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知孝带着女儿回到家里,母亲见女儿回来,上前抱住,大哭了一场。

这天晚上,严知孝也不出门,也不说话,只是低头沉思。

严萍看爸爸精神不好,走来走去,无可不可的。她觉得心情沉重,问:“什么事情?爸爸!”

严知孝这时才从迷惑中醒过来,缓缓摇头说:“萍儿!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。可是,你不要难过,事情总会有个结束!”

严萍看父亲是很郑重的样子,慢慢走上去,问:“什么事情?爸!”

严知孝说:“你离开保定才几天,就有很大的变化。江涛判了刑了!”

严萍走上一步,急问:“爸爸!他怎么判的刑?”

严知孝看见严萍急迫的神色,缓缓地说:“十……二……年。”

严知孝用很小、很柔和的声音说话,但是对严萍来说,却是很大的震撼。她用力镇定自己,睁起圆大的眼睛,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,她想用力看到深远的地方,使自己心灵的翅膀飞到极高的天上去,可是目前的现实在束缚着她;她也想到,这样一来,江涛在政治上算是站住脚步了。但是,人毕竟是人,女人毕竟是女人。黑暗势力要夺去她的丈夫,要夺去她的爱情。十二年,十二年是个不短的日子,面临着日寇的进攻,整个中国社会,在十二年里,要经过多少变化?那时,她的青春会衰老了,如同秋天的树上的叶子,经过严霜,有的会变成红色,有的会变成黄色,也有的会变得枯焦,被大风卷上天空,飘落到天涯海角。想到这里,她的心情像是古潭里的深水,扬起波涛,激荡得她几乎站不住脚跟。猛地,她扑在爸爸的藤椅上,哇地大哭起来。

江涛判刑,对于严萍来说,是个不小的刺激。江涛要长期住在监牢里,过着黑暗的日子,那么严萍应该怎么办呢?几天以来,严萍总是觉得局促不安,立又不是,坐又不是;读书呢,又读不下去;无心喝茶,也无心吃饭。觉得实在寂寞,就到街上买了几双袜子,买了布来,做了两身衬衣,把袜底缝好。她想要学习做衣服。今生以来,她还没有郑重其事地拿起针线劳动过呢。她一个人在小屋子里做着针线时,又想起春兰,运涛入狱这么些年了,她还结记他,常做了衣服鞋袜给他送去。在革命工作上,还是那样积极。是的!只有积极工作,革命力量大了,他们才能摆脱统治阶级的镣铐,回到革命队伍里来。

严知孝对江涛的入狱,也感到难过。他判了十二年徒刑,严萍的婚事可是怎么办?做父亲的对女儿的事情,问又不是,不问又不是,感到实在为难。他没有事情做了,没有收入,生活将是困难的。他想回到老家去,过起田园生活,这是他多少年来的愿望,可是这里还有几间房子,这个摊子又该怎么安排?再说,严萍不能上学了,也就该有个职业。到了这刻上,母亲可到了满有理的时候,对于闺女的事情,不问青红皂白,就往严知孝身上推,好像她的想法都是对的,严知孝的想法都是不对的,成天价嘴上不闲,不是抱怨这,就是抱怨那。严知孝也不理她,认为那是女人见识,不顾大体。

江涛和严萍的事情,严知孝总是放不下,那天正在睡椅上躺着,翻个身猛然想到:记得过去模范监狱的典狱长还是个老世交!想着,提上手杖匆匆走出去,直到中午才回来。一进大门满心高兴,一直走到严萍的小屋里。严萍正在做着针线,看见父亲笑得两条眉毛几乎飞起来,她问:“爸!什么事情,你这么高兴?”严知孝笑了说:“这几年里,我已经忘记了,祖父的老朋友在管模范监狱,我去找了他一趟,他倒还有朋友情面,跟他讲好了,好孩子!你去看看江涛吧!”

严萍一听,也说不出来的高兴。这是她万想不到的事情,拍起巴掌问:“是吗?爸爸!”几天来,她正在盘算这件事,正在想着,人家春兰跋涉千里还去看运涛呢?江涛只是在这城里,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呢!爸爸的喜讯真像天上掉下来的。她满脸笑着,心上几乎一下子开出花来,说:“好爸!我正想去看他,我能见到他吗?”

父女两个说着话回到北屋,严知孝放下手杖,脱下长衫,说:“我已经跟姚爷爷说了,他说:‘政治犯判了刑,是可以探视的。我们是几辈子的老交情,这座监狱我管了几十年,别人看不了,你们还看不了?’当我谈到你和江涛的关系,他说:‘这还不能一般地隔着窗户看看,还要叫他们有机会好好地谈一谈,才算尽了我们做老人的责任。你叫她来吧,这个责任我负了!’看看是运气不是运气?”严萍听到这个可喜的消息,立刻到大街上称了两斤点心,买了烧饼和熟肉,又到马家老鸡铺买了两只煮鸡。到了规定的时间,日头西下的时候,她坐上洋车,便到模范监狱去。

洋车走进那条长胡同,一堵古旧的围墙现在她的面前。围墙很高,像是多次修补过的,墙上长着褐色的霉苔。她在一个旧式门楼前面下了车,门楼上的瓦都脱落了,长着黄色的枯草。门是酡红色的,褪了色,台阶上的石头,都磨光了。她带着两个包袱,走上光滑的石阶,把爸爸写的信,交给门房,说:“我来看姚狱长!”

守门人探出头来看了看,说:“你等等,我进去看看!”说着,走了进去。不一会工夫,匆匆走出来,说:“走吧!叫你进去哩!”守门人替她拎了包袱,领她进去,转过扇门,是一条古旧的砖砌甬路,两旁是灰顶矮屋,小屋用很碎的砖头砌成,用灰泥抹着,日子久了,一片片泥皮脱落着。

经过一条阴湿的夹道,到了一所小院,是四合子旧式瓦房。深秋了,窗棂上已经糊上白纸。走到狱长室门口,她在门外停住。守门人走了进去,一个老头走出来,红褐色的脸,头顶上一绺长发,个子不高,身体胖胖的,腆着个大肚子说:“闺女!你来了,进来吧!”

严萍走进屋里,鞠了一个躬,说:“姚老爷爷!您好!”

老狱长说:“好,你母亲可好?”他用两只胖得发红的手,倒了一杯茶,放在严萍面前。茶杯和茶壶放在茶盘上,破旧的江西瓷器上,画着细碎的花纹,裂缝上趴着铜锔子,披满了黄色的茶垢。

房子很是阴暗,砖砌地面潮湿得不行。古旧的木器家具,发散着冲鼻子的霉臭气。严萍把包袱放在桌子上,自己坐在一张破椅子上。

老狱长穿着一身黑布制服,身体太胖,大肚子向外突着,腰里抽着一条很宽的旧皮带。因为脂肪太厚,显得肩膀很宽,头颅很大,脖子后头耸起折得很深的肥肉,眉毛胡子都花白了,鼻子像个大蒜头,向下垂着,眼窝很深,目光闪着光亮。一举一动都很迟缓,说起话来很慢。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旧软椅子上,手里玩着几个明光光的大铁球,咣啷响着。严萍把父亲交给她的那叠钞票,递上去,说:“姚老爷爷!这是我父亲孝敬你老人家的,喝杯茶吧!”

老狱长接在手里,也不客气,低下头,眯起眼睛看了看,笑花了眼睛,说:“哪里用得着这个?都不是外人,和你父亲都说明白了,江涛既然到了我这里,一切由我负责!”说着,把钞票掖进衣袋里,抬起右手捻着胡子,显得很是得意。

严萍把两只手搁在怀里,局促地说:“一切请老爷爷照顾吧!落在这个地步,又有什么办法!”

老狱长长叹一声说:“咳!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啊!芸芸众生,在劫难逃,阿弥陀佛!”说着,他把两只手举到眉宇之间,眯上眼睛摇摇头,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,说:“十二年,十二年的监狱生活,不是容易过的。可是十二年的世俗变化,风云难测呀!话又说回来,既然落在我这里,一切没有作难的,谁叫咱们是几辈子的老交情呢!”

严萍见他还好讲话,笑了说:“亏得老爷爷在这里,该他少受罪了!”

老狱长说:“这就叫做‘朝里有人好做官’哪!不过,他在行营打了这场官司,也够受的了!咳!蒋派儿过来了,说不清我这碗饭能吃长吃不长。要是能呆下去,我满可以照顾他!”他说着,看看太阳没了,天也黑下来,抬手开了电门。电灯光度不强,屋角里还是昏暗的。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说:“你再安心等一等,我去安排安排,既然到了我这里,我要叫你们好好地会见,这也是我们做老人的心意。”说着,他迈动迟钝的脚步,一步一步走出门去,又转回头来说:“你给他带来了什么衣服吗?”

严萍说:“听说监狱里不允许穿外边的衣服,只带来两身衬衣。”说着,她把包袱递过去。

老狱长伸手抓过包袱,说:“别人不能穿,他还不能穿?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,得叫他穿上一身干净衣裳。”说完,得意地一步一步走出去。

严萍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,屋里很闷,怪寂寞的,只有钟摆嗒嗒响着。等了有一点钟工夫,老狱长才慢慢走回来,笑笑说:“好,大孙女儿!走吧,一切安排好了。你带来的五百块钱,我从上到下都给你打点好了!我给你说明白,我一块钱也不要,什么叫交情呢!”他弯下腰,从深陷的眼睛里,射出一股贪婪的光线,微微笑着,开了书橱,取出两卷线装书,带着严萍走出来。

一说要会见江涛,严萍又惊又喜,禁不住心突突地跳动。咦呀,在白色恐怖下,这是一件什么事情?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?有谁会相信呢?不过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里,五花八门,也就难说了。

天已经黑下来,院子里灯光不明,她跟着老狱长慢慢走过一个大院子,院子里死寂得可怕,周围都是牢房,通过玻璃门窗,看得见在惨淡的灯光之下,牢笼的木柱子上发出昏暗的光亮。受罪的人们,身上戴着镣铐,穿着脏污的囚服,在笼里徘徊,有的趴着木柱子朝外窥望。他们多么想看到广阔的天地呀!多么想看到蔚蓝的天色和明亮的星光呀!多么希望得到自由呀!

走到另一套院落,有一个老看守在那里站着,看见他们走过来,放低了声音问:“来了?”老狱长也放低了声音说:“来了!”

老看守带他们走到一个小门前停住,严萍抬起头看了看,是九十六号牢房。老看守把眼睛对在小窗口上,向里看了看,从腰里掏出钥匙,开了小门,那个小门太小了,只能弯着腰进去一个人。老狱长说:“进去吧,孩子!”

严萍弯下腰走进小屋,在昏暗的灯光底下,看见江涛穿着她亲手做的洁白衬衣,静静地坐在床板上。当他一眼看到严萍,睁起圆大的眼睛,像是燃起火焰。他瘦了,脸上带着伤疤,可是白眼仁还是那样白,黑眼仁还是那样黑。严萍一时愣住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江涛眨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从小床上站起来,猛然扬了一下头,把披散的长头发挑起。老狱长看了看江涛,又看了看严萍,笑了说:“孩子们!机会不可多得,你们放心谈吧!外面有人站着,有什么事情,尽管说,有知孝一面承当,这个责任我负了!”说着,又点头笑着,把那两卷书放在江涛手上,说:“这是两卷‘心经’,读读吧,一生受用无穷呀!”说完了,关上小门,退出去了。

牢房很小,只能容下一张小床,一张小桌,一个矮凳。后面高墙上有个小窗子,有一尺见方那么大。电灯安在高高的屋顶上,发出微弱的光线。老狱长看着严知孝的面子,为了严萍和江涛不寻常的会见,特别做了准备,给江涛卸下手铐脚镣,打扫了房子,床上铺了一条白布单,把那个小马桶也提出去了。这样一来,自然空气显得新鲜了一些。当时江涛听说有人来看他,自然高兴,这样不寻常的安排,也使他联想到严知孝和严萍。在旧社会里,一个穷苦人家,哪里有这样的好机缘呢?当他看见严萍走进小屋的时候,胸膛里的血,立时翻滚起来,想起家乡,想起家乡的梨林,想起和严萍相处的日子。因为有老狱长在一旁,他极力镇静自己,不使脸上泛出红润,也不使眼里滴下泪珠。可是,在旧社会里,一个囚徒,在行营里经受了几个月的折磨,在法庭上判了十二年徒刑,砸上手铐脚镣,关在黑暗的监狱里,除了亲生的父母兄弟,还有谁敢来会见呢?这时,他的警惕性,不容许他不发生怀疑。他下意识地想到离别了几个月,在几个月里,政治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严萍会怎么样呢?可是老狱长已经说明,严知孝曾经来过,看守员们也崇拜他是个好样的硬骨头,都愿意帮他们的忙,成全他们的会见。当他看到老狱长对他和严萍不寻常的态度,才放下心来。

当然,在保属特区,江涛的名字,要想瞒过人是万万不能的,无论任何一个敌人,或是任何一个群众。所以从被捕的那天起,他的心上便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。“死”只是刹那间的事情;“变节”是一生的屈辱。审讯时,他机智地进行申辩,把法庭当做讲坛。这是党对同志们的教育,也是对每个被捕的同志的要求。可是任何人都会明白,这是一条难走的道路,因为脚下的明坑暗井太多了。他拿出毕生的智慧和精力,鼓足勇气,应付了无数次的“谈话”,冲过了每一次“审讯”,才住上这间小房。这时,他感到无上的幸运,阶级敌人到底没有从他嘴里掏出什么东西,他以胜利者的身份感到骄傲。第二师范被捕的五十几个人里,大部分是党团员,法庭上的情况,是互相了解的,他们很快地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,开始了严密的组织生活。

严萍把东西放在小桌上,低头站在那里,心还在跳着,两个人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。几个月里,一个人在监牢,经过阶级敌人的折磨,经过尖锐的斗争;另个人在乡村,经过游击战争的锻炼,各自尝过了苦、辣、酸、甜的种种滋味,可是无从谈起。呆了老半天,江涛才抬起头来,说:“坐下吧,尽立着干吗?”

严萍坐在矮凳上,还是不抬起头来,唔唔哝哝地说:“你好吗?”

江涛说:“好,总算闯过来了!”

两个人互相说了这么一句话,就又沉默起来。过了一刻钟工夫,严萍才把包袱解开,拿出点心、煮鸡和烧饼,说:“你吃一点吧!”

狱里的生活是任谁都能想象得到的,饥饿和寂寞是最大的痛苦,所以江涛见到严萍自然高兴。这些日子,他只能吃到玉米窝窝头,咸菜条和盐汤。今天一见到食物;尤其见到煮鸡和点心,肚子和肠胃自动地发出响亮的鸣声。他衷心地感谢严萍,在这种情况下,能够来会见他,而且是这么优裕,这不能说不是革命生活中的幸福。他说:“谢谢你,还没有忘了我!”

严萍脸上腾地羞红了,说:“怎么能?天天想念你哩!”这时,她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,把圆大的黑眼珠侧在鼻梁上,看着江涛,由不得滴下两点热泪。

江涛也滴下几点眼泪,说:“不要难过,这段时间,我没有白过了,总算认识了敌人的各种手段和各种方法。你还没有忘了我。”

严萍说:“不,不能忘了你,我是有人心的人!”

他们互相谈到往事,谈了很多。高蠡暴动,江涛是知道的,组织上已经把这次武装斗争的经验教训传达给他们。但是,他还不知道高蠡地区的人民遭到这样残酷的镇压。当严萍谈到很多战友牺牲的时候,他愣住了。严萍看到江涛痛苦的表情,又后悔不该告诉他。她想:这是一种过失,不应该使他难过!她坐在江涛身旁,握起他的手来说:“事情过去了,不要难过!”

江涛问:“老忠大伯和老明大伯他们怎么着呢?”说到这里,两人同时看看窗外。他们怕有人偷听。

严萍把嘴放在江涛耳朵上,低声说:“白色恐怖严重,他们转入地下了!”

这时,江涛才抬起头,睁起明亮的眼睛,看了看屋顶上的灯光,对着严萍的耳朵说:“好!隐蔽起来,挺过这一时吧!”说着,江涛又愣住,不再说什么。

严萍悄悄看着他,说:“怎么?又沉默起来?又在想什么?又是‘沉默就是幸福’?”

江涛一听,幽默地笑了说:“是的,可是今天我并没有真的沉默,我在想,我出去以后将怎样工作……”

谈到这里,严萍不再说什么。她想:十二年是个不短的时间,十二年之后,不知世界变成什么样子。她睁起明亮的眼睛,笑着问:“能出去?”

江涛说:“当然能出去,中央已经知道我们落在监狱里,我们要斗争……”江涛又谈了二师同学在行营里为了争取读书和看报纸的自由,怎样进行了绝食斗争。

严萍听了,瞪着大眼睛愣了半天。虽然在几个月里,江涛受了不少折磨,他的革命热情还是旺盛的。他的谈话,给了她很大的鼓励,添了一股力量,她说:“是的!我们要斗争下去!”

严萍说:“快吃点东西吧!”江涛拿起一块点心,搁在嘴上吃着。严萍又把一个烧饼夹上肉,放在他的手里,用手绢擦净了手,把煮鸡扯开,抽去骨头,一块一块地递给江涛吃。

江涛吃得饱了,拍拍手,满意地笑了说:“要能喝到一点水就好了!”说着,他又摇了摇头,咂着嘴,感到那不过是一种奢望,住在监狱里,哪里有那么方便?

严萍说:“想喝一点水不费难,我给你要去。”她走到门前,隔着门上的小窗口一看,果然门外站着一个人,她悄悄说:“老大爷!你能给我们一点儿开水喝吗?”

那个老看守说:“唔!我正等着你们,需要什么东西,尽管说话!”

老看守说着,走回狱长室。老狱长为了他们的会见,今天没有下班,也没回家,还在那张大软椅上坐着,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袋,看见老看守走回来,伸起脖子,担心地问:“怎么样?没出什么事情吧!”

老看守笑模悠悠地说:“阿弥陀佛!一心清净,他们谈得很好!咳呀!我真替他们高兴!她说,他们要喝一点开水。”

老狱长说:“好,儿女情长,谈谈吧!喝一点开水不成问题!”他亲手把自己的茶壶洗刷干净,冲上一壶酽茶,拿了两个茶碗,叫老看守送去。

江涛吃了一顿饱饭,又喝了两杯茶,觉得浑身舒服。站起身来,打了一个舒展,说:“我有一件事情,想跟你说说。”

严萍侧了一下头,瞟着江涛,说:“什么事情?你说吧!”

江涛坐在床上,抬起头看看屋顶,迟疑地说:“我要在这里住十二年,十二年岁月多么长远呀,我想说,希望你另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儿吧!”说到最后,他觉得眼圈发酸,嘴唇抖颤着。

严萍听他讲完了这句话,坐在凳子上,呆了老半天。这时她想到:几个月来,无论是在战争中,无论是在艰难的日子里,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。为了他,她曾和母亲争吵,和冯登龙斗争。可是今天,他说出这样话来。于是,多少日子以来,郁积在心里的痛苦心情,猛地涌了出来,趴在江涛的床上大哭起来。这时江涛也觉为难,今天有机会见到她,是几经斗争才说了这些话。他和严萍是自小交好的朋友,是革命战线上的好同志,他实在不愿意耽误她的一生。即使他不能见到她,也还要写封长信,把这件事情告诉她,求她原谅。可是今天,还没有谈一句话,她就哭了。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老半天,由不得握起严萍的手,握得紧紧的。

这时,严萍才抬起头,睁起明亮的眼睛,噘起嘴来说:“是嫌我看你来了不是?”

今天是个晴朗的夜晚,秋风带着千万人的愿望,在空中轻轻拂动,拂着全市沉睡着的人们,也拂着江涛和严萍不眠的夜晚。夜深了,老看守还在院子里徘徊。深蓝色的天上,有白色的云朵,天角上悬着下弦的月亮。天河里的星群,光辉灿烂,一个个眨着小眼睛发着蓝色的光亮,在给牵牛星和织女星照着路呢,他们隔着天河互相望着,光亮映出他们心里的深情。可是,他们也只有到七月七日那一天,有普天下的燕子飞来,在天河上搭上桥梁的时候,才能在一起会见啊!

江涛和严萍互相依偎着,坐在床板上,度过幸福的夜晚。天将黎明时分,邻家公鸡开始叫了,屋后的小窗上射进第一线晨光,是那样洁白、光亮。在这个年头,越是幸福的时刻,时间显得越短,他们还是不忍分离。听得有人轻轻敲门,严萍打了个舒展,走过去开了门。老狱长,精神饱满地走进来,笑了说:“好!姑娘!你们该分离了,叫人知道了,不是玩儿的,事情虽属平常,也会惹得我的脑袋搬家!”

严萍低了一下头说:“谢谢老爷爷!”她又握起江涛的手,上下看了一下,笑了说:“愿你保重!”江涛送到门前,弯了一下腰,笑了说:“祝你坚如磐石!”严萍说:“一定听你的话!”

严萍跟着老狱长走出监狱的时候,觉得精神饱满,心情是那样愉快,浑身像添了一把劲,觉得什么都有希望了。太阳还没有出来,天色湛蓝湛蓝,空中流荡着淡蓝色的雾气,照得房屋和树木都是蓝蓝的。天空是那样高,那样深远,一只幼稚的云燕,凌空高飞,穿绕着白色的云朵,在忽扇着它的翅膀。

她迈起健壮的脚步,在石块马路上,奔奔坷坷地走着,像是走着多么长远的道路。中国革命的道路是漫长的,是崎岖不平的,但是,她紧跟在千万人的后面,永远在不停息地前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