

张嘉庆跟了忠大伯,一齐往西锁井去。大贵也回来了。人们一群群,一伙伙地朝西走去,好像锁井镇上又出了什么大事情。听说张飞同志来了,三里五里的乡亲们都来看,挤满了三街两巷,张嘉庆挤不过去,忠大伯喊哑了嗓子,指挥着人们让开条道儿。

今天锁井大集,庄稼人、买卖人,都停了手来看打日本的人们做宣传。刘二卯和李德才看见宣传队上还有女学生,挤在人群里,蝇子似的、蚊子似的嗡嗡着。李德才说:“我看这是男女混杂!”刘二卯说:“这还不热闹,像玩大棚一样!”

张嘉庆跟着忠大伯到了四合号。掌柜的是个油荤荤的黑胖子,胖得脊梁上像背了半拉猪肉片儿,见了朱老忠嘴里哼哼唧唧地说:“朱老忠!今日个来的客人不少啊,吃饭哪?用酒哪?”朱老忠说:“饭也不吃,酒也不喝,来壶茶!”

李德才气势汹汹地走过来,说:“朱老忠!这就是你的不对,锁井镇上,大事小情儿,哪个离了我?朋友们来了,也不早通知我一声!”

朱老忠大气不出,愣着眼待了一会儿,说:“谁脱了裤子,又露出你来!你这,又不逢官,又不逢私,你说,你在哪儿搁?”

李德才不提防合着眼儿碰到砖头上,于是改头换面,笑嘻嘻地说:“不是别的,朋友们来了,是吃饭,是喝酒,朝我李德才说,今日个鞋钱也得多带上个儿!”

刘二卯一听,打了个愣怔,伸手捅了李德才一把:“你耩到桑棵外头去了!”他挤了一下眼睛,又大声喊叫:“人不少了,上戏楼吧!”

宣传队上了戏楼,他们不开会,也不做宣传,先演起戏来。扮了一出《放下你的鞭子》,男学生化装老头儿,女学生化装年轻的女儿。老艺人担上卖艺的担子,踉踉跄跄走到舞台中心。抬头,看看天气不早,停下担子敲起锣鼓。老艺人停下锣鼓,在场上练了练手脚,摆了个式子。女儿拾掇了下衣袖,父女俩敲起锣鼓,对口儿念起上场诗。……

人来得挺多,台下拥拥挤挤,静不下去。李德才罗锅着腰,倒背着手儿,提着大烟袋,气愤愤地走到台口,拿出管台的姿势说:“那是怎么回事呀,那是!乡亲当块没外人,吵吵嚷嚷的,显着不好看呗!”说着,他抬起右手,好像切面刀一样,一切一晃,一切一晃。

他记得在往日里站在台口这么一说,台下的人们会立刻闭上嘴静下去。想不到这早晚这服药不灵了,人们见他立在台口上,就打起呼哨,说:“还充什么大人灯!”

台上,“父女”两个,交代着生意话儿,耍起把戏。不料想,女儿失了手,当场出了丑,老艺人上去用鞭子抽她。一个青年人见打得女儿苦,跳上台去打抱不平。引出:由于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,拱手把东北让给日寇。自此东北同胞就沦亡在日寇铁蹄之下,受苦受难。他们只有离乡背井,流落到江湖上,过起牛马不如的生活。

台下的人们,开始鸦雀无声,接着眼圈儿发红,眼里流出泪来,担心着国土沦亡,骨肉离散。有的暗暗哭泣,有的大声啼哭,心上有说不尽的难受。

演完了戏,宣传队员又上台讲了话。

最后是张嘉庆讲统一战线问题。他说: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,必须化除私人成见,各党各派、各个阶层团结起来,有人出人,有钱出钱,有枪的出枪……共同打走鬼子享太平!末后,以发动群众,组织群众,武装群众,开展游击战争结了尾。讲完了,人们热烈鼓掌,喊出响亮的口号。开完了会,又吹起口琴,唱起了救亡歌曲。在讲完话的那一霎,台下像一窝蜂似的,议论起来:“这个没法呀,仗是打定了!”“这年头,非抱起团体来打日本鬼子不行!”“日本鬼子,真他娘不是东西!东北小村并大村!哼!”老太太们,妇女们,听说“小村并大村”,瞪起眼睛看那说话的人,看看是什么奇怪的人,说出这样奇怪的话。其实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,只是她们整天围着锅台转惯了,这些“新闻”,早已成了“旧闻”了。

朱大贵听说张嘉庆来了,也跑来了,握手言欢,说了一会子久别重逢的话。张嘉庆跟朱大贵说:“今天时间紧,以后有了时间,咱们再长谈,江涛还说叫你上县里去工作,咱们要成立抗日游击队了!”大贵高兴地跳了起来。

人们听了讲话,更加怀疑不安,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回去。不知事的孩子们,肩打肩地上到墙上,撕下红绿纸印成的标语,拿回去给妈妈剪鞋样子,糊箱子。红的绿的纸片,迎风飞舞。朱老忠生着气,打发伍顺把他们轰跑了。

李德才抱了两个大西瓜来,说:“走吧,朋友们!上鸿兴馆,吃吃喝喝,休息休息!”

刘二卯说:“走吧,垫补垫补……”

宣传队不理他们,说了声:“我们要回城了!”他们不吃饭也不喝酒,走回忠大伯家里,推着车子出来,上了堤坡,一溜烟儿回了城里。

李德才和刘二卯跟到河神庙底下。看看走远了,对着脸喷地笑了,弯下腰,撇着嘴,说:“这净是一起子什么人们哪,这是?”说着,手指头指着鼻尖儿,吐着舌头,相对着一对滑稽笑脸。

宣传队回了城里,忠大伯拉着张嘉庆,还有明大伯、大贵、志和、伍老拔、朱庆、二贵、伍顺、春兰他们,一同走回忠大伯的小院里。嘉庆坐在软床上。朱老明说:“今日个讲的,我都拥护。就是统一战线,各党各派,各个阶级阶层团结起来……这事儿,过去还没人听得这么说过。”

大贵说:“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了十年内战,也讲团结?咱们和冯贵堂打破了脑袋,也讲合作?”说着,他年轻的脸上,僵得比铁板还硬。

伍老拔说:“国民党把咱同志们砍头下狱,冯贵堂放大利钱收高租,还治死老星、霜泗同志,再说有几家不使聚源号的账?有几家不租冯家大院的地?”他指手画脚,气愤鼓动得鼻子翅儿,打着哆嗦说,“依我说,他杀了咱多少共产党员,下了咱多少监狱,把账还清了,咱再讲团结!”

严志和慢搭搭地说:“是呀,国民党这方面是个不大对。在恐怖年月里,弄住咱革命学生也给下狱,十七八的姑娘也给杀了。我看哪,共产党和国民党合作,穷人们和地主团结,这是捅老虎须!”受了残酷的镇压之后,他们拉着游击队上了太行山,一直去了五年,这才回来。国民党的凶残,在人们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只要一提起来,就像锥子钻心一样疼痛。

张嘉庆抽着烟,仔细听着。看到统一战线政策在群众里受到抵触,他说:“大革命的时候,不是有个国共合作,才有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吗?如今大敌当前,不团结起来,不能打跑日本鬼子。”

明大伯把膀子一歪,挺起脖颈说:“是呀!要不,就有了国民党大清党吗?运涛是怎么入狱的?江涛是怎么入狱的?”他擦了擦眼泪,对朱庆、伍顺他们说,“告诉你们年幼的人们,到什么时候,也别忘了这个!这会儿又闹国共合作呀!”他气愤得用拐杖戳着地,血淋淋的仇恨,又涌上心头。

嘉庆一听,坐在软床上僵住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他还没有经验,不知用什么方法,可以说服基本群众,团结千百万群众进入统一战线。

忠大伯说:“反正不论什么工作,上级在大处说好说,一到了咱这乡村里,这具体事故上,就遭了难了!这统一战线呀,上头还得研究研究,不的话,下头不好办!”

嘉庆从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东北,卢沟桥事变,民族矛盾高过阶级矛盾,民族资产阶级和军阀官僚变化的可能性,讲到统一战线有重新建立的充分条件。讲了半天,他看还不能一下子转变基层同志们的思想,说:“是的,大伯!回去我们还要具体化一下。”

朱老忠说:“上级怎么说,我们怎么听,可也得打通人们的思想。”

最后,嘉庆布置下工作,要发动群众组织村级救国会,要在群众基础上建立抗日武装。

朱老忠说:“就是吧,我们赶快操持。这统一战线也很要紧,不的话,怎么能做到有人出人,有枪出枪,有钱出钱呢!”

张嘉庆看忠大伯心思有了转变,也想,滴水穿石,不是一日之功,要从长着想。天一擦黑,他就回了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