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蠡暴动并没有解决问题,相反受到一场血腥的镇压;蒋介石还是抱“不抵抗”主义,还是“攘外必先安内”。同盟军在察绥虽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抗战,但一个“何梅协定”却出卖了滦东十八县,殷汝耕在冀东成立了防共自治政府,宋哲元主持了冀察政务委员会。总之,形势依然对日寇侵华有利。这一切,对有爱国心的人民群众来说,是不能忍受的。

高蠡暴动失败后,又过去了五年。冀中平原上早晨晚晌常刮起凉爽的风,一九三七年的夏天,又降临人间。眼看麦梢儿乍黄,芒种就到。朱老忠在堤身里高粱地上耪着地,两手攥着锄头,把腰弯个头点地,汗珠粘在眉毛上,吊在胡髭上,一颗颗跳进干旱的土地。太阳晒着他黝黑的脊背,褐色的粗布裤子被汗水湿透了,他耐着炎热,一腰耪到地头上,慢慢地直起腰,抬起头来,圪蹴起眉头看了看太阳,深深叹了一口气说:“咳呀!好长的天呀!”他猫腰坐在地上,背着阳光抽了长长一袋烟,把烟灰磕在锄柄上,叮叮地响着,扛起锄头,弯下腰走上堤岸回家了。

朱老忠回到家里,放下锄头,筛了草喂上牛,坐在捶布石上歇着凉,抽着烟,寻思:大暴动以后,几年的日子,是怎样熬过来的。虽然五十开外的人了,他还不觉得老,身子骨还结实。一想到他肩头上责任的沉重,不得不提心在口,又低下头出了一口长气。天小晌午了,金华已抱柴禾点火做饭,他觉得天气渐渐热了,胡子长了老长,头发也长得长了,汗水腌渍得头皮发痒,他想剃剃头,刮刮脸,凉快凉快。他让贵他娘到朱老明那里借来了一把剃头刀。这把剃头刀长时不用了,生了满下子锈。贵他娘把石头放在台阶上磨着,台阶是土的,磨石放不平,轧得咯噔咯噔响着。朱老忠拿个洗脸盆,叫金华舀出点热水,洗了两把脸,又洗着头发,手骨节碰得铜盆啷啷地响。

正在剃着头,庆儿娘敞开胳膊,扬起两只肥袖子,两步并作一步,风是风火是火地跑了来,睁圆两只眼睛说:“他大叔!不知为了什么,冯家护院的老山头,把庆儿抓住,二话不说,吊在大槐树上了!”

朱老忠一听,愣怔了眼睛,张着嘴,半天不说话。冷笑一声,想到:“天呀!事情又要降到我们头上了!”于是,他心底里埋藏了五年的怒火,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。他心里焦躁,等不得把头剃完,就想拿起腿来走。

贵他娘说:“这像什么样子,多要紧的事情,也得把头剃完,怎么见人哩!”慌忙剃了两把,贵他娘又问:“疼吗?”

朱老忠说:“疼!疼也是剃头发,不是剃脖子。冯贵堂他要是割了我的脖子,我要是嗞个声,算把我‘朱’字倒写了。”他又低下头,合紧眼睛,默默地说:“唉,失败了,我们失败了,他们拿我们受苦的人们粪草不值呀!”他心里着实激愤,两手打着哆嗦。锈钝了的剃刀,在他头皮上嚓嚓响过,他咬紧牙关撑持着,脸上的纹路曲皱得更加深了。自从高蠡暴动失败,朱老忠只好合法存在,非法活动,但是他的心里并没有低头。

庆儿娘一把鼻涕两把泪,哭得像个泪人儿,说:“他大叔快去吧!冯家把庆儿打得死去活来。庆儿的爹,都是你们一抹子兄弟,闹暴动死了。依着我,要着饭吃也要远走高飞,离开这个热地方,孩子又被冯贵堂霸住。要是有个好和歹儿,可是怎么着?”她攥起袖子擦着眼泪,把老毛蓝粗布袖头子也湿透了。

高蠡暴动失败,朱老星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,庆儿娘带着孩子们偷偷藏在青纱帐里,饿了啃支生棒子,渴了喝口井水,三更半夜才敢回家去看看,做点吃的。她想带着孩子们下关东,去找个能生活的地方,可是看看天气冷下来,孩子们还没有遮凉的衣裳,没有一点点路费盘缠,无法操持一家人的吃穿。她又不忍心抛下老亲近邻,不肯离开出生的家乡,所以没有走了。眨眼刮起西风,青纱帐快要倒下了!倒下这块,他们移到那块;倒下那块,他们又移到另一块青纱帐里。最后,场光地净了,她觉得上天天无路,入地地无门。冯贵堂带着民团,到处捉拿暴动户家属,叫赔偿损失。她实在无处躲藏,一时心窄,解下裤带挂在村北歪脖子枣树上。在这刻上,朱老忠走了来,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,你这是干什么?”三手两手把她放下来,安慰她无论如何困难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,才对得起朱老星。后来,冯贵堂把庆儿作为人质,霸在他家里当长工,他们才敢回家过日子了。

朱老忠一想起孩子们受过的苦难,心上着实酸痛,说:“沉住点气,哭什么?朱老星是条好汉子,他宁死不降敌!庆儿也是好样的,不能含糊!”他实在气愤,剃完头,刮完脸,剩下三绺小胡子,换上身浆洗过的紫花衣裳,拿起烟袋、荷包就往外走。

金华看老公公要出门,从灶火坑里探出头来,问:“老人家不吃了饭去?咳!难混的日月呀!”

朱老忠听了金华哀婉地说话,停了一刻,说:“我不饿了,你们吃吧!……”说着,头也不回,迈步就走。

贵他娘在后头说:“快去吧!庆儿正受着热哩!咳!可怜的没爹的孩子呀,世间有多少苦难也得出在咱朱家门里呀!”

朱老忠一听,回过头抖着衣襟,说:“你说的那个,不一定;走着瞧吧,出水才看两腿泥!苦难的日子混到头了,以后就要轮到他们头上。今天我就要去和冯贵堂动交涉,交涉不好,我顺着大道就进了城了……”今天早晨江涛才托城里人送来了一封信,说他回县里工作了,究竟是什么工作,他还不知道。但是他的心上又有了主心骨儿了。

贵他娘说:“你沉住点气,压住点性儿,不要肝火太盛。”

庆儿娘紧跟着说:“快去吧,庆儿在炼铁炉里受罪呢!”

朱老忠听了这句话,走了两步又停住,瞅着庆儿娘说:“着什么急?条条道路能走到山上。炼炼好,不炼不成钢!你们不用去了,在屋里听信儿吧!”

朱老忠一出大门,庆儿娘又在后头轻轻絮叨:“革命,革命,多么难的革命呀!革(割)死爹了,还革(割)死儿。”

朱老忠听得说,猛地回过头来,睁圆两只眼睛,满眼含着泪花,射出晶亮的光芒,说:“不要那么说吧!娘儿们的见识,木头眼镜,只看两寸远!”他说着,弯腰提了提双梁鞋子,匆匆走去。

事由不大,出在朱家头上,就惊动了锁井全镇。街头巷尾,茶棚饭馆里把“朱庆扒瓜”当成说闲话的中心。今天早晨,冯家瓜园的山东老人,天不明就爬起身来,提着两只湿裤脚子,来找冯家护院的老山头。老山头把小三角眼儿一瞪,歪起脖子问:“你逮住人了没有?”山东老人说:“没有。”老山头说:“你没逮住人,也没看见个人影儿?要是连个人影儿看也没看见,叫冯爷知道了,你就该受点热了。少不得你今年这瓜就算白种了,我这个中间人吃不了也得兜着!”

山东老人听说他的瓜要白种了,心里想:“这一年,离乡背井,披星星戴月亮,可不是容易呀!”他愣了一会,又口吃着说:“可,可,我好像看见,那扒瓜的像是拐着一只脚。可黑影里,我也没看清楚。”山东老人流下两行泪,咧起厚嘴唇,鼻涕顺着嘴角流下来。他那一条揉成毡的辫子,缠到脖子上,又黑又长的络腮胡子,几乎遮满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的脸。

老山头眼珠子滴溜一转往上吊了吊,说:“嗯?拐腿的人,在锁井镇上可是不多呀!莫不是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跑进二门去,向冯贵堂回话。冯贵堂听到这个消息,定住眼神,捋着八字胡子,呆了老半天,又扬起臂膀,仰天哈哈大笑,不由得说出口来:“哈哈!时机到了,看你朱老忠和朱老明往哪里藏,往哪里躲吧!”

冯贵堂和老山头,安排好了打虎捞龙的圈套。当天上午,派老山头把庆儿从地里抓回来;庆儿正跟着班子耪地,听得老山头叫他,就知道这个包子里不是好馅。他紧了紧腰带,不说长不道短,跟着老山头走回来,把锄头戳在大槐树底下。到这刻上,庆儿并不害怕,打了打身上的尘土,进了账房。冯贵堂正躺在藤椅上抽烟,一见庆儿,当头来了个下马威,吹胡子瞪眼睛地说:“他妈的,朱家门里没有好东西!”

老山头边走上来,拍着大腿说:“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?”

朱庆一时摸不清头脑,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,抖着嘴唇说:“什,什,什么事?”

冯贵堂背起左手,右手捏着烟头点着地说:“你别装没事人儿,明明是你扒了老子的瓜,还装不知道?”说着,冷不丁地大叫了一声:“来,给我吊起来!”

朱庆一听,像是一声霹雳,嗡的一声在头上响起来。不由分说,老山头像耍熟了的把式,三手两脚把他倒剪了胳膊绑起来,在背后打个蝴蝶结。庆儿憋足了劲,跟老山头挣扎了两下子,也无济于事。不知冯家什么年头在大槐树上系好了铁环子,勾子一挂就把庆儿吊了起来。

冯贵堂又吹着胡子说:“揍他!”

老山头抡起一条青柳棍子,问:“说!扒瓜的是你不?”

庆儿把胸脯一挺,瞪直黑眼珠子,说:“不是!”

老山头又问:“扒瓜的有朱老忠不?”

庆儿把头一摆说:“没有!”

老山头生起气来说:“有朱老明不?”

庆儿板上钉钉地说:“没有!”

老山头憋红了脑袋,用青柳棍子敲着庆儿的脊梁,问:“有伍顺和小囤不?”

庆儿闭住气,鼓着肚子,把脚一蹬,说:“胡诌!我根本没踩你冯家瓜园的地边!”

老山头叉开两腿,横起腰,打一棍问一声。一棍子下去,庆儿脊梁上立时肿起一条血痕。最后,老山头耸身攥住绳子打了个坠身,把庆儿系得两脚离地。庆儿只得把腰一弯,抽紧肚筋,咬紧牙关,屏住气忍受着疼痛。他那酱色的脸上,立时暴起青筋,浑身火烧火燎,胳膊像被拧掉,又像有刀子刮他的肉。登时间头上冒出黄豆粒籽大的汗珠子。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挡着,不一会工夫就晕过去了,浑身麻木,再也不知道棍子啪啪地打在什么东西上。一刻时间过去,渐渐地,系着的绳子也停止了摆动。

正在这刻上,朱老忠提着烟袋匆匆走进冯家大院。看热闹的人们见他走来,自动地闪开条道儿。朱老忠一看,庆儿鸭子凫水吊在大槐树上,他满脸带笑走上前去,说:“我这老胡子老脸的了,咱既然有过协定,今天我在你面前说句话。听,算着;不听,我算白说。这几年庆儿在你院里,除了爱说句玩笑话,可没人说个不好儿。今天到底为了什么事,把他吊在这大槐树上?”

老山头看朱老忠说话带着劲,立刻扔下柳棍子,走上去打住朱老忠的话头,说:“朱老忠!是这么会子事,昨儿晚上,瓜园里头一批瓜,就给人扒了去。山东老刁说,扒瓜的拐着一只脚。你想,咱镇上可有几个人是拐脚的?这不是活活叫冯家大院里出不去门吗?……”

朱老忠不等老山头说完,插了一句,说:“当然是!这锁井镇上拐脚的就只朱庆一人,可这扒瓜的人不一定是朱庆!”他扭头对吊着膀子的朱庆说:“庆儿!这扒瓜的是你吗?”

庆儿一听得是朱老忠的声音,苏醒过来,挺起胸膛说:“不,不是我!”

朱老忠跳起脚,立刻红了脖子脸,鼓荡着钢铁般的嗓子说:“对嘛,有小子骨头你大声点说!”

庆儿鼓了鼓肚子,张开大嘴说:“扒瓜的不是我,我朱庆好冤哪!”

朱老忠哈哈大笑了,向前走了两步,指着冯贵堂的脚下,说:“贵堂!你有没有证据?”

冯贵堂听朱老忠质问,乍起胡子,瞪起眼睛说:“是山东老刁说的!”

朱老忠向山东老人走过去,绵甜细雨儿说:“山东老兄,你也是个穷人,咱天下穷人可是一家,你要良心发现,你可不能血口喷人。你说,你有没有证据?”朱老忠理直气壮地追问下去。

山东老人搁不住朱老忠质问,上牙打着下牙,得得地说:“这,这,昨日晚上夜黑天,看见天上打了两道闪,就放下窝铺睡觉了。深更半夜里,听得外头有动静儿,我在黑鼓笼里扒着窝铺一看,唔!有人叽里骨碌跑过去。末后一个,好像是拐着一只脚。我放心不下,再也睡不下去,点个灯亮一看,天哪!我的西瓜都给他们扒走了!唉,我命苦啊,我离乡背井出来种地,自春至夏,披星星戴月亮忙了半年,好西瓜都被他们扒走了,我一家大小靠什么活着啊,我趴在窝铺上啼哭了半宿!”说到这里,他又张开大嘴号啕大哭起来:“可怜我外乡人哪,人生地不熟呀!”

朱老忠看他痛苦的样子,说:“好,好嘛!好像是个拐脚的?这黑影里可不足为凭呀!”说着,朱老忠左手叉腰,右手指着缥缈的天空说:“山东老兄,你要对得起咱受苦人呀!”朱老忠年纪虽老了,但身体还是强壮的,他一身刚强,凛凛然不失当年红军大队长的气魄。山东老人看他问得实在,就闭住嘴不再说什么。看这场面要僵住,保长刘二卯走出来,说:“不管怎么的吧,吃亏占便宜,不出当乡人!闲话少说,先放下人来……”说着,伸手去解绳子放人。

朱老忠走上去,把他拦住,两手抓住绳子,说:“不,不能!这,捉人容易,放人可难呀!冯家大院里没有‘公堂’,这私刑吊打是不合法的!”

冯贵堂看朱老忠气昂昂地顶碰得厉害,转身走进账房里,隔着窗棂大发雷霆,说:“朱老忠!你要记着大暴动的事!你不要忘了!”

朱老忠一听,脸上腾地红起来,向窗子走了两步,哈哈大笑起来说:“我忘不了,大暴动开仓济贫,发动群众参加抗日军,开赴前线,是一件好事。你们镇压了暴动,我把二贵和庆儿押给你,叫他们给你做苦工。可是今天也要说清楚,并没有把他们的人命交给你……”

冯贵堂说:“你忘不了就行!”

朱老忠说:“我忘不了,现在你在马上,俺在马下;你在明处,俺在暗处,是吗?我替你都说了吧!”

老山头手里拿着棍子,也气呼呼地说:“朱老忠!我劝你老实一点吧!”

朱老忠歪起头,瞥了他一眼,看老山头凶煞似的在他眼前站着,恨不得一嘴吃个人。他咬住嘴唇,沉了一刻,转身走出梢门,向西一拐,走上进城的大道。刘二卯看他要去托什么门路。他知道朱老忠虽然暴动失败了,还是四通八达,不是个好惹的人。刘二卯一壁吩咐人把朱庆放下来,两步并成一步追上去。朱老忠在头里跑,他在后头追,一直追到大渡口上,才抓住朱老忠的袖子。三扯两扯,把朱老忠拉回来。拽进四合号,坐在柜房里。刘二卯伸手从坛子里打上四两白干酒,抓把花生米扔在桌子上,说:“老大!咱老哥俩,今天说句话,你是走过京闯过卫的人,还这么不明白?咱东西两锁井打官司打了多少年?光糟的那银子钱,也堆成大垛了,打出什么来了?今天赶上我刘二卯管着咱村的事,这官司起不了。吃亏占便宜,出在锁井镇!”

朱老忠把烟荷包在桌子上一摔,说:“对嘛!他西锁井,有钱有势;我东锁井,有命有人。穷小子有穷骨性,这条拾来的身子骨,自从老年间就受尽了欺侮。你就说吧,民国十五年为摊兵款,二十一年为大暴动,弄得我东锁井倾家荡产,害得我穷人家好苦啊!”朱老忠嘴里说着,心里想起高蠡游击战争失败以后,革命的人们遭受的痛苦。朱老星……那些死去的战友们的形象,立时映满了他的眼前。

刘二卯抿了一气酒,吧咂着嘴唇,伸长了脖子咽下去,似乎亲切地两手捧着酒碗递过去,说:“老大!过去,咱共事不多。今天,我说,你也许听,也许不听。你瞧这是什么世道?冯大爷上过大学堂,当过军法官。有老爷子的时候,冯老兰是有名的刀笔。几辈子在村乡里当家主计,走动衙门。‘黑旋风’骑马过锁井镇还下马参拜呢……”

说到这里,朱老忠正喝着一气酒,连连摇手,说:“你别替他摆划,我朱老忠尝过见过了!”可是,刘二卯又把朱老忠的手摁在桌子上,紧紧地压住,继续说:“冯家大院,还有当旅长的。你,你这胳膊还能扭过大腿去?你东锁井,就仗着个严江涛。谁都知道,共产党里头说他是‘才子’,有胆识,有本事,吹口气儿就能搬动千军万马。可,我那大哥!你还不知道,他判了刑,住了几年监牢狱。在县里他还有个黑名儿!再说,大暴动以后,你的两只手也压在衙门口里堂鼓底下,还敢动颤?”说到这里,他又伸出拳头迎着朱老忠说,“你,朱老忠还想干什么?”刘二卯半是劝说,半是威胁。说到最后一句话,把脸凑到朱老忠的胡子上,闹了个笑面虎儿。

朱老忠低下头,抬起手抓着头皮,半晌无话。他想道,我虽然上了几岁年纪,要说拿起铡刀砍在冯贵堂的头上的劲儿还有,可是他不能那么办,要忍住性子活下去,忍着性等待革命的高潮到来,等待革命再起……他左思右想,捉摸刘二卯的话头,捉摸着最后一句话的滋味,喝下最后一盅酒,吧咂吧咂嘴唇,觉得实在不是滋味。

当天下午,刘二卯打发人们把朱庆抬回东锁井。贵他娘把他安放在自己的炕头上——自从朱老星牺牲,朱老忠总是把庆儿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待。她流下流泪,扳起庆儿的脊梁看了看,看样子筋骨未动,皮肉可着实吃了苦了。庆儿娘走过去扑在他身上,抽抽搭搭地哭着:“庆儿,庆儿,苦命的孩子!”庆儿说:“娘!别哭了,这还不算苦,苦命还在后头哩,我要和他干一辈子!”说着,把脸埋在枕头里,呜呜噜噜地大哭起来。他想不到,给冯贵堂赶车进城,车轱辘轧在脚面上,今天成了栽赃吊打的口实。

贵他娘从西锁井买了一把挂面来,做了一碗汤,打上两个鸡蛋,放在朱庆前头说:“庆儿,庆儿,一天没吃东西,你吃饭吧!”

庆儿说:“我不吃,婶子!”

朱老忠听了,含着泪花走过来,说:“快吃吧,为什么不吃?发昏当不了死!”

太阳没了,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,夜幕像渔网从天上漫散下来,家家烟囱上冒出灰色的烟缕,烟缕被微风吹动,飘到村郊,缭绕在路旁的杨树林间。种庄稼的人们,赶着车的,背着锄的,顺着村道走回来,牛羊归圈了。朱老忠把牛牵到塘边上,饮了水回来,拴在枣树底下,筛草喂上,拌草杈子碰得破铁锅当当地响。金华把吃饭桌搬到小院里,抱出暖壶叫老公公喝水。喝着水,金华端上饭来。

朱老忠坐在桌旁,不吃饭,他还有很多沉重的心事。听得圈里的小猪饿得吱吱叫,他走过去舀上两瓢泔水,才动手吃起饭来。吃着饭,心里又烦躁起来,自言自语:“这一辈子……眼看就五十开外的人了,一滴汗掉在地上摔八瓣儿,这光景也难转变了……”他想:“有人说,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,也打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去?我这一辈子也没相信过!”他又抬起眼睛,向他的小院扫视一周:从关东回来,有严志和跟孩子们帮着,付出了多少日子的辛苦,才盖上这三间北房。又付出几年的辛苦,盖上两间西房和牛棚牛圈。房后栽上一遭杨柳树,如今长得有两房高了。枝条垂到小院里,到了夏天比遮上凉棚一样凉快。他觉得这座用血汗垒起来的家屋,像孩子一样亲。哪里塌下一根椽子,他砍条柳棍把它换上。哪里掉下一片泥皮,他用秫穰给它披上蓑衣。多少年来,上城下乡,场里地里,不管怎样劳累,受了怎样的风吹日晒,只要离远看见这些柳树,看见他的土坯小屋,两条腿走动得就更有劲了。一进黑油小门,就觉得浑身滋润。他常说:“只要有我的家屋,要口饭吃回来也是滋润的。”人们都说,“朱老忠过的日子,是血汗换来的!”

大暴动以后,冯贵堂领着马快们剿了暴动户的家,抢了个精光。事不由己,尽管朱老忠这人生成刚性子脾气,但是看革命闹不起来,只好长远打算,忍气吞声,暗里使劲,埋下头来秘密工作,不怕辛苦地度过艰难的日子。没想到才闹得有吃有烧了,又碰上这场灾祸,他想:“干!跟他干到底!只有干到底才能翻过身来!”

金华看老公公动起悲伤,说:“老人家忙吃饭吧!过去的事情想它干什么?”说着,叫起义:“快给爷爷拿烟袋来,给爷爷装上烟,劝爷爷多吃点。你看看这小孩子有多好……”这句话没说完,珍儿开门进来。金华问:“妹子!怎么这工夫出来?”

珍儿今年十七八岁了,长了一副俊俏的脸庞。自从李德才败了家,珍儿娘咽气的时候,把她认在贵他娘怀里做干闺女。珍儿仓皇地说:“叫我到柜上给大奶奶拿烟,偷个空儿过来看看。冯大爷正在家里发威,说什么:‘这就要给朱老忠个好看,非压服他们不行!’大奶奶也说,‘是时候了,也该给你老爹报仇了,’我看呀,你老人家还是躲躲吧!”

朱老忠听完这句话,把筷子在饭桌上一拍,向珍儿笑笑说:“来吧!也许是时候了……告诉你吧,珍儿,我不躲,我不能离开这块地方。”转身又对珍儿说,“孩子呀,大闺女了!今后的日子,可要肚子里长牙呀!这门里是没有正行的……”

正说着,伍老拔的儿子伍顺和小囤走进来,贵他娘让他们坐在小凳上。

伍顺等不得安稳,睁起大眼睛问:“庆哥怎么样,不要紧吧?”

朱老忠口中咀嚼着饽饽,伸长了脖子咽下去,说:“不要紧,没伤筋,没动骨,养息养息就好了。”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,牙口还好,他门里祖辈传说,老来老来又生了一排新牙,就是锅底上贴的饼子,风干的饽饽,都嚼得咯嘣乱响。吃得下饭,身子骨就结实。朱老忠常说:“活该是受苦的命,二十年以内死不了了。”

伍顺说:“这明摆着是欺侮人,昨日个我在冯家扎房架子,晚上还和庆哥挨着软床睡觉,一觉睡到大天亮,他的鬼魂去偷瓜来?”

小囤也说:“不分青红皂白,先挨这顿打。”

朱老忠说:“要好好记着,你父亲是怎么上了山的?”

伍顺低下头说:“甭说了,甭说了,大伯!我心里有数,我心疼!”

说到这里,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伍老拔。自从伍老拔上了山,他小哥们就再也离不开朱老忠,朱老忠觉得只有好好看顾孩子们长大,才对得起同志们。小哥俩守着母亲过了几年穷愁日子,如今伍顺二十一岁,和母亲养种二亩地,当个小木匠。小囤才十九岁,给大槐树冯老锡扛个小活,混碗饭吃。

朱老忠长叹一口气说:“俺那老拔哥要是在家,可就好多了,他在斗争里,可没有松过一点儿劲呀!”

夏天的天气,闷热得厉害,说着话空中罩起乌云。他们用长条布手巾擦着身上的汗。金华走到门外,悄悄地向东看看,再向西看看,见没有什么人来,把门插上,回来捡了碗筷。天上掣了两道闪,像日头一样明亮,照着每个人紧张的脸色。闪电过去,立刻又黑暗起来,像墨池一样黑。

朱老忠吃完饭,装上烟袋,夹在臂膀底下,翻转火石,挥动火镰打着火,又慢条斯理地讲起贾湘农领导大暴动的事。这是他们一生不能忘却的。自从那年头开始,他们一遇到急难的事情,就会自然而然想起贾老师。正在说着,朱老明在门外搭了话:“要不是暴动失败,就没有今天的苦日子了!有了抗日根据地,也就有衣大家穿,有饭大家吃了……”

伍顺听得明大伯说话,连忙跑出去,开门把他搀进来。坐在小凳上,又说:“这是多年不能忘的冤仇!”大暴动以后,朱老明过的日子更加困难了,他失去健康,脸上焦黄,浑身上下骨瘦如柴了。

朱老忠说:“老明哥,你也来了,黑灯瞎火的时候,你又没个眼,我还想吃完饭去找你,和你研究研究今天的事情。”

朱老明睁了睁眼睛,仰起头看着天,说:“这会儿,我黑天白天是一样了,听说冯贵堂吊打了庆儿,我早就想过来看看。白天怕人看见,说咱们又开黑会哩,等天黑我才摸了来。唉!好长的日月呀!想起老伙计们来,痛得我刀子扎心……你们正念叨大暴动的事,是吗?要是有贾老师在着,轮着我们遭这么大的难?”

朱老忠说:“是呀!冤上加冤,仇上加仇,希望我们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呀!”

朱老明也说:“看样子我们这一辈子算是过去了,但愿我们的后代们,和他们的爸爸一样有骨性……”

朱老忠说:“大哥!我们这一辈子还不算完。”

朱老明愣了一下,又对朱老忠说:“怎么,还不算完,已经几起几落了,把人们的革命性儿都磨光了,还有再起的希望吗?”

朱老忠说:“不,我们的革命性是不会完的,棱角总是有的,没有磨光的时候,只要天地间有封建势力,有反动派,就有革命存在。我来问你,大哥!你怕死吗?”

朱老明说:“我,我这么大年纪了,还怕什么死?”

朱老忠说:“你不怕死,我也不怕死,怕死的人不走这条道儿。怕死不革命,革命不怕死。”他又对小顺说,“孩子!你怕死吗?”

小顺不提防忠大伯问起这一句,他打了个愣怔,说:“我不怕!”

朱老忠又问小囤:“小囤,你怕吗?”正在这刻上,朱庆也在屋里炕上搭了话:“我也不是怕死的人哪!”这时朱老忠腾地全身涌起一股热潮,他伸手啪地把烟袋在桌子上一拍,猛地站起身来,煞了煞腰带。贵他娘和金华在一边看着,吓得心上直扑通。朱老忠迈开两只脚通通地走到屋里,扛出他那片铡刀,站在台阶上,大声地说:“你们都不怕死?”

到这节骨眼上,小顺、小囤、庆儿一齐说:“大伯头里走,我们后头跟着。”

贵他娘和金华,看真的要闹出事来,才说前去拦住,朱老忠又把铡刀从肩上拿下来,在地上一戳,哈哈笑着说:“好!革命的香烟不断,共产党不算完!”立刻吩咐金华接了铡刀。他看着这些子孙后代们心气还不弱,心里很是高兴。

话音未落,听见外边有人敲门。伍顺忙跑过去,开门一看,大声说:“保长他们来了!”珍儿机灵地躲在黑影里,悄悄地蹓走了,小囤搀起明大伯,大伙儿回避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