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蠡游击战争失败以后,那年秋末冬初,场光地净了,朱老忠叫严萍换了衣服,坐上大车,回到保定。严萍下了车一进门,小院里还是那么鸦默雀静的。父亲正在院子里踱步,他穿着一件旧蓝绸夹袍,头发和胡子都长了老长,脸色有些苍白了。严知孝见了严萍,一时怔住,他已经认不出是女儿了,只见她头发长了,披在肩上,穿着一身素蓝夹袄,家做鞋子,像是农村妇女,看了半天才问:“你回来了。”严萍说:“回来了,爸!”严知孝皱紧眉头,没有说什么,心头有一股酸楚的味道。他把严萍唤进书房里,倒了一杯茶递给她,坐在藤椅上问:“家乡的人们暴动闹得怎么样?抗日军能起来吗?”

严萍才回到家里,觉得生疏了,像是新来的客人,拘泥地说:“失败了,爸!抗日军不能起来!”

严知孝听得说,腾地从藤椅上站起来,焦躁地走来走去,说:“失败了!一支抗日的武装,又被老贼镇压下去,我们的祖国将走向何方?”当时“九·一八”事变以后,仅仅一年,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就被蒋介石断送了,日军长驱直入,抵进长城沿线,蒋介石仍然忙于剿共,实行不抵抗主义。面对民族危机他常常义愤满腔,慷慨陈词,但作为一个老年知识分子,他又能做些什么呢?所以近来他肝火很盛,似乎改变了性格。

严萍向父亲讲述了高蠡暴动的经过,当她讲到在那个地区曾经建立起一支支抗日军时,严知孝由不得摩拳擦掌,念念有词,说:“应该这样,大敌当前,这是中华民族的榜样。”严萍谈到抗日军在战场上的英勇情况时,谈到她和春兰怎样去送情报,他简直听得目瞪口呆了。当他听到红军打开老财主的大院,分了粮食,分了财物,烧了红契文书,他又兴奋得不行,说:“多少年来的传说,今天由共产党见诸实行了。老实说,农民的一切灾难,都是军阀政客们闹的,是蒋介石造成的。富贵不仁,匪盗蜂起,人们再也过不下去了,就不得不铤而走险。眼看日本鬼子打到门前,蒋介石不准抵抗,他要依靠国联调查团来华调停,东北军就不得不节节退却,眼看日寇就要打进山海关来……”一边说着,老泪滂沱,扬起两只手,仰起头长啸一声,说:“天哪!天!为什么叫我生在这样的时代?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?多少年来是列强勾结军阀瓜分中国,如今日本法西斯的铁蹄又踏到祖国的土地上了。封疆大吏们胆小如鼠,老百姓们像没娘的孩子一样,任凭日寇宰割……”谈到这里,他把两手叉在腰里,晃了一下臂膀,摇乱了头发,跺跺脚说:“好!你们怕死,不敢抗日,也不叫别人干,你们决心出卖祖国了!”他一时气愤,脖子脸都红起来。自从第二师范“七·六”惨案之后,学校改组,教育厅派来了新校长,把所有的教职员和校工都辞退,他也被停职失业了,断绝了生活的来源。

父女两个,正在书房里气愤,母亲挎着菜篮走进来,眼色惊慌。当她看清是自己的独生女儿回家来了,猛地把菜篮扔在一旁,扑了过去,搂住严萍,说:“闺女!娘的好闺女!亲人!你可回来了,你可想死娘了,你一个没出阁的闺女,出去抗日,做娘的多么担心呀!”说着,抽抽咽咽地哭起来,说:“孩子!我为了你,每天晚上都哭湿半截枕头!”

严萍见母亲大哭,自己也由不得流下泪来。严知孝见母女二人哭得像泪人儿,也放声哭个不停。江涛被关进监狱,亡校,亡家,亡国,国难家仇,集于一家,在他这一生说来,是个经不起的打击。

严萍离开家几个月,家庭的环境起了很大的变化。父亲的书斋里书籍和报纸显得格外凌乱,庭园也荒芜了。正是深秋季节,花草萎黄了,她亲手栽植的香炉瓜,藤蔓爬到屋顶上,结得又红又大。雁来红的叶子显得格外的红,映着太阳,闪闪发光。自己的小屋里,还和她出走的时候一样,书架上乱堆着书报,窗幔上被尘土封住。她拿了笤帚,把父亲的书斋和寝室扫得干干净净,把书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,又到院子里拔了荒草,把庭院打扫干净。回到自己屋里歇了一刻,又把小屋收拾得整整齐齐。她要好好读一阵子书,先读《国家与革命》,研究一下“暴动的艺术”。她想:被压迫的人民,总要沿着这条道路前进,才能走向自由和解放。

过了一阵子,一天吃过晚饭,她出去理发,走出胡同口,街上来往的人很多,街灯明亮,铺号里灯火辉煌。她从乡村走到闹市,精神上立刻起了一个变化。她又想到既然回到城市里,就得入乡随俗。第二天早晨,洗了脸,又对着镜子抹上一点儿浅淡的口红,穿上锦缎夹袍、红绒鞋子,在爸爸的穿衣镜前走过时,哦!她感到格外精神了许多。

之后,她又坐下来读起当天报纸,报纸上刊出了前线新闻:日军沿铁路继续向山海关进逼,我东北军战略撤退……她又愤怒起来,出神地望着窗外陷入沉思。忽听得大街上有呐喊的声音,像有人声扰攘。她开门走出来,朝胡同南口一望,有很多人聚在胡同口上,像是有耍把戏的。可是,猛地有人用着粗壮的声音喊起口号。她心上立时惊悸起来,急走几走,赶到胡同口上一看,由不得浑身颤栗了一下,背上像浇了一盆冷水。街上停着一辆大汽车,四个“犯人”戴着手铐脚镣,站在汽车上。围观的人们挤了一街两巷。当她看清楚那不是别人,正是刘光宗、杨鹤声、曹金月和刘俞林几个同志的脸型,头上像被铁锤击了一下,立时头晕眼黑,飞出无数金色的星子。她极力保持镇静,不使自己晕倒,不由得眼里涌满了泪水。她看清车上没有江涛,想到他可能已被反动派杀害了。

刘光宗、曹金月、杨鹤声和刘俞林,过去头上都是推着背头,如今长头发披到肩上,脖子、脸上积满了污垢,额上带着伤痕,张开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们。沿袭旧俗,路上的商家,把酒瓶和水果抛到车上,当做临刑的施舍。刘光宗弯腰拾起酒瓶,啪的一声,在车帮上磕去瓶嘴,仰起头来,鼓嘟鼓嘟地喝着。喝了长长一气酒,睁开眼睛对杨鹤声和曹金月说:“同志们!不,不要听他们的鬼话,我们的官司还没有打完,他们不是送我们回家,这汽车要开出西城,走向刑场!”今天早晨,行营的人到监狱里告诉他们:“你们的官司算是打完了,今天要把你们送回老家去。”现在看来,这完全是欺骗。

曹金月一听,猛地一摇头,把乱发甩到背上,瞪出大眼珠子,气愤地说:“是!光宗同志,我们最后的日子到了!”说着,两手举起钢铐,跺了一下戴镣的双脚,恨恨喊了一句:“打倒卖国贼蒋介石!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

杨鹤声皱了一下宁静的脸容,大圆的黑眼瞳,射出愤怒的光芒,两手把钢铐紧紧搂在怀里,连声说:“欺骗,欺骗!这完全是欺骗!这汽车不是开往车站,他们不会释放我们,不会送我们回家,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刑场……”

他话还没有说完,刘光宗、曹金月、刘俞林一齐大喊:“打倒反动派!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联合起来!”喊声响彻了云霄。

看热闹的人们站在大街上,挤得人山人海,汽车走不过去,刘光宗抬起钢铐磕了一下车帮,厉声说:“站住!临死了,我们要向老乡亲们交代一下!”他焦躁地喊了几次,汽车不得不停住。他抬起头,扬起炯炯的目光,看了看周围的众位乡亲,放慢了口气,说:“老乡亲们!我们一不砸明火,二不断道。我们是中国共产党党员。日本法西斯打进祖国的疆土,我们是起来抗日的。为了争取中华民族的自由和解放,为了打倒反动派,我们并不可惜自己的头颅!……”说着,他甩了一下长发,仰起头望着深远的青天,长啸一声:“咦呀!我今年才二十一岁,党培养了我一场,还没有为祖国、为人民立下功业,就要被反动派送进杀场了!”刘光宗在学校里是有了名的“社会科学家”。他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,读了很多马列的书,才找到一条救国的途径。被捕以后,在监狱里住了很多日子,但是他并没有闲着。在看守的掩护下,他开始写一部通俗的社会科学概论,给青年同志们读。可惜,这部书还没有写完,就到了最后的时刻,他这时想到未完的事业,还是不甘心。

曹金月、杨鹤声和刘俞林看着刘光宗悲痛的样子,敞开雄壮的嗓音,高声喊着:“打倒卖国贼蒋介石!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愤怒冲动着他们的胸怀,撕裂他们的心肝。

保定行营的监斩官,坐在后边的小汽车里,见这几个“犯人”骂得不祥,从车里跳出来。他穿着草绿色呢子制服,带着腰刀,穿着大皮靴,怒气冲冲地走向前去,横眉竖眼地说:“还在喊!还在喊!还在喊!给我打!打!打!”宪兵们听得命令,举起手在刘光宗脸上劈劈啪啪地打了几个耳光,直打得他嘴里流出血来。刘光宗忍住疼痛,把血水喷在宪兵们脸上,说:“呸!呸!呸!走狗!走狗!走狗!我们是不怕死的!”

严萍偷偷挤在人群里看着,好像刀子剜心一样痛。“天呀!还不如我自己死去,比看着同志行刑还好受些!”她用两只手捂上脸,泪水透过指缝,洒在地上。正在这时,从东方跑过一群警察和宪兵,把刺刀上在枪把上,朝群众冲过来,把人们赶散,汽车开出西城。严萍低头站了一刻,抬头一看,汽车不见了,立刻抬起脚奔向前去,一直跑出西城,才看见汽车停在西关外的义地上。

那是一片很大的、年代很远的义地。坟池里长满了树卜和蓬藁。老乡亲们围随着,不肯离去。刽子手们喝得醉醺醺的,酒精烧红了他们的眼睛,烧红了他们的胸膛。一个个光头赤背,从汽车上把共产党人拉下来。

刘光宗、杨鹤声、曹金月和刘俞林,看汽车真的开到义地上,看到已经给他们掘好了坟墓,一齐放开嗓音高叫:“打倒蒋介石卖国贼!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“我们是坚决抗日的,老乡亲们要给我们报仇呀!”

宪兵们不容许他们说话,不容许他们演讲。他们抬起眼睛,看了看他们工作了几年的保定市古老的城堡,看了看周围的村庄和树林……他们都是十几岁、二十几岁的青年人,对祖国的山河抱有很深的留恋,如今到了最后的时刻,要在汉奸卖国贼们的屠刀之下抛掉头颅,洒尽热血了。刽子手递过酒碗,叫他们喝酒,想要麻醉他们,叫他们忘却仇恨。刘光宗奔向前去,举起钢铐,撞翻了酒碗说:“走狗们!我们不能再上你们的当!”

杨鹤声、曹金月和刘俞林,一齐冲上去,要和那些刽子手们火并一场,可是他们带着沉重的刑具,只有斗争的心胸,没有这种气力了。监斩官急得跺跺脚,大声叫着:“开斩!”一声命令下去,一群刽子手、宪兵、警察们,一齐拥了上去,四五个人围起一个“犯人”。刘光宗看看最后的一刹那到来了,他们这就要离开祖国,离开家乡,离开可爱的广大人民群众了,他张开带血的大口骂着:“卖国贼们!你们不抗日,还不允许我们抗日。我要睁着眼睛看着你杀我!”

严萍不忍看着他们受刑,只是蹲在地上,把手捂住脸饮泣。唉!四个青年人,不久以前还是救亡阵线上的英雄,他们为了祖国,为了人民,为了中华民族的自由和解放,被抛进黑暗的监狱,酷刑拷打,受尽了折磨,如今又被送进了刑场……严萍想到这里,只觉浑身寒栗,实在难忍。

不知怎么,她气愤得晕迷了,蹲在地上,像是睡着。当她醒来的时候,夕阳落在西山上,鲜红的光带,洒在古老的城堡上,晒在义地上,晒在四个英雄的尸体上。她一看到尸体,眼泪像泉流一样奔泻,回过头看看周围,已经没有一个人了,冷冷清清。远处有一个穿蓝大褂的人,站在城墙根下张望,她想:也许是亲人们来为英雄们收尸来了。她叹了一声,从地上站起来,走到尸体一旁。她还能认识他们,她熟悉他们的躯体和脸容,脑子里还映着他们的音容笑貌。她一个个地看过,默默地向他们致了敬礼,絮絮地说:“同志们安睡吧!你们对得起祖国,对得起人民,对得起我们的中华民族。你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,我们的子子孙孙不会忘掉你们,你们的声名将流芳百代……”说着,她漫步在义地上,从一个个古老的土冢和碑碣的旁边走过。她想:死去的人们,他们的一生,会由历史来论定……她思想很乱,不知不觉走到一棵古树下,抬起头来看看高空,有两行大雁飞过,发出嘹唳的鸣声,树上有群乌鸦噪晚,天暮了,暗云从天上漫撒了下来。

但是,她还不忍离去,不肯离开死去的同志们,她决心守着他们的尸体过夜,尽尽同志的心意。她从乱冢上采下一把把晚秋的野菊,把一些黄色的细小花朵撒在他们身上,说:“睡吧!睡吧!你们的同学们、同志们,是不敢来给你们收尸的!祝你们静静地安睡吧!仇恨埋在心头,让我们来为你们复仇!”她絮絮地说着,听得一阵脚步声,猛地抬起头来,那个穿蓝大褂的人走到她的跟前。她抬起疑惑的眼睛凝视他,悄悄问了一声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那个人头上戴着灰色的旧毡帽,脸上一层油污,听得她问,却什么也不回答,一直闯到她的眼前。她一下子惊叫起来:“哎呀!不好!”那个人不容她喊叫,把右手一伸,露出一支黝黑的手枪,突在她的胸前,倒竖起眉棱,说:“站住!跟我去谈谈!”

这时,她才明白过来,下意识地说:“哦!我被捕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