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忠调动好了队伍,看队伍头里走了,又和贾湘农谈了会子小营镇的地理形势和政治情况。
湘农司令员用紫柳杖在沙土上画着说:这个村子不大,封建势力却很顽强,组织了地主武装——民团,村子周围有寨墙。前几天杨万林同志写信叫他们送枪弹和粮食,反动地主们说什么也不送,看你们的大队还壮,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。他一边说着,在沙地上画着寨墙的形式。
朱老忠手持马鞭,站在旁边听着,不住地用马鞭打着马的长鬃。那匹马等得不耐烦了,急得两只脚直跺跶,嘿耳嘿耳地叫着。朱老忠歪起头笑了说:“好!请你放心吧!新起的红军,无坚不摧,无攻不克!”这时,他还没有体会贾湘农的意思。几天以来,红军已经三番五次的跟反动地主们要过枪、弹、粮食,他们不送。这里又连闹了几天暴动,土豪劣绅们早有了戒备,根据目前红军的情况,攻下这座村寨不是容易。朱老忠心上憋足了一股劲,倏地跃上鞍鞒,说:“奔袭!来个急行军,在别路红军没有开火以前,一下子把它扑下来!”
贾湘农看朱老忠有信心,也不便多问。目前,他也闹不清楚哪一部分红军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。朱老忠看看队伍走得远了,拿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擂了几下。草黄大马,昂起头支棱起耳朵,抓开四蹄,伏下腰,一阵风似的溜下去,一直跑到队伍前头。红军不走大路,不走小路,一直在青纱帐里疾走,不显山不显水地跑到小营镇村边。
朱老忠勒住马,在远处巴睃了巴睃这个村庄,周围都有寨墙和沟壕。等红军赶上来,指挥中队长们分开两支队伍,雁翎翅似的飞出去。把村子周围的地形察看了一遍。集中在村南的坟地里。民团们见来了红军,一股劲打起枪来,枪声炮声响个不停。朱老忠又打马跑上去观看地势,围着寨墙跑了一周遭。寨墙下还有一围河水,敌人拽起吊桥居高临下,守着村寨。本来他想:用兵力一威胁,一个村庄的民团就会缴械,可是看来并不那么容易。这是个落后地区,不比玉田村和锁井镇,封建势力大,人们光听过土豪劣绅们的宣传,没见过红军,没见过共产党。听说红军要来,群众牵着牛,驮着包袱,背着被窝,抱着孩子,藏在庄稼地里;见红军胳膊上缠着红袖章,手里拿着大刀和红缨枪,就东奔西跑。朱老忠看到纷乱的情景,找了块高粱地,下了马休息了一刻。他仔细考虑了一下,又猛地翻身骑在马上,打马在庄稼地里跑着,张开大嘴,满世界大喊:“红军不打人不骂人,不杀人不放火,光是打土豪分田地,分粮食给穷人!”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大贵,所有的红军们,也都做起宣传工作。人们睁得眼睛像黑豆核儿,听着红军讲话,才不乱跑了。高粱地里,谷子地里,尽是黑鸦鸦的人群。小人儿哭,大人们吵吵叫叫。大姑娘和年轻的媳妇们,穿上破衣服,脸上抹了烟子灰,见了红军,睖睁着眼睛害怕得不行。
朱老忠咂着嘴想:要是叫春兰和严萍来了,做这工作有多好。他又打马跑到村头,站在高粱地里,看了看敌人阵势:听枪声,民团并不多,也不过二三十人,占住寨墙上的阵地,枪弹像雨点子打下来。红军攻不进村,又窝了回来,屯在大柏树底下,隐蔽在道沟里。敌人看见朱老忠的马,一齐射击,猛地一颗子弹打得朱老忠的袖子忽扇了一下子,他理也不理,心上一闪,豁亮了一下,对朱大贵说:“去!捉两个老财来!”
朱大贵听了朱老忠的吩咐,弯下腰在庄稼地里搜寻,在人群里认出两个财主老头。他们穿的衣裳虽破,身上可是肥肥的,胖胖的。朱大贵走上去拉住他们脖领子,说:“你们不要装模作样,都是一顷地以上的老财主,看你们肥头大耳的!”朱大贵忍住性子,好好跟他们说,两个财主老头吓得抱起胛子,身上簌簌打抖。朱大贵说:“他娘的别装蒜了。谁说红军杀人?谁说红军放火?谁说红军‘共妻’?红军光是收缴枪械,扩大红军,打土豪,分田地……”
两个老头慑着眼睛,像老鼠见了猫儿,不敢说什么。朱大贵把他们一手提起一个,来见朱老忠。朱老忠用鞭把敲着财主老头们的肩膀,笑了说:“不要害怕!我们并不想杀你们,只是你们把寨门叫开,我就放了你们。如若不然,一个人给你们脑袋上钻一个窟窿,去见阎老五!”
朱大贵说:“去!叫不开寨门我要枪毙你们!”
朱老忠悠搭着马鞭子,说:“净他娘的胡造谣言!好好拿出点粮食分给穷苦人们,拿出枪交给红军去打日本,红军不怎么你们。”
两下里枪声响着,两个老头,浑身哆嗦圆了,像筛糠一样,脸上黄黄的,战战兢兢站在高坟顶上,叫着:“别打枪了!再打枪我们就活不成了!”“红军不杀人,不放火!”寨墙上的民团,还是不睬不理,枪声一直响着。朱老忠看民团们还不缴械,心上甚是急躁。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老星和一些个红军们也急得没有办法。红军们在坟地里,在道沟里,在洼地里隐蔽着,不敢抬起头来。
朱老忠骑着马,在高粱地里围着寨墙,走来走去,枪声呜咽,马儿嘶鸣,看寨墙急切难下,心里气愤,一股阶级仇恨涌上心头,立时充红了脸颊,说:“他妈的!民团太可恶了。大贵!来,攻它!”
朱大贵猫腰端起机枪,气呼呼地说:“打狗日的!”他指挥红军们趴着坟头,瞄准射击,像闷雷一样喊着:“同志们!老财们关了寨门。开枪,打!”命令一下,红军们鸟枪土炮,一迭连声响起来,硝烟升上早晨的天空,旷野上弥漫了硝磺的气味。朱大贵又粗声闷气地放开大嗓子,喊:“同志们!照门楼上小窗户打!”红军们照准寨楼上的小窗户打了一阵子。朱大贵又喊:“照垛口眼儿打,同志们!”土豪劣绅们早有准备,在寨墙上做了工事,听得红军枪声混乱,更是不怕了,指挥民团,隐蔽在寨墙里,枪弹从垛口眼里射出来。红军离远看不见目标,角度不对,枪弹射不进垛口,没有足够的压倒敌人的火力,解决不了战斗。土豪劣绅们在土楼上大喊:“你们鸡多不下蛋,人多吃闲饭,哪个会打仗?净是一些个土里刨食儿吃的手,能打得了日本?狗走遍天下吃屎,狼走遍天下吃肉,乌合之众,成不了大事!”
朱老忠圆睁了眼睛听着,气得蹬蹬脚,提起鞭子,钻着青纱帐接近土寨,去看敌人阵地。寨墙用土打成,坡度很大,可以跑上去。墙下一道深沟,沟里有水,墙上有一座土楼。子弹一打到寨墙上,就腾起一股黄尘。他抬头看了看太阳,天快晌午,红军又饥又渴,打不开村庄,搞不到饭吃。
土豪劣绅们还在一阵阵骂着:“庄稼脑袋瓜子,带着满身高粱花子,哪个会打仗?哪个会抗日?”
朱老忠听土豪劣绅们絮絮叨叨,骂个不停,脸上直冒火,猛地耸了一下肩膀说:“老土豪!欺负俺庄稼人不会打仗?”说着,红了半截脸。阶级敌人骂我们红军不会放枪,不会打仗,比骂祖宗八代还厉害。他气得嘴唇忽闪着,眼睛都红了,猛地喊起来:“红军同志们!游击队员们!在这里集合!”他右手举起马鞭,跑到高粱地里。红军们忽喇喇地紧跟着他的右手跑过来,站起队伍。朱老忠说:“同志们!为了打倒土豪劣绅,争取抗日的自由,别看咱土里刨食儿吃的手,拿起鸟枪土炮就是红军。人急造反,打着鸭子也得上架,今天拿不下小营,缴不了土豪霸道的枪,就是死在这里也吞不了这口气。来,冲他一家伙!”朱老忠命令朱大贵带着锁井中队进攻寨墙。朱大贵脱了个大光膀子,煞了煞裤腰带,鼓起肚子,挺直胸膛,两手端起机枪,瞪着大眼珠子,喊:“同志们跟我来!冲呀!”喊着,冲出大坟。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老星和红军们跟着一直冲上去。敌人见红军冲锋,激烈射击。
严志和心里老是烧着一团火。阵阵铅弹从头上咝咝掣过,他看不见,也听不到,跟人们一起跑到墙边,越过壕堑,跳进水里。水并不深,三步两步就能跑过去。红军们一伙伙爬上寨墙,严志和把枪挎在肩上,也抓住土墙上的树丛爬上去,才说伸腿翻上垛口,一只火蝗飞到他的肩上,啄住臂肉。骤然之间,一阵疼痛传遍全身,一个气力不支,翻身滚下墙来,倒在壕沟里,鲜血染红了壕水。朱老星见严志和滚下沟去,也把手一撒滚下墙来。严志和脑瓜朝下,躺在水里,看见朱老星来救他,还瞪起眼睛说:“老星哥!甭管我了,你上!”
在枪炮声里,朱老星爬进沟水,从泥浆里拖出严志和,两手一抄,冒着弹雨,把他扛上壕来,飞跑着抱回高粱地。严志和垂了头,眯缝上眼睛,沉吟着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朱老星,问:“大哥!你们看我还行吗?”朱老星弯下腰,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口,一下子流出眼泪说:“兄弟!你着了伤了!”他这么一说,严志和扭头看了看,血流在地上,泡起半截身子,心上一时慌乱,江涛、运涛和涛他娘的影子,映在他的眼前。他闭上眼睛听着急骤的枪声,泪流满了眼窝。他实在不愿离开他们,不愿离开充满战斗光明的世界!他挣扎了一下,强睁开眼睛,看了看天上,天还是蓝蓝的,摇摇头喃喃地说:“不,我不能算完!蒋介石不让我们抗日,我要和他们干到底!”猛地伸起拳头,张开大嘴,喊: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“打倒土豪劣绅!”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声音比平时还要响亮。
朱老忠听说严志和受了伤,打马跑过来,滚鞍下马,紧跑两步,扑到严志和跟前,跪起两条腿,两手一抄,搂起严志和,从上到下看了看,说:“兄弟!兄弟!你睁开眼,你再睁开眼看看我!”他胸中火烧火燎,实在难受,激动得心肺都要炸裂开来。自从出征的那一天,他就想:如果有哪家同志不能回去,涛他娘、顺儿他娘、庆儿他娘要问:“大哥!你兄弟怎么没有回来?”小囤儿、小庆儿也要问:“大伯!我爹怎么没有回来?”我拿什么话去答对他们……这时,严志和的血,流满了他的身上。土豪劣绅们阵阵枪声还是逼得厉害,他十分激动,万分悲切,一辈子的血仇又涌上心来。严志和使劲抬了抬头,有气无力地说:“咳!我完了!”说着,强睁起无神的眼睛,轮视一周,摇摇头,像是对这激烈战斗的场面,有极深的留恋。他举起右手,拍拍朱老忠的肩膀,缓缓地说:“大哥!记住,要干到底!要打败日本鬼子……”
朱老忠看他垂下头,不再说话,两手搂住严志和,摇摇头说:“志和!志和!你不能,你不能,你不能算完!”说着,眼眶发酸,流出泪来。
红军攻不上寨墙,纷纷退下来。朱老星、伍老拔、朱大贵和他的老战友们,都围上来看着,低下头,一声不响,偷偷地饮泣。是灰比着土热,是盐比着酱咸,他们想尽可能为老战友分担一点创痛,为患难中的同志抱无限悲愤。朱老忠摇摇头,伏下身去看严志和的伤口,鲜红的血液,像泉眼一样,从臂上流出来。他抬起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,又深远又缥缈。猛地伏下身子,吐出舌头,吮着严志和的伤口,把血咽进肚里,伤口吮得干干净净,说:“父母血肉不能丢洒!”说着,扯下块褂子襟,包扎好严志和的伤口,又一下子站起身来,两手卡住腰,抬起头看看天上,他想看到极深远的地方,消除他心上的愤恨。又忽地跳上马鞍,打马朝东方飞驰。朱大贵、朱老星、伍老拔拿起腿在后头追,一时不知所措,不知道他想去干什么。朱大贵跑上去一看,朱老忠骑着马跑到村东大窑上,正坐在马上观看寨里形势,他手遮眉毛,朝这里看看,朝那里看看。寨里房屋树木,看得清清楚楚。这个村子并不大,他想民团也不多。朱大贵喘着气跑上去说:“这好危险哩!你不能叫敌人发现目标!”说着拉住嚼环,把马拉到窑后。朱老忠说:“新起的红军,不能打硬仗,看看想个什么法把它打下来?”
朱大贵忽闪着大眼睛,想了半天,一下笑了说:“爹!我看这个寨子打不打不吃紧,我们不能粘得时间太长了,伤人太多。”
朱老忠说:“这是司令员的命令,一定要打下来,你想个好办法!”
朱大贵摇摇头说:“我看没有什么好办法。”
朱老忠睁起眼睛对着朱大贵、伍老拔、朱老星嘿嘿笑了说:“给他个调虎离山计!你带着一队人,到村北里,装得扬风乍毛、声势浩大,一路攻打。你看我的!”
朱大贵扛上机枪走回去,带上一队人到小营村后去佯攻。不一刻工夫,鸟枪土炮和机关枪同时响起来。民团不知所措,不得不转移阵地,去应付朱大贵的进攻。这时,朱老忠走下土窑,拉马走回阵地,跺起脚来说:“同志们!土豪劣绅打伤了严志和同志,是给我们脸上抹灰,来!攻!”说着,翻身跳上马鞍,大喊:“共产党员们!红军同志们!土豪劣绅打伤了严志和同志,势不两立,来!冲锋!”喊着,左手把马嚼一勒,右手持枪朝空中连发三响,两脚一磕马肋,那匹草黄大马,擎起脖子,瞪圆了眼睛,风驰一样地飞出去。红军紧跟在马后头,一齐呐喊,向寨墙进攻。一时鸟枪、土炮、快枪同时响起,直打得炮火云烟,卷上天空。
朱老忠骑着草黄大马跑到寨壕边,那马支绷起耳朵,后腿一弹,跃过沟壕,红军们紧跟着朱老忠,你拥我挤,爬上寨墙。说也奇怪,朱老忠在尘烟里,也闹不清这匹马怎样跑上寨墙,他打马在寨墙上跑着,举起枪大声喊着: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红军们跟着朱老忠一齐呐喊,和着村上的回音,喊得雷动。
民团主力已经转到村后,有少数民团和看家护院的人们,见红军攻上寨墙,不是自己事情,谁也不肯送命,撒腿就跑。朱老忠打着马跑上寨楼,回头看看村郊的庄稼,黄的谷子,红的高粱,向他点头致敬。他骄傲地大喊:“红军攻下小营寨!”
朱老忠骑马带起红军进村搜索,走到大街上,冷冷清清,看不见一个人影。吓得全村的狗支绷起耳朵,汪汪大叫。村外野地里,传来驴马的嘶鸣。朱老忠带着红军,配合朱大贵夹击敌人,把民团赶走。然后又指挥红军砸开几家地主的梢门,闯进院子,翻箱倒柜,开仓济贫。红军把棉花、粮食,抬到大街上,敲起锣鼓,召集农民们来开会。这时,天已过午,远近的村庄上,人喊狗叫的声音,乱作一团。枪声像漫点晨星,从四面八方响起来。这一带农民趁红军到来,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始暴动了。
朱老忠找了个场院,坐在柴草垛上,叫大贵派人放上岗哨,命令所有人马在场院里休息下,打发人把严志和抬了来,放在谷草上歇下。红军们分完了粮食,收缴了枪,打扫了战场,集合起来吃饭。朱老忠端上一碗小米饭汤,走到严志和的跟前,单腿跪下,俯下身子看了看严志和,血凝住胳膊,把衣服都粘住了。他难过得把严志和搂起,眯缝上眼睛,摇摇头说:“咳!游击战争才开始,哪里来的医药,该你受苦了。”不由得流出泪来,说:“志和!你喝一碗饭汤吧!”
严志和见红军攻下小营,伤也不疼了,长了长精神,转了转眼瞳,兴奋起来,眼珠子黑得像琉璃,他说:“没关系!肚子早就饿了,想吃点东西!”
朱老忠听说严志和想吃东西,心里高兴起来,疾快跑去端了饭来。严志和吃了一碗猪肉熬青菜,一块大饼,喝了饭汤,立起身来,抖擞了抖擞膀子,说:“嗬!像做了一场大梦!”
朱老忠笑了问:“志和!你好了?”
严志和说:“筋骨未动,一点红伤,疼点就是了,怕什么?”
朱老忠拍拍他的肩膀,笑着说:“老朋友!活该咱们在一块战斗!”
朱老忠看他的脸,像纸一样黄,两眼倒有精神。他说:“你要觉得支撑不住,我打发人送你回去。”
严志和摇摇头,说:“家里哪是保险之地?既然起了手,这红军就是家!”
红军们见严志和没有危险,一齐高兴。伍老拔走过来,说:“大队长!咱粮食也分了,财物也分了,也该移动了。民团要是卷土重来,够咱一呛!”朱老忠立刻传下命令,集合出发。朱老忠骑在马上,带领红军浩浩荡荡,离开小营向东走去。
各路红军,在潴泷河西岸打了三天游击,不断和地主武装、民团作战,打土豪、分粮食、发动群众。湘农司令员传来命令:“各路红军,涉过潴泷河,在高阳县的辛庄集中,整顿队伍!”朱老忠根据司令部划定的路线,带队向潴泷河东岸进发。
游击队在青纱帐里走着,九月初的太阳,还是火爆火燎。青纱帐里热得厉害,人们脱下小褂遮在头上,光脊梁上不住地冒出汗珠。太阳一树梢高时,他们到了潴泷河西岸。游击队悄悄儿沿着村边走过,一出庄稼地,接近堤岸,忽然之间,堤上响起枪声,子弹从堤柳下飞过来。红军紧退几步,卷回高粱地里。朱老忠打马走上来,看红军走不过堤岸,摸不着渡口,过不了潴泷河,他心上异常焦急。这是个危险地带,如果有敌人追来,就只有背水列阵。可是红军行军打仗已经有好几天了,都乏累了,不能再打大仗。他下了马,在地上歇了一刻,左思右想,怎样把红军带过河去。朱老忠暗暗作难,对朱大贵说:“我命令你,不论死活,带领红军渡河!”朱大贵走过来,从父亲肩上摘下手枪,打了两枪。敌人还是不暴露目标,无法消灭敌人。朱大贵吃了一惊,吧咂吧咂嘴唇,说:“爹!咱可不敢在这里粘时间长了,夜长梦多!”
朱老忠说:“大贵!你钻着脑子想想,把红军带过河去!”
朱大贵两腿圪蹴在地上,用烟锅划着地,思摸来思摸去,说:“爹!你带着队伍在这里等等,我上前边去看看!”朱老忠调动队伍,把红军隐蔽在青纱帐里。朱大贵要单身独马上前方去,朱老忠说:“大贵!我给你一个中队,带着去吧!”
朱大贵说:“我一个不要,我嫌累得慌!”他提上盒子枪,一个人钻着青纱帐,趴在地上,匍匐爬过堤岸,爬过一块谷子地,抬起腰一看,堤上大柳树底下有一起子民团,正趴着堤坡撅着屁股打枪。朱大贵端起枪,掩在谷叶里,瓮声瓮气说:“小子们!看枪!”他连打几发子弹,民团们应着枪声,咕咚咕咚地倒下,滚下堤岸去。有的惊惶着眼睛,大眼睛瞪着小眼睛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只见人倒下,不见枪弹从什么地方射过来,于是,哆哆嗦嗦地抱起肩胛,拿起腿逃跑了。朱大贵又打了几发子弹,看没人回枪,才慢慢走过谷子地,上了堤坡,把民团抛下的枪支拾在一起,他立在土牛上望了望,附近再没有敌人,一个人跑到渡口上,抢了一只小船,把红军渡过河去。
一九三二年九月上旬,河北红军游击队,数路越过潴泷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