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朱老忠和严志和带着大贵、二贵、春兰、严萍、巧姑、伍顺、庆儿、小囤……一起子孩子们,趁夜黑埋葬了朱老星和烈士们的尸体。贵他娘、顺儿他娘、庆儿他娘,和一群革命的妇女们,在后头跟着,暗暗哭泣。他们把小窝铺从河北移到河南,找了一块密密实实的高粱地,安下营来。朱老忠先想办法安置了庆儿娘一家的生活,又特地找庆儿、巧姑安慰一番。两个孩子,人儿虽小,但经过斗争锻炼,知事明理,懂得应该怎么给爹爹报仇,一心一意地跟忠大伯、明大伯革命到底。

二贵年纪小,打了这么多日子的游击,走路多,睡觉少,吃饭喝水没有一定时候,闹起火眼来,眼珠上网满了血丝,赤烂红肿。他觉得头晕目眩,头沉得不行,睡在窝铺里,一病就是多少日子。二贵病了,朱老忠心里很是难受。那天黄昏时分,他托全富奶奶到锁井集上去买火烧夹肉。直到太阳没了,老奶奶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回来。秋后的平原上,一眼望不到边际,天黑了,夜暗从天上漫散下来,远远天地相连处,一片混茫,晚风凛凛地吹着,成群的蚊虫围绕着小窝铺乱飞,嗡嗡叫着。朱老忠拿过火烧夹肉叫二贵吃。他说什么也不吃,问父亲:“爹!老拔叔叔呢?”朱老忠说:“谁知道呢,这么多日子还没有消息!”二贵说:“说不定也是被敌人害了。”朱老忠说:“那倒不一定,我派人到辛庄战场上去察看了人头,认不出他的脸形!”说着,二贵趴在铺席上,用两只手捂上脸,哭出来说:“许是被捕了。”

朱老忠也觉心酸,却笑着蹭过去,把嘴伸到二贵的耳朵边上,慢声细语地说:“孩子!你婶子大娘她们要问,就说是跟着湘农司令员他们下了关东了。嗯,惹得娘儿们哭哭啼啼的,影响多不好!”

二贵睡在窝铺里,只是流泪,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。朱老明整天坐在他的枕头边上,说:“你忙吃饭吧,不吃饭又有什么办法?发晕当不了死,大势已去,还得过下去呀!”二贵说:“游击战争失败,日本鬼子就要来!”

朱老忠在一旁听着也觉难受,可是把手叉在腰里,摇了一下肩膀,说:“失败了,再来。这暴动,本来就不是一次能成功的。这次失败,算是得了教训。下次再干,就有了经验!”二贵叹声说:“咳!见不得人呀!”朱老忠说:“什么?暴动是革命行为,自古就有的,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”

二贵听了这话,心眼里才豁亮了。两眼直害了一个月,净使鸡蛋清和黄连水洗,才洗好了。

大屠杀以后,冯贵堂在村里成立起“和平会”,成立起乡团,逮捕红军家属,叫他们赔偿损失。冯贵堂是个聪明人,他想:在锁井镇上当红军、分东西的人很多,既不能斩草除根,把老老小小都杀了也不像话,尤其对朱老忠,还要维护,不要多树立敌人。留下他们的性命,好扛长工或是打短工。老驴头、老套子等,都被取保放回。

秋黄了,朱大贵带着红军们,在晚晌帮着红军家属收割了庄稼,送到亲戚家去。眼看着大地里庄稼一天天倒下来。人家收拾这片,他们藏到那片去。人家收拾了那片,他们又要躲到另一片去。青纱帐要倒了!

贵他娘带着金华,白天在野地里存身,在人家割过的地上拾庄稼;晚上,找个人家去摸宿。大暴动以后,她们常常是通宵不睡,一直坐到天明,苦受熬煎。不幸的消息一阵阵传来:不是这个被捕就是那个被捕,不是这个叛变就是那个叛变,她们提心吊胆过着日子。那天夜晚,朱老忠和朱老明回到他的小坟屋里,眯糊着眼儿出神。有人走到门前敲门,朱老忠一听,以为是特务捕人,伸手拿起小铁锨,闪在门道口,问:“你是谁?”愤怒在他心里燃烧,两手举起小铁锨,准备动手。

外面有人应声:“是我,朱老虎!”

他抬头一想:“朱老虎?他还没有牺牲?说不定是诈!”他慷慨义气地说:“老虎?甭胡诈!他已经死了。说清楚,你是什么人,来干什么?要是有一星半点含糊,你知道我朱老忠不是好惹的!”他把小铁锨在门板上一拍,当啷一声响,撕开嗓子大喊:“我要你的脑袋!”

朱老虎在门外颤声说:“老忠同志!大暴动才过去几天?甭说这会儿,十年,二十年,朱老虎还是我朱老虎,要是变了心,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!”

朱老忠仔细一听,煞似老虎,可是他又犯疑:也许有人冒名顶替,装着他的声音来害我。处在这个时刻,他不得不加小心。他沉思默想,考虑其中来由。有吃半顿饭的工夫,下定了决心,要考验考验朱老虎,豁啷地把门开了。

朱老虎刚把一只脚迈进门槛,猛地一只小铁锨劈过来,好像眼前打了一道亮闪,他机灵地把头一躲,当的一声,小铁锨砍在门框上。朱老虎伸手抓住锨柄,脸上唰地流下汗珠子,眼里噙着泪说:“朱老忠!你的心是红的是白的?多少年来,我为党工作,跟着党进行了游击战争。那天掩护你们突围以后,我们又打了一仗,直打到弹尽粮绝,才指挥游击队员们钻在青纱帐里四散了。我一夜跑回家去,躺在野地里,一病就是一个月。老娘要着饭吃,才救活我这条性命。不想今天,要死在你朱老忠的手里。你,你,叛徒!”

这时,朱老忠还是半信半疑。朱老虎两手擒住他的锨柄,说:“朱老忠!我不管你在哪一边,不管你是黑心白心。告诉你说,我朱老虎是共产党员,他的心,千年以后不变颜色!”

说到这里,朱老忠才放下心来,哈哈笑了说:“好!古城相会,弟兄还是好弟兄,同志还是好同志!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!”在黑夜之间,两个人走到梨树林里,今天见到朱老虎,好像久别逢故交。他笑笑说:“老虎同志!今天相见,真是不容易,你是怎么活过来的?”

朱老虎坐在梨树底下,长出一口气,说:“咳呀!好一场大战呀!湘农司令员的命令,叫我们打过河去,攻击陈贯群的司令部,差一点没活捉了他,可是敌人又增援上来,要不是李霜泗和翟树功同志他们能干,我们几乎完全被白军消灭在那里。”说着,他痛苦地摇摇头,又说:“咳呀!在战争里,翟树功同志也牺牲了。”

朱老忠听说翟树功同志牺牲了,沉默了好长时间。他虽然和翟树功同志只见过一面,可是他听得说过:他是农民出身,耍一手好拳脚,有十个八个人的到不了他跟前,暴动之前曾参加过上级召开的会议。朱老虎又问湘农司令员的下落,朱老忠说:“失败以后,他急于到上级去汇报,我叫大贵送他到白洋淀,搭船上保定去了。临走的时候给咱们撂下了几句话:叫咱地方同志们转入地下,坚持立场,坚持斗争,守住革命的阵地。他说这场暴动还不算完,他还要回来!”

朱老虎听完,把胸脯一拍说:“好,好嘛!他既是这么说了,咱们就这么办,将来咱还有一闹。可是眼下土豪劣绅们叫革命家属们认罪赔款,人们不得不去房卖地,倾家荡产。我和老娘只好又要起饭吃,过起流浪生活!”

朱老忠说:“老同志!甭难受,我们忍住这口气,撑过低潮吧!等湘农司令员回来,我们再打起红旗,进行抗日战争!”

朱老虎说:“老忠同志!你说得对,有你就有我,虽然到了低潮时候,我朱老虎还是一头碰南墙!从今以后,我在你这里接关系。”说着,连碗饭也没得吃,背起筐,摇晃着脑袋,用袖子捂上脸,慢慢地走去。

朱老忠又赶上去,说:“老虎同志!你没处存身,就在我这儿住几天吧!”

朱老虎在夜暗中,从上到下看了看朱老忠,说:“老同志!没的你有存身之处吗?”

朱老忠说:“我们还有人。”

朱老虎问:“人在哪里?”

朱老忠扬起手,向着远处招了一下,说:“就在这漫洼野地里!”

两个人站住脚,愣了一刻,边说边走,朱老忠送他走出十里以外,猛地停住脚,说:“送多远也得分离呀!”

朱老虎也说:“只要是我们的人,集在一块就觉得热乎,离开了就觉得心里冷冷的。”他又握紧了朱老忠的手,停了一刻说:“老同志,后会有期!”

朱老忠说:“好!你去吧!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!”说着,他站在一丛高粱棵下,看着朱老虎的影子,在夜暗中踽踽地走去。遍地庄稼快要收割完了,草叶子都黄了,棉花叶子红了,开起白花花的朵儿。人们已经耕了地,耩上麦子了。西北风开始刮得紧起来。他由不得身上寒噤了几下,一步一步走回来,朱老明还在小屋子里等着他。朱老忠把朱老虎来取关系的话说了,朱老明扬起头,看看天上,笑了说:“朱老虎至死不忘抗日,看来是个好同志!”

说着,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离开小屋,回到村公所去。说是村公所,如今连一座小窝铺也搭不起来了,朱大贵他们就睡在河套里一片未割的禾子地里,游击队员们睡在周围的棉花地里。朱大贵迷迷糊糊里,听得有人走动,翻身从脑袋底下抽起枪来,疾速搬动机扭,准备射击。一看是两位老人来了,用手背擦了擦眼睛,爬起身来。朱老忠和朱老明走到大贵跟前,坐在地上。这时天已明了,太阳从地底下钻出来,天上还有几颗大银星星,朱老忠看着敞阔的洼地出神,眼看长着的庄稼剩得不多了,秋天去了。冬天就要来了。如今冯贵堂霸占了锁井镇,凡是暴动人家都进不了村,过不了安生日子。这个抗日游击队可是怎么存在法?他对朱老明说:“大哥,我看咱这游击队也该走了。”

朱老明说:“如今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可上哪儿去?”

朱老忠说:“贾老师临走的时候嘱咐过,到了十分不得已的时候,就叫大贵拉着游击队上太行山。”

朱老明一听,低下头老半天不说话。他想:有游击队在跟前,虽然二十多支枪,还是个不小的力量,如果游击队一走,这工作可是怎么坚持法?他说:“贾老师说得对,保存武装,保存革命的种子,积蓄抗日力量等待将来,时机一到,咱还有打起红旗的一天!”

朱大贵听到这里,睖着眼睛什么也不说,他不愿离开朱老忠和朱老明,他自小跟着他们长大起来,出个主意比他自己想半天还强。他又想起在年幼的时候,怎样跟随爹娘走进关来,又想起在多少日子的游击战争里,红军怎样的受人欢迎,因为反动派兵力的袭击,河北红军,如今只剩下这么几十棵枪了。想着这些,他心上实在难受。朱老忠看出他的神色,说:“大贵!你是共产党员,是游击队的队长。下级服从上级,上级既然说了,叫怎么干就得怎么干。不能感情用事,违抗上级命令!”朱老忠说到这里,不知不觉镇起脸来。

朱大贵说:“我当然要执行上级决议,我在湘农司令员面前说了的。只是没有单独拉着军队干过,谁知落在什么地步?”

朱老明说:“我就相信你,你当过兵打过仗。在游击战争里,像生龙活虎一样,队员们没有一个不赞成的。一个共产党员,党说一不能二,说干就是干,没有犹豫的!”

朱大贵听得朱老明说,把胸脯一拍,说:“好!既然打起这杆红旗,一不做二不休,干!”

三个人商量好,严志和也同意这么办,游击队开始做准备,大贵他娘、顺儿他娘、江涛他娘、金华、春兰、严萍,一齐来在河套里,为红军洗衣服,缝补鞋袜。可是大贵他娘和金华一拿起大贵的衣裳,心上就千头万绪:他要去拉着杆子打游击,谁知道打到什么地方,什么时候才能回来?心里说不尽的难受。顺儿他娘想起伍老拔,春兰想起运涛,严萍想起江涛,各人有各人牵心的人儿,各人有各人的心事。再说李德才和刘二卯,一连几天在寻找“暴动户”,还没有结局,谁知将来落个什么结局?

直到天黑,人们才散了,各人找个地方去讨口饭吃。春兰跟严萍到她家去了。朱大贵拉了一下金华的手,两个人一块,悄悄地踩着河岸上的沙坂向东走,天上星光在水面上照着,形成一条条银色的小蛇。不知怎么,两个人一想到要离开,心上都热乎乎的,经过一场游击战争之后,也觉得感情上很新鲜,像新婚的夫妻一样亲密。大贵紧紧握住金华的手,睁开静穆的大眼睛,看着金华美丽的面影,把两块烧熟的红薯,送到她的怀里,金华高兴地吃着,又糊又面。

两个人并肩走着,金华看了看大贵说:“前几天起手的时候,你那股猛劲儿怎么那么大?像个小牛犊子似的。”她说着,又留恋不舍地看着大贵,自从结婚以来,他们过得多么好啊!心里多么舒畅啊!如今暴动失败,他就要离开她了!

大贵说:“那时有一口胜利的气儿吹着,心上像架着一团火儿,如今这股火儿下去了,就该歇歇劲了!”看看河边一片平净的沙地,他说,“咱就在这里歇一忽儿吧!”

朱大贵坐在河边沙坂上,沙地平整干燥,满天星斗照着,河水潺潺流着,像镜面一样明亮,微微起着涟漪。金华坐在大贵一旁,把身子打个舒展,说:“咳!你要走了,只怕见不到你了。你要上哪儿去?”她抬起大圆眼睛,仰起头看着天上繁星,看着大贵笑。大贵在星光之下,看得明白她在等待,张开滚热的嘴唇,吻着金华。金华说:“天呀!打仗的时候,没有把别人吓死,如今我又摸到你了!”她说着,觉得眼圈儿发酸。这时,她的胸怀才平坦下来,心孔像静水里的鱼鳃,在吞吐着血液。

朱大贵问:“你怕打仗?”

金华说:“我?”她说着,摇头看着大贵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我,不怕——打仗。怕你……”

大贵也伸起胳膊打个舒展,说:“这个仗可就打长了……贾老师说,要进行长期的游击战争呀!”他把手枪放在一旁,用手巾把它盖上,怕夜风扬起沙尘,落在枪上。自从会战那天,他从屋顶上跳下来,胸腔里像是岔了一口气,有时会感到隐隐作痛。可是,这并不妨害他作战。

这时,金华像是走过了长远沙漠的骆驼一样,伸起脖儿等待大贵把爱情的清水浇灌。看大贵老是看着她,隔着粗布衣服,觉到两个人的心同时在跳动。金华笑了一下,说:“你老是看我干吗?”

大贵说:“记得结婚的时候,你的眼睛还不会笑!”

金华说:“那时小姑娘,还不懂得人间的事儿。”

金华拉起大贵的手,低头笑了笑说:“你就要走了,不给他起个名儿?”

大贵看了她一眼,笑了说:“叫……起义!”

金华说:“要是个闺女呢?也叫她去打仗?”

大贵说:“要是个小闺女,就叫火儿,取个红火的意思!”

金华说:“好!就按你说的,我也希望是个闺女,火儿,多么亮呀!你出去了就死心塌地干去,公婆由我一个人扶养,孩子由我一个人拉扯,日子要是过不好,算我没脸见你!”想到几天来,兵荒马乱的日子,又说:“我只怕再摸不到今天的日子。”朱大贵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天上的星星,水上也有星星。他说:“怎么哩?战斗嘛,这还不好吗?日子是我们自己的,我们要怎么过就怎么过!”大贵抬起头,对着远方的天色说:“呵!长长的日月,长长的抗日啊。”

金华说:“咱们睡一会吧,这几天多熬人呀!”

朱大贵返回身看了看,沙坂上光光的,仰身躺下去。金华也躺在他的身旁,慢慢睡着。大贵才睡着一会,猛地惊乍了一下,又醒过来,说:“金华!金华!咱可不能睡过了,我们还要开士兵大会,动员上山!”

金华并没有醒来,不,也许是没有睡着,也没动一动,说:“睡不过,你睡吧,我合一合眼儿,解解乏,就叫你。”

说着,两个人同时睡着……

秋天一来,河里波涛渐渐平静,只是缓缓地流着;可是离远听来,还有哗哗的水流声。夜风吹起,大叶杨的叶子,又在响着。立秋一过,平原上的禾谷,甚至一拃拃小草也要结起籽来。这是在晚上,要是白天,会看见河滩上各色各样的花草,都结了籽。村上一阵马嘶,金华心上一怔,从梦里翻过来。看了看天上,蓝天褪了颜色,星子发了白,月亮要下去了。金华伸手抚摸了一下大贵的胳膊,还是那样茁壮,那样硬实。拍拍大贵的胸膛说:“大贵!大贵!”

朱大贵摆了下头,咂咂嘴唇,唔唔哝哝地说:“可不能跑了冯老兰!”

金华一下子笑了,说:“醒醒儿!冯老兰早见了阎王爷哩!”又拍拍大贵说:“你可醒醒呀!”

这时大贵才醒过来,看了看金华,说:“唔!有什么动静儿?”

金华说:“军马叫哩!”

朱大贵说:“叫吧!让它叫去!”

金华说:“我心里挺难受,红军走了,日本鬼子来了,怎么过日子呀?”

朱大贵说:“那个不要紧,早晚还要回来。”

金华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真的吗?什么时候?”

朱大贵缓缓地说:“长长的工夫,耐耐的性儿,干下去吧!干到最后胜利了才算拉倒!”

金华绷起嘴儿听着,一下子又扎在大贵怀里,噘起嘴不说什么。大贵问:“怎么了?”

金华说:“没的才革了几天命,说起话来斯模大样儿,像大革命家,好像心胸有多么宽,肚肠有多么长一样。”

朱大贵笑咧咧地说:“那个又有什么办法?早想革命成功,过好日子,可是又失败了。”

当大贵说着话的时候,金华把脖颈搭在大贵胳膊上,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东方,霍地一个闪亮,好像有个火花儿跃动,一霎时又灭了。

金华惊了一下说:“怎么有亮儿?”

大贵问:“哪儿?”

金华点着下巴说:“东边。”

大贵拔起脖子看了一会,看不见,他说:“许是萤火虫儿。”

金华说:“不,萤火虫是蓝蓝的。”

说话之间,火光又在东方闪了一下。

大贵说:“许是打鱼的抽烟呢!”

这时金华紧张的心情才松下来,她知道一到秋天,滹沱河里常有人捕鱼。两个人又放开心,说了一会子心里话儿。说了一会,金华又停住,她老是觉得脊梁后头有个人出气儿,摇摇头看了看,又不见了,心中着实疑影。猛地有人一个箭步蹿过来,说:“站住!不要动!”

朱大贵来不及抓枪,一下子被那个人扒了个后仰跤,吓得金华大睁着眼睛,回头看了看,是小囤。大贵说:“你这孩子!吓了我满脑袋头发。”

金华也说:“小调皮鬼儿,促狭死!”

小囤说:“好啊!吓了你满脑袋头发?还急了我满脑袋头发哩。离这儿不远,村上就驻着白军,明大伯和忠大伯心上急得冒火,等着你开士兵大会,左盼你也不来,右盼你也不来,原来在这儿扇凉翅儿,掰瓜露籽儿数落你们那痛快事儿哩!”

大贵说:“小囤!你干什么?”

小囤说:“我干什么,这节骨眼儿上还干什么!我放哨哩,人们都准备好了,等你去开会哩!”

大贵和金华从地上站起来,大贵给金华拍了拍身上的沙土,金华也给大贵拍了拍。大贵在头里走,金华在后头跟着,踩着沙坂往回走。金华说:“你们要上太行山,去占山为王?”在金华的思想上,占山为王就和“窦尔敦”一样,平原上人们都知道这位民族英雄的行径。于是,她心上由不得高兴起来。

今天河水特别清亮,天空高高悬着。世界很静;青蛙不叫,草里的虫子也不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