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人迈着急剧的脚步走到跟前,严萍抬起惊惶的眼睛一看,在黑暗中看出是伍老拔和二贵,猛地站起来,扑在伍老拔的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。二贵走到春兰跟前,春兰知道是二贵走来,也不抬起头。二贵低下头看了看,说:“怎么了?你们怎么到了这里?兵荒马乱的,在这荒郊野外有多危险!”春兰两手抱了头,放在膝盖上,哭出来说:“危险就不用说了,还受了很大的侮辱!”二贵一听,愣住问:“受了什么侮辱?”春兰抽咽着,把二疤瘌想欺侮严萍的事说了,二贵生气说:“好兔崽子们!趁人遭难的时候欺侮人,早晚把他们宰了!”说着,一手从肩头摘下枪来,噼啪地拉开枪栓问:“他跑到哪里去了?”春兰指着河水说:“他跳在这水里逃走了。”二贵一句话未说,向二疤瘌逃走的地方,连放了一阵枪。伍老拔听得枪声,飞跑过来问:“放什么枪?”二贵说:“妈的!有土匪从这里逃走了!”春兰说:“打枪也不济事了,匪徒早说逃跑了!”二贵说:“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,逃走了也打得他们四体不安!”

说着,严萍也赶上来。伍老拔在夜暗中看这两个女同志披头散发的样子,说:“走吧!先送你们上司令部去,土匪已经跑了,又有什么办法?”

春兰和严萍拍拍身上的泥土,提起竹篮,跟伍老拔和二贵走向村里。远近村落上还是人喊马嘶的,这时月亮出来了,很不安静。月亮周遭显出一个很大的风轮,天色浑暗不清,稀疏的星子像显在灰色的毡上。

这天黄昏时分,湘农掌上灯吃完了晚饭。猛地西北风透过暮霭送来了呜咽的枪声,事先没有情报,突然的枪声响得惊奇。他派人叫了朱老忠和宋洛曙来,命令说:“加紧岗哨,准备战斗!”朱老忠和宋洛曙同时说:“是!”说着,朱老忠和宋洛曙匆匆走出,李学敏、杨万林、蔡书林陆续赶到司令部。湘农说:“西北上传来几声枪响,听到了吗?”

杨万林不等他说完,腾地挺起胸膛说:“是呀!这几天人们已经安定下来,自从司令部下了命令,四乡农民并没有乱放枪的……”

湘农司令员对夜晚的枪声,有三个估计:一个可能,是保定士兵哗变了,赶到这里,正在渡河;第二个可能,是李霜泗部队来到了;第三个可能,是白军来到了。想到这里,他心上又惊又喜,响亮地说:“快派出侦察员,侦察确实情况,准备战斗!如果要是敌人,就要像饿虎扑食一样,把他消灭在脚下!”说着,在灯光之下,他的脸上泛出黑红色的光亮,睁起又圆又亮的眼瞳,扬起两只袖子,抖了抖风凉,斩钉截铁说:“按时间估计,敌人就要来了,我们要结束休整,开始游击!”

李学敏、蔡书林、杨万林在湘农一旁站着,看他精神奋发,沉着有力,也觉精神百倍。杨万林走上去,拍了一下胸脯说:“就是吧,司令员!我们既然跟随党暴动起来,就是说,家人父子我们都不要了,决不趴在反动派的面前,叫他把一只脚踏在我们的脊梁上!”

贾湘农一听,简洁地说:“好!各归营地!”

杨万林、李学敏、蔡书林看着湘农司令员坚决的表情,一齐迈开大步走出来,回到大队去。湘农也走出司令部,在院子里走了一遭,仔细听听周围的动静:朱老忠和宋洛曙正在跟战士们开会,讲明形势,设计战斗方案;有的战士一面听着,在门口石头上磨着刺刀,擦着枪支。他又走出大门,在石阶上站了一刻,抬起头仰视夜空,蓝色的天空悬得很高,星星很稀,月亮出来了,有微风从河坡上吹过来,刮得庄稼叶子哗哗响着,使人有一种紧张的感觉。夜!战斗的夜晚啊!他走下石阶,在门前站了一刻,门前和周遭都增加了警卫,有几个侦察员携着短枪出发了。又在门前空地上站了一刻,他的心上像是轻松下来。偶尔听到身后有换息的声音,猛回头,背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,仔细一看是大贵,他问:“大贵!不去准备,在这里站着干什么?”

大贵瓮声瓮气地说:“紧急时期,司令员不能轻易出门,才编起的部队,人员复杂。再说,才打了土豪,分了粮食,阶级斗争正激烈!”大贵在开着会的时候,看湘农走出大门,也悄悄地跟出来,提着枪,在一旁保卫他。

湘农在夜暗中打量了一下大贵,他绷紧了脸,瞪出大眼珠子,显得神气庄严。大贵又说:“阶级敌人还没被打得匍匐在地,我们不能不警惕!”湘农司令员说:“对,大贵!应该这样看问题,阶级斗争是长期的。像我们,需要打几次仗,锻炼锻炼,才闯得过去,敌人才会怕了我们,地主阶级才会听到红军的名字就吓酥骨头。”

正在说着,正南大道上来了几个人影,他放大了嗓音,喊了一声:“站住!干什么的?”说着伸过枪去,把子弹推上枪膛。

前面遥远地答了回声,说:“是放哨的回来了!”

听声音知道是二贵,为了很好地辨明情况,大贵又拉了一下枪栓,迈快脚步走上去,问:“是二贵回来了?”

伍老拔听得大贵的声音,说:“是我们回来了,还来了春兰和严萍!”

湘农司令员听得说春兰和严萍来了,下意识地想到,一定是送了重要情报来了。迈动脚步迎上去,扯住春兰和严萍的手走回司令部。在灯光下,看见春兰和严萍满身泥土,头发披在肩上。他问:“你们这是怎么了?”他想,她们可能是逃难出来了,也可能是被白军裹胁来到这里,又从白军里逃了出来。春兰坐在凳子上,提起水壶想喝水。他问:“你们渴了?”又对二贵说:“去!先给她们做饭吃!”

春兰说:“饥也饥了,渴也渴了,可是都不是要紧的事情,先看情报吧!”

湘农听说送了情报来,打动了他的心怀,青年妇女在兵荒马乱里送情报,不是一件容易事情。他拿过情报来,在灯下看着。看着情报,心上一时沉下来,他觉得情况在意料之中,但还没有想到,敌人会对这一股小小的抗日起义军这样重视。他问:“明大伯怎么着呢?”

春兰说:“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村公所里!”

湘农一听,惊了一下,问:“在村公所?”

春兰不慌不忙地说:“自从红军出征了,明大伯打发小顺和小囤把家具搬到河滩上大洼里,搭上个小窝铺,这就是我们的村公所办公处,那地方很严密。明大伯在小窝铺里一坐,先打发庆儿到城里去出探、取情报,再打发老星婶子、老忠婶子、志和婶子到村里监视地主阶级的行动。小顺和小囤挎上枪在村里走来走去镇压着,还和别的村上的暴动武装取上联系。”

春兰说着,湘农点点头说:“好!多么能干,多么有经验的村公所主席!”他又问:“你们在路上看见什么了?”

春兰说:“路上很少见到人,很荒凉。再,就是白军已经到了河东。”

湘农听到这里,心上由不得抽动了一下,可是脸上并没有显出来,却很带风趣地说:“哦!敌人来得好快呀!离河堤有多么远?”

春兰说:“有多么远,有四五里路,村上已经住上马队。”

这时,湘农才明白,白军来到了,战斗就要开始!他见严萍不言不语,走过去摩着她的头顶,笑笑说:“你累了!是不?”看了看,她还哭着。

春兰不等严萍说话,她说:“累了还不用说,我们把忠大伯的牛也丢了,把俺家车也丢了。”

二贵听说丢了牛和车,庄稼人一条牛顶半个家,着急地问:“牛呢?”

春兰说:“被白军拉跑了,车扔在路上。还遇上个不三不四的东四,要侮辱我们……”

湘农听到这里,他完全明白了,不忍听那些难堪的话从姑娘们嘴里说出来,他皱了一下眉头,说:“不用谈了,我都知道了!”又对伍老拔说:“去吧!带她们到厨房里去,吃得饱饱的,好好睡上一大觉,准备应付情况。”

伍老拔答应着,领春兰和严萍到厨房去吃饭。夜已深了,贾湘农临着昏黄的灯光,看着春兰和严萍的背影,在黑暗中消逝。这时在他胸中有一股激奋,他用手紧紧按住胸襟,眼睛对着月光,射出一种焦躁的光芒。停了一刻,又打发人去叫朱老忠。当朱老忠走进来的时候,他正背着身看地图,听得脚步声才回过身来,说:“敌人已经来到河西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来到高阳?还是来到蠡县?”

湘农说:“不!来到隔河四五里路的地方,他们的司令部就在蠡县。”

朱老忠听说敌人来叩红军的门户,沉默了一刻,响亮地说:“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我们的对头到了!”

湘农气愤愤地说:“是的!敌人总归是敌人,新起的红军……”正在谈着,定县县委送了情报来:敌人已经发觉了我们的军事企图,立时把车站上那个连调开了……湘农司令员看着情报,身上打了个愣怔,像是才从炉膛里烧红的生铁,放在冷水里。他明白这是个重要关键,脸上立时出了一层油汗。他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,感到革命的不易,军事行动不是玩儿的。他坚决地说:“好!战争就要开始了!”虽然如此,他想:我们不是孤军,张嘉庆和李霜泗是两员战将,还有翟树功同志,博野和安新的暴动队伍还未赶到,他们一定能带起一些人……他把这个意思对朱老忠说了。

朱老忠在一旁看着,虽然湘农脸上还平静,但也会明白他的心情。朱老忠说:“好!该我们老农民们在战场上显显身手了,不要过虑,人们既然敢跟着党举起红旗,打了土豪,分了粮食,也就敢跟着党去冲锋陷阵。我们先打到白洋淀去……白洋淀的苇塘深处,可以掩护我们的队伍……”

湘农看着地图,宁静地说:“不,目前我们还不是拉着走的问题,我估计敌人并不只一路,他会从高阳、肃宁,从几个方面向我们冲击,这是最不会用兵的人也会想到的。那么,今天黎明,我们就可能遇到一场战斗,果然如此,我们要坚决向北冲……”说着,他又走到地图跟前,用手比画着,说:“向北冲过敌人的阵地,按既定方针,急行军到达白洋淀,去会合李霜泗,在那里发动农民收缴枪支。依靠苇塘和河湖港汊打起游击,白洋淀周围,是安新地区,有雄厚的党的基础。把敌人吸引过来,我们再回到潴泷河上打土豪,分田地。敌人行动没有我们灵便,我们是轻装,地垄道沟都能行动。敌人有汽车马匹,是笨重的!”

朱老忠听到这里,沉重的心情,立刻轻松起来,一下子笑了说:“我的老上级!我算佩服透了你,你叫我上东,我不能上西,你说要怎么打,咱就怎么打!”

湘农听得说,一步步走过来,睁着乌黑的眼睛,看着朱老忠,缓缓地说,“是,我们就这样干!”

朱老忠看着湘农郑重其事的样子,他说:“是呀!人活百岁也是死!可是活着也有几样不同:在黑暗社会里,在土豪恶霸们脚下活个百八十年,那是黑暗的湮心生活。暴动起来,打翻土豪恶霸的统治,那是自由、民主的生活。自从暴动以来,几天里,我就觉得像是过了几十年,觉得心情豁亮,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。”

不等说完,贾湘农和朱老忠一齐仰起头,哈哈大笑了。真的,自从暴动以来,他们浑身带着力量,忘了吃饭。忘了睡觉。但是今天的笑声中并不含有多少愉快的情绪,相反,他们感到大事临头,准备用尽一切力量去克服困难。朱老忠说:“好!我要回去了,要回去安排安排。”说着,他走出屋来,在院子里踢了两趟腿,活动了一下筋骨。

贾湘农也跟出来,说:“你去吧!要和同志们好好讲一讲,准备长期打游击,和家里过庄稼日子不一样,不要散漫,要随时准备战斗!”说着,朱老忠走出来,贾湘农送到门口。月亮已经升起,又有稀疏的枪声响起,他在门口站了片刻,看天上的星星,又稀疏又昏暗,他面对着不安的夜晚出了一会神。

无论多么动乱的日子,黎明照例有一时安静。天边上发出乳白色的晨光,“喳喳唧”鸟儿,在大柳树上叫起来。伍老拔在看堤的小屋里,指挥红军们到各处巡逻,几日几夜没有睡觉,想把身子靠在墙上,闭闭眼睛休息一刻。二贵站在土牛上,巴巴着两只眼睛,手遮眉毛向南边看看,向北边看看,猛地看见对岸河滩上,有一溜军帽显在玉蜀黍尖上,跑着的马匹,像河上漂起一溜子下水的渔船,疾快地跑来。这时,他下意识地惊了一下:白军来了!喊了一声:“同志们!敌人来了!”喊着,从土牛上跑下来,到小屋跟前,叫:“老拔叔!老拔叔!敌人来了!”

伍老拔在睡梦里听到二贵的喊声,像是木槌击动了战鼓,猛地打了个愣怔,两腿一戳站起身来,问:“哪里?哪里?”说着,走出小屋。这时,那溜子军帽又被庄稼影住。伍老拔跑上土牛,把手搭在眉梢上,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,怎么也看不见,急躁地说:“哪里?哪里?妈的!长着眼尿尿哩!”

二贵执拗地说:“是!一定是!”

伍老拔看不见敌人,暴躁地说:“瞎说八道!哪里有个踪影?”

二贵跺跺脚,喷出唾沫星子,说:“要是说一句瞎话,算我不得好死!”

说着,伍老拔也看到敌人的骑兵跑到河岸,立刻下定决心说:“要是这样,我们就要发警号了!”他把枪朝天连发三枪,枪声在水面上引起回声,惊起两行白鹭,一直飞到蓝色的天上。枪声一响,二贵迈开大步向回跑,他要去报告司令部。敌人的骑兵听得枪声,又扔地跑回去,钻进青纱帐里,朝外打起枪来。

伍老拔看敌人开了火,急红了脸,大声喊着:“同志们!集合!”喊着,放哨的红军们一齐跑过来,趴在土牛后头,瞄准敌人,准备射击。敌人的骑兵又上了河堤。伍老拔突出两只眼珠子,说:“打人先打马,着伙!”命令一发,十几杆大枪同时响起来,一阵猛打,把一个骑兵连从河岸打回去。

敌人从枪声里察知红军排哨的战斗力,又打马重来,从肩头摘下枪来还击。二百多匹火红色的马,扇子面儿似的跑到水边,要冲过河来。伍老拔脑子里一闪,想:马比人快,骑兵一过河,红军小队挡不住敌人进攻,一群骑兵刷地冲到司令部,红军就要吃亏了!他猛地从土牛后头蹿出来,端起枪喊:“不许敌人过河,同志们冲上去!就是我们死了,也不能叫白军过河。”他们一直冲下堤坝,冲过一个河汊,跑到最前面的绿洲上,趴在草丛里,瞄准敌人连连射击。枪声沿着河水传散开去。

贾湘农听了二贵的报告,听得河边阵阵枪声响起,他眨起黑眼睛,考虑着战斗方案,下定决心,按预定计划进行游击战争。他要把红军运动到安新地区,再从那里向北去,到白洋淀和李霜泗的部队会合起来,进入广阔的苇塘。这样一来,红军在那里可以得到补充和休整。方案考虑妥当,他叫蔡书林立刻通知四乡农会:红军要开拔了,白军就要来到,要各村农会快快做好准备。然后,请各大队长来开会,朱老忠和宋洛曙首先走进司令部。湘农说:“敌人来了,我们要立刻出发。洛曙同志!你做先锋,路上可能遭遇敌人,随时准备战斗!”宋洛曙一听,鼓出大眼珠子说:“好!要是那样,我们就打冲锋了!”他又命令杨万林大队向西去,截住潴泷河对岸从蠡县来的敌人。李学敏大队做后御。他要自己抓住朱老忠大队和蔡书林大队,作为预备力量。红军要走过高阳县境,路过煎盐窝的时候,可能和翟树功同志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会合。把部队部署妥当,又把随身衣服拾掇了一下,把地图从墙上摘下来,折叠整齐装在衣袋里。走出外院,提鞭上马,跟随队伍离开宿营地。经过北辛庄的时候,暴动的人们,大人、孩子、老太太们站在街上,怀着惶惑的心情欢送红军。可是他们已经听到敌人的枪声。起义的欢欣,从他们脸上消逝了。贾湘农下了马,向他们道了烦劳,走出村外,看几个村干部还恋恋不舍地跟在后头,他站住脚步拉起他们的手说:“同志们!你们不能跟着我们走,你们做地方工作,要留在这里,领导群众向敌人做斗争!”

红军为了隐蔽目标,四路纵队走进青纱帐里,飞速前进。贾湘农走进青纱帐的时候,又停住马,倾听着西方河岸上的枪声,他想:敌人要抢渡潴泷河了!想着,睁起雪亮的眼睛,对那几个村干部说:“一定要站定脚跟,和敌人斗争到底!”看他们悄悄地走回去,才骑上马跟随队伍走开。

河岸上枪声正紧的时候,杨万林已经将大队带上河堤,大喊:“同志们!往河口冲过去!”他煞紧了腰带,端起枪在前面跑。这人身量高大,体格强壮,两脚跑得飞快。红军们在青纱帐里,紧跟着他跑上去。枪声一阵紧似一阵,一直跑到河岸,铅弹从他们头上咝咝掠过。杨万林又紧退几步,命令红军掩避在青纱帐里,向准备渡河的白军射击。命令火枪队,在敌人抢上河岸以前,在有效的射程里消灭敌人。命令红缨枪手们,在白军冲上河岸的时候开始冲杀。这都是湘农司令员一一安排好的,他都按照执行了。在青纱帐的左前方,伍老拔带着小队守住渡口,阻住敌人骑兵抢渡河流东进,用土炮和排枪打退敌人两次冲锋。敌人退了回去,在对岸的村边下了马,把马拴在树林里,徒步钻过青纱帐接近河道的时候,又被杨万林发现了。他指挥红军,爬过一条土垄,在庄稼地里前进,弯腰走过一段青纱帐,眼前是一段起了麦茬的留耕地。杨万林趴在地上,带着队伍匍匐爬过这段开阔地,又钻进一片低矮的禾苗。禾苗挺密,叶子挺稠,可以掩护红军。

眼看敌人弯腰冲到水边,要下水过河,伍老拔小队用密集火力阻止敌人前进。猛地隔河对岸又有敌人从豆地里跳出来,端起刺刀,瞪出大眼珠子喊着,呀呀地冲上来,不顾眼前河水,扑通通跳进河里,凫水冲过河来,向伍老拔小队猛冲。迎着红军的火力,不断有敌人倒在河里,随着水流,把尸体冲了下去。

杨万林是一个不怕艰难、不怕危险的人。他和别的贫农一样,经过饥荒的年月。在革命里,克服几次严重的困难。如今,敌人站在他的面前。他怀着愤恨,瞪开大眼睛,透过禾叶夹隙看着,敌人要越过伍老拔小队的阵地,向杨万林阵地冲过来,他身上血液像沸水一样滚动,胸膛里小鼓咚咚敲着,压低嗓音,坚决地说:“同志们!准备好长枪、刺刀,我们要冲锋了!”他仰翻了身,抬起脚,把刺刀在鞋底上擦了擦,说:“来,先打个排子枪!”当敌人冲过河水的时候,杨万林猛地大喊:“同志们!开枪!”于是枪声炮声一齐响起。杨万林大队用最大的可能喷着火力,把敌人打了个愣怔。这样一来,强迫敌人背水作战。杨万林看时机已到,腾地站了起来,两手抓紧了枪,枪头上上着刺刀,张开大嘴,喊着:“长枪队,刺刀队,来呀!冲呀!……”杨万林带队乘胜冲击,齐大伙儿喊着,枪声炮声应着两岸的回声,像雷声隆隆响彻河谷。杨万林腾身冲向前去,红军紧紧跟上,举起刺刀、大刀、红缨枪,一直追到一条河汊。敌人看红军猛不可当,只好跳进河水游过河去,慌忙躲进青纱帐,跑回对岸村庄去了。

杨万林才说带队追过河去,伍老拔赶上来,摆着手儿喊:“万林同志!还是不追的好,冲过河去,就被动了!”

杨万林睁圆了两只大眼睛,回过头迟疑了一下,喘着气说:“也好!我们的任务,就是不让敌军过河。”说话间,听得北方传来枪声,他愣住说:“你听,枪声有多么紧!”

伍老拔背着风,遮起耳朵一听,果然北方向响起枪声。他说:“一定是我们的主力和白军交锋了!”

杨万林擦着脸上的汗,把红军召集起来,开始在河边构筑工事。他吩咐伍老拔带着小队回到本队去。伍老拔带上小队向响枪的方向疾走。经过村庄的时候,人们惊惶着眼睛在屋檐下看着。见了伍老拔,着急地说:“同志!快走!北边的敌人上来了!”

伍老拔感激地点了点头,说:“不要紧!大伯大娘们,快躲避一时吧!白军来了,杀人放火,不是玩儿的。”说着话,人们越来越多,慑着眼睛,看小队经过村庄迎着枪声走去。伍老拔带着小队出了村,站住脚返回身,摆摆手说:“大伯大娘们!快把东西掩藏掩藏,敌人要来了!”

伍老拔听北方枪声越来越急,命令说:“同志们!跑步!”于是小队燕儿飞似的跑到前面村庄。见有红军在村边树下休息,看了看正是锁井大队。有人领他走进一个小篱笆,在一家农民的小北屋里见到贾湘农。他精神饱满,两眼发出火亮的光辉,把地图挂在墙上,倒背起手,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见有人进来,立刻打断了沉思,问:“敌人怎么样?”

伍老拔用褂子襟擦去脸上的汗,说:“是一群马队,眼看要过河,杨万林同志一阵好打,又把狗日的打回去了。”说着话,还在喘气。

贾湘农点点头,不慌不忙,说:“好!这算减少了一点后顾之忧。希望他能把敌人顶住,我们好专心一致对付高阳来的敌人。”又问:“有损失没有?”

伍老拔喘气说:“损失不大!”

贾湘农又说了一声:“好!”他又走到地图前面,仔细看着。屋里很静,早晨的阳光射在窗纸上,发出昏红的光亮。他用手指敲着地图说:“河西是陈贯群的骑兵连,正北方向发现的敌人,是高阳县保安队,有这股敌人阻住去路,我们不能向北挺进,也许还有正规军在路上等待截击……”这时他又想起:唔?李霜泗大队是不是出动了?昨日下午的枪声,也许是他们和白军作战?他立时伏在桌子上写了两封信,一封送给张嘉庆,一封送给翟树功,约他们带队赶来,合击高阳来的敌人。吩咐完了,又伸出指头,有力地戳着地图,自言自语说:“唔!敌人已经布置下合击的形势,我们要甩脱敌人,一直向北方插过去,插到白洋淀的河湖港汊地区。在那里有我们多年的地下党的工作基础,红军可以依靠雄厚的群众条件和复杂的地形。”他说着,还在想着山林对红军多么有利。朱大贵从群众家里找了两碗热粥来,他也不想吃,提起水壶斟满一碗白水,仰起头咕嘟地喝下去。顺手敞开胸襟,拍拍胸膛,扭过身问朱老忠:“你看怎么样?”

朱老忠坐在炕沿上抽烟,低着头考虑,听前方枪声一阵紧似一阵,他的心好像飞到了前方,爬在宋洛曙的一旁,和他并肩作战。听得问,才抬起头来看。多少年来,他还没有见过贾老师有过急躁的神色,今天为了与敌人战斗,显得慷慨激昂。他说:“是呀!你在多少年来,领导我们做了多少次斗争,都胜利了。我相信,你今天会带领红军冲破敌人的合击,完成游击战争的任务。”

一面说着,前方枪声骤紧,贾湘农抬起头仔细听着,笑笑说:“没有说的,只要举起红旗,我们就要战斗到底!”他猛地走出了小屋,在小院里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。又走到篱边小立,摘下一朵蓝色的牵牛花,在手里捻着,抬起头看着深远的天空。篱笆上的牵牛花,带着露珠,支棱地开着:红的紫红,蓝的天蓝,很有生意。可是枪声还在响着,宋洛曙还不派人送报告来,他想也许无大问题,又对朱老忠说:“老忠同志!你派一个坚强的小队去增援宋洛曙同志!快把敌人顶下去,在这里黏久了不好!”朱老忠应着声走出小院。他还是不回到屋里去,只是在小枣树下站着,听着北方的枪声更加紧急,又对朱大贵说:“你骑马到前方去看看,到底有多少敌人,企图怎样?”

朱大贵听了司令员的吩咐,翻身上马,疾驰而去。湘农回到小屋里,坐在炕上休息一刻,枪声响着,刺激他的神经中枢,想休息也休息不下去。他又走到地图跟前,仔细看着,如果宋洛曙大队实在不能向北挺进,他想向东迂回到敌人背后,急行军突到白洋淀去。想着,他又叫了朱老忠来,叫他派人向东方搜索一下。

正在这时,大贵回来,喊了一声报告,走进门来,汗水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,用褂子襟擦着宽大的胸脯,说:“报告司令员!一点不错,敌人是高阳的保安队,穿着黄衣裳,武器并不怎么好。宋洛曙大队的阵地,在前村村北边的墙圈里。敌人阵地,在村前坟地和低洼处,相互打了一点多钟了,敌人不肯退,我们也不肯退。”

贾湘农听完朱大贵的报告,下定决心向东迂回。可是他想到:敌人打不退,依然有后顾之忧。最好一鼓作气,把敌人打退,追击一下,趁势向东迂回,把敌人甩在后头,急行军到达白洋淀。这时,在西南方向,杨万林的阵地上,枪声又紧急起来。他又派了人去,命令杨万林:“一定要顶住河西的敌人!”叫朱大贵牵过马,抓紧缰绳,跃上鞍鞒。朱老忠问:“司令员去干什么?”湘农说:“我上前方去看看!”朱老忠说:“不,还是我去吧,那里有危险!”贾湘农说:“不,危险我也得去!”说着,扬鞭打马疾驰而去,朱大贵在后面骑马紧紧跟上,跑到前边村上,一出道沟,敌人枪弹立刻跟了上来,子弹在头上嗤嗤响着。朱大贵急喊:“司令员下马!”说着,贾湘农急勒缰绳,拐进一个大墙圈里,红军们正凭墙作战,墙上都戳了窟窿,见湘农司令员走进来,一齐喊着:“今天不打退白军,死不甘休。”

贾湘农走到他们跟前,和游击队员们一一握手,笑着说:“没错儿,一定能打退敌人。”他问宋洛曙同志在哪里,红军们说在右前方那个小墙圈里。他和朱大贵把马拴在树上,弯腰走到墙圈里。宋洛曙一见贾湘农,立刻飞跑过来,睁大眼睛哈哈笑了,说:“司令员来了,有什么重要吩咐!”他想不到会在战火中见到贾湘农。

贾湘农说:“我想我们要甩开前面敌人,迂回一下,急行军冲到白洋淀。”迟疑一刻又问:“就是这点保安队吧?”

宋洛曙说:“是呀!看样子也没有多大战斗力,就是解决不了!”

贾湘农把脚一跺说:“豁出来,一鼓作气,扑上去吃了他!”

宋洛曙心上打了个愣怔,笑了说:“好!接受司令员的命令!”说完,立刻派通讯员调动队伍,把各个中队都集中在这个墙圈里。宋洛曙种了一辈子庄稼,服了一辈子苦,这是第一次领兵打仗,可是他并不胆小,他在阶级斗争中经受过最严重的考验。如今一听说要上阵冲锋,全身的神经系统都兴奋起来,心里说:虽然说才组织起来的红军,战斗力不够强,但凭着他们阶级斗争的心气儿,打败百八十个保安队,还能行!

贾湘农看他带起队伍要走,赶紧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
宋洛曙气愤愤地说:“冲上去,杀他一干二净!”

贾湘农弯下腰哈哈笑了,说:“事情没有这样简单。我看这样:你派一个小队向西迂回,沿着那一带高粱地,去包围他的西北面。再派一个小队向东迂回,沿着那一带玉米地,去包围他的东北面。然后,你再带着所有的人冲锋。”说着,贾湘农走上去,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子,说:“敌人包围了我们,我们也要包围敌人。”

宋洛曙听了司令员的意见,睖着眼睛想了一刻,说:“是,就这么办吧!”

今天天色明朗,天上晴得蓝蓝的。太阳升起来,火热地照着大地上的庄稼,发出油绿的颜色,知了在树上吱吱叫着,噪得聒耳。宋洛曙任务压在身上,心上发急,急得两手发抖。他按照贾湘农的意见分配了任务,打发两个中队去了。约有吃半顿饭工夫,前方枪声响起,贾湘农撒开手来说:“去吧!冲上去杀他一个不留!”

宋洛曙眯瞪了一下大眼睛,拿起枪在墙角上蹭了蹭刺刀,说:“好!杀他个囚攮的!”他转过身,扬起右手大喊:“同志们!在这里集合!”等人们集合起来,他说:“司令员的命令,叫咱们消灭前方敌人,我一马当先,大家随后跟上。”说着,两手端起枪,走出墙圈,大声喊着:“同志们!跟上来,冲!”说着,浑身肉疙瘩紫涨起来,瞪出大眼珠子,向前飞跑。人们一齐跟上,呼噜喊着。前面净是开阔地,种着小苗。

由于东西两翼的牵扯,敌人火力不怎么强。跑到前面一个土岗后面,卧倒开始射击,鸟枪火炮一齐响起来,阻止了敌人的前进。这时,贾湘农和大贵也弯腰走上来,说:“打得好!打得好!”

正在打着,敌人受不住三面夹击,开始撤退,向北跑了。宋洛曙带队跑上去,抢占了坟群,又向东肃清了洼地上的敌人。宋洛曙哈哈笑了说:“还是司令员行,不然我们怎么打退敌人哩!”

宋洛曙大队,开始在坟墀里休息。猛地有敌人冲上来。宋洛曙大声叫着,说:“司令员你看!”

贾湘农看见敌人冲上来,立刻发出命令说:“向东迂回前进!”他叫一个中队在这里顶住,展开密集火力向敌人射击。带起大队进入青纱帐里,向东疾走。走了两节地,一出青纱帐,又有一股敌人从东方冲上来,敌人并不多,是穿黑军装的。宋洛曙拉了贾湘农一下,说:“退!”他们急忙退回几十步,在一个小坟群里。坟群里有不少小榆树,他们隐蔽在榆树林中,向敌人射击。敌人在棉花地里匍匐前进,枪声阵阵响起,宋洛曙鼓起眼珠子,大喊:“同志们!打!打……”说着,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。

敌人听红军枪声更紧,猛地冲上来。宋洛曙见敌人攻上来,一阵火气冲红了眼睛,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头看看敌人,不提防一个飞弹打在他的头上,噗地仰翻身倒在地上,满脸血水流下来。贾湘农一时激动,说:“大贵!打!”一下子扑在宋洛曙身上,说:“洛曙同志!洛曙同志!”宋洛曙连眼睛也没睁一睁,脸上像纸一样黄下来。贾湘农说:“洛曙同志!你不和我们在一块战斗了?……”

一个雇工出身的、经过多次斗争锻炼的红色战士,为着抗日,为着革命,为着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,与世长辞了!贾湘农很是难过,这个干部是他亲手培养起来,他也很了解他。目前游击战争未见胜败,先损折了一员战将!

所有大队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,像霹雳一样震惊,睁大了眼睛看着敌人,两手握紧了枪,连连射击。朱大贵暂时代替了宋洛曙的工作,可是他痛苦,他悲愤,他失去一个勇敢的战友,张开簸箕大嘴,伸开嗓子连连喊着:“同志们!我来带大家干一场!”

贾湘农看看阵地稳定下来,一个人从青纱帐里退回来,骑马急驰,在小篱笆前下了马,手提马鞭走进小屋。把朱老忠、蔡书林和李学敏叫了来,说:“宋洛曙同志在前方牺牲了,看样子,我们闯不过敌人阵地。我们要向南去,急行军回到滹沱河流域,回到锁井一带,那里有优良的群众条件。我们可以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。如果把敌人吸引到滹沱河一带,我们再返回身挺进白洋淀,你们看怎么样?”因为宋洛曙的阵亡,他不得不改变已订的计划。

朱老忠、蔡书林、李学敏,都同意这个方案。贾湘农叫蔡书林大队开上去,代替宋洛曙大队。叫朱大贵把宋洛曙大队带下来休息。他背身看着地图,说:“好!李学敏大队做先头部队,蔡书林大队做后卫,朱老忠同志把宋洛曙同志的大队抓起来,快快行动!”说着,他摘下地图塞进衣袋里,提起水壶,喝了一气温开水,手提马鞭走出小屋。

正在这时,有人喊着“报告”进来,杨万林派人送了报告来。说:敌人火力太猛,企图冲过河来!贾湘农瞪开眼睛,斩钉截铁,响亮地说:“我命令杨万林大队!守住堤防,不许敌人冲过河来!”敌情紧急,可是他还是按部就班、有条不紊地安排他的工作。他沉下脸来,对着太阳站了一刻。这时,他应该保持镇静,司令员的一举一动,都会影响全军。可是,李霜泗和翟树功大队迟迟不来。他明白正北方向一定有不小的一股敌人,挡住他们的来路。这时,北方的枪声又响起来,更加近了。他命令朱老虎大队去增援杨万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