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明听说村里马快们开始动手,暴动人家要受灾殃,朱老忠集合人要出发打仗,他心里打了一下颤,摇摇手,走过去说:“大兄弟不行!剩下这点武装,就像咱的眼珠子一样。有灯掌在暗处,有钢使在刃上,不能轻举妄动,咱先弄清情况再说!”朱老忠听了这话,心情略微平息一下。他擦去脸上的汗珠,问:“叫谁去出探?”贵他娘睁开惊慌的大眼睛,看了看朱老明,笑嘻嘻地说:“大哥!叫我去吧!”朱老明说:“你不行,谁不知道你是红军大队长的家里,要是叫马快们逮住,非同小可!”贵他娘说:“那就叫小囤去,孩子小,又聪明伶俐!”朱老明说:“他去倒是可以,年纪虽小,心里能走事儿。”小囤眨巴眨巴明灯儿似的眼睛,绷起嘴,笑默默地走过来说:“唔,我去吧!”他穿着白粗布小裤衩,毛蓝布小褂子,袖头上都破了,绽出一条条的线缕。这孩子才十三四岁,身子壮壮的,又聪明又活泼。他穿上鞋子,背上粪筐,顺着地垄往村里走。走了几步,朱老明又把他叫回来,说:“小囤,你回来,光是闷着头往村里走,你知道去干什么?”小囤呆了一刻,又慢慢走回来,睖着眼睛说:“唔!我还不知道,不是去打探消息吗?”朱老明伸手摸住小囤头顶,说:“我给你说说吧!第一,你打探村里军队有没有调动,现有多少?第二,你打探今天又来了多少马快,住在什么地方?第三,你打探冯贵堂他们今天有什么行动?三桩事情打探清楚,快来报告。”

小囤听完了话,转身往村里走,走了几步,朱老明又赶上去说:“小囤!你站住,我再嘱咐你几句:千万别叫马快逮住你,要是他们知道了你是伍老拔的儿子,可不是玩儿的!”小囤听了这句话,眨巴着眼睛怔了大半天,可是,孩子年岁小,他还不晓得阶级斗争的厉害。朱老明又说:“唔!你要知道,你爸爸是红军,你和白军、马快们势不两立。”

小囤又站在那里呆了一刻,这时心里倒是觉得有些沉重了。一边应着声,走出高粱地,上了堤坡,摸索着往村里走去。自从白军住了锁井镇,镇上成天价鸡飞狗跳,鸽子炸窝,连树上的鸟雀都惊一阵乍一阵的。大柳树林子里的黄鹂,也不再鸣啭。小囤沿着堤坡下边的小道,走进东锁井。走到小十字街上,街上没有人。参加暴动的人家,牵着牛驴,背着全家的衣裳被褥,藏到大洼里去了。没有参加暴动的人家,男人们上西锁井去支应军队,铡草喂马,不得安闲;女人家把门关得紧紧,藏在家里,不敢在街上抛头露面。自从镇上住上白军,就像来了一群土匪,见鸡捉鸡,见狗打狗,赶得小猪崽吱吱喽喽满街乱跑,闹得实在不像个样。走过苇塘,只见西锁井大街上槐树底下拴着很多军马,他在那里拾了满满一筐马粪。马快班就住在鸿兴荤馆里,掌勺的把式把大勺碰得小勺嘎嘎乱响,马快班的头目们在那里吃着上好的饭,躺在炕上抽大烟。马快们正在大街上抓人,看见小囤,离远摆着手儿喊:“来!过来!过来!”小囤走过去,马快递给他两根缰绳,叫他去遛马,小囤心里想:遛马就遛马,更好在大街上走走。

当小囤背着筐牵着马走到花庄门口,从院里走出一个戴黑眼镜的人,见了小囤就问:“小孩儿!你知道谁家是共产党?”

这时小囤已经懂得世故,他说:“什么样的人是共产党,脑瓜上又没贴着条儿!”他眨巴眨巴眼睛,摇着头说:“我不知道!”

戴黑眼镜的人把他拉到村边,蹲在树底下,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洋烟盒子,嘻嘻笑着,软言细语问:“谁家有闹暴动的?”

小囤不稀罕那个东西,摇摇头说:“闹暴动的时候,在村北大柏树坟里。”

戴黑眼镜的人又问:“谁参加来?”

小囤说:“人可多了,成千成万!”

戴黑眼镜的人斜了他一眼,急躁得喷出唾沫星子,抓住小囤的脊梁,摇了一下说:“他们的名字是谁?”他恨不得叫小囤张嘴说出红军姓名,一股劲地追问,追得小囤倒不过思想,不知说什么好。他说:“参加‘暴动’的人都是带着枪。”

戴黑眼镜的人笑了笑,点头说:“对呀!带枪的人在哪儿?”

实在追得小囤的思想没处躲闪,他说:“去吧!苇塘边上的青堂瓦舍,净是有枪的主儿,要多少就有多少。”

到了这刻上,戴黑眼镜的人才知道他有意瞒哄,一下子生起气来,把帽子向后脑勺上一推,拧起眉毛,照准小囤的屁股,啪地就是一脚,说:“净他娘的满嘴胡唚,不说一句实话!”这家伙是个吃生米的,想找点外快花花。

小囤抱起脑袋,牵起马,哭哭啼啼走回来。他看戴黑眼镜的人晃搭着身子走远了,用手指头挖着他的后脑勺儿骂:“我日马快们八辈子祖奶奶!”他把马交到队部,才说扭身走回东锁井,一阵脚步声,冯贵堂带着一群马快们走过来。后头跟着一个奇怪的大汉:胖大个子,一只臂膀,大个头颅上满脸伤疤,那就是大马快张福奎。后面跟着李德才、刘二卯和一群看家护院的人们,顺着胡同走过来。老山头看见小囤,用马鞭子一指,瞪出锥子眼,咬牙错齿喊:“那就是伍老拔家小崽子,追他,劈死他个小狗日的!”冯贵堂一听,顿时心火上升,杀父之仇,毁家之恨,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上。小囤扭头一看,冯贵堂要捉他,拿起腿就跑。老山头带着冯家护院的人们就追,一直追到苇坑边上。

在辛庄会战的前一天晚上,冯贵堂和张福奎,带着全城的马快移防到锁井镇,在冯家大院账房里安上特务大队部。他们发动所有地主武装、保卫团、反动地主们,带着看家护院的人们到处捉拿红军。他们逮住红军了,就绑起来,拉他们到千里堤上,冯贵堂立眉横眼说声:“给我打!”于是,看家护院的人们,就拳打脚踢,棍子像雨点子一样落在红军们脊梁上。打够了,骂够了,拉去交给白军。今天,冯贵堂像咬人的疯狗,红着眼睛,龇着牙齿,嘴上挂着血丝,到处捉人。可是暴动的人们早就躲开了,谁也捉不到。于是他就捉起红军家属和小孩子们来。

冯贵堂手里拿着枪,带着老山头追了小囤一程,看小囤跑远,也就渐渐慢下步来,气愤愤地瞪了老山头一眼,说:“妈的!光是会吃饭,连个小孩子也逮不住!”老山头睖着眼睛说:“日子长着哩,今天逮不住,还有明天,明天逮不住,还有后天。孙悟空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,还能打得出老佛爷的手心去?”

老山头这么一说,冯贵堂心上的气愤慢慢平下来,说:“走!”他摆着两只胳膊,走过苇塘。一进朱老忠家小门,小院里静寂无声。他带着张福奎,踹开屋门,到朱老忠屋里看了看,又到大贵屋里看了看,都是一些破烂家具,破衣裳烂套子。走到牛棚里一看,牛也没有了,他顿时生起气来,心里说:连一件值钱东西也没有!想着,跺得两只脚后跟通通乱响,又吩咐老山头说:“去!把咱的几辆大车都套过来!”

冯贵堂家护院的人们,要把朱老忠家的粮食、箱柜、锅碗盆瓢……凡是成用的东西,都装上大车。冯贵堂把手一摇,说:“不用,听我的!”他们在朱老忠家里闹了半天,闹得猪崽乱叫,赶得鸡满院子横飞。张福奎站在台阶上哈哈大笑,说:“看这闹红军的好下场,就欠抄家灭门!”冯贵堂摇了一下手枪,说:“不,我自有主意!”张福奎从阶台上走下来,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说:“咳!小户人家……”不等张福奎说完,冯贵堂放大了声嗓,说:“怎么?张队长!你好了疮忘了疼了?红军伤了我的老爹,这是不共戴天之仇!我得想个特别的办法治他!”

冯贵堂这么一说,张福奎也想起他的一只胳膊,看冯贵堂火气上来,也就不再说什么。冯贵堂见有几个小孩子,在破布衬烂套子里捡些破瓶瓶小罐罐玩儿,喝呼了一声:“呔!滚出去,你们在这里捡什么洋落儿?”冯贵堂一喊,几个小孩子吓得哇哇哭着,叽哩咕咚跑出去。他又走到北屋看了看,走到西屋看了看,见没有什么成用的东西,又蒙走到厕所里,一进到厕所门,立刻用白绸子手绢捂上鼻子,骂:“呔!妈的!什么味气!”合着眼睛从厕所里走出来。见面前横躺着一只破煤油桶,他丧气地抬起脚,通地一声踢开去,嘟嘟囔囔说:“他妈的!没一件值钱的东西!”

冯贵堂和张福奎带着马快,从朱老忠家里走出来,才说走进冯老锡家大梢门,到朱老星家去,看见冯老锡叼着大烟袋在门口上站着。他拐个弯儿走到小栅栏门口,用手一推,木栅栏锁着,对老山头说:“拿脚踹开!”老山头和几个护院的三脚两脚把木栅踹开,走了进去,推开屋门探头一看,屋里烟熏火燎,尽是破坛烂罐,用脚踢开盖帘,说:“铁锅还是一口囫囵的,拿上!”老山头拔下那口铁锅,背出去放在大车上,把破衣烂裳、柜头、炕席、农器、家具,都装在车上。老山头莫名其妙,说:“放着朱老忠家的东西不要,这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个铜钱,要那干什么?”冯贵堂说:“你大字不识,懂得什么谋略?我拿回去当柴烧,扔在猪圈里沤了粪,也不给他们留下。”

他们从场院里走出来,又抄了几家红军的家。沿街走着,一只狗垂着脖子,耷拉着尾巴从后头跑过来,冯贵堂伸手砰的一枪打在头上,那条狗连叫一声也没叫,躺在地上打了个扑拉儿,就没气了。大街上冷冷清清,只听得满村子鸡飞猪叫,咵一声骂一声。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穿灰色军装的大兵。他们从小十字街往北去,走进春兰家小门。老驴头正在院子里晒红高粱,他从地里捡了一筐早熟的高粱穗回来,看见冯贵堂走进来,呱哒地垂下脸,心上扑通直跳,又霍地打起笑脸,举起一个又红又大的高粱穗,说:“你看我这高粱穗长得有多大!”老山头睁开三角眼睛瞪了他一下,说:“谁管你高粱穗大不大,你家春兰呢?”老驴头听问春兰,立时蒙头转向,对冯贵堂说:“他问你妹子?”冯贵堂一下子变了脸说:“他妈的!什么妹子不妹子,整着个是女红军!”一下子吓得老驴头一身骨架乱颤,得得着牙齿说:“俺,俺,俺可不是,俺是正经八百的好庄稼主儿。”冯贵堂说:“等她回来,叫她老老实实到我那儿去,叫张队长教训教训她!”老驴头一听,看了看旁边站的那个胖大个子,满脸红疤,口眼歪斜,实在不像个人样子,心里想:春兰要是落在他们手里,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!他说:“小闺女家,不要跟她一般见识!”冯贵堂说:“什么?她比半大小子闹得还欢!”又招呼老山头:“来!拾掇他!”

他这么一说,老驴头两手拍打着膝盖,咧起厚嘴唇,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来,伸开两只手拦住说:“不行不行,那可不行,我没‘共’你们的‘产’,你们可不能抄我的家!”又扑通地给跪下磕头,说:“大人!大人!可怜可怜我老头子吧,一辈子讨吃要吃不是容易。”老山头仄歪仄歪脑袋,说:“净他娘的装穷卖傻,来!先搬他的粮食!”老驴头听得说,跪趋马爬赶过去,拽住老山头的裤脚,说:“老爷!老爷!可不能,可不能,春兰可不是共产党!”老山头一下子躲开老驴头说:“你知道?你糊涂到底了,她生俩私孩子你都不知道!”

张福奎满院子看了看,见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;再说他们重男轻女惯了,觉得春兰即便是个共产党也怎么不了谁。他说:“算了,快死的老头子,跟他一样干什么!”说着,扭头向外走,马快们也跟着走出来。可是,冯贵堂并不就出来,走到小棚子里看了看,有一个牛槽,两堆牛粪,就是没有牛。他想一定是给朱老忠藏牛的,他问:“你这个老窝主,朱老忠那牛呢?”老驴头哭哭啼啼说:“春兰套车出去了!”冯贵堂紧跟着问:“到哪儿去了?”老山头也趋遛过去,手里拿起半截柳竿子,气势汹汹说:“她到哪儿去了,快说!”老驴头眼泪鼻涕挂在长胡子上,说:“她上哪儿去,我哪里知道?”

说到这刻上,春兰娘也从屋子里走出来,扎煞着两只胳膊,连连抖索说:“可是的!她上哪儿去了,多咱也不跟俺们说声。”不等春兰娘说完,老山头拿起半截柳竿子赶上去,说:“妈的!你又出来帮腔,我揍死你这个老梆子!”春兰娘往后一躲,一个仄卜楞倒在地上,撒开声嗓大叫:“你们想干什么?吓死人了!吓死人了!”老山头又走上去说:“你耍赖?我要带你走!”立刻吩咐护院的人们说:“带她!”

这时,护院的人们嗡地跑上去,要拿绳子捆春兰娘。老驴头跑上去说:“不行,那可不行!”正闹得乱乱哄哄,老套子一下子从门外头跑进来,对老驴头说:“跪下!跪下!你还不跪下向老爷们求情!”他拉着老驴头跪,老驴头说什么也不跪。老套子着急败打地说:“你满脑袋高粱花子,还随共产!分了人家粮食、棉花,还不快跪!”老驴头见老套子一股劲翻他的老底子,曲起腿,跺脚连声:“哪里!哪里!暴动那天,我连门都没出,谁分粮食来?谁分棉花来?你干吗拿屎盆子往自己人脑袋上扣?”一行说着,向老套子丢眼色。老套子不听他,曲起腿跺起脚,说:“我干什么给你扣屎盆子?你亲口跟我说的,叫我随,我不随。”老套子一说,老驴头腾地粗了脖子红了脸,把膝盖一拍,说:“好!好!你要倒我的戈?”这时冯贵堂也生气了,拿起手杖朝老套子胸膛上一杵,说:“你说!他抢了我多少棉花?多少粮食?藏在哪儿?”

老套子浑身打着哆嗦,口口吃吃,什么也说不上来。本来他在门外听着,看闹得不可开交,马快们要带春兰娘走,他想讨个好儿说说情,好叫冯贵堂饶了她。可是,他口角不灵,越说越出了边儿了,直到无话可说。老驴头村村势势,跑前两步说:“你可说呀,锁井镇上分棉花、分粮食的不只我一个,我不怕。你说我分了,我就分了。”又走上几步,指着老套子对冯贵堂说:“就藏在他那小屋里,他是窝主!”老山头跑上去,捽住老套子的领口子,用柳竿子敲着他的脑袋说:“你也分了吧?”老套子拍着胸膛说:“我,我是正枝正派,你白给我,我都不要。”又指着老驴头说:“他窝里反!”冯贵堂说:“甭问他了,他没分也算窝藏赃物!”

护院的人们拿来一根长绳,这一头拴上老驴头,那一头拴上老套子。两个老头,倒背着手儿互相看了看,又扭过头去,吭吭哧哧地生着气,不说什么。出了门也没人牵着,叫他们自个儿走。走到老套子小屋里一看,棉花垛在炕头上,粮食盛在席篓子里,衣裳包袱放在破柜头里。冯贵堂说:“好!人证物证俱在,无可争辩,你们哪个也跑不了!”

老套子慑着眼睛不说什么,耷拉下脖子出神,直到如今,他才明白过来,心与愿违,不该装这个大人吃瓜,后悔冒冒失失地出头露面,惹火烧身,到了此刻,也无话可说了。走过大槐树冯家门口的时候,冯老锡坐在门口木头磆碌子上抽烟,看见冯贵堂捆了老套子,一下子冒起火来,拿起大烟袋走上去,说:“你们绑我长工干什么?”

冯贵堂看他气色不对,过去两家为金莺的事情结下过仇恨,到这刻上,他不得不退后几步。老山头走上去,指点说:“他,窝藏赃物,随同共匪!”冯老锡喷着唾沫说:“没那么八宗子事!暴动的那天,他连门没出。”说着,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,气愤愤的,心里不平。老山头指着那些棉花、粮食说:“现有人证物证,又有什么说的?”冯老锡说:“什么也不是,你们户大人多,又要压服我大槐树冯家。你们就不想想,打狗还看主子哩,你们绑我的长工,就等于在我脸上抹屎!”

冯贵堂不理他的碴儿,护院的人们围随着几辆大车,走回西锁井。一进账房,严老松、刘老万、刘老士在屋子里等着他。冯老兰死了,冯贵堂就成了锁井镇上主事的人了。严老松见冯贵堂带着几辆大车走进来,带着满脸的秽气,浑身的衣裳都打着哆嗦,从椅子上站起来说:“贵堂来了,咱就说说吧,关于人们受的损失可是怎么办法。”说着,拿起大烟袋,指了一下大槐树底下那几辆大车。车上载满了抄来的那些家家伙伙。严老松今天穿了一身长长的紫花裤褂,缠着黑腿带,手里拿着他那条大烟袋,划着根洋火插在烟锅上才能抽着烟。

冯贵堂看架势,话中有话,他破开怒容,笑了说:“诸位村长,有什么事情,请商量吧!”说着,刘老万也从椅子上站起来。他身材短小,说起话来一耸动一耸动的,说:“夜猫子进宅,无事不来。咱祖祖辈辈都是老交情,打开天窗说亮话吧,农民暴动,抢了人们的粮食、衣裳、农器、家具……咳!几乎抢了个一干二净,咱可是用什么法子叫他们归还?”刘老士也皱着长脸说:“咳!那就不用提了,就是差一点没放火烧了庄户,咱可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!”冯贵堂一听,笑了说:“我以为是什么大事,原来如此。好嘛!要吃饭的自己下手,这不是……”他指着院子里那些东西说:“看吧!锅、碗、盆、瓢,衣衣裳裳,连个破布片儿都拾掇了来。”严老松捋着他的花白胡子,听到这里,又从椅子上站起来,把两只大袖子一拍说:“是呀!你抄来的东西不少,可是俺们无的可抄了,怎么办?”冯贵堂一听,话中又有话,他说:“各村抄各村,你去抄呀!”严老松哈哈笑了说:“哎!事情就在这儿,附近几个村庄上的东西,都叫锁井出去的红军共了来了;俺村里也有几家,都是穷得拾不起个儿来,把他们撕撕拆骨肉也没有半盘子。听说朱老忠的家还没有抄,就让给我们吧!”刘老士也探出吊弓腰说:“羊毛出在羊身上,我们就抄了朱老忠吧!”刘老士这么一说,刘老万仰起小砚窝脸儿响亮地笑了,说:“哎!一句话抄百总,财帛归了那儿,还得从那儿拿出去!你既然不抄朱老忠的家,就让我们抄。”冯贵堂一听,两手把膝盖一拍,哈哈笑了说:“真是!这人可别上了年纪,你们知道吗?朱老忠是个什么人物?你们把他的家抄了,将来共产党兴时了,我们怎么办?四十八村参加暴动的多了,你们去抄吧!”严老松把脖子一伸,瞪起眼睛说:“这共产党也能兴时?你不是说共产主义不合乎中国的国情吗?”冯贵堂说:“我还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呢,可你无论怎么说,这老农民们还是跟着他们跑。这共产主义是世界上一门学问,是德国人马克思发明的,苏联的列宁就实行了,把地主和资本家都打倒了,你挡得住。”严老松说:“哟!原来你要留后手!你懂,我们不懂,你上过大学法科……我们老了,净等吃干饭了!”冯贵堂说:“你们老了,世道人情把你们拉下了,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!”冯贵堂说:“不会干不行,新世道了!”刘老士说:“你年轻,懂文化,深通谋略!”冯贵堂一听,坐在藤椅上,捋着小黑胡子,瓷着黑眼珠动了深思:事情不大,不要伤了老世交们的和气……他说:“这么办吧!共产党成立红军,咱成立和平会,凡是被害户都参加,一定要暴动户赔偿损失……”不等冯贵堂说完,严老松、刘老万、刘老士,一齐鼓掌大笑,说:“着啊!好话!好话!少赔咱一点也饶不了他们!”刘老万接着说:“咱成立乡团,带上枪,见了暴动的人就绑起来,搁在小黑屋里,叫他们拿钱来赎。”几个老地主正说得高兴,张福奎走进来,众位绅士一齐起立让坐。张福奎点了一下头,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,巴巴着眼睛看了看众位绅士,他问:“诸位怎么今天这么高兴,谈笑风生?”冯贵堂、严老松、刘老士、刘老万,一齐点头哈腰。冯贵堂说:“我们正商量这成立和平会的事,共产党依靠贫雇农,咱要依靠富农地主。联合起来,叫暴动户赔偿损失!”张福奎一下子笑了说:“是呀!过去得了意了,以后得叫他们受受灾才行。可是我也有一桩心事和诸位商量,据十四旅的弟兄们报告,自从来在贵村,生活异常清苦。再说,正是这秋巴月里,一连打了几天仗,也卖了力气,要求大抢三天,撒脱撒脱!”

冯贵堂一听,他的一颗心立时吊了起来,想:大抢三天,可不是玩儿的!共产党只是分了几家财主的粮食和衣服,要是一个团的兵大抢三天,那可用不着说,锁井镇就成一片焦土了!严老松、刘老士、刘老万,也吓得闭口无言,不知道说句什么话好。整个屋子里立时沉静下来,鸦雀无声。张福奎睁着两只大傻眼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憨声憨气地说:“是呀!弟兄们为诸位打了一场仗,死伤也不少,需要犒赏犒赏。重赏之下才有勇夫,农民再暴动的时候,好有劲打,你们说对吗?”他说着,探起脖子,挤巴着两只眼睛向前看着。

在冯贵堂、严老松、刘老士和刘老万看来,这是一个难堪的僵局。这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。张福奎一定要大抢三天,满足弟兄们在酒、色、财、物上的要求,也想带着马快队趁火打劫,塞满腰包。冯贵堂觉得这样一来,还不如叫共产党“共”一下。严老松、刘老士、刘老万心上扑通乱跳,他们已经有了这种经验:在多少年的军阀混战里,在奉直作战的时候,锁井镇一带村庄,都受了浩劫,光是青年妇女被强奸、被抢走的就不少。如今蒋委员长部下的大军又来洗劫他们,这实在是个大大的灾难……大家只是闭口无言,觉得有话说不出口来。

张福奎睁开圆眼睛看了看冯贵堂和严老松,仰起头哈哈大笑了,说:“问题不大,吓得你们不敢开口了,不速之客要对主人们有些不敬了!我对大家有这样一个保证,把你们几位的门上都贴上布告:有敢入内者,斩首示众!你看怎么样?”

对这几位绅士来说,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缓解的办法,可是,有点油水的不是富农就是地主,亲戚朋友们受了害也不好啊!冯贵堂想到这里,他的脸上一下子笑了,乍起小黑胡子,说:“我看还是这样吧!用不着客人们亲自动手,我们把弟兄们需要的东西:鞋啦,袜啦,零用钱啦,亲自送到客人手里,你看好不好?”冯贵堂一说,严老松、刘老士、刘老万,一齐仰起头哈哈大笑了,严老松麻沙着嗓子说:“对嘛!何必劳动客人,鸡、鸭、鱼、肉,一样也少不了!”张福奎也笑着站起来,走到冯贵堂的身边,用手指指说:“好聪明的家伙!你脑子有多么灵!不愧是研究法学的,哪个斗得了你!”说着,哈哈笑着走出来。

冯贵堂看了看严老松、刘老万和刘老士,互相用眼色打了个招呼,也禁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了,在笑声中结束了这一场谈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