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知孝看看天色将晚,还不见严萍回来,心里就明白事情不妙。他开了电灯,倒背起手儿,把心情镇静了一下,在屋里走来走去,合紧嘴巴,不说什么。

妈妈坐在椅子上,看严知孝满脸不高兴,摇摇头说:“唉!难过的日子呀!萍儿又干什么去了?还不回来!”

严知孝不动声色地说:“她回不来了!”

妈妈一听,怔大了眼睛,说:“怎么?一个闺女家,东奔西跑,我不放心,你还不去把她找回来!”严知孝停住步,说:“找回来?是那么容易的事情!”说着,他连连摇头,猛地,又抬起两只胳膊,抖起拳头说:“好!明天我去找陈贯群!”妈妈料想严萍准是出了事情,立时眼里涌出泪,拈起衣襟擦着泪,抽抽咽咽地哭起来。几天来,她心上老是在考虑一件事情:江涛陷进监狱里,严萍的婚事可是怎么安排?想不到事情又落在严萍的头上。

严知孝很觉气愤,他过去也曾说过,他是无党无派的人,横竖枷锁棍链加不到他的身上。于是,嘴上没有把门的,想起什么说什么,没有犯过疑忌。可是到目前来看,他作为第三派势力,又不准怎么样了。妈妈说:“唉!我看你还是送点礼去吧!”严知孝回过身来盯住说:“送什么礼?”妈妈说:“买两大筒茶叶……”严知孝不等老伴说完,冷笑几声。

这天晚上,严知孝没有睡觉。一个人长久地站在窗前,把两只胳膊拄在桌子上,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。天上星斗交辉,时钟打过十二下,下弦的月亮也就显出边儿来了。他不耐烦地摇摇头说:“黑暗的夜呀,罪恶的夜呀!”这时,他又想到自己,事情既没得做,索性回到家乡去吧!他觉得住在城市里遭人的白眼,还不如回到老家去,把破褂子一披,靸上两只破鞋子,扛起锄头去耪地,倒也痛快。这时他已下定决心了。想来想去,直到东方发白,晨风起了,他觉得身上有些凉意,才一个人开了门,在小院里走来走去。等太阳出来,他匆匆吃过早饭,发也没理,胡子也没剃,便提上手杖走向朱家菜园陈氏公馆。

到了门口,严知孝走过去看了看,只见一个年轻的传达正在门口抱着胛子对着太阳出神,他说:“我要见陈旅长!”传达看了看他,笑了说:“旅长才从前线打仗回来,正在休息,闭门谢客!”严知孝一听,沉下脸来想:从前线上打仗回来?从这里到关外也有好远,怎么去得这样快?又回来得这样快?他说:“他不见别人可以,能不见我?”

传达问了他半天,才知道他是旅长的老熟人,不过是一个中学教员,便说,“旅长有命令,错非上峰公事,任谁不见,有事等他歇过劲儿来,过几天再说吧!”

严知孝执拗地说:“我有要紧事情,刻不容缓,目前就要见!”

传达见他浑身带着妄劲,一下子挺起脖颈说:“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?不是说过了吗?旅长有命令,闭门谢客!”

严知孝看他神色不对,心上立时升起一股火气,腾地红了脸,说:“我不是说过了吗?有要紧事情,一定要见!”

传达见他变貌失色,很不高兴,把脸一板,说:“你见不了!”说着,眯上眼睛,右手撑起肚子,闷声不响。

严知孝怒火上升,实在忍耐不住,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。他站在那里寻思来寻思去,转过身走到大门对过,说:“好!不见我!我坐在这里等着他!”说着脱下一只鞋子放在地上,用脚尖摆好了位置,咕咚地坐了下去。他在大街一旁盘腿打坐,挺起胸膛,眯上眼睛。过往的人们,由不得站下脚来看,一会工夫集了一群人,密密匝匝地围着看。

街坊邻居都跑出来,护兵马弁们也挤在门口看热闹。传达还没遇上过这个场面,他怕出了事情,一溜风跑了进去,报告陈贯群。陈贯群散装便服,靸着鞋子走出来,站在圆门前的石阶上,探头一看,是严知孝,手里拿着条文明杖,在门前坐着。他离大远里一看就笑了,皱起眉头,急忙走出来,扯起严知孝的袖子,说:“老兄!晴天白日,你这是干吗呢?”

严知孝红着脸说:“你这位二爷,他不叫我进去嘛!”说到这里,眼里由不得落下几点老泪,说:“咳!官大衙深,我也进不去了!”

陈贯群说:“算了,老兄!别人进不来,你还进不来?我给你出气,不打断他的狗腿才怪呢!”一壁说着,拽起严知孝向院里走。

他在陈贯群的办公室里,一直坐了两个钟头,对二师惨案和高蠡暴动,做了激烈的辩论。两位老朋友,观点不同,一个坚持团结救国,一个坚持攘外必先安内,几乎吵翻了脸。最后才谈到严萍的问题,陈贯群也认为一个姑娘家被捕,总是不好的,他说:“不管怎么吧,我给你要出来算了!”那天下午,严知孝到行营调查科,立下字据,递了两个铺保,才把严萍保释出来。掌灯时分,严萍回到家里,父女们又抱头大哭一场。那天晚上,严萍睡在床上,一直是怔忡不安,睡也睡不着。

第二天早晨,她早早起来,打扫了院子。一开门,有个青年军官,从大街上走进胡同。这个人穿着新军装,阴丹士林浅灰马裤,肩上披着武装带,手里提着个大皮箱,昂头阔步,走得挺快。严萍站在门口愣住,心上连连跳动了几下,她想:“怎么他又来了?”那是冯登龙,一年不见,人显得黑了,也胖了,身子骨壮壮实实,嘴巴上长出青胡须。他走到门前,看见严萍在石阶上站着,笑嘻嘻伸出手掌,握住她的手。严萍说:“我以为从哪儿来了个军官呢;原来是你!”冯登龙说:“听说第二师范闹了个惨案,家乡闹了暴动,经过这么大的动乱,我要回来看看你们!”其实,他在东北看到报纸,知道江涛入狱,一股青年时代的友情燃烧着他,巴不得插上双翅飞回来,他对严萍还是留恋不舍。

严萍看着冯登龙怔了一下,不自觉地伸出手接了皮箱,领他走进来。妈妈听得一阵皮鞋声走进院子,隔着窗帘看见是登龙,一步跨出门,笑吟吟地说:“哟!登龙来啦!嗯?你长高了,当了排长吧?”她睁开两只眼睛,从上到下,从左到右,看过来看过去,总也看不够。心里说:“登龙回来,闺女可就有依靠了。”冯登龙停住步,一下子笑了,问:“婶子!你好?”他规规矩矩地举起手行了一个敬礼,又说:“我在学兵队毕了业,没经过排长那一级,就当了连长。义勇军正在扩大部队呢!”他摘下帽子,解下武装带,递给严萍,严萍替他挂在墙上。冯登龙好久不来严家,今天来了,立时添了一种喜悦的气氛。

这时,严知孝还没起床,听得冯登龙的声音,从床上跳下来,穿着睡衣,靸着鞋子走出来。冯登龙急忙向前行礼问好,他看见这个年轻体壮的小伙子,心上也觉高兴,问:“登龙!你们是什么部队?”冯登龙说:“我们的番号是忠义救国军。”严知孝听到这个新军的番号,急问了一句:“你们是属于哪一路?是谁委派的?”

冯登龙说:“部队倒是有根底,可是不属于老蒋的系统。”

严萍听说不是老蒋的系统,紧插了一句:“那么,你们倒是什么系统?”

冯登龙说:“属于一位陆军界的宿将,他住在天津英国租界,派人招兵买马,等部队闹大了,他才出山。”冯登龙得意地挺起胸膛,笔直地站在地上,谈了一会子扩大部队的情况。严萍打了洗脸水来,他一面洗着脸,又说:“我那位表叔,可是个能干的人,‘九·一八’事变的时候,他还不过是个团长。趁着那股乱劲儿,拉着他的部队钻进山林‘独立’起来。看见过往的零散军队,就跑出森林大喊一声:‘是朋友的留下来抗日,不抗日的把枪留下!’就是这样,他拾枪掠马扩大队伍,当起前敌总指挥来。”还说,“蒋介石的部队,在东北前线,不战自退。东北军,哗啦下来,把大片土地,丢给敌人,一时间就成无政府状态。在这种情况下,起来了很多这样那样的义勇军。”

冯登龙说到这里,严知孝也就明白了。趁着这个国破家亡的时刻,有很多人出来浑水摸鱼。共产党的抗日军不用说,国民党,国社党,青年党以及住在租界的那些封建军阀们,都派人到东北去,收拢溃兵和土匪,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。但是严知孝也有怀疑,他说:“哪,你们的军需饷项由哪儿发给?”

冯登龙说:“嘿!国破家亡的时候,遍地黄金走,单等有眼的人!有的是高山、密林,有的是黑不啦的大财主。就地筹饷,随手拈来,要多方便有多方便,还用得着谁来发?”

严知孝转念一想:也许是这样的,天下大乱的年头,哪个部队不是就地筹饷!冯登龙已经长成身个,体态很是魁伟,长头发黑亮黑亮的。他打开箱子,拿出一大筒茶叶、几罐纸烟、几匣点心,摆在桌子上。还拿出几块绸缎,双手捧给妈妈,指着一块明丢溜的丝绸说:“这是油绸!这玩意儿出在广东,叫做香云纱,给婶子做件褂子,夏天穿。”

妈妈接在手里,走到窗前皱起眉峰看,笑着说:“常见人家穿这种油纱,没舍得买过,说不定这种东西做成衣服,穿在身上有多么凉快!”

冯登龙嬉皮笑脸地说:“我还想给萍妹子买点东西来,可是,我怕人家不要。要是买了来人家不要,也怪傻脸的!”他撅起头,斜起眼睛,看了看严萍,又骄傲地笑了。严萍看他馋皮涎脸的样子,听他这种挑逗性的口吻,镇起脸,不说什么。

虽然是小儿女们的事情,严知孝倒也明白,叹了一口气,说:“唉!不用说了,江涛被押在监狱里……”

冯登龙不等听完严知孝的话,挺起胸膛哈哈大笑,说:“由此看来,谁是谁非,就清清楚楚了。共产主义不合乎中国的国情,他倒合眉钻眼地一头碰南墙,真是理当如此!”他一谈起江涛,又想起几年前的旧事,由不得生起气来,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沉吟说:“过激派!他们吃了思想左倾的亏了。”冯登龙说到这里,更加轻狂,耸动起两条扫帚眉毛,大眼睛瞟着严萍说:“我总认为,人活着总是为着享福,不是为着造孽,像高蠡暴动吧,那些参加暴动的人,他们本来是想抢点粮食,抢点儿土地种种,过起富足的日子。可是他们没有想到,造反要丢脑袋。叫我说他们全家该斩,诛灭九族……”

严萍听到这里,再也听不下去,愤愤地说:“叫你这么一说,他们不是为着高尚的理想?不是为着打倒卖国贼们,不是为了打败日本鬼子,挽救祖国的危亡?”

冯登龙说:“那,在我们来说,在目前的关键上就要外抗强权,内除国贼。所以我们要发展军队,创造地盘。空口吹无力,有了地盘,有了军队,才能谈得上救国!”

严萍越听越不对头,把黑亮的眼睛侧在鼻梁上说:“谈了半天,你们到底是什么旗号?”

冯登龙说:“我们?我们,我们是正统,打得是龙旗!江涛信仰共产主义,他就要住监。那些参加高蠡暴动的农民,也无非是被刀切斧砍,这是理所当然!”

冯登龙和严萍,自小是亲切的朋友,严知孝和妈妈是知道的。两个人在屋里唧唧咕咕地谈个不休,也未引起他们的注意。妈妈的心里还在温着旧梦:江涛住了狱,又来了一个登龙,说不定对严萍的心情是个安慰。严萍却觉得很不自在,她觉得对冯登龙这种应酬,简直是多余。她被捕以后取保释放,尽量在用一种力量控制自己,如今又来了冯登龙,说起话来不三不四的,心上很觉不安。她说:“听说话,就知道你们是依靠南京政府的!”

冯登龙说:“不!我们依靠另外一个!一旦闹起来,不像江涛他们那个土闹儿,锅台底下走遍天下,成不了大事!”

严萍听他老是褒贬江涛,更加生气了,说:“你为什么老是这样讲话!”

冯登龙挺了一下胸膛说:“我生他的气!国家兴亡之际,每一个青年人都应该看清他应该走的道路!”说着,偷偷瞟了一下严萍,在看着她的神色。

严萍心上实在气愤,脸上一时红了,一时又白了,心思烦乱,转过身走出去。她想:这又是到了什么日子,他怎么说出这样话来,他想干什么?简直是傲慢不逊!她生着气走回自己的小屋,伸直胳膊,趴在桌子上,把脸扑在胳膊上,心上不停地颤栗,浑身像淋着冷雨。这种心情,继续了很长的时间。

听得门外蹑悄悄走进一个人来,她慢慢抬起头来睁眼一看,是登龙。他看见严萍在抽泣,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,愤愤地说:“我知道,江涛,他功课好,他是搞社会科学的,他能说会道,甜言蜜语地把你迷住了。可是他现在住了监牢狱了!”一谈到曾经占有了他的爱情的情敌,心上燃烧起烈火来,脖子脸都红了,攥起两只拳头,气愤愤的,像是要和谁打架。

严萍不听他的话,伏在桌子上,不说什么。江涛的影子又映在她的眼前,好像他在睁大了眼睛,注视着她。在江涛尖锐的目光之下,像有一股暖和的光亮射在她的身上。

冯登龙还是不放松她,提高了嗓音说:“你要知道,蒋介石要先剿共后抗日,下决心消灭共产党。要严格审判江涛他们这样的人,凡是和他有过组织关系的人,通通要逮捕起来。”冯登龙越说越气愤,挥起两只拳头,说:“你想想吧!他的思想,他的行动,是国法不容的,要判处死刑,顶少要判处无期徒刑!”他红着脸,呼哧呼哧地说着,流出气愤的眼泪,他好像是受了谁的欺侮。一个失败者,在他的敌人一旦遇上灾难,就从内心里发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。他要投井下石。

严萍听了这话,好比一条钢鞭,抽在她的身上。她返回身坐在床上,用两手捂上脸,挺起胸膛,跺跺脚说:“呸!我们做错了什么事?去!我不愿听你的鬼话!我心上难过,滚!滚!你给我滚出去!”真的,冯登龙这种行为,对严萍来说,简直是一种蹂躏,是冲犯她的尊严。冯登龙弯下腰,嬉皮笑脸地盯住严萍,咬紧牙根,狠狠地说:“共产党,国民党要砍他的头!”他像一只饿狼,要张开大嘴,一口把严萍吞进去。

严萍看他那个凶恶的样子,也实在无可如何,她瞪直眼睛,横起身子,说:“去!滚出去!”猛地转过头,把脸埋在被叠子上,伸出两只胳膊,抱住脑袋失声痛哭起来。这时,冯登龙感觉到胜利了,抱起胛子站着,歪起头仔细逡巡严萍的小屋:墙上的相片不见了,屋里的东西失去寻常的秩序,不像是一个女学生的房子,再没有那种温馨的气息。他得意地坐在椅子上,笑开两只眼睛,看着一个背叛他的友情的少女。报复的心情像火焰一样燃烧,他下定决心撕碎这朵花,要把她踩在脚下,错非她回心转意。他说:“仔细想想吧!两条道路摆在你的眼前:一条道儿,是通向幸福之路;一条道儿,会使你颠沛流离一辈子。美丽,并不是稀奇的东西。美丽的姑娘,是成堆大垛的。坟窟窿里的骨头,你哪里知道她的当年不是最美丽的女人呢?”

按当时情况,严萍可以不听他的话,索性走出去,或是破开脸皮骂他一顿。但她想到:才从行营回来,不要惹得爸爸不安。可是,冯登龙的话,一句句像刀尖一样,插在她的心上,伤害着她的尊严。她无可如何,难过得扭绞着身子,再不抬起头来。她虽然受过革命的教育,受过革命的锻炼,在她的心灵上还留着旧社会的烙印。她的性格上,还留着那个时代一般少女的软弱。她知道冯登龙自小有一股野性子,一生起气来,就像着了疯魔,什么坏事都会干得出来,她不想再惹他发脾气。

冯登龙说了几句出气的话,停了一刻,那种愤恨的劲头,就烟消云散了。走回北屋,妈妈已经把酒菜摆在桌子上。他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抽着烟等着炒菜。妈妈说:“登龙!又吵什么?你们是自小的朋友,好好地安抚安抚她吧!经过这么大的动乱,够她难过的了。行营还要找她,她只是一个人偷偷闷在家里,不敢出门,你帮她开开心吧!”

冯登龙说:“她的眼里哪里有我?哪里听我一句话;听了我的话,也不至于落在这种地步!”当他知道严萍才被捕释放,又咧开大嘴说:“快!快!快快走开!离开这个恐怖地方。”

严知孝说:“特务如麻,她哪里走得开?”

冯登龙趾高气扬地说:“听我的话,什么事情都能办到!”说着,吃饱了饭,他就出去看望老同学们,顺便问问江涛的消息。

在这一段时间里,行营继续在保定搜捕抗日青年,搜查了铁路工人宿舍,搜查了报馆,搜查了书店。为了镇压高蠡暴动,把第二师范的共产党员曹金月、杨鹤声、刘光宗、刘俞林四个人执刑了,白色恐怖笼罩了保定市。严萍心上惴惴不安,简直没有一刻安静,胸口上好像堵着一块石头,透不过气来。冯登龙回到保定,严萍感到难堪,可是经过革命的锻炼,她对冯登龙认识得更加清楚了,觉得有信心有办法能够对付他。为了不发生意外,她对冯登龙不改变过去的态度,高兴了在一起说说笑笑,不高兴就互相争吵一会子。她觉得闷得不行,就在小院里走来走去。真的,这样下去,她是无法过日子的。老是觉得有一件什么事情系在她的心上,她反复考虑:要怎样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。最后,她想到北平去,那里可能白色恐怖也很严重,但人多地方大,便于回旋,而且到一个生疏的地方,特务们也不注意。又想到,没有亲戚,没有朋友,在什么地方存身呢?

妈妈也为严萍焦心,闺女大了,迟早要出嫁的,可如今江涛又被关在监狱里。自从严萍被捕,她总是为严萍的婚事跟严知孝吵嘴,怪他不应该把闺女许给江涛。严知孝说她是女人见识,不顾大体。今天冯登龙回来,妈妈心上又有新的打算:把闺女给了登龙,比江涛好得多了!人儿年轻,身子骨儿结实又漂亮。她隔着窗子看严萍走回小屋的时候,悄悄走到严知孝身边,坐下来说:“好人!想想吧!闺女身后的事情要紧,有吃有穿才像个亲事哩!江涛有些小聪明又当了什么,‘才气’在这个年月里又值得多少钱一斤呢?”妈妈搬嘴弄舌,絮叨个不休。严知孝躺在藤椅上,摸着胡须淡漠地说:“生米做成熟饭,也没有办法了!”说着,缓缓地摇着头。如今日本兵占了东北,第二师范解散,他失了业;高蠡起义失败,革命的力量、抗日的力量受了严重的镇压,再加上最近严萍被捕,都使他糟心。在这样的形势下,他觉得左右为难。妈妈长叹了一口气,说:“别那么说吧!你是一家之主,你不管谁来管呢?登龙回来了,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?”

严知孝听到这里,再也听不下去,猛地从藤椅上坐起,抬脚走出来。目前的情况,也实在使他为难:江涛押在行营里,还没有判决,如果判了死刑,或是无期徒刑,严萍身后的事情,就更加难堪了。再说,严萍住在家里也实在烦闷,说不定又会出什么事情。最后,他考虑还是叫严萍到北平去,暂时躲几天。他想介绍她去见马老将军,他们是同乡,是祖父的老朋友,也许他能帮帮忙。冯登龙也表示愿意护送。他是另有打算,也许经过这一场变乱,严萍会回心转意成就了好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