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贵他们回来的第二天,朱老忠接到江涛的信,县委书记要来锁井镇上进行工作了。这是一桩大喜事,他想:“自从大暴动以后,这是县委书记第二次来深入工作。明天来了,一定要好好谈谈……”想着,匆匆迈开脚步,先告诉春兰、志和,再去告诉朱老明和伍老拔。又顺着堤坡拐回来,上了西锁井,告诉了二贵。按江涛信上说的,叫人们准备意见,江涛来了要和人们谈谈话哩。

第二天早晨,他就从软床上爬起来。睁眼一看,一个大月亮挂在天上。天河里的星星白花花的,像没有一点水,明日个一定是个好天道。门洞里还黑糊糊,人们还在睡着。小黄牛在枣树底下,蜷曲着身子卧着,支棱着耳朵,把嘴巴墩在地上。他给牛筛上草,吆喝着:“起来,起来,吃吧!天明了!”

小黄牛听得吆喝,一拘挛身子,打了个愣怔爬起来,两条后腿一蹬,尾巴翘起老高。几天没使它,好像有多大的闲劲没处使似的。朱老忠把它的嘴巴,按在破铁锅里,它才吃起草来。

大柳树上,有几只野鸽子,听得响动儿,扑喇喇地飞跑了。起义听得爷爷喊叫,被惊醒了,哇哇地哭着,母亲递奶给他他还是哭。朱老忠立在窗户外头,站了一会儿,说:“孩子!你爹回来了,还不高兴?屋里热呀!出来,在爷爷软床上睡!”起义还是哭,大贵说:“饥了?想吃点什么东西?”

金华坐起来,怀里抖着孩子说:“不!他做梦哪!”她拍着孩子,唱起来:

天道明了,

小鸡跳了城了,

老牛撅了尾了,

闺女小子都该起了。

小子起来放牛去,

闺女起来打油去。

…………

金华念叨完了,起义又睡着了。大贵说:“爹,今日个怎么起得这么早?是起猛了?”

朱老忠说:“今日个有个喜兴事儿,咱老同志们要来!”

大贵一听,老同志们要来了!身上激灵了一下,想起心头的事。说:“谁?”

朱老忠说:“就是咱们那江涛。唉!这么几年没有人来,听得说他今天要来,说什么也合不上眼了!他这是第二次回家。”

贵他娘在屋里听得有人说话,披上衣裳走出来,立在台阶上。说:“什么,江涛要来了?你看,也没个准备。”

朱老忠说:“自己人,准备什么,我说给磨房里了,叫他给咱留下几斤面!”

朱老忠看看天,好像是亮了,其实还不亮。今天是下弦月,月亮高悬着。说了一声:“可不是起猛了!”他又走回来,躺在软床上,一袋一袋抽着烟,咳嗽着,再也睡不着。他又爬起来,扫了院子,开了大门。大贵也挑了几筲水。他心里实在发急:这天,好像故意跟他闹别扭,说什么也不明了。贵他娘嘴里不住地嘟哝:“老头子!一天价心里有事!”

朱老忠想着想着,心里麻烦起来,鸡才叫了头一遍,他就走出来。小黑狗在坡上卧着,见了他,摇着尾巴走过来,扒他的衣裳,又舔他的脚。他把它轻轻拨开。

他走到房后头,顺着坡沿,沿着壕坑穿过柳树林子,走到大堤上。立在河神庙前大石头上,伸起脖子向前看着。乌鸦在大杨树上,撒开长声,咯啦咯啦地叫起来。他顺着河沿向上看,河水从西方流下来,流到东天边。东方发出白色的光亮。他又倒背了手儿,迎着风在堤坡上走着。走到东,又走到西。不知名的鸟儿,在大柳树上叫起来。白杨树的叶子迎着风,豁朗朗地响着。

对岸的村庄,李家屯还模模糊糊地睡着。看不清楚有没有人走过来。他想:“说是天发亮的时候来,为什么还不来呢?”他下了堤坡,踏着小路往南走。路旁的高粱,青葱葱地长了老高,正晒青米儿,露珠儿水晶晶地挂在叶尖上。路旁扫帚棵上,有成群的飞蚊,嗡嗡地叫着。走到河边,河边上停着一只渡船。船上插着一支柳篙。

他坐在船上思摸:“江涛一定在这条小道儿上走来,许是一个人,也许是两个人。县委书记下乡,总不能单独一个人呢?正是这青草秣棵的季节。”

他想,只要抄见个影儿,就立刻箭儿似的把船撑过去,叫江涛坐在他的小船上,从哗哗的河水中,把他渡过去。趁着夜暗走回去,连一个人影儿也碰不上。一进门,把贵他娘和他嫂子喊起来,烧水给他喝。这样招待一位老同志,他不会怪罪吧?穷苦人家,也没有什么好吃的。说不定贵他娘和金华有多么高兴呢?

朱老忠把手遮在眉睫上打了个眼罩儿,眼看从堤口上走过一个人来,还没有看准是谁,就又被高粱叶子遮住。一会,江涛的上半身浮游在谷穗上。头上箍着块白羊肚手巾,穿着蓝布衣衫,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袱,慢慢走来。朱老忠不等吸完一锅烟,磕在柳篙上,把船撑过去。

江涛离远看见忠大伯,他喊:“大伯!你好早!”

朱老忠撑着篙,立在船头上,说:“哈哈!你还不知道,黑咕隆里我就来等你了,咱的游击队回来了!”

江涛说:“大贵哥回来了吧?我爹呢,光自乐得你睡不着觉了吧?”朱老忠说:“都回来了,你老拔叔也回来了!”

江涛坐在船上,他撑了一篙,船慢慢开动。船到急流里,打了个回旋。江涛两手紧扒住船帮,朱老忠上身打了个忽闪,两篙就拧过去。朱老忠说:“江涛!白天来有什么关系?为什么赶在这时刻?”江涛说:“时局还不稳呀,我还保持着秘密工作的习惯!”下了船,朱老忠在头里走着,转过村边的小道,钻着柳行子走回去。江涛二次来锁井镇,仔细看起来,这村镇变了样儿,大叶杨长得更高,蓬蓬翠绿的叶子,在晨曦里闪着光亮。大柳树长得更粗。那茂密的柳丛,那家屋,那土地,那池塘……都有不同。

走进忠大伯的小门,心里一股热烘洪的浪头儿涌上来,这革命的老家,确实不如过去火爆。门窗上的黑漆剥落,墙上的土皮也脱掉了。小院里,柳丝垂得更长了。

朱老忠一进门就喊:“贵他娘!赶快烧水做饭,江涛来了!”大贵连忙走出来,拉着江涛的手,嘻哈笑着。江涛说:“你们都回来了!”大贵说:“回来了,都整着个儿回来了!”

贵他娘早晨睡不着,正在炕头上纺线。听得说话,出溜下炕走出来。说:“江涛来了!”一眼看见江涛,她疙皱起眉头,仔细巴睃:才几天不见,这孩子长高了,也胖了,嘴巴上长出青色的胡髭,还是那么精神的两大眼睛。她说:“江涛!你可来了!”

江涛说:“我又来看你,大娘!街坊四邻,婶子大娘们都好!”江涛说着,走进屋里,坐在小柜上。大娘身子骨儿还结实,头发黑里带白。他想:“时间过得好快,仔细看起来,村子和人都有变化!”

贵他娘见了江涛,笑得合不上嘴儿,说:“革命的人们,江涛还不显老!”

金华走出来说:“自从反割头税到现在,整整八年,我早算着哩!”

朱老忠说:“你看你说的!光说不显老,那时他才多大?才十九岁的娃子。今年呢?他还是没有三十岁的人,怎么会老呢?”他擦了擦烟嘴,递过烟袋去,让江涛抽烟。

贵他娘说:“咳!从那时候起,跑的跑了,坐狱的坐狱了,怎么也见不到你们,如今都回来了!”她在炕上放上个小饭桌,叫江涛跨在炕沿上。

朱老忠说:“形势变了,时来运转,就都回来了。”

贵他娘说:“江涛!我这儿可没有好茶叶!这是你大伯去年‘五月五’打下的茶叶。竹牙草、柳尖儿、枣叶儿,我把它蒸了蒸,好喝着哪,甜甜儿的!”她拿了一把老辈子宜兴茶壶,放在桌子上,用手巾擦着。

大贵淘了开水来,冲上茶。贵他娘顺手斟了一碗,递给江涛。水色金黄金黄的,有多好看。贵他娘虽然比忠大伯小了十几岁,可是她为孩子们操心,为丈夫操心,为同志们操心,苦经了几年风霜,额上长起抬头纹,仔细一看,黑头发白头发各有一半了。

起义见来了客人,嘴里叼着指头跑过来,靠在爷爷身上。一会儿,他又扒着爷爷的脊梁,坐在爷爷肩膀上,两腿夹着爷爷的脖子,踮起身子说:“坐轿轿!坐轿轿!”

朱老忠说:“下来!跟你叔叔见个礼儿!”他又对江涛说,“这是大贵跟前的,是大暴动第二年生的。给他起名儿叫起义!”

江涛抱过起义,仔细看了看,说:“好孩子!红脸蛋儿,重眼睫皮儿,挺精神!跟大贵一模一样!”

听江涛说起义,金华说:“快别夸奖他,淘气死!成天价上树挠墙,一冬穿三条棉裤,他爹早就该打他了。这个,就是没人管他!”金华说着,又看了看大贵。自从大暴动以后,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,盼他回来,可是盼来盼去,这个回来,那个回来,大暴动的人们都回来了,他们游击队还不回来!她也想过:要不,他就把别人忘了?他在关东那肥沃的土地上成了亲?生了孩子?她不敢这样想。这对心上的人儿是个污辱!大贵不是个负心的人!她心里焦灼,嘴上可是不愿谈出来。如今大贵也回来了,心上也安静下来了。

朱老忠说:“管!孩子的爹不在家,就够孽障的了。你想成天价打打骂骂的,我算不干!”

贵他娘说:“当然是!这是十亩地里长了一棵庄稼,独根独苗儿!是朱家门里接续香烟的人,大贵不回来当然不能打打骂骂的!如今大贵回来,他爹愿怎么管就怎么管。”

说话的时候,江涛一直拉着大贵的手不放。大贵憨厚地笑着,眼里噙着兴奋激动的泪花,接上说:“打?我才舍不得下手打呢!”他又转过脸来问江涛,“这几年,你住了大狱,能熬过来真是不易啊!这回就好了,大家都回来了,家乡又要闹起革命高潮了。”

金华端进一盆洗脸水,放在小柜上。说:“江涛我问问你!湘农司令员他们上哪儿去了?”她有心事,想着贾老师,靠在槅扇门上。没可不可地笑着说,“江涛!那年,不是说他们下了关东吗?我听人们念叨,说长白山上,大森林里有了红军,那里可能有他?”

江涛洗着脸说:“湘农司令员他们哪?远了!现在不能告诉你!”江涛想:“怎么个说法呢?自从大暴动失败,直到如今没有音讯,没法说!”于是他开了个玩笑,“嫂子!我早知道你想大贵!那不是他回来了吗?”

金华笑着说:“想,可真是想!谁家的人儿谁不想呢?我把他想回来了!”说着,脸上一股心血来潮,看了看大贵,一边笑着走出去。

江涛说:“别想贾老师了,先做好了工作再说!做好了工作,他自然就来了。做不好工作,他回来也站不住脚!”

贵他娘在一边看着,根据做妻子,做母亲的经验,她想金华这孩子,心里说不定有多高兴呢!想了几年,昨天大贵才回来了,她心里能不高兴吗?

朱老忠找了半天,找不到块干净手巾,他说:“你看,上你那儿去了什么样?到我这里来了,连块干净手巾都没有!这花条子粗布手巾,还是你大贵嫂子陪送来的。咳!你们来了,我起心眼里高兴。可是咱这家就是茅草点儿,穷人家!”他支起了小窗户,让清晨的风吹进来,小屋子立刻凉爽了。

谈了一会子知心话,贵他娘埋怨嘉庆为什么不来看她:“没不是,长了几岁年纪,就把大娘忘了?”江涛告诉她:“嘉庆一定来,说不定哪一天就来看你们。”

朱老忠端上一碗小米粥,满脸笑着,说:“这就是到了我这儿。要多不方便,有多不方便!连一点菜也没有,喝碗粥吧!”说着,又端上一小盘腌菜梗,还觉得满心不落意。

江涛喝着小米粥,吃着腌萝卜梗儿,真是十足的家乡味儿,要多香甜有多香甜。

贵他娘说:“轻易不来,大娘该好好待承你。可是这年头不好,我也不会为这事去使账!都是亲人,吃好吃歹没人择嫌!你们吃得身子骨壮壮的,千万小心谨慎,别出事儿,我就痛快!你看那几年哪,成天价飞签火票啊!马快班今日个传这一个,明日个抓那一个。咳!闹得地都种不成啊!”说着,她又流出眼泪。说,“大贵,忙过来一块吃吧,又不是外人!”

金华端着粥盆走过来,站在槅扇门口,她心上又想起贾老师,说了声:“江涛!我们做得不好吃,你可吃饱!”她心里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,心尖上酸溜溜的,不住地颤抖。连忙走回对过屋里,把碗筷撇在炕上。几年来的哀痛,说什么也憋不住了,如同江河泛滥,眼泪骨碌碌地滚出来。她趴在炕席上,抽抽搭搭地哭起来。

五年来,大贵不回家。她也想过:也许,他不在人世了!但她脑子里,总是愿意保留着宝贵的希望。公公和婆婆当老闺女看待她,做活、吃饭,没有一样不称心。在那恐怖的年月里,她在革命的家庭里长大起来,始终忘不掉亲手缝过的血红的大旗。做活做饭、碾米磨面,在睡梦里,永远忘不掉老同志们的面貌。红旗在照耀着她。谁也知道,在青春的年岁上,吃好、穿好、公婆看待好,不如炕上睡着个知心的人儿。她按捺住心悸,想永远住在这温暖的小宅院里,盼望革命再起,把她亲手缝过的红旗打起来。如今大贵回来了,贾老师还是不回来,说不出心里有多么牵得慌。

江涛把起义抱在炕头上,叫他一块吃饭,照顾孩子吃饱。他想:忠大伯在反割头税的时候,是积极分子。在大暴动里,是红军的老英雄。多少年来,对革命抱无限忠心。忠大娘用她的手抚养了儿女,操持了家务,又用两只手帮助同志们,她的慈悲心肠,为革命费尽了心血。大贵、二贵、金华……这些革命的儿女们,为了革命,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跟着党走。有了他们,才有了我!有了他们在群众中活动,党才能在群众里生根,开花,结子!

如今,还有的女同志失去丈夫,母亲丢了儿子,孩子没了父亲。他们把人类最伟大的爱情献给了革命。轮到自己头上,只有勤勤恳恳,为革命事业做出成绩!

朱老忠见江涛低了头,眼圈儿发红,他说:“难受什么?咱的人不是又回来了!这还不好吗?”又对江涛说:“咱这家,是革命的家!到了抗捐抗税的时候,就抗捐抗税;到了暴动的时候,就是暴动的家;如今日本鬼子侵略我们,要灭我们的种了,就又变成抗日人家了!反正咱是死乞白赖紧跟着共产党!”

江涛说:“大伯说得是!我一进你这门,身上就暖烘烘。坐在你这炕头儿上,就像躺在娘怀里。”

朱老忠说:“咳!着实茅草啊!”他扔给江涛一把鸡毛翎扇。又说,“扇扇吧!天气热!”

说话中间,院里有拐棍声,走进一个人来,在窗根底下说:“江涛来了!”是朱老明,戳答着个拐杖进来。江涛走出去把他扶到炕沿上坐下。

明大伯说:“我听得说江涛要来,还说请你到我小坟屋里去坐坐。我那里豁亮倒是豁亮,可是炕上只有一片席头,我这少眼没户的,可别怪罪我!”他说着,用袖子擦着眼。

江涛看他心里还有说不出口的辛苦。他说:“明大伯!心里有什么话,你说吧!我虽然回县了,县里事情多,也没顾得常来看你们。眼下,日本鬼子打到门前,我想和老同志们联系,以后好研究打鬼子的事!”

明大伯说:“谈谈就谈谈,谈对谈不对的,你也得包涵着点儿。老同志们,不管是谁来到咱这块儿,如同患难弟兄,说干咱就干起来,没啥说的!可是,你们也得撂下个底儿,不能只说:‘有利!有利!’把那没利的一面不说。就像大暴动的时候,人们一家一家的参加了,到了失败的时候,在危险头上,各人管各人,各人走了自己的道儿!把我们放在一边!”

谈到这里,朱老忠怕他说走了板儿,插了一句说:“老明哥你别说那个了,死逼在眼前的时候,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策,能做无谓的牺牲?”

明大伯慢搭搭地说:“躲避,是要躲避呀!老同志们都跑了大海!大贵拉着游击队上了太行山,剩下俺们这一起子。庄稼人离不开土地家屋啊,这里藏藏,那里躲躲,像那没娘的孩儿。水流千里归大海,树叶落在树底下,飘来飘去,还得飘回来,守着田园才能过日子。叫那封建势力们,土豪劣绅们,挖着眼眶子骂咱们,谁敢吱个声?……”他又拍搭着巴掌说,“唔?我们的党呢?那党的关系呢?都给俺带跑了。俺们都成了孤雁!你知道,人们这几年是怎么闯过来的呀?……”

朱老忠有些不耐烦,他说:“千年的蒲团,万年的蒿蔫,念叨它干什么?过去的事算过去了。算了吧,别说了!咱重打鼓另开张,另打根基另垒房。来吧,咱另干!老辈子的话不说了!”

朱老忠虽然这么说,明大伯的话,可真刺疼了江涛的心,他低头抽着烟。心上像压上一块大石头。他想:“老同志从阶级斗争里闯过来,浑身带着枪伤血迹。在他们心里,深深种下阶级仇恨。可是日本鬼子一打进中国的国土,这革命的对象和队伍,就要起变化。党用什么办法,把党员和群众从阶级斗争带到以民族革命为主的斗争里,组织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,是个很大的问题……”他磕了磕烟袋说:“明大伯说得很对,我们工作上有很多缺点。都得同志们来共同纠正!党和党员,到什么时候也分不开!到了进攻的时候,党应该领导同志们进攻,要进攻得好!到了退却的时候,应该领导同志们有秩序的退却,避免受过重的损失!过去,我们只知道这个道理,没有经验。做坏了工作,都应该接受老同志们的批评!话又说回来,现在虽然长了几岁年纪,我觉得我还不行,还得老同志们多帮助……”

听他说到这里,朱老忠止住话头,跺起脚来说:“别说了!别说了!再说,我这心就要疼出血来了!”他低下头,摇着手,说不出来的心酸。

几年的话,憋在心里,今天明大伯本来要破出口来,说个清白。可是他听到江涛以自我批评的精神,讲出自谴的话,心上就轻松下来,说:“那是自然,胳膊折了袖子里吞,不能叫阶级敌人看笑话!”朱老忠紧接着说:“不能叫冯贵堂他们看咱的笑话。”

江涛又仔细了解了老同志们的情况:父亲和老拔叔都回来了,庆儿和伍顺怎么着呢?家里能不能维持生活?每个同志家的人口、地亩、思想、群众关系……他很关心老同志们的家属,他说:“今后,只要有办法,一定要帮助他们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园。”

朱老忠领着江涛,围村散了散步。看了东锁井的街道:百八十户人家,东倒西歪的土坯小屋。破砖残墙下,种着几畦青菜和葵花。屋子里是破盆烂缸,站不稳的桌凳。走过苇塘,又看了西锁井大街。大街上都是店铺,店铺背后,是冯贵堂和冯雅斋的宅院。冯贵堂在暴动后,又盖上十九斗高的青砖房、挂垛口,房檐上甩着青水池塘,比过去老房更加高了。冯雅斋家,是两出水儿的大瓦房,从梢门口望进去,是宽房大院,隔着二门,看得见贴金的圆门。屋檐上和栋梁上画着花卉翎毛和楼台殿阁。

江涛和忠大伯在柳树林子里坐了一会。柳树都有几搂粗了。朱老忠不经不由儿地又讲起这柳树林子的历史,从砸铁钟到十五年派兵款,到大暴动!……一直说到冯贵堂吊打庆儿。

江涛说:“锁井镇从历史上蓄积了革命力量。搞好了,可以在抗日游击根据地里,埋藏下一颗定时的炸弹!”

江涛和忠大伯从堤岸上走过来,走过白杨树下,下了堤岸,串着柳丛走回来。一进忠大伯的小北屋,大贵、二贵、朱庆和伍顺、春兰他们,都在屋里呆着。二贵见了江涛,绷着脸局促地站起来说:“严同志来了!”

朱老忠对二贵说:“几年没见你江涛二哥,也值得红脸!大小伙子了,还那么腼腆!”又指着庆儿说:“这几年庆儿可是锻炼出来了。”又笑了说:“庆儿,你跟江涛说说你是怎样放火烧冯贵堂的!”庆儿脸一下子涨红了说:“冯贵堂这家伙,真是手狠心毒,他把我吊起来好打,硬往我头上栽赃,哼,我就是不服!那天晚上,我用香头子把他家的麦秸垛点着了,大火照红了天,只可惜,风小了一点,要不然,一把大火就把冯贵堂万贯家财烧得干干净净。……”江涛说:“好样的,干得痛快,不亏你是老星大叔的后代!”朱老忠笑了,说:“朱家门里没有孬种!”伍顺也跟上说:“这回咱游击队回来了,冯贵堂的气焰也就压下去了。”大贵也说:“他敢不老实,不老实,我就枪崩了他!”春兰插上话说:“几年不见大贵哥,这次回来说起话来,可真有点军人的脾气了!”庆儿说:“那也没有运涛哥哥有来派,等运涛哥哥回来,带着大队伍,骑着枣红儿大马,先把你娶了去。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。这一笑,羞得春兰满脸绯红,她过来就揪庆儿的耳朵,“看你还敢跟大姐姐闹不!”……

江涛笑着说:“都来了吧,你们都好!”

说了会家常话儿,朱老忠说:“人们都来了,有什么要紧的话儿说说吧!”

江涛坐在炕沿上,抽了一袋烟,考虑了考虑,把目前政治形势,用家乡的语言说了一遍。最后,他说:“党在大革命的时候,领导咱们打倒贪官污吏和军阀。在十年内战的时候,领导咱们打土豪分田地,领导咱们暴动起来夺取政权。这早晚,鬼子打到咱家门上,党就要领导咱们打倒汉奸卖国赋,在抗日的工作上闹两下子,给群众做个模范……”他歇了一口气,想了想,又说,“朱老忠和朱老明同志,这么些年,做了很多工作,都可以入党。用不着候补期,就可以成为正式党员……”

当他讲着话的时候,他想忠大伯的脸上,一定会绽开笑模样,说不尽的欢乐。一定会伸开他的铜嗓子,像滹沱河里的浪花一样,爽朗地笑起来。出乎意料之外,忠大伯还没有听完江涛的话,那副喜悦的面孔,一下子沉下来。说:“江涛!我当你是知心人!闹了半天你也不知道俺们的辛苦甘甜!为了党,为了革命……我呀……”他喑哑了嗓子,瞪直了眼睛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春兰也说:“人们可不是容易过来的呀!”

江涛的脸上,立刻暗淡起来。对这问题一时摸不着头绪,心上很是沉重。他觉得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。他想:其中一定还有他不了解的问题。他觉得生在家乡,长在家乡,家乡的阶级情况,地理人情,他都熟悉。没有想到,几年的监狱生活,把他和党、和家乡隔绝了。对朱老忠、朱老明他是了解的,但没有深入考察,就断然处理,这不能不说是疏忽大意。想到这里,他额上滚下汗珠子,说:“大伯!我知道你对党是忠实的,你多少年来,苦把苦掖地跟着党走!刚才我说的,这仅是个人意见,不是组织结论,你们的问题咱慢慢儿商量!”

朱老忠用苍劲的语言说:“江涛!大伯要和你拔香头子!先和你拔香头子,再和你打上峰官司!非和你打到中央不行!”

一句话把江涛说了个愣怔。江涛知道忠大伯是一根筋的脾气,好钻牛犄角。他想:可别把问题弄僵了!他说:“干吗呢,大伯!跟我生那么大气!”

朱老忠说:“论理说,不应该!说到党籍上,是我的政治生命!宁可我死了,也不能马马虎虎!你在这锁井镇上私查暗访,看看你大伯妥协过不?投过降不?”说着,他抖搂着两手,把烟袋伸到荷包里,又哆哆嗦嗦地说,“这些话,我不愿说!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,不能不说了!这些年来,风里、雨里、炮火云烟,闯过多大凶险,见过多大吉凶!党员不能请功受赏,这革命是自愿的,闹了个七开八开,又没有我们的党籍了!可,我们的关系,是人们带跑了,我们在革命的阵地上,并没有动一步……”说着,他又豁然大笑了说,“好啊!今日个,我要向党献出两件宝物……”说着,他跪在堂屋地上,朝神龛磕了个头。

江涛怔住,心里说:“这是干什么?”

朱老忠叫二贵和庆儿拿了铁锨大镐来,揭下全神码子,拆开神龛,取出一个包袱,打开包袱,里边是大暴动失败后,湘农司令员临走时留下的那手枪和红旗。大暴动以后,湘农司令员站脚不住,只好把手枪和红旗交给朱老忠,说“……此后,我还要回来,如果我不能回来,你们凭着这手枪和红旗接党的关系……”说完这句话,他就离开大家,到上级去汇报。谈到这时春兰、二贵、朱庆、伍顺他们都大吃一惊。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一时呆住说不出话来。

朱老忠把红旗挂在北墙上。又慢慢向江涛述说了这枪和红旗的来历,以及湘农司令员要朱老忠以后凭着这枪和红旗接关系的嘱咐。江涛听了心潮激荡地捧起那枪,擦去油腻,看着还像黑老鸹翎儿似的,犹如新的一般。他想:“这枪,大暴动把它留给后一代,叫以后的同志们懂得武装的重要。握紧了它,在革命的战场上,就永远立在不败之地!这红旗,还是血红血红的。旗上有深赤色的斑痕,是老同志们的血迹,是烈士对同志们的希望,是光明,是号令。她照耀着革命的儿女们走上战场,她号召千军万马保卫祖国的土地。”江涛两手抱着看,频频地微笑了。他想:“在那恐怖的年月里,无产阶级的战士们,为了摆脱祖国身上的枷锁,有的死在敌人的刀下,有的关在黑暗的监狱里,过了峥嵘的岁月。也有的离乡背井,撇下妻子老小飘游四方。恐怖的年代过去了,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血淋淋的仇恨,和孤儿寡妇们对惨死者无边的悬念……”

他想,对锁井一带支部要重新估价,忠大伯他们的组织问题,应该是恢复关系的问题,而不是吸收入党的事情。他说:“统治者对暴动的人们残酷镇压以后,表面上看,人们不得不弯下腰去。但高蠡游击战争,埋下了革命的种子。烈士的鲜血,如同星星之火。这星星之火,是可以燎原的……”

江涛的脸上一时红润起来,眼睫毛潮湿了,圆大的眼睛闪着莹莹的泪花。他说:“来,同志们!向我们的党敬礼吧!”

江涛、朱老忠、朱老明、大贵、二贵、庆儿、春兰、小顺、小囤向着红旗一起行礼。

行完了礼,江涛立在红旗面前说:“朱老忠和朱老明同志!是坚强的共产党员,有无产阶级战士的高尚品质和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!你们站稳了阵地,向敌人做了斗争!你们的党籍,始终带在你们身上,谁也没给你们带走!春兰、金华、二贵、庆儿、小顺、小囤这些年幼的人们,有了很高的阶级觉悟,早够了党员的条件,党接收你们为正式党员!你们编成一个支部,还由忠大伯领导。忠大伯、明大伯办理青年人们的入党手续。凡是经过大暴动考验的人们,都可以入党……”

朱老忠问:“大贵呢?”

江涛想了一下说:“大贵哥还和我们的小游击队编在一起,这是我们抗日武装的基础。朱大贵和他的小游击队,是党员的都是老党员,不是党员也都可以入党。”江涛又说:“从今以后,我们就要有计划地团结广大群众,发动抗日救亡运动,发动千百万群众进入统一战线。打走了鬼子,我们才能享太平……”

明大伯耸动着面庞,笑盈盈地说:“哈哈!这就好了!这才是个负责人的气派!”

朱老忠说:“江涛说的是,从今以后,咱们要在县委的领导下,开展抗日工作。打走了鬼子,才能过安生日子呢!”

江涛见忠大伯转变了心情,高兴起来,心上才松泛下来。他坐在小柜上,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,带进柳荫的清凉。远远的嘎咕鸟在高大的杨树上唱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