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忠在县里又和嘉庆、严萍谈了半天。他们都是一块参加高蠡暴动的。老战友们久别重逢,倾腹谈心,是件愉快的事情。回到家里,吃了晚饭,抽着烟袋,坐在捶布石上思摸着:卢沟桥事变了,使他又惊又喜:惊的是日本鬼子在卢沟桥挑起事端,要进攻平、津、华北,好比是长城上的烽烟初起,中日大战这就要起来了。喜的是烽烟一起,八路军挺进敌后,自己的人们,就都要回来了。也许运涛也要回来了,要是运涛真的能回来,那有多好呢!想着,他搬了软床,拿了枕头,睡在小门楼底下。猛地又想起了一件事情,一件大事情——在这刻上,我们的小游击队打回来才好呢!……想着,他眯下眼睛睡着了。

一觉醒来,已是半夜子时,在朦胧之中,有人敲起大门上的钌铞儿;当、当、当……当!清脆地敲了四下。敲四下,三短一长。这是大暴动年月的讯号。他猛地从软床上坐起来,听了听,又没有动静了。不一会工夫,又敲了四下门,还是三短一长。他跳下床来,走到门前,仄起耳朵,问:“谁敲门?”

门外有人说:“我!爹,快开门吧!游击队回来了!”正是大贵的声音。

他沉思了一会,想:哪有这么对付的事情,心里想着游击队,游击队就回来了。他怕是在梦里,慌忙走回屋去叫贵他娘,半惊半喜地说:“贵他娘!贵他娘!你去看看,咱的游击队回来了,像是大贵的声音。”

贵他娘听得说,一下子就从炕上跳下来,惊貌失声地说:“什么?你说的是什么?”她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朱老忠说:“外面有人敲门,你去看看是谁?”说着,顺手拿起小铁锨,伸出手挽着贵他娘的胳膊,蹑悄悄地走到大门前。贵他娘提心吊胆地问:“外面是谁敲门?”她怕是特务找上门来。

外面答话:“娘!是我!大贵回来了!”不错,正是大贵的声音。

贵他娘一听,果然是大贵,她喜出望外,在黑暗中伸手拉开闩管,开了门一看,是三个背枪的,一下子又吓得退了两三步。朱老忠走上去,蹙着眼一看,果然是大贵、志和跟伍老拔。抢上几步,一把抓住严志和跟伍老拔的手,拉到跟前一看,说:“喝!你们都年轻了!”

伍老拔说:“年轻什么?卢沟桥事变了,要回家了,我们都刮了刮胡子。”

说着,拉到屋里,大贵、志和跟伍老拔把枪放下。贵他娘点着小油灯一看,虽然仆仆风尘,一个个身子骨儿结实着呢。慌忙走到台阶上,喊:“他嫂子,快起来烧水做饭!”

金华听得喊声不像平常,以为出了什么事情,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,咚咚地走出来,走到上房屋一看,是大贵回来了。她也顾不得看看别处,两步走上去,伸手搂住大贵的脖子,笑出来说:“你可回来了,你可回来了,经过大暴动……你走了,多咱想起你,就像撕我的心肝!”她还是顾不得看别人,又满脸热泪呜呜地哭起来。

贵他娘看着小夫妻俩感情这么盛,笑了说:“你想他,他还说不定多么想你呢!回来了还不好吗?”

金华抽抽咽咽地说:“五年,一去五年没有音讯……”说到这里,歪头一看,旁边坐着志和和伍老拔,一下子破涕为笑,羞红了脸颊,说,“二位叔叔好!俺年轻,不要择嫌!”说到这里,又觉得不好意思,踏脚儿跑出去,嘻嘻笑了说,“我好没出息!我好没出息!”

贵他娘看金华哭得真实,他说:“小夫妻们感情盛,叔叔大伯不嫌!”说着,朱老忠也笑了,严志和、伍老拔都仰起头来哈哈大笑。一下子笑了个大贵大红脸。

贵他娘说:“红什么脸,革命人家没有封建!”

伍老拔说:“咱打破老礼儿,不讲那封建了!”

志和说:“就是!咱们革命人家,不讲那个细礼。过去,运涛和春兰那个,我就不嫌!”

朱老忠说:“你算了吧!要不叫我说着,你那个封建脑袋可难开呢!”

志和说:“经过大暴动,经过了五年游击战争,我的封建脾气也消停了!”

说着闲话,天就亮了,金华做好了一大瓦盆白面汤,搁上一勺子香油,满屋子香味扑鼻。端进屋里,放在炕桌上。又拿了筷子碗来,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。朱老忠说:“这是给江涛和嘉庆称下的面,他们不来,咱就先吃了吧!”

老拔听了,心上一怔,说:“江涛出狱了?”

志和也问:“嘉庆也回来了?”

朱老忠两手拍着膝盖说:“都回来了!江涛回来了,嘉庆回来了,严萍也回来了!”

说着,不约而同地扬起拿筷子的手,哈哈大笑。严志和一下子又转喜为悲,哭出声来说:“咳!回来了,住了几年监狱好不容易呀!”

伍老拔见严志和流出眼泪,也哭起来说:“就是,革命的年月,好难过的日子呀!”这时,他们又想起这几年游击战争的辛苦。

朱老忠见志和和老拔有悲怆的情绪,说:“那就不用说了,大暴动以后,白色恐怖压在头上,死的死,亡的亡,要不就远走高飞。‘何梅协定’了,国民党部从华北撤退了,统一战线成立,卢沟桥事变……眼看北方革命的高潮就要到来了,天下就是我们的了,有什么哭的?”

贵他娘说:“可不是,咱们得乐观点儿!”

严志和说:“我哭的是孩子们在监狱里过的日子不容易!”

朱老忠说:“孩子们在监狱里不是好过来的;我们转入地下,庆儿和二贵押在冯家大院里,都不是容易闯过来的。唉!卢沟桥事变,坏事又变成好事。等我们有了政权和军队,好日子也快来了!江涛出狱,不久运涛也就出狱了!”

贵他娘说:“运涛回来,先给他和春兰成亲,我早就看出来,把春兰这孩子等急了!”

朱老忠说:“当然是,谁心上的人谁不想呢?”

说着笑着,人们吃完了饭。贵他娘脚不沾地走出来,到庆儿娘家、春兰家、朱老明家、伍顺家……把这好消息一家家送到了。朱老明听说大贵他们都回来了,二话不说,拿起拐棍走出来,摸着路到大贵家里,走到窗台根底下就开了腔:“哼哼!喜事临门!”

朱老忠也隔着窗户开了腔:“我们的人回来了,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!”

大贵、伍老拔、严志和见明大伯摸进来,一齐起立。伍老拔说:“你少眼没户的,出来干什么,还不等着我们去看你!”

严志和说:“应该等我们去看你!”

朱老明说:“你说的那个话可得行呀!心上等不及呀!恨不得一眼看到你们。来,我先摸摸你们!”

大贵听得说,腾地跳到明大伯跟前,说:“来,大伯摸我吧!”

朱老明把大贵拉到怀里,从头到脚摸了一遍,噗地笑出来说:“好!还是五大三粗的壮小伙子,眼下就是用得着你们!”

志和也走过来说:“大哥,摸摸我吧!”

朱老明伸出手去,仔细地在他脸上摸着,说:“脸上添上了皱纹,身子骨儿还结实!”

严志和说:“五十开外的人了,还没皱纹?”

朱老明又伸出手去摸伍老拔,从上到下摸了一遍,说:“老当益壮,还是一个大乐天派……”

说着,伍老拔又哈哈大笑,说:“大暴动时候的白色恐怖都没压住我,到外头闯荡了几年,我伍老拔还是伍老拔!”

朱老明不等伍老拔说完,又问:“咱们的枪呢?”

大贵说:“都带回来了!”

朱老明听说枪没损失,喜出望外,说:“真的?我得一个个地摸摸,可不能骗我!”说着伸出两只手去,大贵把枪送到朱老明的手里,朱老明仔细摸着大贵的枪,又摸伍老拔和严志和的枪。摸着,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好!三棵钢枪!好哇!有枪杆子才能打天下。”

正说着,春兰悄悄进来,把脖子伸进屋门一看。见大贵、志和、伍老拔满身风尘,笑了说:“嘿嘿!都回来了!”

贵他娘也笑了说:“你还不知道,江涛、嘉庆、严萍都回来了!”

春兰说:“江涛,我见过了,严萍和嘉庆还没有看见!”

伍老拔看见春兰,一下子笑了说:“你看你,还像个小姐儿,进来就进来呗,一脚门里,一脚门外。告诉你吧,我们给你报讯来了,运涛这就快回来了!”

贵他娘说:“谁回来也好,谁回来也不如运涛回来好!”

一句话说到春兰心坎上,她喷地笑了,说:“说句真话,我养了几只鸡,下了蛋也不卖,还喂了一口老肥猪……”

贵他娘不等春兰说完,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好!单等运涛回来,杀猪过门,把鸡蛋给运涛吃,看是好不好?”

贵他娘一说,朱老忠、大贵、伍老拔、严志和,仰起头来哈哈大笑。

春兰红了脸,忸怩说:“好!好!我就等着吧!”说着,喜形于色,两只脚像要跳起来,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高兴。好像喜事就来到眼前,花轿在院里等着呢!

正在说着,庆儿娘迈开两只大脚,咚咚地走进大门,开腔就喊:“老拔和志和回来了!”

伍老拔听朱老星家的走进来,伸直嗓子喊:“回来了。大嫂子!我忙来看看你!”说着,走出来迎到台阶上,把庆儿娘迎进屋里。

庆儿娘问大贵:“你回来了!”问志和:“你回来了!”又问伍老拔:“你也回来了!”说着,生着气,一屁股蹲在炕沿上,抬起两只手拍着大腿,说:“你们都回来了,俺的人回不来了,生生地给人家使铡刀铡了……”说着扬起两只手长嚎起来,“我的天呀!你归天了,我拉扯着俩,日子过得好不容易呀!……”

春兰连忙走过去,提起衣襟给庆儿娘擦泪说:“婶子!婶子!甭哭了,哪一个不是你的亲人……”

庆儿娘说:“常言说,满堂的儿女还不如半路上的夫妻呢,有多少亲人,也当不了你叔叔活着哇!我那亲人哪!你死得好惨哪……”她拉开长声,举起两只手,号啕大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数落几年来的苦日子过得不容易。

庆儿娘一哭,朱老忠、贵他娘、朱大贵、严志和、伍老拔、春兰由不得也难过起来。朱老忠抛下几点眼泪说:“他婶子!你甭哭了,我心上疼得慌!”

贵他娘也说:“过去的事了,甭哭了吧!”

话是这么说,朱老星参加了大暴动,在打土豪上,在开仓济贫上,在战场上,他是勇敢的,他嘴上常说着一句话:“有我无敌!”可是,在失败的路上,他被捕了,被白军严刑拷打,他嘴里吐不出二字。最后被白军用铡刀铡死了,把人头挂在大杨树上,血雨淋漓,数日不止。

贵他娘提起褂子襟擦干眼泪,说:“今天是好日子,甭哭了,我们笑吧!”春兰掏出手巾擦干庆儿娘的眼泪,说:“婶子!你看志和叔回来了,老拔叔也回来了,今天的日子是好日子,甭哭了,哭得好儿歹的,可是怎么办!”春兰是个会说话的人,她一说,庆儿娘停止了哭声,还是抽咽不止。

这时,顺儿他娘正站在门旁怔着。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走进来的,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进来的。来了站在槅扇门边,也不走进屋,也许是屋子小,里间里无处坐了,她就站在槅扇门外头,见人们不哭了,她伸进脖子,用眼睛瞄着,跟伍老拔打了个招呼,说:“我说他爹呀!你还不家去?”

贵他娘看着顺他娘的表情,说:“进来说吧!老夫老妻的了,又不是小媳妇,还嫌羞……”

顺儿他娘也不笑,只是在门口站着,说:“我是说老哥们在屋里说话呢!”

正在这刻上,金华走过来说:“眼看就晌午了,还没吃早晨饭呢!都甭走了,我和了一大盆秫面,咱们轧饸饹吃。我还杀了一只鸡,蒸了一方腊肉,今天是个好日子,咱们一块过个年……”金华的小嘴儿挺会说,她一说,人们就哈哈大笑了,说:“好!五年不见,咱们就在一块过个年吧!”

她一说,贵他娘才想起没吃早饭。走出来一看太阳,果然大半晌了。走到南房荫里一看,面和好了,鸡也杀了,腊肉在锅里蒸着。她扒着西屋窗台叫起义:“快起来吧!你爹回来了,光自睡转了轴了!”

起义早已醒了,趴在炕上不愿起来。听说爸爸回来了,打了个滚儿,爬起身来,也不穿鞋,咕咚咚地跑到上房。朱老忠一见起义,两手一抄,搂在怀里,说:“看!你爹回来了!这是爹爹!”

起义哪里见过大贵,大贵走了第二年才生下他来。他睁开两只小眼睛,看了看大贵,不认熟。又看了看志和和老拔,也不认熟,由不得把脑袋窜在爷爷怀里。朱大贵一见起义又想起他离家的那天晚上,和金华在河滩沙坂上,两人商量给孩子起名字的情景,如今儿子整整四岁了。他伸出大手抢过起义,使劲用嘴亲着。起义觉得怪不好意思的。

朱老忠说:“你们谁也不要走,吭!”他拿了瓶子,拽动脚步到西锁井去。今天锁井大集,他打了一瓶子酒,买了猪肝、粉肠、豆腐丝儿,还买了豆角,几样鲜菜。走回来把酒菜装在碟子里,涮了酒杯,搬了小桌来,放在炕上。把菜摆上,摆上酒杯,说:“来,我的大兄弟们,来个大团圆吧!”

伍老拔说:“这还不算大团圆,单等运涛回来和春兰成亲,才叫大团圆呢!”说着,爬上炕去,又说,“今天可是个不平常的日子。出去了五年,我伍老拔、志和、大贵又回到锁井镇上,又说又笑,忘了天明,也忘了吃早饭。”说着,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。

志和跟老拔坐在上首,大贵坐在一边,春兰坐在一边。朱老忠叫庆儿娘坐下喝酒,庆儿娘说:“我是什么身子骨儿,坐在这儿,我忙去轧饸饹去吧!”

庆儿娘烧开锅,到冯老锡家借了饸饹床子来,放在锅台上,轧着饸饹。贵他娘看着煮鸡子,蒸腊肉……油荤荤的香味,蒸腾了满院子。一家子锅勺乱动,比过年还热闹。

朱老忠把酒注到小沙壶里,一一斟酒说:“兄弟们!来!苦日子要过去了,好日子就要来临了!”

伍老拔说:“大哥怎么说,日本鬼子挑起事变,进攻了北平和天津,眼看就到脚下,我们肩膀头上的责任更加沉重了。”

朱老忠说:“重了倒是重了,那个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,未来的时代摆在我们的眼前:我们要建党、建军、建政……我们过去老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,以后要有我们自己的政权和军队了……”说着,他举起杯酒说,“兄弟们!来!喝一杯!”

严志和、伍老拔、大贵同时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春兰不喝酒,只是看着嘻嘻地笑。朱老忠举起筷子,笑了说:“闺女不喝酒,吃菜!”又用筷子点着菜说,“动着!动着!”两只眼一直看着老拔和志和。他说:“又哭又笑地闹了一宿,我还没有问,咱们的人呢?”

大贵说:“几天以前,我们离开了阜平的大山里,夜行晓住,直到昨天晚上才回到咱们家乡。不了解地面上的情况,大家商量了一下:各回各家,暂时隐蔽,等候命令……”

朱老忠听了,点头称是。他看大贵这孩子,五年不见,政治上也成熟了。处理的这个问题多么周到,多么合适。他说:“五年不见,你们怎么挨到了今天?真是不易呀!”

伍老拔说:“要说不易,可真是不容易!”

大贵说:“有什么不容易,连爬带滚的就过来了。

“那年大暴动以后,带着游击队离开锁井镇,夜间行军,白天钻在高粱地里睡觉。一进太行山,就是咱们的天下了。有几十条枪,在小山村里,还不是山大王?可是我们并不伤人,只是行路。按着贾老师说的,到了阜平的大山上,找到那个村庄,找到那个老同志,这才歇下脚来。

“那个老同志把我们领到大黑山上,在一个小山村里住下。他派人送来了锅碗、盆瓢、米面、油盐。山里有的是山柴,有的是流水,我们就在那里隐蔽下来。直到一九三三年,冯玉祥先生和共产党合作成立了同盟军,河北省委叫各县派党团员去参加同盟军。那位老同志又带着我们到了张家口,参加了同盟军。我们在吉鸿昌同志指挥之下,在收复多伦的战斗里还立了一功……”朱大贵谈到这里,咧起大嘴说:“冷口、喜峰口一带,好一场大战呀……”

朱大贵谈到这里,朱老忠问:“那!你们怎么又回来了?”

朱大贵继续说:“蒋该死的就是怕真抗日的,他怕冯先生抗日成功,要夺他的头功,就动用了七十多个旅,把张家口团团围住,说是冯先生阻碍‘中央’实行政令。眼看就要开火,冯先生只好离开张家口,上泰山读书去了。各个部队又各自东西。那个老同志又把我们带回阜平大黑山,直到卢沟桥事变了,那个老同志找到我们,把同志们召集起来,做了形势报告,最后他说:‘时刻到了,日本鬼子进攻华北,此后以民族矛盾为主了,形势有变化,你们回去吧!’我们一听,没有不高兴的,兴高采烈地下了太行山……”

听到这里,朱老忠仰起头来哈哈大笑。金华把一大盘卤煮鸡端上来,又端上一盘腊肉,朱老忠举起筷子说:“来!弟兄们!吃菜!吃菜!”

庆儿他娘,顺儿他娘……一人端起一大碗饸饹,用鸡汤、腊肉汤浇着吃。一家人吃得酒足饭饱。饭后又是说说笑笑,直到太阳平西,严志和、伍老拔才各自悄悄地回到家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