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沟桥事变的消息,像一股冷风,沿着铁路、河流,沿着村镇的道路,风驰般掣过平原。从城镇到乡村,从官府衙门到大铺号,到大财主们的砖堂瓦舍,到穷苦人家的土坯小屋。人们为那吓死人的噩耗,扰乱了心神。财主人家,忧虑万贯家财将遭兵燹;穷苦人家,怕被兵灾骚扰,做不来活路,干不成生意,生死无望。做母亲的,担心女孩子大了,嫁不出去,在兵荒马乱的年头,会遇到不堪的凌辱……各有各的想法,各有各的恐惧和忧虑。锁井镇上早就显得不安,“朱庆碰死冯贵堂”呀,“冯贵堂家着天火”呀,都提不到话下了。

朱老忠今天一早就上集,卖了两只小公鸡,籴了半斗红高粱,听得大集上净嚷嚷“卢沟桥事变”了。他走到粮食市里一看,清灯儿似的,再也听不见吵闹的粮歌。棉花市里没了人,牲口市里也早早散场。朱老忠想:这倒是百年不遇的事。许是战争就要到脚下了,要不这集场上不能起这么大的变化。

他走到肉市里、菜市里一看,这里倒热闹起来。两排鱼篓子,一会儿卖了个净光。几车子猪肉,手等着就割完了。人们心眼里都嘀咕着:“谁知道日本鬼子一来,这世界成个什么样子?”“谁知道这亡国灭种,是个什么滋味呢?”

李德才见朱老忠走过来,他捋着两撇小胡子说:“卢沟桥事变了,割点肉吃吧!”朱老忠说:“肉好吃,钱难花呀!”卖肉的腆着大肚子,两手忙碌碌地切着肉。说:“省事,有窟窿儿等着!日本鬼子要来了,吃进肚里,穿在身上,要多把稳有多把稳!没听得说过八国联军进北京!哪!哪真是铁扫帚一般,金银财宝、好看的媳妇一扫而光!”

朱老忠见刘二卯媳妇拿着二尺红洋布,两只小脚,一拧一拧的,急急慌慌走过来。他问:“干什么?弄这么大红大绿的?”

刘二卯媳妇说:“天下大乱了,先把闺女聘了再说!”

大集上,人们纷纷议论,乱乱哄哄地传说着。一千个人,有一千个人的说法,有一千个人的看法和想法。日本鬼子在卢沟桥一声炮响,把人们的思想搅成一团乱麻。没头、没尾,昏昏然没有头绪。有人立在村北大场里的碌碡上,听得见遥远的北方隆隆的大炮声了。

朱老忠在集上转悠了半天,也听不出个所以然。迈步走进聚源号,想称点盐。买东西的人挺多,挤不上柜台去。他站在玻璃槅扇外头,向里一看,冯贵堂他们正大讪大叫地谈论着。

冯贵堂像热锅上的蚂蚁,昨日晚上没睡着觉,今天一早,爬起身来走上大街,在齐掌柜那里找到前几天的报纸反复读起来。他心里焦躁,手里拿着报纸翻来覆去越看越麻烦。齐掌柜早在收音机上听到:“……日军借口挑衅,炮打卢沟桥,向宋哲元开火了……”

冯贵堂说:“你看,正是劲头儿上!棉花卖不出去,遇上这么大的战争,合该倾家荡产!”他两手搓着屁股,坐下不是,站着又不是。

齐掌柜眯细着眼睛,口吃着说:“哪!哪能谈到这个字儿上?别说这么一批货,就是十批八批,也谈不到这个字眼儿上。战局也不准进展得那么快!宋哲元坐镇华北,二十九军的大片刀厉害着哪!看夜摸营吧!”

冯贵堂咧起嘴来说:“不论怎么说,反正这栈租得花!要是一个炸弹落上,这份家业也就完了!万材这孩子呀,鼓捣个小来小去的还行。你想,弄这么大的来往,不能估计大局!咳!我就是松了这一下子心,就招来这么大的灾祸!”他谈来谈去,总离不开这批棉花生意,一说起来就焦心。

齐掌柜听他扯到买卖生意上,得意地说:“老东家说的是,离诸葛武侯之材还远哪!今天,在你老人家跟前说话,老东家!干咱这一行啊,不能前知五年,也得后知五月。这玩意儿!总得有个小九九儿。”说着,走到槅扇门前,手指着货架子,说:“我听得风声不对,老早盘算少进货了!”

说话中间,冯雅斋一步跨进门槛,焦急地问:“有什么消息没有?”

齐掌柜说:“怎么样?”见冯雅斋有些慌张,搂着大肚子迎上去。

冯雅斋说:“集上嚷得可是凶,可是太原没有信来。山西形势好,进可攻,退可守。不行,一家人就上太原!”

李德才冒着满脸白沫子汗、猫着腰走进来,屁股还未坐定,又大惊小怪地说:“可了不得了,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!我看这战争呀,又起了!”他说着,倒不是惊慌害怕,是幸灾乐祸,淆听乱闻。他只等天下大乱,天下大乱了,才好趁水和泥跑腿吃饭呢。

齐掌柜跟李德才说:“这话,不是现在才说,老早就看出来,你看,这就要大战中原!”

齐掌柜又叫学买卖的到大集上切一斤咸牛肉来,打上一斤好酒。他说:“今天老东家又上街了!”

李德才一看,要吃肉喝酒,兴劲儿可就上来了。屈膝圪蹴在椅子上,哼哼唧唧地说:“好说!好说!天下就要大乱,看乱成个什么样子吧,忙吃点喝点吧!哈哈!见食不飧为之呆也!来!动着!”

冯贵堂说:“我看穷秀才倒不怕日本鬼子,不管哪家来,有酒喝有饭吃就行。吃吃喝喝,把嘴头儿一抹,端起屁股就走。吃十次,吃八次,你甭结记账上有姓李的名字!”说着,他撇起嘴,两只眼睛直盯着李德才。

李德才喝了几盅酒,脸上像烧纸一样黄下来,索性把瓜皮小帽,捏在桌子上,汗水顺着鼻梁骨流下来。听了冯贵堂两句褒贬的话,咧着大嘴说:“我那二爷,怎么还这么说,俺不是也大方过吗?俺哪里赔得起你老人家?吃你的肉,沾我的花椒盐也受不了啊!大骡子大马,立着的房子,躺着的地都吃喝光了!还吃,还吃个什么!”说着,翘起薄嘴唇喝下一盅酒。用手巾捂着嘴咳嗽了两声,又说:“咱是抽烟之人,先说抽……”他两手卷个喇叭筒儿,按在嘴唇上说:“一天三晌,‘抽的行’!‘不抽不行!’‘穷!’‘穷!’‘穷!’‘穷到了儿!’……”说着,叉开两条腿,闹了个抽大烟的姿势,惹得满屋子人哗哗大笑。

冯贵堂说:“我看日本鬼子来了也是一样,也不能把人们都杀了。没有老百姓,谁给他拿粮进草?”

李德才说:“你说这话我信,日本鬼子也得讲牧民呀,牧民有方,才能坐占中原呢!对老百姓来说,都是一样。谁来了给谁拿粮!”

朱老忠在玻璃槅扇底下,偷偷听了半天,尽是一些个亡国之音……他称好了盐,拔腿走出来。到这刻上他心里烦躁起来。走到十字街上,看常贴布告的那面墙上,还是那些枪款呀、酒税呀、牲口税呀、税契呀、兵款呀……就是没有闹日本鬼子的事。他想:无风树不动,既动就有风,有踪就得有个影儿。他从大集上走回来,不落家走到明大伯那里。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打苇箔。听得有人走进大坟,撅起耳朵听了听。没等他开口,朱老忠就说:“老明哥!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了!”

朱老明惊愕地停下手来,扬起头仔细听着说:“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了?”

朱老忠说:“人们都这么说。日本鬼子在卢沟桥起了事变,要进攻北平城!”

朱老明合紧眼,心里思摸着,从腰里摘下烟袋来,蹲在地上打火抽烟,自言自语说:“这北平城,可是我国几代的古都呀!人们既这么嚷嚷,就有个八成儿。这年头,别看官家说话放响炮,人们一嚷嚷就许是这么回子事。这是两国之间动了干戈,不比石友三打张学良,也不比张学良打阎锡山。日本人灭亡了朝鲜、台湾,管得可苦啊!大官儿都是日本人,小官儿是本地方的奸细!不许说本国话,大人孩子得念日本书。村里要按巡警。亡国奴可不是好当的……”他自言自语,痛苦地连连摇着头。

朱老明蹲下来,朱老忠走过去在他烟锅上对着火儿,说:“我也听得说过,日本鬼子在关东闹得可凶!尤其对共产党不放松!”

朱老明向前凑了两步,说:“大兄弟!这是没有外人的话,咱也得有个准备!咱这是穷家难舍,热土难离,到了那节骨眼儿上,你看咱村这个阵势儿怎么样!”

朱老明翻着深眢的眼睛,眼珠上没有光亮。他想抬起头来看看天空。他曾记得天是蓝色的,是深远的,天上有时候现出千回万转的流云,早晨的霞、雨后的虹,都是美丽的。可是多少年来他未曾看见过了。在他的眼前,永是黑暗的夜色。当他一听得说日本鬼子打到门前,好像黑暗的夜色上又加了一层黑暗的夜,身上寒森森地打起寒颤。在他的记忆里,他的后半生是在兵荒马乱中过来的,古老的祖国,不知经过了多少磨难。

朱老忠看朱老明痛苦地摇着头,怔着两只眼睛说:“非同小可!我想进城去看看,探听探听消息,有什么风吹草动,叫江涛早些通知咱们一声!”

朱老明说:“对!大兄弟,去,去吧!”

第二天一早,朱老忠告诉金华,早饭早点吃,吃了饭,要进城去赶集。金华挖了一碗面,调了调,拨了两碗面鱼儿,切上了一把菜,打上了两鸡蛋荷包儿,手等着,饭就熟了。朱老忠说:“哈哈!饭熟得好快呀!还吃什么鸡蛋?”金华说:“那又不是买的,是咱家里鸡下的,吃了腿脚儿壮实!”

朱老忠吃了两碗面疙瘩,背上褡裢,伸手抄起小铁锨扛在肩上,就往城里道上走。小铁锨在早霞中,闪着白色的光亮。昨夜下了一场小雨,庄稼被雨水冲洗得挺新鲜油绿,路上还有渗不完的水洼。他迈开两脚,踏着水洼擦擦走过,一口气走到城里。

到江涛门外,放下小铁锨,拿起手巾,擦了擦汗。听得屋里有人说话,他停在那里听了听。这人高喉咙大嗓子,听起来好耳熟。开门进去,这人高个子,红膛脸,像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过,由不得身上一愣怔。

江涛见忠大伯走进来,说:“正好!这是咱老同志,老忠大伯来了!”

那人听得说,一步跨过来,抓住朱老忠的手,响亮地说:“这用不着介绍。老忠大伯!你还认得我呗?”他歪起头儿,盯着朱老忠的眼睛。

朱老忠睁圆了两只小眼睛,上下巴睃了老半天,冷不丁抱住那个人的脖子,兴奋地响亮地说:“嘉庆!你可回来了!你忘了?反割头税和大暴动的时候,咱们都在一块!”

朱老忠说着,笑着,把大颗的泪珠子滴在嘉庆的脸上。

从大暴动到现在,眨眼过了五年,张嘉庆的面容还没有变,就是下巴子上多了一抹青胡子碴儿。

嘉庆说:“忠大伯!大娘和大嫂子她们可好!”

朱老忠说:“好啊!结实着哪!嘉庆!你的枪法还没丢了吧!”这时,他想说出他还藏着一支枪。他又想,世道变迁!知人知面不知心,于是他又把这念头放下。说:“贾老师有消息不?霜泗也牺牲了……”说着又流下两行眼泪。

嘉庆说:“贾老师还没有消息,霜泗的下场,江涛才跟我说了。早晚我们要报这份血仇!”江涛也说:“忠大伯常说‘出水才看两腿泥’!”

朱老忠今天见到张嘉庆,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,脸上红红的,老是不断笑模样。张嘉庆还是长着一脑袋长头发,穿着西服裤子,毛蓝大褂,一双黄色的旧皮鞋。嘴上叼着一个大烟斗,他说:“几年不见,大伯的身子骨儿还是这么结实!”

朱老忠捻着胡子说:“结实着哪!靠卖力气吃饭,身子骨儿不结实不行,不结实就受了罪了!这两条腿,爬过山,越过岭。年幼的时候摔打过。别的都好说,贾老师不回来,霜泗牺牲了,我心里难受。”

嘉庆说:“大伯不要难受,据说贾老师在上海被捕牺牲了。再跑碴几年吧!把日本鬼子打出去,好建设咱们的社会主义!”他叼着烟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今天回到故乡,回到青少年时代闯荡过的老地方,觉得身上轻松愉快。说到这里,不住地眨着眼睛瞅着朱老忠。一谈贾老师,他心上有些难受。

说到这里,江涛插嘴说:“不要难受,贾老师牺牲了,我们镇压了地主阶级;霜泗牺牲了,张福奎倒在我们的枪下,芝儿到底报了杀父之仇!”又说:“大伯多跟我们几年,看看热闹儿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我愿争口气多活几年,好跟着你们建设新社会。我老爷爷活了九四欠一百。我爷爷活了九十一。我爹是暴病死的,我呀!跟着你们早哪!嘉庆!这几年你是怎么闯过来的?”

嘉庆笑眯悠悠地说:“大暴动以后,刮着拔毛子风,黑更半夜走向天津。在天津找到关系,组织上分配我到京西门头沟煤窑里做了几年工作。卢沟桥炮声一响,组织上又调我回到老家来。我本来想浮着戗水上长城外头去搞义勇军,或是回到天津去发动工人。可是组织上认为我熟悉平原上的地理人情,非叫我回来发动农民,开展游击战争!”

朱老忠说:“好啊!不管受什么样的艰难困苦,活过来就好!嘉庆!就是你受的磨难多呀!”

嘉庆说:“磨炼磨炼好。过去同志们都说我冒失,说我是个莽张飞!这早晚,这张飞也不敢莽撞了,也不敢冒失了。成天价把脑袋掖在腰里过日子,再冒失就要丢脑袋……”他话是这么说,几年来,他的性格有所改变,但改变得并不多。张嘉庆从门头沟调到了保定特委,俩肩膀扛着个嘴,没带一点行李,在保定紫河套里,买了件毛蓝大褂子,一双旧皮鞋。换下他那身黑灰油腻的工装来。理了理发,居然又像个学生。为了矿里艰苦的生活,他跟工人们学会了喝酒,但不发酒疯。

朱老忠一见嘉庆,就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来。这人虽然出生在富人家里,可是他受了共产党的教育,革命热情很高,人也聪明。他说:“你什么时候到咱们那一乡,叫人们看看你吧!可把人们想坏了!人一老了,就是爱想人,想你和江涛吧,睡着觉梦见你们,吃着饭看见你们,再也忘不下你们。”

嘉庆说:“一定要去看你们老人家!”

谈到这里,朱老忠转了个话头儿,说:“有个事儿,我闷得慌,跑来问问。这日本鬼子炮打卢沟桥,是怎么回子事儿?”

嘉庆说:“大伯!你真是关心政治哪!不光是炮打卢沟桥,这中日战争就算打起来了!”

朱老忠眨着眼睛问:“听说这战争离咱这儿更近了?要紧不?”

嘉庆说:“可要紧哪!大伯!日本兵包围了北京城,城外打起交手仗。”

朱老忠大吃一惊,吸了口冷气,说:“这么厉害呀,这还得了?可别当上亡国奴呀!”

张嘉庆看朱老忠注上意了。他说:“大伯!又到了紧夹板儿的时候了,得拉一套!拉得好,当不上亡国奴,拉得不好,这亡国奴可就得当上了!可是中国有了共产党,就不允许敌人奴役中国人民!”

朱老忠怔起眼睛说:“有这么厉害?当亡国奴可不行!”

张嘉庆说:“我和江涛正谈着,上级指示我们:为了迎击日寇的进攻,要组织群众发动群众,开展游击战争!建党、建军、建政。”

嘉庆停止吸烟,眨巴着大眼睛,两扇薄嘴唇,不住闲地说着,把个朱老忠也给说愣了。

朱老忠说:“又要开展游击战争?你这一说,又用着咱这老农民了!”

江涛走过来说:“当然是,这是中国革命的特点,哪会儿离开老农民也不行。抗捐、抗税、大暴动,哪个运动不是老农民?这打日本也得咱老农民先起来!”

朱老忠摘下烟袋,把烟锅伸进烟荷包,抬起下颏儿,陷入了深沉的思索。停了一刻,他说:“这么一说,我也想起来,反割头税的时候,咱讲究通过穷亲戚、穷朋友,从这村,到那村,一个人一个人地串连起来,逐步串连,逐步占领每个村庄,逐步向外开展,这是多少年的老经验!”

江涛说:“大伯!你真好的记性!那早晚这么办!今天还得这么办!”

江涛打开窗户,让雨后的风吹进凉爽来。窗前屋顶上长满了新鲜黄嫩的草。房后护城河里的蛙声,咕咕哇哇地乱叫唤。马荣花在雨后盛开了,粉色的花朵上,放散出浓郁的香味。

朱老忠听江涛这么一说,兴奋得跳起来,一手举起烟袋,一手捻着胡髭,说:“好啊!咱说这年纪上了,再赶不上世道儿。谁知道又要组织群众、发动群众、开展游击战争!日本鬼子,你来吧!咱黄忠人老心不老!”说着,他两腿跨个骑马蹲裆式,来了个抖枪的姿势,又高亢地笑着。

江涛说:“忠大伯斗争精神多好!老同志们的血是不会白流的!”

江涛今天非常高兴,忠大伯进城,带来了精神和勇气。本来他考虑:在这个地区,经过轰轰烈烈的农民暴动,受过国民党的残酷镇压,开始发动的时候,一定有很大困难。可是忠大伯的斗争精神说明了受的镇压愈大,反抗力也就愈强!

江涛沉默了一刻,说:“这就是咱们应该走的道路,上头有党的领导,下头咱们循着先烈的血迹,紧紧地和广大农民携起手来前进,就可以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去!”

忠大伯不等江涛说完,想起心上最沉重的一件事,说:“日本鬼子要是真的打来,咱们怎么办?”

江涛打量着忠大伯,咬紧牙关,着闪亮的眼睛,说:“咱区不出区,县不出县,像一根钉子,钉在这里,和他干个水落石出!”说着,他蹾了一下脚尖,在地上一点。

朱老忠看江涛坚决的姿态,身上轻松了许多。走到门外一看,天刚乍午,他说:“好,同志们!我心眼里豁亮了,明白了。走!”他扛起小铁锨要向回走。

江涛紧拦着:“不能走,快吃午饭了,轻易不到一块儿,玩几天再回去!”说着,拿下小铁锨,拉着忠大伯走回来。

朱老忠看江涛今天换了一身白斜纹布制服,白色陈嘉庚胶底鞋。人衬衣裳,马衬鞍,穿上两件子新鲜衣裳,显得年轻了。

江涛叫朱老忠去吃饭,朱老忠瞪起两只眼睛说什么也不去。他说:“不行!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,不能和你们一起吃饭。”

江涛和嘉庆拥着忠大伯走到小饭厅里,朱老忠嘴里还不住闲地说着:“你看,你们都是年轻人,干干净净的!”

朱老忠吃了两碗面,又喝了两匙汤。今天谈得高兴,心里发慌,比年轻人娶媳妇还慌。工友见他吃完了饭,端过漱口水,又递过一块用肥皂洗过的香喷喷的花羊肚手巾。他热腾腾擦了一把脸,又着实擦了擦手,走回来躺在靠椅上。今天,他觉得心里豁亮,郁积在肚里多年的闷燥心情,可吐出来了。

江涛走回来的时候,见朱老忠已经打着鼾声睡着了,便拿条棉毯子给他盖上,心里说着:“老同志!是革命的财宝。热情是可贵的,经验是可贵的。更可贵的,是那挺拔的斗争精神!”想着,不禁脱口说出嘴来。

嘉庆一进门,就接了下句儿:“江涛!你说得真对!在阶级斗争里锻炼过来的骨干,多么坚强!他们从大恐怖里、大屠杀里爬出来,带着浑身伤痕血迹,那就标明了他的斗争经历。”他打了一个舒展,接着说:“好长的革命道路啊……那时候是那时候的思想,那时候的认识。今天,也就没法检讨了。”他两只大巴掌一拍,说:“哎!另来!”他又伸出长胳膊在头上挥了挥,好像是说:“过去的,算是过去了!”

江涛说:“也许,有的地方被镇压得太厉害了,开始发动的时候,似乎有些右倾情绪,表现为老成持重,但只要教育得好,还是可以重新发动起来!不能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。过去偏于轻举妄动,受到挫折以后,又偏于老成持重,是可以理解的。可是这些地区的群众,一经发动起来,那种革命性照样是如火如荼的!当然,这种地区的问题,必然是复杂的!”

嘉庆来了,江涛好不高兴。这是他出狱以来,精神最畅快的一天。几年来在监狱里养成的那种苦重的沉闷,撩人的忧愁,现在,一股脑儿都忘在脑后了。这几天,他和嘉庆交换工作上的意见,体会了特委关于开展工作的精神,集中考虑怎样才能使这个地区的工作恢复得快,怎样及早把政权和武装抓在手里,敌人进攻的时候,才不至于临时抱佛脚。

朱老忠猛地从梦中哈哈笑起来,擦了擦眼睛说:“唉呀!今日个可看见青天了!多少年没听得说过这些事。江涛!嘉庆!你们算是知心人。我向来是这个脾气,只要是知道甘甜辛苦,为革命死了也甘心!我常说,我们是离不开这些年轻人的!年轻人火力壮,敢干、肯干,干起来火辣辣的!越干精神头儿越大,越干精神头儿越足。万般出在年幼!我就老是巴着劲儿学青年!可是我老了!我们这些老家伙们,该撕撕吃拆骨肉了!”

朱老忠没说完,三个人同志笑得弯下腰去,又笑了老半天。

嘉庆说:“忠大伯还是爱说几句玩笑话?”

朱老忠才从睡梦里醒来,精神挺饱满,脸上红润润,额上皱纹也稀了。他觉得兴奋,说起话来,语音高亢得铜钟一般。他说:“我呀!离开说笑话儿,还活不了哪,大暴动闯过来了,再没有发愁的事儿!”

嘉庆说:“这是真的,大恐怖的年头儿,也没见你发过愁,怕过困难!”

实际上,朱老忠那种愉快的心情,是大暴动以来从没有过的。

几个人在一块说说笑笑,话头儿又转到江涛和严萍身上。嘉庆问:“严萍怎么着呢?”

江涛说:“她在保定当小学教员。”

嘉庆又问:“你们还是不错?”

江涛说:“当然是!”

嘉庆说:“你是大肚子汉,有涵养!”

江涛说:“没的这还错了?”

嘉庆说:“你等着吧!她会有错儿!”

江涛说:“她错不了,你等着瞧!”

嘉庆说:“我听到说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不再说下去。

江涛说:“她错不了!”接着,嘉庆拉着江涛,走到别的屋里,说他在门头沟撞上冯登龙的一个同学,那个人曾在北平遇上冯登龙,冯登龙和严萍住了天有客店……张嘉庆这个人爱说,不管不顾,张开大嘴呱呱啦啦,一直说了半天,说得江涛脸红耳热,信以为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