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宾楼的宴会灯红酒绿的时候,庆儿正背着粪筐在大街上出探。他在太阳压树梢的时候走进城里,城郊的村庄,都住满了灰色兵。他从北城走到南城,又从南城走到西城,庄户人家和店铺里也住满了灰色的兵。大街上卸下一溜子大车,车上装着给养和子弹箱。一群群骡马在大车上吃着草,马粪成堆,一下子就装满了筐。当他走过宴宾楼的时候,看见有军马在门前拴着,门上站着岗兵,楼下的伙计,忙得滴溜乱转,楼上灯光明亮。他侧起耳朵细听,楼上有人讲话,隐约之间也会明白,他们是在议论着怎样“剿灭”红军。他想听个详细,再说馆里油炒的香味也吸引着他。他把粪筐放在街旁,不知不觉凑到门口,想去看看馆里的热闹,看看他们吃的都是一些什么好东西。他正睁着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向里窥着,不提防背后走过一个人,举起马鞭朝他脊背上冷抽了几下。但他并不立刻走开,骄矜地抬起头,两颗黑亮的眼瞳不动地看着那个灰色兵,黑红色的脸上,皱起两条眉峰,表示对几条鞭痕的抵抗。那个凶恶的家伙见他还不立刻走开,又恶狠狠地向他脊梁上抽了几鞭,大声吼着:“红军的奸细,把他捆起来!”在喊声里,陈贯群响着靴声走出来。他手疾眼快,机警地把筐里的马粪在门前一洒,一溜烟儿离开宴宾楼。走到县衙前街的尽头,向南去,走过一个洋式大门,老明大伯曾详细地告诉他,那就是财政局。过了财政局向西去,路北有一座红油小门,他悄悄站在门前,捏起吊吊儿,敲了三下门。听得从院里走出一个人来,迈着轻倩的脚步,悄声问道:“是谁敲门?”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。他觉得符合明大伯所谈的,心上开始放平,停止了惊慌,说:“从锁井来的!”

门里人儿说:“客人到了,请进来!”说着,门呱哒地开了。在星光月影里,看得出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,虽然季节过了,上身还穿着一件小红衫。他觉得完全和明大伯说的相符,才放下心来。女学生集中精神,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客人,躲开道路让庆儿走进。

庆儿转过墙角,虽然有个穿着黑色公务员制服的人在院子里站着,他看见庆儿,一手摩着头顶,一手把筐从他小小的肩头上拿下来,牵了他的手,走进屋里,在灯影下端详了一下,问:“你今年多大年岁?”庆儿说:“十五岁了!”那个人点了一下头,看看没有差错,问道:“红军起兵了?”隐约之间,在他的脑子里想着:“怎么派这么小的孩子来取情报?”庆儿今年才十五岁,只因年月紧窄,营养不足,个儿长得又矮又瘦,瘦眉窄骨,脸上黑黑的。庆儿机灵地答道:“起兵了。”那个人又问:“有多少人?”

庆儿又说:“有一百五六十人。”

那人听了喜悦现于形色,见庆儿不胆怯,也不多答一个字,像是受过训练的,悠然笑了,说:“好!把这件东西交给你!”那是一柄割谷的镰刀,“到了家,见了老明大伯,你把这镰柄磕开,里面有你们需要的东西。好!随我走吧!”那人说着,穿上一件黑布长衫,又说:“天明出城,不如夜间出城稳妥!”他提起手枪,匆匆走出来,庆儿紧紧跟着。

两人匆匆走过一条小街,这条小街上很静,因为多是土坯小房,也没住上军队。走过一片草地,是一大片苇塘。芦苇丛生,里面有鸟儿在叫。他们在苇丛里走着,走出苇塘时,又蹲下去看看城头上没有巡哨的士兵,才上了城坡,走到炮台地方,在城墙拐角处爬过城去,走在庄稼地里,并没有人知晓。离城远了,那人伏下身问:“你害怕吗?孩子!”庆儿笑了说:“不怕!”那人说:“好!你去吧,不要丢了手里的镰刀!”庆儿说:“好,我知道!”那人又问:“你认路吗?”庆儿说:“认路,早就踩熟了!”为了准备这个工作,明大伯叫他在这里走了好几趟,探熟了道路。

庆儿离开护送他的人,钻着庄稼地向东走,直到东方发亮的时候,才辨明方向,走到滹沱河岸,脱下衣服游过水去。钻过一片高粱地,到了临时村公所办公处。自从红军出征,朱老明叫孩子们在这河滩地上搭起一座窝铺,就算是他们居留的地方。这地方很严密,不通大路,也不通小路,有人要想找到他们是很难的。他分配庆儿的娘、顺儿的娘、涛他娘、贵他娘,在村里巡风瞭哨,察看阶级敌人的动静。就带上顺儿、囤儿、春兰、严萍、庆儿这群青年人来在工作指挥所,开始了村公所的工作。这个老人,自从红军出征,夜间一直没有睡过觉。他坐在一片席头上,指导孩子们站岗放哨,商量工作。听得庆儿从城里安全地回来,眯瞪眯瞪眼睛,笑了说:“庆儿,你可回来了!你这次出探,没把大伯的心磨坏了,叫你去还不如我自己去,心里更安生些。说吧!看见什么了?”

庆儿喘着气报告军情,说:“咳呀!城里成了兵山了!骑兵、步兵、大钢炮、小钢炮、轻机枪、重机枪……说不完呀!”说着,又黑又瘦的脸上,冒出黄豆粒大的汗珠子,不住地用破袖头擦着,把镰柄抛在地上,抬起脚咔嚓一声踩断了,取出一片纸来,交给严萍。纸片不大,雪白柔韧,写着蝇头小字,严萍读着:“城里来了步兵一团,骑兵一连,附有大炮小炮,及轻重机枪……速作准备。”念完,她长喘一口气,吓得目瞪口呆。伍顺和孩子们都大眼瞪了小眼儿,不说什么。

朱老明脸朝天上听完情报,用力挤了两下眼睛,说:“孩子们!情况来了,看看我们怎么应付它!”春兰说:“情况紧急,我们得赶快把这情报送到红军去。”朱老明说:“一点不错,这是一个紧急的情报,红军要是早接到它,该是多么得利!”严萍睖着乌黑的大眼睛呆了一刻,扭头问朱老明:“大伯!这么重要的情报,叫谁去送?”

朱老明仰起头,对着天想了老半天。天上星光稀了,曙色降临,庄稼叶子都浴着露水,鸟儿开始在大柳树林子里叫了。他倒不是想看天色,天是蓝色的,有时会浮出白色的云彩。这是过去的经验,今天他已经享受不到这样的幸福了。可是,他养成这个习惯,一遇着大事临头,遇着窘迫的事情,就仰起头来,看着天上,心里立时会感到明快、鲜亮。他缓缓地摇着头叹口气说:“咳!”他心上足了足劲,并不就说下去,只是合紧嘴巴静默着。春兰说:“要紧的是,用什么办法把这件情报送到红军司令部!”

年轻的、革命的孩子们,虽然没有多少军事斗争的经验,他们也会想到:目前还不知道红军走到什么地方,脚下离辛庄有一百多里路,老明大伯没有眼,要是有眼,他会自己跑了去的。别人去,他还不放心,这件情报关系红军的存亡,关系高蠡地区广大劳苦群众抗日革命的前途!

春兰看看朱老明为难的样子,腾地从地上站起来,说:“用不着作难,叫我去吧!我要连夜把情报送到湘农司令员的手里。”朱老明摇摇头,笑了说:“不能!不能!要是晴天白日,你走个三里五里,我还放心,也愿叫你去,因为你是久经锻炼的。赶上黑天半夜,又是青草秣稞时节……”他连连摇头说,“有个好和歹儿,将来我对不起运涛侄子。”春兰一听,感激地说:“我看百不怎么的!人们都出兵打仗去了,咱们付付辛苦,走走路,又不是在枪子群里穿来穿去。”她不等说完,从朱老明手上扯过那件情报,拿起脚就要走。朱老明听得脚步移动,把手一摇,止住她说:“不行,你回来!你一个人去,我不放心,叫小顺跟你一块去吧!”小顺说:“那还不如我一个人去,倒利索些。”他这么一说,严萍也想到:兵荒马乱时节,青年男女一块走动,更惹人注目……她想了一刻,说:“还不如我跟春兰去!”春兰说:“那倒好,咱就说是去瞧姐姐坐月子。”朱老明说:“小女嫩妇,你们俩去,我不放心。再说,你们去了,光剩下我和庆儿、小囤、小顺,看看咱们这个政权!”春兰说:“甭迟疑了,眼看日头出来了,咱就趁凉快出发吧!”

朱老明说:“再等一下,我还得想想!”他揉着眼睛想来想去,他想到:自己去,三里五乡,这支拐棍还能摸到。路途远了,连这支拐棍都成了瞎子。春兰和严萍都能办事,可是都是女孩,正在青春年少……他想着,像在滚油里煎心,两个手掌拍着心窝;一想到白军到了眼前,威胁到革命,威胁到红军,把牙一咬,说:“大侄女儿!你们去吧,我朱老明担了这个不是,果然路上有个一差二错,也是为了开展华北游击战争,为了抗日、革命的大事!”老人说着,难过得摇摇头,迟疑一刻,又说:“来,我再摸摸你们,这个年头,今天离开,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见面!”春兰和严萍接受了老人的要求,走到朱老明跟前。他摸摸春兰壮实的臂膀,又摸摸严萍的胳膊,说:“去吧!去吧!你们好好完成任务,才能回来见我!”春兰说:“那不用说,为革命流血牺牲,我们也有一份。”一行说着,她牵起严萍的手,撒开腿钻着高粱地走了。

朱老明又摇了一下手说:“孩子们!你们要紧记,目前世界还不是我们的。红军虽然起来,村子里政权还嫩小,不足依靠。兵荒马乱年月,闺女家年轻轻的,出这么远门,我实在不放心。要是碰上土匪流氓,惹祸烧身不是玩儿的。咳!”又打发庆儿和小囤说:“去!告诉你忠大娘和你志和婶子,是凡暴动人家,都下通知:白军来了,把衣裳粮食搬动搬动,埋藏埋藏,土豪劣绅们要卷土重来,和我们势不两立!”停了一刻,又说:“下了通知,你俩就到小木桥上放哨,瞄见白军影儿的,就敲锣动鼓告诉村上人,嗯?”

大暴动的日子,锁井镇上的情景另有不同:地主人家都惊惶不定,在暗地里守着寂寞,包藏祸心;革命人家和参加暴动的农民,分得了粮食和财物,心上记挂着白军来了,还要有一场严重的斗争。这时,村上显出异常的宁静,鸦群浴在秋日的阳光里,在大杨树上呱呱叫着。春兰和严萍走过静寂的街道,径直回到家里,拢了拢头发,穿上件才浆洗过的素蓝褂子,找了个小竹篮,拿上几块饼子,卡上把小葱,蒙上个红包袱,打扮成串亲的女客。春兰说:“饿了,这就是咱的干粮。”她从小棚子里牵出朱老忠家的小黄牛,到门外头套上车,拿条褥子铺在车上,对严萍说:“上去!”严萍坐上车,说:“谁给咱赶着?”春兰说“这还用谁呢,自个儿赶吧!你坐在车上,忽忽悠悠,一会就到了。这头牛,可不比俺家的牛。”说着,她身儿一纵,跨上外辕,不用鞭子,叉开五指在牛尾巴根上一抓,小黄牛抵不过奇痒,摇头晃脑跑起来,直颠得车子咯咯啦啦响着。严萍两只手紧紧扒住车厢,说:“慢一点儿,快要颠起我来!”

春兰不听她说,伸手又在牛尾巴上抓了一把,小黄牛尥起蹶子遛起来。一出村碰上老拴,他两只手上架着个虎不拉鸟儿,站在大堤上,看见春兰和严萍坐着车走出村来,龇开嘴嘻嘻笑着说:“嘿嘿!离远看来了辆牛车,以为是谁呢,是俩小媳妇。”春兰噘起嘴斜了他一眼,啐了一口说:“胡说!我们都是姑娘!”春兰不再理他,尽赶着车往东走。回个头儿问:“老拴!你怎么有空儿歇着?”老拴说:“农民暴动了,老长工们,还不悠闲悠闲,自在自在。冯家大院的人们都逃光了,老长工们成了灶王爷。”老拴两眼睁得圆溜溜的,尽盯着严萍,又说:“兵荒马乱,你们花枝呀似的去引逗人,小心叫白军抢了去!”春兰赶车走远,又回头举起鞭杆,说:“胡唚!家去吃白条条吧!”老拴说:“暴动起来了,看乐得你们什么儿似的!”春兰说:“村孩子,贫气得不行。”扭回头瞧了瞧严萍,从鼻子里哼了一声。

两个人赶着车出了村,车声隆隆,走在秋日干硬的道路上。太阳从薄云彩缝里钻出来,晒得不太厉害,风从庄稼尖上滴溜溜地吹过来,有些秋天的凉意了。红的高粱穗,黄的谷子穗,在风前微微摇动,叶片摩着叶片,簌簌响着。未成熟的粮食,在旷野上放散着青苍的香味。田野上人很少,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们,有锄地、打花尖。棉花顶上开满黄的白的花朵,底下吊了白棉朵朵儿。野兔子偷偷蹿出地垄,溜溜鞧鞧走在道旁,偷吃粮食。听见车声,支绷起耳朵逃跑了,它们是田野上警惕性最高的动物。严萍背靠着车箱,胳膊向两边摊开,仰起头来看着秋田上的景色。虽然坐在车上,她的心情是出征的心情。春兰晃着鞭杆,轰赶黄牛,心里急,车行慢,牛怎么能走得比人的思想还快呢?年轻人,沉在革命的狂热里,想办的事情就要一下子办成。她额上流下汗珠,湿得头发打成缕。严萍两手扳起膝盖出神,经过二师学潮,经过农民暴动,经过这样大的社会动荡,美好的日子总算来到了,愉快的影子,在她心上闪映着。但是江涛不在她的面前,她心里又记起那个黑眉毛、又长又黑的睫毛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……她在想着红军的胜利,想到革命的景前,美好的未来,于是,她的脸上就豁然开朗了!

春兰把车放慢,走入一条道沟,跳下车去,在漫坡上采了一把喇叭花儿——“黑老鸹喝喜酒”。这种小花朵,边缘上是绛红色的,花柄是白色的,小孩子们最喜欢玩这种花。又采了两把“米布袋”,用褂子襟包着,追了两步,跳上车辕,说:“嘿!醒醒!喝一盅喜酒吧!”她把“黑老鸹喝喜酒”和“米布袋”洒在车上,又晃起鞭子,把牛轰快,拿起一朵花儿,摘去花托,把花柄儿放进嘴里吸吮。

严萍缓缓睁开眼睛,也拿起一朵“黑老鸹喝喜酒”,搁进嘴里吸着。花心里津出一小滴津液,甜甜的,可以解一点儿渴。

春兰问:“饿吗?你在想什么?请你吃一袋米!”她拿起一个“米布袋”,放在牙上咬了一下,青色的籽粒,流进嘴里。她用手指抹出几粒来看,是圆圆的,有小米粒那么大,有清香的味道。

严萍喝了“喜酒”,吃了“米布袋”,思想还是离不开江涛:他还在监狱里,不知受刑成了什么样子?想到这里,她心上不安起来。仰头看看天上,天是桃青色的,深远的空中悬着白色的游丝,心里说:“这样高的天……”几天来,她总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红军的胜利上。好像游击战争一成功,一切乌云都会烟消云散了。一面想着,微微睡着,任凭牛车摇摇摆摆走向前去。

这时春兰什么也不想,心里充满了暴动的兴奋,跨在车辕上,摆着腿儿唱起小曲。唱着,眼前浮出运涛的影子。立刻,她的思想又掠过一团暗影,像黑云掠过月亮。但时间很短,感情就又明朗起来。小黄牛身上汗流冲起绒毛,她还是挥起鞭子紧赶,赶得小黄牛慌慌张张往前跑,她想尽早把情报送到湘农司令员的手里。

太阳平西,也不知走了多少路,走到什么地方,只觉得那地方异常荒凉。园里歇着辘轳,田里无人耪地,连一只鸡狗也很少看见。有几个小姑娘,躲藏在青纱帐里割草。春兰跳下车,走过去问:“大姐!这儿离河边有多远?”一个年纪大点的姑娘,两手搂起镰柄,蹲在地上眨起眼睛看了半天,才说:“你问的是潴泷河?唔!还有个六七里!”她看眼前是两个大姐,又走过来两步,闪开明亮的眼睛,笑了问:“大姐!你们要过河?”春兰说:“唔!到姐家走亲戚!”那姑娘睁开惊慌的大眼,摇头说:“大姐!我劝你们甭去了,河东正闹红军哩。在这里闹了好几天,打土豪,分粮食,闹得好厉害!唉!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去碰那个危险?”春兰听了小姑娘的话,知道红军就在前面,身上立时增加了勇气,笑出来说:“俺去瞧姐姐坐月子,赶在这时候,又有什么办法!”说着,看看车走远了,她放开脚步赶上去。那姑娘眨着眼睛怔了一刻,又摇手大喊:“大姐!回来!回来!”春兰停住车,又跑回来,问:“妹子!有什么话说?”那姑娘说:“看你们也是咱小户人家,虽不是我的亲戚,也不肯叫你们去闯祸。说真的,红军倒不怎么的,都是咱们老百姓,要是碰上土匪流氓,可了不得。我看你们别去了吧!”

春兰又怔了一刻,她觉得左右为难:不去吧,完不成这重要任务,再说,已经走了一天的路程,回去也不是容易。去吧,夕阳压了树梢,还没找到红军的踪影,可是已经来到混乱地区。停了一刻,她把心一横,说:“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即便遇上什么事故也得去了!”又跑了几步,跟上车去。

这辆车,一直走到夜色昏茫时分,离河还有几里路。春兰心里实在焦急,小黄牛显出来走得腿乏了,轰也轰不出步儿。荒乱年头,年轻女人走夜道,也实在不方便。她心急行慢,连连扬动鞭杆,小黄牛抢了几步,又慢下来。春兰看看天色,出口长气,说:“咳!天又黑下来!”严萍也扭动身子说:“怎么,这个地方这么凄风苦雨的?”

看看前边一个村庄,暮烟笼罩了村落,人家燃起灯火,听有人在唤人吃饭哩。春兰走到井台边,想借个桶饮饮牛。停下车,隔着小篱笆喊:“大娘!借个筲桶使使!”一个老太太走出来,站在门旁说:“使吧!你是哪里来的?”她看春兰人才和打扮,挺不平常,心里说:一般人家在这时候谁敢走动?春兰接过筲桶,说:“串亲去,姐姐坐月子,送鸡蛋和小人儿衣裳去!”老太太说:“怪不得!黑灯瞎火,荒乱年头,这样年轻的人儿出门……”

春兰打水饮牛,走过一个人来:五十多岁年纪,长得富态相,长脸子,疙瘩眉,两撇黑胡子,手里拿着条绿玉嘴长烟袋。一看见春兰和严萍,怔住眼睛愣了老半天,他问:“年轻轻的走夜道,去干什么?”春兰说:“瞧俺姐姐坐月子。”那家伙皱了皱眉头说:“不像!不像!河东正闹红军,你们迎着红军走……”说着垂下脸庞,摇摇头不说什么。春兰搬动口唇,辩驳说:“红军怎么的?能怎么俺女人家?”那人又冷笑说:“哼哼!要说不怎么,也不怎么;要说怎么,谁也避不了。前边河汊挺多,你们摸不到渡口,过不了河。”那人像心上有股拧劲儿,拿起烟袋,返身往街里走。

春兰赶上去说:“老爷爷!不能找个人儿送俺一程?救人急难的!”那人听了,又怔了一刻,说:“救人急难也行……”他又抬起头说:“我看你们像是女共产?”春兰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嘿嘿!女人家,晓得什么共产?”

严萍越看那个人越有恶相,由不得心上突突跳起来。那人说:“女人闹共产的多着哩!南方红区里,有个女的叫什么贺三姑,专能领女兵打仗。共产党智谋多,什么奇人都有。”正说着,从街那头走过一个年幼的小伙子,歪戴草帽头,嘴上唱唱喝喝,穿件黑布短衫,脸上黑黝黝的。那人说:“二疤瘌!来!送她们到河口上!”

春兰扭头一看,二疤瘌有二十多岁,长得黑黑实实,鬓角上有块疮疤,又红又亮。他离远了严萍一眼,冷笑了说:“送去也行,走吧!”

二疤瘌头里走,不住地回过头来看,春兰赶车后头跟着。这时严萍心上埋怨:为什么叫这样不三不四的人送俺?走出村不多远,就看见堤坡了,猛然听得马蹄声咵咵地响过来,回头一看,赶来一队骑兵,打头的走到车前,盯了盯春兰,又盯盯严萍,勒住马问:“此地离辛庄多远?”

二疤瘌望了望那个骑兵,说:“从脚下说,还有个六七里!”

那个骑兵不听二句,鞭打马背,咵咵地走过去。严萍心上敲起小鼓儿,身上寒颤了几下,心里说:“白军过去了……”天黑下来,月亮还未升起,牛实在走乏了,走不出步了,还要过渡口,敌人追过去,她们却落在后头。春兰心上急得出了一把冷汗,她怕红军受到袭击。走了吃顿饭工夫,那队骑兵又折回来,打头的骑兵跑了两步又站住,上下看了看,问:“干什么的?”

春兰心上一怔,保持镇静,打起精神说:“看俺姐姐坐月子,送鸡蛋和小人儿衣裳去,想不到牛走得这样慢,晚了!”

骑兵睖眉竖眼,说:“甭甜言蜜语,准是红军的侦探!”说着,打马奔到村庄上去。

春兰心里说:“快找到红军吧!把宝贵的消息送给他们!”

牛车走过堤坡,到了渡口,找不到船。二疤瘌硬拧着她们转回去,说:“天晚了,过不去渡口,回去住在俺家里,明天我再送你们。”一面说着瞪出白眼睛,着严萍。春兰说:“不!荒乱年头,俺不在外头宿夜。”二疤瘌说:“嘿!你看大深的庄稼,兵荒马乱,有多危险?”春兰说:“不,串亲要紧!”严萍说:“俺过了河就到了!”她们坚持一定要过河。春兰用鞭杆试试,水并不深,叫二疤瘌坐在车尾巴上,打着牛蹚过河去。在夜影里,春兰看见二疤瘌偷偷凑近严萍,眼里射出色情的光芒,直勾勾地看着她。在黑影里还看得见,严萍羞红了脸颊,生着气猛地扭过身去。春兰越看越生气,心里说:“妈的!几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丑汉子!”见二疤瘌还是死盯着严萍,春兰心里一急,抽出鞭子说:“你回去吧!前边的路程,我们完全知道了!”

二疤瘌说:“路儿曲曲弯弯,还要过一个河汊。”

春兰想:路儿曲曲弯弯倒不怕,过河汊倒费难。她心上真的烦躁起来,河身里地形复杂,大深的庄稼,心里暗祝:湘农司令员!睁睁眼睛,看着俺们姊妹吧!

天上星星密了,寒露下来,河边青蛙叫着。春兰仰起头,心里说:“月亮上来才好呢!”猛地一回头,看见后头赶上一个人来,是个穿灰衣裳的兵,扛着枪跑到跟前,横起身子拦住去路,说:“卸下牛来!”

春兰跳下车来说:“卸俺牛干吗?”

灰色兵说:“叫你卸下来就卸下来!”

严萍也跳下车说:“我知道你是十四旅,俺爹和陈贯群……”这时,她天不怕地不怕,拿出这面调动思想的金牌。灰色兵不管三七二十一,手疾眼快,用刺刀割断绳套,拉起牛就走。

春兰见他拉牛,牛是老忠叔叔的,她不能让他拉走,两手扣紧笼头,死也不放,大声喊着:“坏了!拉我的牛!”

严萍跑上去,搂住灰色兵的胳臂,说:“想拉俺牛?说什么也不行!”

灰色兵停住脚怔住,扬起刺刀,吓唬说:“看刀!”

刺刀在春兰眼前闪亮,她伸出脖子,一下子向刺刀撞过去,敞开嗓子大喊:“杀吧!杀死我们吧!想拉俺牛万万不能!”

灰色兵不理她,举起枪,照空中嘎咕一声。在春兰听到枪声打了一颤的时刻,灰色兵噌地飞起一只脚,踢倒春兰,拉起牛就跑,严萍就在后头赶,喊着:“有人了!截道了!”

灰色兵又照空中打了两枪,钻入青纱帐里,再也听不见声音了。

春兰从地上爬起来,又追了一程,看看追不上,又急忙跑回来,她心里结记着严萍。丢了牛,只好连车也不要了,她们在车前默默地站了一刻,才提起竹筐,蹑悄悄地走开,离远还看见那辆车的影子,在黑暗里站着。春兰心上翻上倒下,像刀剜一样。她想:不管怎么,及早把消息送到司令部,红军不受损失,一条牛,一辆车,又值得什么?丢下这个念头,心上就豁亮起来,喊严萍说:“妹子!快走!咱什么也不要了!”

春兰和严萍头里走,二疤瘌溜溜鞧鞧在后头跟着。春兰斜了他一眼,说:“你回去吧!俺也用不着你了!”

二疤瘌放快脚步紧跟着,狠狠地说:“前边还住着兵!”

春兰一怔,问:“什么兵?红军?白军?”

二疤瘌听她口吻,明白了她们的来历,恫吓说:“你们是红军侦探!是打探消息的女共产,哼!”他横了心,眼睛着严萍,紧傍着严萍匆匆走着,严萍走多快,他也走多快。

严萍心上怦怦跳着,撇开脚步躲开。二疤瘌更加放快脚步,紧紧跟上。走到堤岸下头,到了河湾里,二疤瘌摇着脑袋,看周围静寂无人,憋粗了嗓子说:“站住!”

春兰一听,横过身子问:“你想干吗?”

严萍回头攥紧拳头,瞪开眼睛看着那个凶恶的家伙,说:“老实着点,我们要嚷!”

二疤瘌捽足了劲,说:“在这地方,要嚷也没人听见!”说着,一个饿虎扑食跑上去,搂住严萍,扑倒在地上。

春兰撇开尖嗓子喊起来:“来人哟!截道了!来人哟!”在秋天的野外,喊得瘆人。

二疤瘌狠劲搂住严萍的腰,严萍心里火急,不住声地骂着,高声叫喊,两手勒住他的耳朵,死命挣扎。一下子挣脱了二疤瘌的手,站起身来就要跑,二疤瘌又赶上去,一把拉住严萍的手。严萍拼命支架,憋足了气力尖声骂着:“流氓!土豪儿子!”

二疤瘌也狠狠骂着:“女共产!我要把你送给白军!”

春兰一步跳过来,叉开手掌劈脖子盖脸地打着二疤瘌。可是他的脑袋比石头还硬,她的手嫩,打也打不怎么的。又用脚踢,用拳头捶,河湾里土地潮湿,连一块坚硬的坷垃也找不到。两个人还不是二疤瘌的对手。春兰急得发蒙,转个遭,还是找不到应手的家伙,拿起那只篮子,望二疤瘌头上扣,直把篮子扣进二疤瘌的脑袋。大喊:“截了人了!有贼哟!”

正在危急时刻,一声枪响,走过两个人来。枪声击起村落上的犬吠,沿着曲折的河岸,沿着水波传来。春兰一时闹不清是什么人,心上想:是白军,我俩就完了!是民团,也难躲过。要是遇上护院的地痞流氓,就更加难堪了!

这时刻又连响两声枪,随着脚步声,走过人来,问:“干什么的?”

春兰听那声音好耳熟,她大声喊起来:“截道啦!有贼哟!”喊着跳上去,举起拳头,在二疤瘌身上乱打,她怕他逃走。二疤瘌不得不放开手,把身一挺,将春兰摔在地上,拿腿就跑。春兰拔脚就追,追到水边,二疤瘌双腿跃起,跳进河水,一个猛子不见了。春兰跺了一会子脚,急得一下子蹲在地上,把头垂在膝盖上,茫茫然对着河流,将长发盖住面孔,流起眼泪,哭啼起来。严萍也蹲在地上,衣服被扯碎了,低声呻吟着,只有喘息的份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