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在厨房里吃。女仆在廊下做饭,先炒了一小碟猪肝,这是老人的酒菜,别人都不吃。老人拉开碗橱,提出一瓶酒,说:“酒是好东西,也是坏东西;少用对人有益,多用会改变人的性格,甚至发疯。这是北京莲花白,你能喝一杯吗?”严萍说:“我不会喝酒。”老人嘻嘻笑着,自斟自饮,说:“这是老佛爷西太后的配方,用十几味药配成的,今天平民百姓也可以享用了……时代,这就是时代不同了……”说着,听得车子响,走进一个青年人来,高个子,两道浓眉,两只大眼睛,老人做了介绍:“排排辈数吧,你们就叔侄相称,有你祖父的时候,我们是拜把兄弟。”说着,老人取出一只杯子,放在青年人面前,斟上一杯酒,青年人也不谦让,端起酒杯喝了下去。不用说,这就是老人的儿子,是一个顺承父意而又沉默寡言的人。他在上大学的时候,学的是动植物学,如今也学非所用,凭着老父的头面,在市政府当一名科长,混碗饭吃罢了。在一个青年人来说,并非本意,不过在如今的社会里又有什么办法?他在上大学的时候,还是一名优等生呢!

晚饭是稀饭馒头,一碗烩菜,一盘炒豆腐,一碟咸菜,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。

严萍吃了晚饭,走回房子,时间不长,老人站在客厅里大声喊着:“严萍!”女仆听得喊声,说:“好!来了!”说着,慌忙走进来,说:“老人喊你哩!”严萍也应声说:“好!来了!”匆匆走进上房,弯腰施礼。

一家人正坐着说话,老将军见严萍走进来,站起身笑了说:“咱们是老世交,自从有你祖父,我们就有来往,常在一块说话。当我年轻的时候,上保定武备小学堂,参加了同盟会;回了家就和你祖父谈天说地,不同流俗。反洋灭清,闹了义和团,他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。后来,咱乡有一首民谣:‘中华民国大改良,拆了大寺盖学堂……’就是从你祖父说起的……你虽然不是我的家庭成员,既然住在一起,有个辈数才好。这是你叔叔,他叫马敬,在市政府当建设科长。”严萍走过去行了礼,马敬也点头示意。老人说:“这是你婶子,是研究中国文学的,叫赵珏。”严萍也走过去行礼。老人接着又说:“虽然叔侄相称,希望你们像兄弟姐妹一样和好。我家有个礼法:一家人都不打牌吸烟,你们在一块读书。政治上可以各持己见,可以争论,但不许打架……”说着,仰起头哈哈大笑。又说:“都是知识分子,旧社会叫做书香门第。好!你们去谈谈吧!我还有我的事情……”老人有个习惯,每天晚上要戴上老花眼镜读一会书。

一家人说了一会子社会新闻,家长里短的,就各自回屋。赵珏跟着严萍走到西屋里,两人坐下。赵珏问:“大侄女儿在学校喜欢什么功课?”严萍说:“原来喜欢动植物学,也喜欢英语。后来,因为朋友们都喜欢文学、社会科学什么的,于是也就喜欢文学了。”赵珏一听,说:“我在大学读书时,也是学文学的,如今在中学教国文,我们可以谈谈了……”严萍听了忙点头行礼,说:“我向婶婶学习。”赵珏说:“不要客气。你喜欢文学,可是喜欢哪一家?喜欢读什么书?”严萍说:“在中国,人们都喜欢读鲁迅,读创造社的书。外国文学,喜欢读苏联革命文学。”赵珏又问:“你说的那‘人们’,指的是谁?在什么地方读书?”谈到这里,严萍的脸上有些红了,迟疑说:“他叫江涛,如今陷在监狱里……别的人因为二师学潮,高蠡暴动,也都惊飞四散了!”

赵珏听到这里,屏着气,凝着神,摇了摇头说:“看你的神色也就知道了,可能你也是参加过的。不要紧,不要害怕!你就住在这里,行动固然要小心。在北平有老人的威望,一般军警机关,是不好意思到家里来抓人的……”赵珏心上很是高兴,好像异乡遇上知音。在那个社会里是可以理解的,遇到一个有革命思想和民族意识的人,是值得高兴的,她说:“你是一个经得起风浪的人。”严萍说:“这也是一个锻炼的过程。过去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,读了一些革命的书籍,参与了一些革命的行动,政治生活也就习以为常了。”赵珏说:“你虽然比我小几岁,比我还强呢,我是未曾经过大风大浪的人。不过,你也要小心,北平的白色恐怖并不比保定好一点……”两人又谈了一会子北平学生抗日救亡运动的情况,由于日本鬼子的进攻,北平也在动荡之中。

赵珏向严萍介绍了北京图书馆的情况,坐落和方向,说:“这是中国藏书最多,最富的地方,善本书也最多。”又说:“现在还有一点空闲,先读读书,做个准备吧!唉!我们知识分子的责任是怎样唤醒大众,一同起来抗战,打败日本鬼子,收复东北失地。这不是遥远无期的,是迫在眉睫上的事情啊!”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子北平的政治情况,从马绍武的特务队,谈到蒋孝先的宪兵第三团到了北平,白色恐怖更加严重。军阀统治时代,他们是用马绍武和青红帮办案;国民党当政以来,他是用CC社和复兴社来对付革命青年的。

严萍听到马绍武、CC社、复兴社之类的名词,身上打了一个寒战。在这个时期,他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家避难,由不得心上得到一些宽慰。

这天晚上,严萍躺在炕上睡得很静,睡了长长的一大觉。黎明醒来的时候,一睁眼听得院子里有扫帚的声音,她心里在想:可能是女仆在扫院子。她掀开窗帘一看,不,是老将军拿着扫帚在扫院子。她的思想一时陷进迷惘:将军老了,在目前社会还不失为将军的身份。过去曾指挥过千军万马,今天却拿起扫帚扫院子。在她的社会经验来说,对这个问题,还不能理解。

严萍再也躺不下去,披衣起床,洗了一把脸,走出门去,到老人身边说:“爷爷,拿来我扫!”

老将军还是两手不停,说:“不,不要打破我的生活习惯,这是我每天早晨的第一课。我用这一课保持我的身体健康。你起这么早干什么?快去睡一会,这正是人们睡早觉的时候。”

老北平人的习惯,夜晚有钱人家打牌喝酒;知识分子在夜间读书写文章;一般人家不是坐茶馆看小戏,就是嗑闲话儿,熬夜。直到十二点钟以后,大街上还有小商小贩,卖馄饨的、卖硬面饽饽的、卖羊头肉的吆喝声,在暗夜里不紧不慢地荡漾着……第二天一直到九点、十点钟才起床,洗洗脸,刷刷牙,才吃早点。老将军却不然,黎明即起,先扫屋子,再扫院子。然后耍一套太极剑,喝两杯茶,就开始看蜂。自从离开军队下野以来,一直坚持这个老习惯。

当老人喝完茶,戴上面罩坐在院子里,提起蜂巢看蜂的时候,严萍悄悄站在旁边看着。老将军说:“你认得吗?这样的是工蜂,管酿蜜;这是蜂王,是管传代的。我说蜂群的社会比如今的人世社会合理就在这个地方,蜂不闲着。如今社会上农民没有饭吃,织布的人没有衣穿,偏偏有那么一种人不做工不种田,他们是有闲阶级……唉!‘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’啊!在这方面,你们年幼的人们比我知道得多。”

严萍说:“哪里?我们知道的是书本上的,老爷爷说的才是真实的社会知识,那是真正的知识!”

老将军说:“可贵的是知行一致;从清朝末年,我从我那个卖烧饼果子的家庭里走了出来,上了‘小武备’,参加了同盟会,闯荡过旧社会,带过兵,打过仗。为了反对袁世凯,我被捕入过狱,跑到云南,举起义旗,讨伐袁世凯。后来,我还参加过北伐军,给蒋介石当过前线总指挥。当时,我就想:这到底是给谁干呢。经过‘四·一二’政变,才知道他是个新军阀,是有野心的人,于是我下野不干了。在这里闲住十年了……”老人一边说着,两手不闲地收拾蜂房,看起来兴致是很浓的。

老人正在看着蜂,门口有推车的人喊:“馒头!”老人听得喊声,立刻放下蜂房往厨房里跑,转身拿出一个筲箕。严萍知道他是去买馒头,走上去说:“老爷爷!让我去买吧!”老人说:“不,每天买馒头买菜都是我的事。”他走出去买了回来,歪起筲箕叫严萍看,他不只买了馒头,还买了玉米面窝窝头。他说:“我就爱吃北京的杂合面窝窝头,吃在嘴里甜丝丝,又松泛又可口。”

女仆做熟了早饭,很简单:大米稀饭,馒头和窝窝头。两样菜,一碟酱菜,一大方南豆腐。一边吃着饭,老人嘴里还说:“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,鱼肉不常吃。”

严萍说:“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吃素菜饭的,过一个礼拜吃一顿饺子。”

严萍吃完了饭,洗了一把手,对女仆说:“老人要问我,就说到外边走走去了。”女仆说:“好!去吧!才到北平,是要逛逛的,北平是王都,可玩的地方多。”女仆一边说着,嘴里嘻嘻笑着。

严萍回到西厢房里拿了一点零用钱,走出门来,沿着后海沿往东去,过了银锭桥,在湖边上走着。湖里荷花落了,横三竖四,尽是莲蓬。走过什刹海时,路旁边尽是合抱的老柳树。风也有些凉了,榆树的叶子黄了、落了。走过马路,通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夹道。出了夹道往东走去,抬眼会看见一道石桥,叫做金鳌玉桥。但不需过桥,马路北面,葱翠的松林,掩映着一座新建成的中国古式楼房,楼顶上碧绿色的琉璃瓦闪闪发着光亮。一座古式门楼,门旁挂着个大牌子,是“北平图书馆”。红油大门上,嵌着金色的钉帽。迈过门槛一看,是一个很大的园子。中间一条甬路,两旁尽是幼稚的青松。她由不得在大楼前面停住脚,仰起头看着那座豪华的大楼,据说是用庚子赔款建成的,其实也不过是中国人民的血汗吧!

她走上高高的汉白玉石的高大石阶,推门进去,有人站在门口,给她一个圆形的铜牌,铜牌上有个号码,她说:“请问,这是干什么用的?”那人见她是初次来的,就说:“取书、座位、出门。”门里墙上挂着一张图书馆内部示意图,一张图书馆阅书守则。下边放着一个长玻璃柜子,柜子里陈列着被读者污损的书,也有的善本书被窃走书页的。当时一页宋版书卖到古旧书行里,就可以卖五元白洋。扒手们会瞒过图书管理员的眼睛,从中间割去几页。

她先到新闻杂志阅览室,那是很宽阔的一间大厅,陈列着中国和外国的各种报纸和期刊。她站在报架前,看了几家报纸上的新闻,其中有些是国民党新闻机关虚构的战况,在报纸的夹空中,可以看出一些义勇军的行动。对于那些虚构的消息,什么“……敌寇遁去……”之类的话,她不免嗤之一笑。

她走上二楼去,进了取书室,拉开盛卡片的抽屉,找到《夏伯阳》、《士敏土》几本书的号码,写在取书证上,交给取书人,就向大阅览室走去。阅览室很宽,很大,还没有见过这么宽大的房子。周围尽是玻璃窗户,非常敞亮。大阅览室里放着一排排的菲律宾木的棕色书案、圈椅,都是西式的。她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,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她的座位的号码,便坐下来休息一刻。阅览室虽然很大,光线却很充足,很亮。周围读书的人都是屏气凝神的读着,有的在记笔记,没有一点声音。虽然没有写着“室内不准抽烟”,却是没有一个吸烟的人。

不久,有人推着小车送了书来。两本书都是换了书面重新装帧过的,记录着有多少人看过这两本书。这两本书本来是她读过的,今天重读一遍,一来是她喜欢这两本书,经过这么大的革命行动,似乎是有些淡漠了。再者,也是为了重温过去的革命生活。

当她拿起这两本书的时候,好像和老同志重又见面,好像有一种特殊的亲切之感,得到很深的安慰。

打开《夏伯阳》这本书,看了几页,她的心情,很快的安静下来,渗进书里去了。她被苏联大革命时代的战争生活所吸引了,看到精彩的地方,由不得地手伸出去,用手指抚着案板,指甲轻轻磕着,得意地发出很轻的有规律的声音。看到十点钟,她有些渴了,不想再看下去。头一次来,不过是想走一走路数,看看规模,以后也就熟悉了。她把书交回原处,在休息处坐了一会,喝了两杯白开水,轻轻走出门来,站在高台石阶上,欣赏了一下满园的景色。两片松林下,都是草地,有的青年男女坐在草地上谈笑。这时,她也由不得想起了江涛,陷入了绵绵的回忆。

她慢步走下石阶,步入松林,坐在草地上打了一个舒展。松林边是一行白玉石栏,石栏东面,就是北海。她走近去一看,湖岸一片芦塘,有人钻进苇塘里钓鱼。她也试着跳进石栏,沿着湖岸往北走,是一片树林,树下荒草上有一条小径,她踏着小径向北走去。湖中荷花谢了,叶子枯黄了,只剩下一颗颗莲蓬。正北迎面一堵高墙挡住去路,有几个青年学生在水面搭上一座小桥,沿墙过去。她又添上几块砖,扒着墙砖试着走过去,就进入北海了。

那边没有行路的小径,只有树林和荒芜的草地。草地上本来是有各色的野花,在秋风里,该结实的结实,该枯萎的也就枯萎了。她踏着草地一直向北走去。

走到小西天和五龙亭,她走进古庙看了一下,那些木结构的古代建筑,是不多见的,可是连年军阀混战,谁也不来修葺,如今尘土迷漫,连油漆也都脱落了。

她坐在亭子上休息一刻,离远看去,山上的白塔在日光下闪闪发光,第一次来看北海,很觉新鲜。她本打算围着北海转一周遭,看个全景,可是,日头已走到高空,今天的时间不容了。她在石栏边停立了一刻,日头晒着倒有些阳春的意思,阳光下,湖面上泛起细碎的縠纹,一只只游艇上,有男的,也有女的,还有天真幼稚的孩子……

当她走过一座小桥,正是北海的北门,走出门去一看,是她走过来的什刹海,她又顺着原路走回来。

回到家里,正是吃午饭的时候。老将军见她回来,立在台阶上,笑了说:“看看这北平比保定怎么样?”严萍笑了说:“那怎么比呢?”老将军问:“你到什么地方逛了逛?”严萍说:“到了北平图书馆。”老将军说:“这倒是有人办了一件好事,用赔款基金办了一座大图书馆,给穷学生们弄了个读书的地方。这座图书馆盖的也够规格,外头一看是中国古代传统的建筑,汉白玉高台石基,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;进去一看,是西式的房间。这样建筑在北方还不多见,就在这座大图书馆里,培养了多少有用的人材。”说着,走进厨房。老将军又问:“你还到了什么地方?”严萍说:“还到了北海。”老将军说:“北海和莲池书院一路风格,比莲池书院怎么样。”严萍说:“那怎么能比呢?”正在谈着。赵珏下课回来,洗了把手,也走过来吃饭。女仆端上饭来,是菠菜馅饺子。

老将军说:“你来了,也不是外人,我们也不拿客人待你,家常便饭,我们吃什么,你也吃什么。我买了一捆菠菜,咱们就吃菠菜馅饺子。这是北方人的习惯!我想写个信,叫你父亲也来北平住几天,反正没什么事做,在家里也是呆着。他来了,我们也不闷得慌了。叫他给我讲讲学问。”

严萍说:“哪,敢情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