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忠和贵他娘回到家里,金华已经把饭桌子摆在堂屋里,她坐在小凳上吃着饭。朱老忠刚拿起筷子,又有些放心不下,放下筷子,到房前房后看了一遭儿,看看还有一些马蹄子印抿得不干净,又用脚踩了踩,才走回来。朱老忠经过几十年的政治风浪,心思也有些变化,变成一个极仔细的人,凡事谨慎小心,自觉得没有本事,粗心大意会招来灾祸,这几乎是他每天都想几遍的。

朱老忠吃完了饭,用小铁盆舀了点凉水,洗了一把脸,脚不点地又往外走。走到窗台底下,贵他娘问:“你又去干什么?鼓捣了半夜,也不歇一会儿!”

朱老忠说:“我要进城!”

贵他娘说:“怎么又进城?你这会儿可成了忙人了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是呀,为革命不怕跑折腿!不怕蒋介石反动,出水才看两腿泥。芝儿要去看看霜泗,这不是一件小事,我要去和江涛仔细商量……”说着,移动脚步走出来,顺着大道进了城。

到了江涛门口,门上挂着锁,只好站在走廊下等着,抬头看见门前那一棵大马荣花,开了满树伞形的小花,绿叶纷披,浓阴满地。门前一个大荷花池,一个个圆大的叶子,遮满了池塘。池水绿油油,鱼儿在水中浮游。远处有一带红酡泥短墙,墙里是一座大庙,油漆虽然脱落了,还不失为壮观,这就是全县唯一的孔夫子庙。每年八月十日还受到城内的教员、学生和县太爷的祭祀。他正在东寻寻西看看,江涛胳肢底下夹着书本,一步一步走回来,看见朱老忠,说:“大伯来了!”他把门开开,叫朱老忠进去。

朱老忠坐在椅子上,未从说话脸上显出喜悦的颜色。

江涛倒了一碗茶水放在他面前,说:“什么事惹得大伯这么高兴?”

朱老忠说:“昨天夜里霜泗的女儿来了,想看看她爹,还说看看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没有。”

江涛说:“她来得正是时候,这两天我正为这件事犯愁呢!不知道霜泗家的下落。”

朱老忠说:“芝儿的事情,我心上放不下,她要看看霜泗,叫她看吧,哪里容易;不叫她看,又不知道霜泗的后程。”

江涛说:“后程就不用说了,冯贵堂这个反动东西,不会抬手,霜泗过不去。再说这几天四大城绅活动频繁,霜泗的后程凶多吉少啊!”接着又说:“霜泗为革命轰轰烈烈干了一场,我们正请上级党组织设法营救。但是,目前的形势要求我们要抓紧时机,赶在敌人前面,不露山不显水地壮大党的力量,过分地暴露,对于党的总的战略部署是不利的。唉!眼看一个同志遭了大难而无力援救,心里实在不好受……”说着江涛的眼里噙满了泪水。

朱老忠说:“既然如此,那就叫他父女见上一面。”

江涛说:“见一次面也是应该,可就是苦费安排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无论怎么困难,闺女来看父亲,衙门里总会准许,社会上也会同情。”

说到这里,江涛低下头沉闷了一刻,把右手放在桌子上,指甲克着桌子面,发出笃笃的声音。江涛说:“这里面危险性很大!”说着,他觉得肚子饿了,说:“大伯,先吃饭,吃着商量。”他走到小厨房里,已经开饭了,教员们在围着桌子吃饭,吃的是炸酱面。江涛说:“来了客人!”拿过两个碗,挑上面条,夹上黄瓜菜码儿,浇上芝麻酱,浇上酱油醋,拿了两双筷子走回来。吃着饭,江涛说:“只有这样:就说是他女儿来探监,叫看就看看,不叫看也就算了!”

朱老忠说:“也不把关系用上。”

江涛说:“目前就是这么几个老关系,看门房的,还有几个看守,公安局有个督察长是个亲戚,还不是可靠的,监狱的事情用不着他。”说着,他又犯了思考。

朱老忠说:“我跟她一块去!”

江涛说:“你在门外等着,看势行事。进去了一遇事故危险可就来不及了。”他一边说着,吃完了一碗,把筷子放在碗上沉思着。大师傅又端了两碗面来,一人又吃了一碗。吃完面,江涛说:“你在屋里等着,我先上衙门口里去看看,回来再做定规,可行则行,不可行就走罢。”说着,戴上了一顶草帽子,就走出去。

过了许久,江涛兴冲冲回来说:“安排妥了。上次带你去看霜泗的老牛说,‘看目前形势还没定罪,宜早不宜迟,定了罪就不好办了’。”

朱老忠听了江涛的谈话,也不必再谈下去了,拿起脚来往回走,过了村边上那座小木桥,穿过大柳树林子,不落家,走到朱老明家里。朱老明、贵他娘、芝儿,正在一块说话儿等着。一进门,贵他娘看见朱老忠满头大汗,紫花小褂也溻湿透了,连忙拿过蒲扇走过去,给他扇着说:“怎么趁着这么热的天道回来?”

朱老忠脱下小褂,拿了朱老明的洗脸盆,舀上凉水,洗了头,擦干净身上,又拿了一个大黑碗,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,仰起头咕咕地喝了下去,说:“啊呀!天道热,我心里更热!”坐在凳子上说:“说好了,眼下和霜泗还能见着面,再晚了就不好见了。”

朱老明说:“父女一场,还是见个面好!”

朱老忠说:“见面可以,还得担着凶险……”他把江涛的意见说了,又说:“这件事情真是不好办!”

芝儿说:“大伯不用担心,凭着孩儿浑身的本事,大闹县城,几十个特务队还不在话下……”

朱老忠不等芝儿说完,把两手一按,说:“孩子!不能这样。江涛说了,在目前来讲,我们还在人家的统治之下,还是安谧不知地把事办了好,一旦暴露,会引出杀身之祸!不能艺高人胆大。”

接着,几个人定规好了,明天芝儿就去看李霜泗。贵他娘回去给芝儿借衣服鞋脚。

第二天早晨,贵他娘胳肢窝里挟着包袱走了来,先给朱老明和芝儿做了点吃的,又给芝儿梳了头,把大辫子梳了个圆头,头发蓬松着。脸也不洗,还从墙根底下抓了把红土来,两只手正着芝儿的脸看了看,轻轻擦上。眼窝里和鼻梁两边轻轻擦上一点黑土,换上件老蓝粗布裤子、粗布褂子、黑粗布的鞋子。贵他娘给她穿戴停当,两手拉到屋子当中,说:“看,像个三十多岁的老娘们……”

朱老忠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,狠狠说道:“别小看了咱穷人,穷极生智!”

芝儿把枪插在腰里,转着过儿说:“你看!你看!怎么样?”

朱老忠也换了一身衣裳,把那支枪插在腰里。贵他娘又拿过个荆条篮子,蒙上个红包袱。朱老忠说:“就这么吧!愿意送点什么,到了城里再买吧!”

一切搭置停当,就出发了。朱老明、贵他娘送出柏树林子,朱老明说:“万般一切,小心为是!”贵他娘也说:“小心没有不是!大意会招来杀身之祸。”芝儿回过头说:“多谢大爹大娘嘱咐!孩子一定小心行事。”

送走了朱老忠和芝儿,朱老明和贵他娘又走回来,坐在炕沿上,贵他娘说:“不知是怎么的,这两人今天进城,好像揪我的心一样难受!”朱老明说:“依我看,老忠兄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,芝儿是在绿林中奔走的,万无一失,等喜讯吧!”

朱老忠和芝儿顺着进城大道往城里走。今天是个好天气,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片,微风吹着大地上的庄稼叶子,滴溜溜地飘荡着,芝儿心里高兴,说:“兴许今天的事情是顺利的!”朱老忠说:“人虽然少,可是咱两人手脚都利索。”

到了城里,在杂货铺里称了二斤点心。在大慈阁前面买了火烧,夹上驴肉,买了一篮子。到了监狱门口,芝儿停住脚,朱老忠走进去,找到老牛。老牛说:“不要急,要看我的眼色行事,要看情况,可行则行;不可行则止,不要勉强。”说着,老牛走了进去,朱老忠退出来,和芝儿在门上等着。

自从监里押了李霜泗以后,监狱的四周加了岗哨。今天是探监的日子,戒备就更为森严。来探的人们三三两两,连大气也不敢出。朱老忠和芝儿也不看他们,也不东张西望。吃顿饭的工夫,老牛走了出来,说:“随我来!”芝儿跟进去,朱老忠在门口等着。

芝儿跟了老牛走进去,过了小门是一个小院子,靠北一溜北房,墙上一个小窗户,一尺见方,铁窗格子。老牛把一个竹签子交进去,说是来看李霜泗的,随后把芝儿推了一把,芝儿走上去,扒着小窗户等着。不一会子工夫,老看守带着李霜泗走出来,他双手提着脚镣,叮当响着,挺起胸膛。因为有人送饭,他显得胖了。见了芝儿点了一下头,面带喜色,说:“你来了,好!你妈好!”

芝儿也不哭,说:“好!都好!”

李霜泗说:“见个面就行了,快回去吧!不来为好!”说着,他皱紧眉头,咬紧牙关,瞪直眼睛,一直盯着芝儿,表示说:“你走吧!”芝儿知道他的意思,把篮子里的东西递进去,向父亲点头示意,就退出来了。

朱老忠见了芝儿,爷俩撒开腿离开县监狱,不走大街,只在小巷中穿行。到了西小街上,一边走着,朱老忠说:“见到了吗?”芝儿说:“见到了。”

朱老忠问:“瘦了吗?”芝儿说:“看样子他胖了!”朱老忠说:“好!也不枉同志一场,饭也送进去了。”芝儿说:“他皱紧眉头,盯着我也不说什么!”朱老忠说:“闺女!事到此刻,也没有什么说的了。盯着你,是叫你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。闺女!好凶险呀!”芝儿说:“大伯!怎么你老是等在门口,也不进去见个面?”朱老忠说:“一来俺兄弟见过面了;二来,你一旦遇上好和歹儿,我好在门口接应!”

两个人一边走着,一边说着,小晌午回到朱老明家里。大黑柏树林里,今天显得特别凉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