队伍过了河,朱大贵带着前哨部队在头里走,二贵也在后头跟着。冯大狗扛着一支步枪,脊梁上插着一把大砍刀,在头里搜寻。他们走得很快,一连几天行军打仗,着实有些疲累了,想快走到目的地,好好地休息休息。走过堤坡,离远看见有人担着浅筐走过来。走得近了,那人见冯大狗又是插着砍刀,又是扛着枪,晴天白日横冲直撞,由不得转着眼珠惊惶失色,拿起脚向庄稼地里溜。冯大狗连走几步赶上去问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那个人回过头,睁圆了眼睛,慌里慌张,两只手直打哆嗦。冯大狗一步跨上去,瞪起眼睛问:“你惊慌什么?你这惊惶里就有事。”那人说:“我没慌什么……”说着,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冯大狗手里的枪。冯大狗三步两步走上去,拉住那人的领口子,摇撼了一下,说:“妈的!你是白军的探子!”那人听得说,更是心不由主,战战兢兢,口吃着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哪是……”冯大狗哈哈大笑了说:“你一定是白军的探子……”说着,猛地伸出右手,从背后抽出那把大砍刀,说时迟那时快,伸手一抡,噗的一声,砍下那人的脑袋。

这时,朱大贵和朱二贵也走上来,朱大贵站住脚愣了一刻,说:“怎么?你杀了人了!”冯大狗待理不理,在鞋底上蹭着刀,说:“唔!我杀了一个白军的探子!”二贵说:“怎么知道是白军的探子?他担着筐,明明是个卖香的。”说着,揭开筐上的包袱,露出一捆捆的香条。冯大狗理直气壮,说:“他迎着红军走,不是白军的探子是什么?”朱二贵看他傲气凌人,生起气来,瞪着眼珠说:“湘农司令不许乱杀人乱点火,你倒私自杀起人来。你说他是白军的探子,你有什么证据?”说着,伸手要证据。冯大狗一见朱大贵哥们来势汹汹,一下子翻起脸来说:“老子参加了红军,打了土豪分了粮食,老子杀了多少土豪,如今杀个人算什么?”说着,跺跺脚,红起脖子脸。

朱大贵见冯大狗不服理,把机枪在地上一戳,憨气憨气说:“你杀土豪劣绅行,随便杀一个好人不行!咱们得在士兵大会上说说!”冯大狗见朱大贵不客气,摇晃了一下膀子说:“老子从军打仗一辈子,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队长!老子过去就是耍大刀的,杀的人多了,谁又怎么了我了?”

两个人正在分说,后续部队赶了上来,一见杀了人,大贵和冯大狗两人在争执不下,也停住脚步看着。人越集越多,时间不长集了一大堆人,围起来看着。朱老忠见人们停步不前,打着马跑过来,问:“怎么了?”朱大贵说:“他不问青红皂白,随便砍了一个老百姓!”朱老忠勒住马缰,看着地上的尸体,愣了一刻,铁板板的面孔,腾地红起来,瞪圆了眼睛,乍起胡子说:“你杀的什么人?”冯大狗一见朱老忠,立刻软了下来,唔哝说:“他是白军的探子嘛!”朱老忠生起气来,狠狠追问一句:“你审问了口供没有?”冯大狗知道理屈,无可如何地说:“没有。”朱老忠心上一时气愤,实在按捺不住,把鞭子一甩,说:“流氓!你来破坏红军的纪律,我们饶不了你!”又大声喊着:“来!捆起他来!”二贵听得说,立刻找了绳子来,下了他的枪,五花大绑,把冯大狗绑上。这时红军已经集了很多。朱老忠叫人把尸首拉开,指挥大贵说:“快!带着前哨,头里探路!”

朱老忠带着红军游击队,继续前进。过了几个村庄,那些村庄已经打过土豪,分过粮食。他骑在马上,转过一片高粱地,眼前就是南北辛庄。离远看去,村边站着很多人,高阳县地方起义军、高小学堂的学生们、附近村庄的农民们,排着队伍,打起红旗来欢迎。欢迎的队伍,站满了村边和树林。敲起大鼓,唱起国际歌,歌声阵阵响彻云霄。朱老忠离远看见自己人,看见这么多红军和群众来欢迎他们,由不得哈哈大笑。举起马鞭子,扬头大喊一声:“好啊!我们也有了今天了!”说着打马疾走了几步,跑向前去。下了马,把马缰交给二贵,脸上微微笑着,向欢迎的人们招手。人们高声喊着: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“红军万岁!”一阵喊声,接着一阵口号,像海潮一样,一潮未平,一潮又起。上了土坡,一眼望见湘农司令员在人群里站着。他戴着一顶大草帽,穿着紫红衣裳,脸上被太阳晒得枣红枣红。贾湘农看见朱老忠远远走来,也向前走了几步,伸出粗壮的手。朱老忠握紧贾湘农的手,感到无比的亲切;他在人群前面与贾湘农握手同行,一群儿童看见朱老忠这个老红军,虽然上了几岁年纪,精神还这么健旺,一齐手舞足蹈,哈哈笑着,围上来看。朱老忠拍了拍小学生的肩膀,问:“小同志!你在什么组织?”一群小学生笑了说:“我们都是共产主义儿童团。”走到村口,广场上搭起戏棚,棚上插着红旗,教员领着学生们在戏台上做宣传。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变,人们不下地,也不浇园,一群群站在戏棚底下。农民、妇女、老太太、小孩子们,挤满了一棚。棚上贴起河北红军游击队第三号布告,小学生用苇秆指划着讲解。

朱老忠听着,由不得伸开铜嗓子,哈哈大笑了说:“大事!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!比政策会议上的决议具体多了。有了这些法令,不愁人们不拥护红军,不愁这抗日游击战争打不起来。”他前面站着个青年人,穿着蓝布大褂,把大襟掖进腰里,胳膊上戴着个红袖章。贾湘农介绍和他见了面,那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:“是你,朱老忠同志!看咱搞的怎么样?”他便是小学教员蔡书林,在这里开辟了几年工作,如今是红军大队长了。

朱老忠用鞭把轻轻敲着蔡大队长的肩膀,说:“好呀!你们比我们闹得火红,你看这有多么大的威势!我们盼了多少年,才赶上这五谷丰登、风调雨顺的年头了!”

贾湘农领他到高小学堂去。那是一座很大的学堂,周围一带短墙围着,正南开着一个洋式大门,门楼很高。朱老忠迈上高台石阶:门里是个四方大院,东西两厢尽是教室,窗前栽着花木。中院是教职员宿舍和学校办公的地方,东大院是学生宿舍,西大院是校园、操场和伙房,都有圆门相通。全部房屋都是青砖盖起,玻璃窗户。为着配合农民暴动,学生们都停了功课。朱老忠赞不绝口,攥起马鞭拍了拍身上尘土,随湘农走进司令部。司令部安在教员休息室里。

贾湘农安排朱老忠洗了脸,倒上一大碗开水,放在朱老忠面前说:“我心里正惦着你们,看样子你们这一仗打得还好。”朱老忠坐在椅子上,端起碗,仰起头咕嘟地喝完那碗开水,弯腰提起铁壶又倒上一大碗,拍拍手笑了说:“差一点没打个大败仗!他娘的那些个民团,我恨不得一口吞了他!”贾湘农说:“胜败是兵家常事,新起的红军胜了不要骄傲,败了也不要气馁。”朱老忠说:“打仗和耪地不一样,和发动群众也不一样,一响枪就要死人,可是我们并没有死多少,就是志和受了伤。”湘农听说志和受了伤,愣了一下,很自然地想起运涛和江涛。他惊诧地问:“他受了伤了?”朱老忠说:“受了一点红伤,看样子还不要紧。”贾湘农抬起头思摸思摸说:“这几天人们怎么样?”朱老忠说:“人嘛,有的人来了几天又走了,走了几天又来了,总也闹不清楚到底有多少,估摸有个一百五六十人吧!”

贾湘农说:“农民嘛!才开始参加队伍,总是这样的。他们和他们的家乡,和他们的土地房屋总是藕断丝连,时间长了,熟惯了军队生活,慢慢就正规化了。你叫他们进来,好好休息一下。要吃得饱睡得着,才能打好仗。休息以后,就要开始构筑工事,不能粗心大意,敌人是不允许我们麻痹的。”歇了一刻,又带了朱老忠走出来,到前院里,说:“你的大队就住在这院里,要把机关枪安在要紧的地方,在西南边河堤上放上个排哨。在这大门楼上,隔着瓦檐,可以看见前面的河堤和大路,可以看到前边的村子。这个地势,我已研究过了。在西南墙角上,厕所里可以安上咱的机关枪。”说着,又眯眯地笑了,拍拍朱老忠的肩膀说:“谈起机关枪,要小心使用,只这一架宝贝!”又用手指点着说:“这是个顶重要的阵地,要警戒好!”

朱老忠把人带进来,把冯大狗拴在小树上,把冯老兰关进一间小屋子里。人们都住在东西两厢的教室里。他们太困乏了,一进教室就想睡觉,有的睡在桌子上,有的睡在墙角里。伍老拔和朱老星坐在讲台上,把枪搂在怀里睡着,鼾声就像雷鸣。那匹草黄大马,拴在门楼底下,闭上眼睛,打起瞌睡;见有人走近来,撩起眼皮看了看,又眯缝下眼皮睡着了。他们自从暴动以来,连着几天几夜行军、打仗,人困马乏。

朱老忠找了干草和高粱穗子来,把马喂上。走过去拍拍大贵的肩膀,说:“醒醒!人们几天几夜行军打仗,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好,眼睛也红了,长了眵目糊。人们千堙百里地跟着咱们出来打游击,不是容易;人们睡可以,我们不能睡。我去找点米面来,做点水饭叫人们润润肚肠。”

朱大贵腾地站起来,没待睁开眼睛,就说:“天气热,人们心里都窝了火,我去找点绿豆来,煮点汤,叫人们清清火!”

朱老忠说:“还是我去吧!”说着走到大伙房里看了看,伙房里有很多人在做饭,七手八脚,锅勺乱动。这里同志们给准备下了米面,可是没准备那么多,一下子就用完了。他又叫了几个人背上枪跟着,到村里去找。出了学堂门口,有一条大路通到前村,那就是南辛庄。南北辛庄,相距三里路。他到南辛庄地主家里找了粮食来,熬了一大锅绿豆汤,焖了两大锅小米干饭,切了一大盆咸菜,叫人们吃得饱饱的、喝得足足的。

贾湘农站在门口,看着各路游击队陆续赶到,每队人多的不过二百,人少的也不过七八十人。把宋洛曙大队安排在东院,警戒东半边。把朱老忠大队安排在西院,警戒西半边。叫杨万林大队住在北辛庄,李学敏大队住在南辛庄,别的大队再来了,就在周围各村住上。湘农司令员走到前院,爬着梯子走上房顶,见红军们拿着长枪大刀,在屋顶上放着瞭望哨。周围村庄上不断有枪声传来,那些村庄上的农民们,还在进行打土豪分粮食的工作。围墙外边,柳行子前面,有一片早熟的高粱,在太阳下闪着通红的光亮,像五月的榴花一样红艳。湘农正在看得出神,伍老拔爬梯子上来,湘农说:“我看前面堤坡上有座小屋,要是有个小队在那里放上哨,守在那儿,对着渡口,有什么风吹草动,早早报信,有多好!”

伍老拔哈哈笑了说:“这事难不住!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,我带一个小队去。”说着,他爬下梯子,带队出发。严志和也要去,伍老拔说:“你才受了伤,还是在家里歇歇。”严志和说:“这点红伤怕什么,再说,我也离不开队。”说着,拿起枪跟着走了。

湘农又叫大贵带着几个红军找了铁锨大镐来,在墙角厕所里挖机枪掩体,把墙角拆开个窟窿。湘农趴着房檐向下看着,用手指划说:“这地方很好,敌人从这边来,你们可以从那边打;敌人从那边来,你们就可以从这边打,一挺机枪能打三面!”朱大贵说:“要能挖个掩体就好,可惜这地方正是个尿池。”湘农轻轻笑着,说:“打起仗来,你就该趴着尿池作战了!”朱大贵笑嘻嘻地说:“也说不定,吭!”

湘农司令员倒背起手,在屋顶上走来走去,看周围的地势。大秋来了,庄稼正深,他发愁要是有敌人隐蔽在庄稼地里接近红军阵地,就连一点也看不见,可是考虑了很长时间,还是不忍心割去农民的庄稼,他觉得依靠群众比什么都要紧。他又爬着梯子走下来,回到司令部。蓦地,他觉得像是忘记一桩什么事情,又低下头,来回寻思,想起张嘉庆和李霜泗怎么还不来。猛地,他又想起:“嗯?保定那个团,为什么还没有哗变的消息?”他下意识地想到:哪一个环节,出了问题,都与全部游击战争不利!可是,只是这点事情,还不足动摇他的信心,已经集中这么多的队伍,一直打了几天仗,士气很是旺盛。

正在这时,伍老拔和二贵押进一个人来,有四十多岁,满身煤黑,一看就知道不是铁道工人就是采煤工人。二贵把他倒剪了胳膊,五花大绑牵进来。那人额上冒出黄豆粒大的汗珠子,见了湘农睁开大眼睛望着。湘农走上去,拍拍他的肩膀笑了,问:“你是工人?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后来才弄清,他是保定的铁路工人。伍老拔和二贵由不得哈哈笑了说:“对不起,委屈了你。”

湘农叫人们走开,好叫这位奇怪的客人休息吃饭。铁路工人脱下鞋子,要了一把斧子来,把鞋底剁开,取出一片纸来,交给湘农。湘农司令员又连连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同志!委屈了你,受累了!”

铁路工人为了完成政治任务,拿了信就一直往这里跑。路上又遇上白军,说他是红军探子,麻烦了好几天,才跑了来。

湘农司令员把信纸打开,用药水湿过,聚精会神地看。当他看到“……十四旅一团出了紧急事故,原计划抽调的军事干部,不能按期送到,望你们就地取材,从广大工农干部中培养……”由不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气,好像是一种什么力量撼动了他一下,心上微微抖动。他努力镇静自己,可是心上由不得唤起一个念头:培养,是可以的,那是将来的事,目前就要打仗……这是一个可以动摇信心的想法,但他还是从容不迫,把信放回衣袋,脸上不显山不显水,满有信心地考虑全部游击战争的计划。在这个关键上,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,应该如此。这个问题,他也早已想到过,万一军事干部不能送到,或者其他工作不能按期完成,还是可以按预定计划把部队运动到同口、白洋淀去。他对全部游击战争,有充分考虑。是不是修订这个计划?他还不那样想,北方革命自从“九·一八”以来,一直是上升的局面。他对冀中区广大人民抗日救亡事业,是负有全部责任的。他的一举一动,一句话,都有千斤的沉重。想着,伸起手打了个舒展,跳了一下,说:“干!”

十四旅出了紧急事故,实际上这里面包含着两个问题:一个是军事干部不能送来,再一个是十四旅的“兵暴”搞不成,这就给高蠡游击战造成了困难。贾湘农想到这里,心里有些烦躁,一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。周围枪声还在响着,他摇了一下头,感到革命工作的艰辛。但他并不失望,部队力量不能依靠,他要全部依靠地方力量。走到外院,朱老忠正在召开士兵大会,审判冯大狗。

游击队员们停止了构筑工事,抱着枪聚集在院里,站在廊檐下开会。朱老忠又叫大贵从村里请了村公所里的主席来,旁听会议。主席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民,胡子很黑很浓,头发很长,紫褐色的脸。

朱大贵搬了一个小桌放在院子里,又搬了几个小凳子,放在桌子周围。朱老忠走过来说:“众位同志们!诸位游击队员们!大家行军打仗几天了,本来应该休息休息,可是又遇上了这个啰嗦事,冯大狗无故杀人,杀的不是土豪,也不是劣绅,只是一个做小买卖的……”游击队员们听到这里,一齐吼起来:“我们打土豪分田地,他倒随便杀起人来,要和他算算账!”

朱老忠说:“现在叫他自己先说说吧!”

朱大贵给冯大狗松了绑,冯大狗低着头抚了抚手腕,说:“我正扛着枪在队伍前头搜索探路,看见前面来了一个人,担着挑子,见了红军就往庄稼地里钻,我就认为他是白军的探子,抽刀把他砍了……”

朱老忠问:“他姓什么?”

冯大狗低下头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朱老忠问:“他叫什么?”

冯大狗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朱老忠问:“他是哪村人?”

冯大狗又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朱老忠一下子站起来,气得红了脸,哆嗦着手指,剜着冯大狗说:“你这不是胡乱杀人呀!”

游击队员们一齐大喊:“杀个人不能就这么简单,叫他老老实实说!”

冯大狗在群众的威力下,唔哝说:“那是呢,就是这样!”

朱老忠见他不再说下去,一下子气起来,啪的一声把手拍在桌子上,说:“你,你破坏红军的名誉啊!”

伍老拔一下子从人群跳出来,说:“你不分青红皂白,无故杀人,你想想对我们新起的红军,是个什么影响?”

严志和也举了一下手说:“先叫我说吧!这是个什么影响呢?无非说我们红军乱杀人乱放火!”

朱老星听到这里,怀里抱着枪,蹒跚着从人群里走出来,说:“他、他、他,冯大狗本来是个白军,后来跟了咱们红军,可是他的白军性子还没有改,他过去就拿杀人当饭吃!”

朱老星一壁说着,冯大狗看着朱老星的嘴听着,他倒生起气来,挺了一下脖颈说:“他本来是个探子嘛!”

朱老星又走上一步问:“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探子?”

冯大狗说:“他烧香拜佛!”

朱大贵看着冯大狗那个尴尬样子,也生起气来说:“烧香拜佛就是白军探子吗?这是怎么说的?”

冯大狗说:“当然是呀,我们红军是不信神佛的!”

朱老忠在一旁听着,由不得又气起来,说:“咳呀!你扯哪里去了,卖香的人,也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罢了,你没有证据说明他是个探子,抽刀就把他杀了!”

冯大狗看朱老忠气呼呼的,猛地说:“嗯?我还要给他偿命吗?”

朱大贵迈上两步,两只手拍着冯大狗的肩胛,说:“当然是,你要是拿不出证据,就要叫你给他偿命……”

村公所主席听到这里,他也听明白了,站起身来,仰起头“哟”了一声说:“原来如此,你们说的这个无头鬼,我们也知道了,他就是我们村里的。一辈子凭着做小生意,养着他的老娘。他房无一间,地无一垄,是个汉大心实的人,还是个无产阶级、受压迫的人呢!”游击队员们不等他说完,一齐喊起来:“不用说了,捆起他来,叫他偿命吧!”村公所主席又介绍了这个人的家世,绝非白军探子,要求红军救济他的老娘。村公所主席说着,游击队员们又议论纷纷。这时,湘农才挤过去,把朱老忠拉到司令部,说:“冯大狗这个人我也听得说过的,原本是白军的一个刽子手,是带着满手血腥的人。后来失了势,才跟了我们来。”

朱老忠说:“我看红军里不应该要这样的人,他违反了红军的军纪!我们的队伍,老是乱乱哄哄,我心里真是着急!”他害怕败坏了红军名誉,使革命受到损失。

湘农司令员说:“本来嘛!流氓无产阶级,有奶就是娘,说不定以后怎么样。这也不要紧,开上几个大会,整整就好了。”

朱老忠:“我看给他一枪算了。”

贾湘农说:“也不必要,新起的红军,动手就杀人也不好。我们的队伍里像冯大狗这样的人还有,团结是必要的,我们要改造他。要往大队着想,不要只看到这一件事情。”

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,秋高气爽。红军们根据湘农司令员的命令,吃过饭便在院子里,在操场上打靶、瞄准、拆擦枪支。

伍老拔和严志和带上二贵等十几个红军,在渡口上放着哨。今天与往日不同,田间没有人锄地,园里歇着辘轳。远远看去,堤柳条条,土牛起伏,离开不远就有一间看堤的小屋。年年河水涨发,村里人就在这里守候。二贵站在土牛上,手搭凉棚,这里瞧瞧,那里看看,搜寻可疑的踪迹。岸边有一棵大柳树,歪在河里,柳枝垂在水面上,一群群的鱼儿叼着柳叶打不甩。他刚跑到河边,鱼群一见人影就惊散了。严志和坐在大柳树底下,看他的伤口。天气热,伤口发了炎,觉得疼痛难忍,他龇开牙齿忍着疼痛揭开裹布,露出白脓红肉。二贵从背后走过来一看,瞪出两大眼,说:“我娘!志和叔!你该找个地方关系去歇几天!”严志和心里不耐烦,猛地说:“这要什么紧?”二贵说:“要是得了破伤风呢?”严志和抬起头来,斜起大眼睛,说:“他娘的!是打日本鬼子要紧,还是破伤风要紧?”又自言自语:“他娘的!革了几十年的命,叫我得了破伤风,我日他八辈子姥姥!”话是这么说,自从暴动以来,他连日跑踏工作,出了极大的力气。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,虽然身子骨强壮,也不胜了。他把头靠在树上,叹了一口气,说:“啊!头晕口渴,想喝点凉水!”二贵问:“你觉得不好?”严志和说:“恶心得慌,想吐,又吐不出来!”他中了暑了。

二贵见他脸色渐渐黄下来,也不敢再说什么。忽然间,在远处玉蜀黍尖上看见个小窝铺顶,像是一个瓜园窝铺。他想找个水井,给严志和打口清水来喝,就一个人往小窝铺走去。田里农民睁开怀疑的眼睛看着他,不知道这个膘膘楞楞的小伙子想干什么。他走到窝铺跟前一看,果然是个瓜园,窝铺底下很是凉爽,有一群毛绒绒的小鸡,吱吱叫着。二贵又跑回来,架着严志和走到瓜园里,睡在高窝铺上。

二贵说:“掌园儿的!摘个西瓜来!”

掌园的是个黑黝黝的山东人,睁开两只圆眼睛看着二贵,从地窖里搬出个大“黑盔”,扛到窝铺上,说:“吃吧!不够咱再搬来!”他的两只大眼睛尽巴睃着二贵,认不透这些戴红袖章的是什么人。说是军队,不像军队,说是老百姓,又不是老百姓。他想:八成是“土匪”,不由得身上打起抖来。

二贵说:“甭害怕!红军打土豪分田地,公买公卖,不祸害老百姓!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铜元,哗啷地扔在窝铺底下,说:“你们山东买卖人,都把我们的钱赚跑了!”

山东老人笑笑说:“哪里,哪里,咱不过是卖把子苦力,赚的钱都在东家手里。”说着,又搬上一个大西瓜,说:“哎!我给你们支起窝铺,叫四面八方的风都吹进来!”

二贵问:“你是受苦人,也不参加暴动,还是守着瓜园赚钱!”

山东老人说:“俺外省外县的,想参加也参加不进去。”

二贵说:“革命还分地区?没听得说过,天下穷人是一家!”

山东老人又说:“是一家,倒是。也没有个人儿来叫咱。”

二贵说:“革命嘛,你不知道土豪霸道剥削人?你不愿分点地种种,还用人叫?这就是阶级觉悟不高!”

山东老人,身体长得很壮,脸上、脊梁上,晒得黑油油的,只一张开嘴才露出白牙齿,抬起手背抹了鼻子上的汗珠,吸溜着嘴唇说:“唉呀!俺们今年在这里种瓜,明年在那里种瓜,挣碗饭吃算了,懂得什么阶级觉悟?”

二贵盘腿坐在窝铺上,吃着西瓜,说:“你比方说,当家的雇咱种瓜,赚了钱装在他的腰包里。你比方说,咱受苦人就老是给人家扛长工、打短工,风吹日晒,一年价受罪。他就是剥削阶级,咱就是受剥削阶级……你懂吗?嗯?”他的眼睛,像黑豆核儿一样滚动,看着山东人,一籽一瓣儿讲着。

山东人咂着嘴儿听,无可无不可的,两只泥脚丫子,一会儿这只脚弄弄那只脚上的泥土,一会儿那只脚又弄弄这只脚上的泥土。严志和吃着西瓜,吹着风,头脑清醒了。

他们在窝铺上说着,那边有一个胖老头,戴着大草帽,穿着破裤衩,在收拾瓜蔓。二贵问山东人:“他是谁?”

山东老人说:“是俺伙计!”

二贵摇摇头,沉下脸来说:“你这就是站不住阶级立场。红军和穷人是一家,说出来是好朋友,不说,要你的命!”说着伸手抄起枪来。

山东老人脸上刷地黄下来,说:“红军老爷!俺说!”

二贵说:“什么老爷不老爷,整着个是满脑瓜子封建,叫同志!”

山东老人浑身抖着,把嘴撴在二贵耳根上,说:“是俺东家!……”

二贵笑了说:“哦!我说呢,东家在这里!”他走下窝铺,悄悄走到老头跟前,说:“掌园儿的!今年西瓜长得可不错呀!”

财主老头唔唔哝哝地说:“不错是不错!就是狗獾子太多,净想吃不花钱儿的瓜!”嘴里嘻嘻笑着,可是不敢直起腰、抬起头来。慢慢腾腾地动手在地上掘坑,把蔓尖埋进土里。

二贵不声不响,悄悄走过去,在他脊梁后头吭哧就是一捶,伸手拧过胳膊来,说:“走!拿出枪来!”

财主老头疼得弯下腰,颤颤巍巍,流下鼻涕说:“红军老爷!小人家小主儿,就是有一根鸟枪,在窝铺上挂着哩!”

二贵说:“知道你不吃好粮食!”说着,把老头拉到窝铺底下,拿绳子捆上胳膊,系在窝铺柱上。攥紧拳头,捶着他的脊梁说:“不要鸟枪,要快枪,不拿出来,军法从事!”

严志和见二贵小人儿能办大事,也从窝铺底下抽出条大扛子,搁在老头脖子上说:“来!上刑!”

二贵说:“快拿出来吧,要受热呀!”

山东老人偷偷地说:“老东家!拿出来吧,都是老实庄稼人,拿出来不受折掇!”

老头儿看不伤他性命,叫山东人从被窝底下抽出一杆大枪来。二贵沉着脸说:“还有子弹!”睖着眼睛,也不瞅他一下。

山东老人又拿出一条子弹袋,有五十粒子弹。

二贵给他松了绑,笑了说:“嘿嘿!我算捉摸透了,老财主们看瓜园净带着枪!”

二贵和严志和吃了西瓜,收了枪,两个慢慢走回大堤。二贵嘴里轻轻唱着:

好花开满树,

将门出英雄。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