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红军,集中在高阳辛庄一带休息整顿的时候,陈贯群的保定卫戍司令部,也移到蠡县。冯贵堂听到这个消息,转悲为喜,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,像是有了主心骨。自从锁井战败出来,他多少日子睡不着觉,吃不下饭,愁眉不展。昨天晚上从县公署回来,觉得浑身松快,放翻身睡到太阳平西。睡得身上瘫软了,心里还明明白白,可是他几次想要挣扎起来,说什么也起不来。当他想到昨天和四大城绅约定,今天下晚城商会和地方士绅要在宴宾楼摆席请客,为陈贯群洗尘接风,他下定决心要起床。于是咬紧牙关,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身子,从床上爬起来。洗了一把脸,穿好衣服,提上手杖走出来。今天,他穿上才做好的白罗大褂,左胳膊缠上一条青纱,表示对冯老兰的哀悼。这时天已黄昏,夕阳没进暗淡的云影,买卖家开始上灯了。他穿过一条胡同,拐弯抹角,走到县衙前街,离远看见宴宾楼前站着一群军警,他心上很觉不安:主人未到,客人早就来到了!他放快脚步,走过楼下时,有人在楼窗上探出头来,喊了他一声:“贵堂老兄!给我洗尘也不早来!”

冯贵堂怔了一下,站住脚仰头一看,陈贯群正探出肥胖的头部,悠闲地笑着。他举起手招了一下,说:“对不起,昨天晚上谈得太久了,放下头睡到这咱!”

陈贯群说:“心宽体胖的人,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,有再大的事情也压不住他。”

冯贵堂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哪里?只有贵军到了小县,我睡觉才有这么香甜呢!”

陈贯群说:“算了,快上楼来,叫你大大地高兴一下子。”

冯贵堂说:“又出了什么稀罕事儿?”

陈贯群说:“你快上楼来,管保叫你笑得肚子痛。”

冯贵堂说:“好!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笑过了,你今天叫我笑够了才好呢!”说着,走进宴宾楼,跑堂的伙计敞开嗓子,用着尖亮的嗓音高叫了一声:“冯二爷到啦!”冯贵堂也不理睬,喜气洋洋,抬起脚通通地扬长走上楼梯。今天大餐厅里挂起三保险的泡子明灯,灯口上冒出袅袅的蓝焰,照得满屋子蓝蓝的。当他一进门时,看见陈贯群、王楷第和另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茶。这时好像有一种什么恶性刺激传到他的大脑神经,惊得他一下子举起两只手,睁大眼睛吼叫了一声,身上不由得连连发抖。经过几分钟的审视,他才看清,那个人实在不像个人样子:胖得像个老母猪,左耳朵没有了,可着半个头部,长着一块大疤,还少了一只右臂,那是张福奎。冯贵堂虽然受过高等教育,还是迷信,他神志不清,一时也难辨明,到底是人是鬼,是醒着还是梦里,一时目瞪口呆,抬起两只胳膊,嗦嗦抖着,脸色立时苍白下来,露出惊惶的颜色。

陈贯群和王楷第看冯贵堂精神失常,脸上也变了颜色。王楷第慢慢走过去,抬起手杖捅了冯贵堂一下,说:“贵翁!你这是怎么了?”又用手杖指着张福奎说:“看看!这不是你的难兄难弟?老熟人嘛,你怕什么?”

这时,张福奎也呆呆地怔着,不吭一声,他觉得无话可说。几个月来,他经过严重的枪伤,复杂的治疗,才保住这条命。长期的养病生活,使他变成少言寡语,吃尽了人间的好东西,身体发得又蠢又胖。

冯贵堂还是一动不动,浑身抖着,摇摆着脑袋,瞪圆两只眼睛,看着张福奎。张福奎也瞪直两只眼睛看着冯贵堂,反觉得冯贵堂好笑起来,移动笨重的身体,一步步走过去,用仅有的左臂去拉冯贵堂。冯贵堂看见这个好像隔了半世的人向他走过来,又惊又怕,又羞又愧,等不得抬起腰,一手提起大褂襟,一手拿起手杖,一阵风跑下楼梯。陈贯群以为他疯了,大声喊着:“人哪!截着,不要叫他跑出去!”

楼下的护兵马弁们,听得陈贯群一声喝,呼噜地跑上去,搂腰的搂腰,抱胳膊的抱胳膊,三手两脚把他抬上楼来。饭店的伙计们、厨师们,以为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,也一齐跑过来看,拥挤在楼梯门口,静听着楼上的动静,一时议论纷纷。

冯贵堂坐在椅子上,安定了一下神志,呆了半天,才从梦里惊醒过来,伸长了脖子,哆嗦着嘴唇,屈声哀哉地说:“是真的?我不是在梦里?”他心上还是犹疑不安,眼里流出泪来。

这时,张福奎还是不言不笑,也不动弹,鼓起腮帮,默默笑着。过去那满身的霸气,减退了很多。王楷第走过去拉了冯贵堂的袖子说:“你装什么蒜!这不是梦,真的是张大队长养好了伤,今天我们叫他出来给陈旅长接风了!”

冯贵堂听完这句话,才恍然大悟,说:“是吗?真的吗?我记得他下世了!”这时,他当民团团长,当“肃反”总队长的梦,才算做完。回想几天前的心境,也觉得对老朋友有愧。他一面说着,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的经过:几天前,他接到过陈贯群的电话,要来县“剿匪”;昨天,他和绅商各界,走出十里以外,接陈旅长进城;今天,为了表示欢迎十四旅来县的热忱,在这里摆席接风……想到这里,他才明白过来,今天的确不是在梦里,这是一个现实的境界,由不得嘴上喷地笑出来,弯下腰拍打着膝盖说:“咳!我糊涂死了!”说着猛地三步两脚跨过去,拉张福奎的袖子,当他向后一拉,拉错了张福奎那只空袖筒,一个侧巴楞,咕咚的一声,倒在地下。陈贯群、王楷第、张福奎看他这个半疯半俏的样子,由不得抱起肚子哈哈大笑。冯贵堂还不就起来,只是仰在地上,抬起腰来,眯瞪眯瞪眼睛,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。

王楷第骄傲地哈哈大笑,梳着胡子走上去,说:“老实对你说吧!当时张大队长被刺,伤势很重,我知道共产党和他的仇家们不是好惹的,神出鬼没也得要了他的命,才放了一个烟幕弹,说他已经被刺去世。吩咐一面发丧吊孝,把他藏在一个秘密地方,不使走漏一点风声,叫他好好养息,直到如今,才算痊愈。刺客虽然打了他三枪,他只是缺少了一只耳朵和一只胳膊!”他又连连笑着说:“也真是危险,有一颗子弹,正正打在他的心脏一边,差一点没打断心系儿……”他鼓起肚子,拍拍他的心窝,说:“开了膛,才从他的心窝里把子弹取出来……”他又连连沙哑地笑着,说:“咳呀!真真便宜死人了!”

陈贯群一听,鼓掌大笑,说:“妙!真是老行家,一个烟幕弹,把我和钱主任都迷糊住了,活该够贾湘农和朱老忠他们一呛!”

张福奎听到这里,也咬牙切齿说:“我要杀他们鸡犬不留!”

几个达官贵人正在餐厅里谈着这个喜剧性的灾难,胡老云、王老讲等四大城绅,带着锁井乡绅刘老万、严老松、刘老士鱼贯而行,走进餐厅,一齐走到陈贯群的面前敬礼,道了烦劳,又走到王楷第和张福奎面前垂手问安。不用细说,今天这些绅士的打扮也各有特色:胡老云才剃了胡子,穿着胡色丝罗大褂,黑纱帽盔,大红疙瘩,粉底缎子皂鞋。王老讲穿着灰纱马褂,紫花夏布长衫。严老松穿着灰洋布长衫,刘老万和刘老士都是穿的新毛蓝粗布大衫,白布袜子,家做鞋。虽然到了秋季,天还热着,城乡士绅们也还是夏季打扮。他们行完了礼,问完了安,又走到张福奎的面前,问了病情,道了烦劳。说也奇怪,张福奎自从经过这次枪伤,又经过几次抢救治疗,如今好像丢了魂灵,不再像过去那样飞扬跋扈了。再说,因为经过精神失常,口眼歪斜了,只是呆瞪瞪地坐着,睁着两只大眼珠子,考虑着他将怎样带起全县的保安队开展“剿匪”运动:只要他还活着,民团团长和“肃反”总队长的职位还是他的。他要向红军复仇,心腹中的阶级仇恨,像火焰一样,烧红了眼睛。

绅商各界都来到的时候,宴会就开始了。跑堂的伙计,腰里束上白布围裙,在楼上楼下团团转着。把餐厅里的保险灯捻亮,支起四个朱漆圆桌,擦洗得油红透亮。商会会长王老讲,今天的精神很是旺盛,拍了拍长袖子,微微笑着走到陈贯群的面前,慢慢弯下腰去,用着沙哑的嗓音说:“宴会开始!请陈旅长上坐!”再走到王楷第面前、张福奎面前,一一行礼,请他们入席。可是陈贯群不就坐主席的坐位,十分谦虚地让王县长就位。王县长两手搂起陈旅长的胳膊说:“哪里,贵军足踏贱地,如久旱而望甘霖,贵军到此,解民倒悬。请陈旅长上坐,接受小民的祝福!”

陈贯群一听,仰起头,扎煞起小日本式胡子,响亮地笑了,说:“岂有此理!我是地方卫戍司令嘛!与你这做父母青天的负有同样的责任,剿匪,安民,责无旁贷……”他一行说着,一行笑着,在他的笑声里充满骄傲和自满。不等说完,冯贵堂和城乡士绅们一齐走上去,弯腰行礼,把这位地方兵权的首脑拥上宴会的首席。

王楷第、张福奎坐在陈贯群的身旁,在城商会和城乡士绅一个个走过去,端端正正坐上席位,把餐巾摊在膝头上,用雪白的纸片擦动食碟和汤匙。在小城市里,没有讲究的餐具,桌上摆的尽是一些花色的江西瓷器和白铜用具。众位乡绅们在酒菜还未上席的时候,也没有什么话说,只是谈论些个天时气候,以及入城的见闻。

灶上的厨师,在一个小城镇里,平时很难施展自己的本领,今天准备好好的卖弄一下手艺。提前理了发,束上白围裙,站在灶前经心用意地调制各色的菜肴,小勺碰着大勺嘎嘎响着。跑堂的伙计用着尖厉的嗓音叫着,油炒的香味腾满了半条街。不时有几条狗垂着尾巴,吐着长舌头跑了来,在门外瞄了瞄,看看闻香难到口,就又咧起赤红的大嘴走开了。跑堂的伙计端上菜来,王老讲手把银壶,轮流把盏,最后举起一杯酒,用着宽亮的麻沙嗓子说:“我们尊敬的长官!我们尊敬的城乡士绅们!今天,请你们允许我代表在城商会,向我们的军事长官致敬!向我们的地方行政长官们致敬!”他喘息着,又垂下头去,闭上眼睛,定了定神,把拿着酒杯的手轻轻放在心窝,紧紧按住心脏的跳动,说:“华夏之邦,自古以来就有他自己的传统: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,三纲五常是维系社会的传统观念;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是人生哲学的根本。我们不需要什么共产主义,我们需要的是社会安宁,平民康乐,经商自由。只有经商自由才能富国强兵。自从那个小学教员来到这个小小的县城,发展了共产党,今天闹起反割头税,明天闹起抵制日货,咳!学生罢课,商民罢市。这学生罢课则还可以,商民罢市,还成什么体统,是自古以来没有的!今天又闹起暴动来。真的!他们想要动摇我们古老社会的根本,他们要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把两只胳膊抬到胸前喘息着,眼里流下两行热泪,每一根白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在颤抖,几乎不能继续说下去,出了口长气,又抬高了嗓音说:“只有,只有我们的军事长官,陈旅长到了这里,才能保障我们生命财产的安全,才能保障城乡商铺的正常营业……”他一谈到这个问题,谈到保障私有财产,由不得又噗碌碌落下泪来,他在担心着“共产”。这时,在场士绅们也一齐纷纷议论,他们对于“红军打进城来怎么办?”这个问题十分关切,一个个谈得红头涨耳。一直等到人声渐稀,王老讲才端起一杯酒,离开座位,举起艰难的脚步,走向主席。在泪光中,他又微微笑着,举着酒杯说:“陈旅长!王县长!张大队长!众位父母青天!我们的保护者,来,请你们满饮这一杯酒吧!”

陈贯群对王老讲的演说词,并不感到兴趣,因为那也是他每天想到的。可是看到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,却发生了怜悯之情。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伸手托住王老讲的酒杯,说:“好!会长!我知道你的一片诚心。蒋委员长他老人家会给我们撑腰做主。保定卫戍区现有两个旅的兵力,万一不能济事也不要紧,钱主任一个电报,驻在山海关的关师长就带着部队来到了,他的部队从上到下都是美国装备,别看对付不住日本鬼子,对付这小小的红军游击队还绰绰有余……”他一壁说着,一壁笑着,弯下腰去,装出敬老惜民的样子,用两只手扶着王老讲,一步一步送他走回坐位。

冯贵堂也确实没有看见过一个国民党的高级军官,对待一个小小城镇的商会会长竟然这样客气,这种形象在雪亮的泡子明灯之下,实在显得太鲜明了。谈到打败红军,保障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,对于他这个新丧考妣的人,尤其觉得感激不尽,由不得一股热力,从心胸里发出来,传遍全身,使他流下两点热泪。偷眼看见王老讲归到原位的时候,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左手端起一杯酒,右手下垂,头向前侧,微微笑着,翘起两撇短须,两只又黑又亮的圆眼球,向下直视着,过了一刻,才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说:“是的,一点不错!共产党趁着国难当头,混水摸鱼,颠覆国家,为害甚烈!甚烈!”谈到这里,他不知不觉地兴奋起来,左手高举酒杯,右手举过头顶,连连摇晃,说:“诸位官长!诸位城乡士绅们!我们所需要的,不是共产主义,是三民主义,不,不,不,我们所需要的是蒋委员长,是蒋委员长那个主义。我敢断定,共产主义在中国不能实行,因为它是穷民主义,不是富民主义;它是舶来品,不合乎中国的国情。我们需要的是振兴实业,发展工商,富国强兵。因此我们要下定决心,消灭共党……”他讲到这里,已经甚为激动,红了脸颊,几乎喘不上气来。在座的诸位士绅,也觉兴高采烈,轰轰然鼓起掌来,使他不能再继续说下去。

张福奎听到这里,也兴奋起来,摇了摇缺了耳朵的大个头颅,把左手在桌上一拍,站起身说:“嘿!一点不错!我虽然缺了一只手,缺了一只耳朵,并不妨害我左手拿枪,也不妨害我听到共匪的情报,不杀他个鸡犬不留决不甘休!”他说着,端起酒杯,走到冯贵堂的面前说:“老兄!请你满饮这一杯!我们饮酒为盟,共同建立七县肃反总队,建立全县民团,充实剿匪武装!”

冯贵堂见张福奎走过来敬酒,也诚惶诚恐,离开座位,左手扶住张福奎的酒杯,右手端起一杯酒,流下眼泪说:“好!同病相怜!为了消灭共匪,打败贾湘农和朱老忠,我失去我的老爹,你失去一条膀臂。来!我们同饮这一杯,让我们在这一条道路上并驾齐驱!”说着,两个人用眼睛互相打个招呼,挺起胸膛饮下一杯酒,又仰起头狂笑。冯贵堂报告了锁井战斗的经过,但是他谈的只是冯老兰领导他的家丁们如何对抗红军,如何牺牲。谈了半天,并不涉及他自己怎样在战场上失败之后,狼狈逃窜。

在灯影杯光里,王楷第看着众位乡绅们斯斯文文坐在席上,从每个人的脸上,都可以看出他们对“剿共”问题的关切。可是他们谈来谈去,也谈不到抗日问题,他们感到那事远在天边,至少在目前还威胁不到他们的私有财产。王县长听到这里,也举起一杯酒说:“说得好!说得好!我县目前的重大问题,就在这剿匪问题上,因为日本鬼子还远在关东。目前火烧眉毛的事情,是有共无我,有我无共!我虽然是外来人作地方官,可是我为全县人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担心。这个重大问题,就系于陈旅长一身,因此我祝陈旅长身体健康!祝全军将士身体健康!”说着,他把酒杯举到眉宇之间,微微笑着,两眼看着杯中涟漪在灯光之下轻轻颤动。

这时,在座的士绅们一齐站立起来,离开座位,哈哈笑着,说:“祝我们最高军事长官的身体健康!蒋委员长万岁!”

陈贯群和张福奎一齐起座致敬,举起酒杯,立正行礼,说:“万岁!蒋委员长健康!”说着挺起胸膛饮下一杯酒,又说:“尧舜之世,也无非与民同乐!”满堂哈哈大笑,开怀畅饮。

跑堂的伙计,上上下下,跳动楼梯。今天所上的菜点,不是一般菜点:除了四干、四鲜、四甜、四酸,还有四咸、四辣,接着上了四冷四热,山珍海味……小碟大碗,上了一桌子。一面饮着酒,吃着菜,互相倾吐心肠。

王楷第说:“陈旅长!说实在话,我们已经动手晚了,如今大火烧到眉毛了!”他捏起一支烟,戳着,戳着,拼命在桌子上戳着。

陈贯群说:“哪是一句话的事?军事行动,兴师动众,得经委座批准,我哪里有这个权力?咳!日本人占了东北四省,东北军眼看就要失势了!目前一切只好听中央的命令!”陈贯群仰起头,像有深沉的思考,又说:“当然,共党过去在这一带的工作不算,自从来了贾湘农,在滹沱河与潴泷河上工作了七八年,在农民、在学生里有他深厚的社会基础,可以带起千八百人进行暴动。可是,谈到军事科学,谈到用兵,说不了大瞎话,他还不过是个三岁孩提而已!用不着唉声叹气,我绝对有把握,三天之内,三天之内把他消灭在我的脚下!”说着,陈贯群拍拍王楷第的肩膀说:“你也不是闹了半辈子‘军’,才改行治‘政’吗?”王县长摇摇头不以为然。陈贯群撅起黑胡髭说:“不!贾湘农,我琢磨透了他!”

王县长说:“贾湘农虽然学生出身,这人苦读,不但懂政治,而且懂军事。你知道吗?共产党有很多人既懂政治,也懂军事。他们想以马克思主义为号召,兴起一代王朝!”

陈贯群摇摇头,轻蔑地一笑,投过一股犀利的视线,说:“老兄!谈到这个,你就是外行了!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问题是民主,是无产阶级专政。他要颠覆中华民国!不过,毛泽东在南方号称十万之众,我们还不怕,蒋委员长正在前线对付他。比较起来,贾湘农不过小丑跳梁而已,何足道哉!我陈贯群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个大瓷缸……”说着把筷子在桌上一拍,口吻之间,似乎胸有成竹。其实,凡是军阀,一是维持地盘,是保存实力,谁肯牺牲自己。

话未说完,门外有人喊:“报告。”陈贯群说:“进来。”参谋处送进情报来,陈贯群起座,走近灯前去看:“一、……二、贾湘农股匪窜扰潴泷河东岸高阳辛庄一带,沿途裹胁农夫甚多。匪军六个大队,约一千余人,大部皆饥民、逃兵、土痞。枪支占四分之一,鸟枪、土炮,间有快枪,附有机枪一挺,正在乡村搜索枪支,分配食粮,有窜扰安新模样。三、李霜泗股匪与共匪张嘉庆,带领匪伙二百余人,由白洋淀向南移动,高举红旗,到处张贴匪共标语,有与贾湘农会师模样……”

陈贯群看到这里,大吃一惊,说:“唔!一个惯匪,也赤化起来……快!截击李霜泗,不让他与贾湘农会合一处!”吩咐完了,又吹胡子瞪眼,坐在椅子上,仰头想了一刻,猛地又从椅子上跳起来,喊:“给高阳县长打电话,叫他们带保安队向李霜泗出击!完不成任务,委员长要削他的脑袋!”

当他起座去看电报的时候,所有的士绅都颦蹙额头,停止吃饭喝酒。冯贵堂也睁大眼睛,张开大嘴听着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消息,当他听到红军的声势浩大,李霜泗也和共产党搞在一起了,好像有一个秤锤系在心上,向下垂着。

陈贯群再也坐不住了,两手一拱,笑了说:“诸位!在下公事繁忙,小弟失陪了!”说着,匆匆走下楼梯,护兵马弁们听得旅长的皮靴马刺叮叮的声音,一齐起座,停止喝酒,提起枪跟了出来。

陈贯群退席,众位士绅们也无心酒饭,不约而同纷纷离开座位,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宴宾楼。

陈贯群走回司令部,二话不说,拿起电话听筒,给高阳县长打电话。打不通,又叫肃宁和安新。这时,他才发现电线被割断了。他生气地把听筒向桌子上一丢,说:“乌哟!妈拉巴子,电话局干什么吃的!”又喊进白参谋长,说:“去,骑马送信,风雨无阻,命令高阳和肃宁的保安队,明日黎明,一律集中在离辛庄十里的村庄!写上:跑了匪首贾湘农和朱老忠,委员长要削他们的脑袋!”又倒背起手,耷拉下脸庞,不耐烦地走来走去,说:“唔!妈的巴子!把个卫戍区闹得乌烟瘴气!”又把桌子一拍,说:“再派一连骑兵去,在辛庄村东南大堤上待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