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黄昏时分,锁井游击队到了蠡县玉田村。朱老忠下了马,用鞭把掸了掸身上的尘土,命令游击队在枣树林里歇下。玉田村子很大,村边上都是一些东歪西倒的土坯小屋。村郊尽是沙土,沙土地上种着枣树、红荆和柳子。秋天了,柳子已经长成紫色的枝条,枣儿半青半红,很是好看。太阳趴在地皮上,露出紫红色的光亮。村边上,已经有一簇簇戴着红袖章的人们,坐在大树底下休息,把红旗插在树尖上,迎风飘着。朱老忠手里提着鞭子走进村去,一进大街,就有戴红袖章、挎枪的人走来走去,一个个带着紧张的神色。墙上贴着红绿标语,妇女们和小孩子们站在街上,看见红军过来,又说又笑,好像赶庙会。朱老忠走过一趟大街,进了一条小胡同里,在瓦楼门口停住脚,这就是玉田区委书记王慎志同志的家。他用鞭把敲了两下门环,走出一个小伙子,二十多岁,手里横着枪,瞪着明亮的眼睛,问:“从哪儿来的?”

朱老忠点头说:“从锁井来的,第四大队来报到了。”

那人从上到下看了看朱老忠,说:“等一下。”就走进去,等不一会工夫,一阵脚步声,贾湘农走出来。他脸色黑红,笑容满面,一下子抄起朱老忠的手,说:“好!你们可来了,我正担着心呢!”真的,他虽然没有跟着各个大队去打仗,可是每个大队的行程、时间、作战情况,他都要掐指计算,晚来一会,他都会担心。他拉起朱老忠的手,过了一层茅草小院,又走进一所大庭院,槐树底下拴着几匹战马。可以看得出来,界墙是才拆开的,那是一家大地主的庄院,四方院子,青堂瓦舍。贾湘农带他走进北屋,是三间大客厅,玻璃窗户,墙上挂着字画,靠北墙放着大八仙桌,围桌放着太师椅子。东西两头放着桌凳,都是柳木圈椅。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,在抽着烟,弄得满屋子烟气,见朱老忠走进来,都转过头,睁着大眼睛看。宋洛曙和朱老虎跑过来,一人拽起他一只手连连抖着,宋洛曙眯眯笑着说:“老伙计!你可来了。”朱老虎也说:“看,我们又到一块了,带起来多少人?”一边说着,不住地张开大嘴笑。

朱老忠说:“我们领导得不好,沿途走着,只带起一百多人。”

贾湘农说:“好嘛!平地里起鼓堆,一百多人就不简单了。”说着,他倒背起手,轻松地笑着。他为工作奔波了一阵子,身体更加结实,脸上也开朗了,不住地眯眯笑着。他把朱老忠让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,说:“你走了远路,快坐下来歇歇脚吧!”

朱老忠说:“哪里,我们套住了冯老兰那匹大坐马,骑上就来了。还得到冯老兰那支手枪,”说着,从木套里抽出来,给湘农看。

贾湘农接过那支枪,觑着眼一看,惊讶地说:“哈!德国制……二把盒子……插梭……二十响……好枪!好枪!”他看到枪身釉黑,放着蓝光,是一支新枪,掂在手里,赞不绝口。

朱老虎和宋洛曙,人们都围上来看,众口同声,一致说是一支好枪,可顶一支小机关枪使。都为朱老忠得了这支枪高兴。朱老忠看贾湘农实在喜欢,走上去说:“我想把这支枪交给司令员使着!”

贾湘农摇摇头说:“不!还是你带着用。”

朱老忠说:“不!还是司令员使这支好枪,我也不会用,随便有一支什么枪也就算了!”说着,他把枪装在套里,挎在贾湘农的肩上。

大家可以想象到在暴动里,在军事行动中,得到一支好枪是何等的重要,人和枪的关系是怎样的密切。可是朱老忠一定要把这支好枪交给贾湘农用,他认为司令员比他更需要。贾湘农说什么也不要,两个人你推我让,争执了半天,宋洛曙走上来说:“不用争执了,打仗是用枪的时候,朱老忠同志既然有这个意思,司令员就留下吧!”最后,贾湘农才收起这支枪,把那支三把盒子交给朱老忠。他得了这支枪,起心眼里高兴,把皮转带抽在腰上,转带上装满了子弹,有一百多粒。

朱老忠当着人们汇报锁井农民暴动的经过,他谈到怎样攻下西锁井,怎样打开冯家大院,活捉了冯老兰,开仓济贫,受到广大农民的欢迎,满屋子人们,一齐鼓起掌来。暴动、行军、打仗,使朱老忠有了和以前不同的风貌:显得口齿清楚,说话流利,人儿更加机灵了。贾湘农走上来,一把抓住朱老忠的手说:“哎呀!朱老忠同志!早就看中你是一个军事人才,你英勇地带起锁井四十八村的农民,把红旗插在滹沱河的岸上!”他一面说着,掂着朱老忠的手,觉得很是满意。

朱老忠一听,急忙摇头说:“哪里?这算什么?锁井群众拥护的是党的政策,我朱老忠不过是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的老农民。”他一边说着,谦虚得不行。一个老农民出身,当了红军大队长,今天与各路红军将领们在这里会面,也觉得格外高兴,嘴上不住地嘻嘻笑着。

朱老忠和贾湘农兴高采烈地谈着。宋洛曙走到房那一头,加入杨万林他们那一伙人里去,他们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念叨暴动的事。杨万林是织布工人出身,当过长工,推着小车卖过洋布,有四十来岁,褐色的脸,满下巴黑胡子,是一个长大汉子。他身子骨儿很是硬气,说话不多,老是闭着嘴保持沉默。他说:“洛曙同志!听说你们那里闹得很热闹,这几天,你们净是怎么过来?”

宋洛曙摇头大笑说:“甭提了!闹得地主家里鸡飞狗跳墙。我首先得做检讨,我们的秘密技术太差劲了。暴动以前好多日子,在我那几间小屋里开了军事教练所,穿大褂的,穿学生服的,出出进进,来来往往,成了半公开的机关。全村男女老少,都知道要农民暴动,大家瞪着眼睛想看这出热闹戏,我们也不得不起手了。那天晚晌,我提着枪到我们当家子财主家去,敲了会子门,他一开门就问:‘你是谁?’我把枪一伸说:‘是我!’一下子吓了他个仰巴跤,急忙问:‘你要什么?’我把枪口对在他的天灵盖上,说:‘我要你的枪!’一下子收了他两支盒子,三支大枪。”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,谈到这里,又张开大嘴,不住地哈哈笑起来。

杨万林脊梁靠在椅背上,伸起两只手,也仰起头笑了,说:“我们这里也是这样,光说是秘密,秘密,可群众关心这件事,他们没见过农民暴动。再说,他们光知道闹过太平天国,还不知道太平天国是什么样儿!”

宋洛曙又把一只脚踏在桌子牚上,抽着烟,耸动着胸脯说:“动,动,动,你村里也动,我村里也动,看看这农民暴动热闹不热闹!”他说着,瞪出两个斗鸡眼儿,两只手指指划划的。

人们都围上来,听宋洛曙讲领导农民暴动:宋洛曙大队,以孙、宋、杨、马庄为根据地,在八月二十八日的晚间,就开出条子收缴了全村地主的枪支。二十九日,宋洛曙提着枪,带上游击队,在村里贴上布告,公布了河北红军游击队的行动纲领。又收到长短枪十二支,打了土豪,分了粮食。三十日,在林堡一带活动,林堡大地主齐墨林集合封建武装,占据高房屋顶顽强抵抗。宋洛曙带着游击队几次冲锋,才冲到村里,活捉住村长。这时才有人出面调停,拿出长短枪十四支,游击队更加扩大了。三十一日,宋洛曙大队向博野出击,打了土豪,分了粮食,收缴长短枪三十多支,游击队发展到一百七八十人。他们就开拔向玉田进发,沿途打土豪、分粮食、开仓济贫……

宋洛曙同志一边说着,周围的人们,由不得手舞足蹈,哈哈大笑,对他的战绩,表示赞扬。不等他说完,一齐鼓起掌来。这时,满屋子人们,都高兴得抽着烟,喷云吐雾。朱老忠和贾湘农他们,围着那张桌子有滋有味地谈着。朱老忠看人们谈得热闹,对贾湘农说:“看!我们的士气有多么旺盛!”

贾湘农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:“农民暴动在人们一生中是百年不遇的事!”他也曾想到过,农民暴动不是一件简单事情,要解除他们很多顾虑,要鼓励他们,有必胜的信念。说着,他走到屋子的西头,朱老虎和李学敏正在那里谈着:朱老虎如何带领他的游击队在张登、王盘一带游击了三天,开仓济贫,受到广大农民的欢迎。李学敏大队如何在万安、北新庄一带活动,攻下绒家营,打开地主庄院,分了粮食财物……

朱老虎说:“我们带着队伍沿途走着,耪地的农民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,把锄头往地里一扔就跟了我们来!”

贾湘农说:“好嘛!只要把红旗一举,就有它的影响。工农弟兄们,来者不拒。红旗是被压迫的人们的号令嘛,两把菜刀起家,高粱地里打出英雄来,就是靠这杆大红旗。”

他端着碗,喝着开水,笑笑嘻嘻走回来,对朱老忠说:“上级指示:‘发动零星的、局部的游击战争,促成大规模的起义……’我们就是这样做过来的。目前暴露在我们面前的缺点,主要是指战员们缺乏军事经验。对于平原上的游击战争,我们还缺少具体经验!”朱老忠把手一拍,笑了说:“路本来是没有的,你也走,我也走,就走通了!本来咱们都不会打游击,你也打,我也打,就都学会打游击战了!”满屋子人们正在说得高兴,贾湘农拍拍手叫人们停止说话,他清了清嗓子说:“同志们!静一静,我们来研究一下全部游击战争的计划吧!”他拈起一枝紫色的细柳条,指着墙上的地图说:“同志们看这里!起义部队,从高蠡地区起手,在高阳西部的南北辛庄一带集中,我们要在那里整训几天。”他又用柳条着重指出“辛庄”在地图上的部位。在地图上可以看出,部队从玉田村到达辛庄,要徒涉一道小河——潴泷河。他说:“向北去,经过高阳全境,到达安新县的同口镇。路上经过煎盐窝,翟树功同志已经在那里领导附近农民暴动!”柳条在地图上滑过煎盐窝的位置,停在“同口镇”上,同口以北是有名的白洋淀。他说:“张嘉庆和李霜泗大队在那里暴动。我们沿途开仓济贫,发动群众,扩大红军队伍,收缴枪支。同口、冯村周遭,有雄厚的群众力量,有多少年的地下党的工作基础,到了那里就算到了红军的老家了,我们预计可以在那里吸收一千条枪……”

贾湘农谈到这里,感到无比的兴奋,觉得身上热烘起来,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眸闪着黝黑的光亮。全部游击战争的计划,是根据他多少年来革命的经验,根据地下党的分布,根据他对游击战争的理想完成的,他的心胸里对高蠡游击战争满怀信心。他想,红军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人,这么多的枪支,只要稍加训练,配备上从保定调来的军事干部,红军队伍就更加巩固了。他又说:“在定县驻防的骑兵十七旅里,有我们的一个连,住在定县车站上。当我们集中在辛庄整训的时候,定县县委就指挥他们哗变,与暴动起来的农民汇合起来,破坏铁路,占领车站,截击从石家庄以南调来的白军。在保定,十四旅里,有我们的一个团。我们可以在那里抽调一部分军事干部,来补充红军。同时,红军到了同口地区的时候,他们可以哗变起来,响应红军,在保定近郊开展游击活动,牵扯附近白军的兵力,给红军一个休息的机会。等红军从同口西进时,他们就配合红军,合击十四旅,佯攻保定城,如果得手,砸开模范监狱的铁门,反牢劫狱,搭救出多少年来陷在那里的同志们。”谈到这里,人们一齐鼓掌,欢腾起来,因为保定监狱押的政治犯太多了,这样一来,搭救他们出狱,红军里又增加一批坚强的干部。他又沉着地说:“起义红军有了正规部队的帮助,就增加了有生力量。如果不能攻下保定,也不要恋战。就向清苑、博野、安国、定县、深泽、安平、饶阳一带,展开游击战争,平分土地,发动群众,建设抗日根据地。”谈到这里,他撒开响亮的嗓音,乐观地说:“这样一来,高蠡游击战争,不只震撼全国,而且希望会改变目前中央苏区的形势,减少蒋介石对苏区的军事压力,迎接红军北上抗日。”人们不等贾湘农说完,又鼓起掌来,一时议论纷纷。分配土地、建立政权和迎接红军北上,是游击战争的一箭三雕,人们没有不佩服的。谈笑的声浪,几乎把整个屋子抬起来。

朱老忠对于佯攻保定,打开模范监狱,发生了很大的兴趣。听了贾湘农的讲话,兴奋得脸上的筋络都涨起来。他对这次武装行动很有信心,他希望能够在家乡一带进行土地革命。那样一来,有了政权,有了军队,对于迎击日寇非常有利。可是,湘农司令员也曾讲过,如果在这里站不住脚步,就北去白洋淀,或是西奔太行山,对于建立抗日根据地都有好处。

虽然会场上的人们都在高兴着,可是在贾湘农心上却有一时悸动,他对抽调军事干部的事,感到特别关切。多少年来,他是做着地方工作,对于组织工农,发动群众,倒是内行。近几天来,经过农民暴动,对于军事行动也摸些规律了。所以他的精神面貌特别活跃。他兴奋地和人们谈话,兴奋地和人们在一起开会,兴奋地指挥战斗。可是,如果军事干部不能按期赶到,将来用什么力量支撑这样庞大的部队,保证红军在战场上的胜利呢?直到目前为止,这件事情,一直在他内心里活动。可是,他对全部农民暴动的计划,一直是有信心的。自从暴动的日子一到,开仓济贫的声浪从四面八方喊起来,农民们、学生们,革命的知识分子们,从各个地方组成了暴动的队伍,打起红旗来,一个惊天动地的农民大暴动,波及了广大地区,波及了这么多的人口,在华北开始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伟大事业。

开完了会,他们又研究整编队伍。在一九三二年的九月四日,锁井朱老忠大队,孙、宋、杨、马庄宋洛曙大队,万安李学敏大队,北玉田杨万林大队,高阳蔡书林、王弢大队,翟树功大队,清苑朱老虎大队,白洋淀李霜泗、张嘉庆大队,合编成河北红军第一军。这说明:在一定时机,中央要派一股红军北上抗日的时候,红色的冀中抗日游击根据地,就是有力的跳板。开完会,干部们就各自回部队去了。

天已经黑下来,王慎志同志的老母亲走进来。她有七十多岁年纪,白头发,拎进一壶开水,放在桌子上,说:“湘农司令!你喝水吧,一直忙了整天,不得闲。”贾湘农拿起碗来倒开水喝,说:“你老!咱红军太麻烦你们了,这么多人,又是吃饭,又是喝水。”老太太笑了说:“要说饭吃得多,水喝得多,倒是真情,把井筒子都喝干了。可是打土豪分粮食,人们也出了气了!”她说着,抬起右手按着心窝。

一边说着,贾湘农仄起耳朵,听房后有敲锣动鼓的声音。他问:“大娘!那是干什么?”老太太说:“那是人们敲大鼓庆祝胜利呢!”老太太又点了一盏油灯来,贾湘农一手端着碗喝水,一手擎起油灯,走过去看地图。蓦地,刚才忘却的那件事情,又袭上心来。他从蠡县看到高阳,从高阳看到肃宁,又从肃宁看到蠡县。他下定决心:根据既定计划,把部队运动到高、肃、蠡三角地区。这地方便于回旋,距离敌人的县城都比较远。他又反复考虑敌我力量的对比:保定驻有国民党军十四旅,安国、定县驻着骑兵十七旅。他下定决心,要在“游击”里取胜。像“游击战术”上所说的,在不能打的时候,红军还能跑,要把“肥的拖瘦,把瘦的拖死”。于是,一团疑云就消散了。天气很热,把小褂都湿透了,他擦去身上的汗,走出来,叫人扛上枪跟着。他手上提着枪,大踏步走到大街上。虽然天黑了,大街上人还是很多,正在谈论着打土豪分粮食的事。他走出村外,要到各大队去看一看,慰问一番。锁井大队歇在枣树林里,伍老拔、朱老星、大贵、二贵,正在枣树底下睡着。微风摩着庄稼叶子沙沙作响,夜深了,天气渐渐凉下来。

贾湘农走到这里,惊醒了伍老拔。他坐起来,打火抽烟,笑了说:“我还不知道司令员来了!”他到附近农民家里找了个凳子来,请司令员坐下。

贾湘农坐在凳子上问:“老忠同志呢?”他把凳子移近枣树,把身子靠在树上休息。

伍老拔说:“他睡在那边。”又嘻嘻笑着问:“贾老师!有什么好消息?哈哈!看咱这暴动,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了,单看这东风怎么刮法?”人们都是这个心理,愿意及早知道这场游击战争到底怎样打下去。

贾湘农说:“怎么刮法?武装斗争嘛,就是打仗开仓济贫、发动群众了。”说着,看到远远的枣树林里,有星星点点红色的火光。人们点起篝火在烧水喝,悄悄谈论着对游击战争的希望。各人对于暴动有着各种各样的、不同的希望和理想。

朱老星睡醒了一觉,见贾老师坐在身旁,腾地坐起来说:“你们还没有睡?”

伍老拔说:“说什么也睡不着,心上像架着一团火。困得眼上长了眵目糊,就是合不上眼,合上眼也是晕晕乎乎的。”

朱老星说:“咱没经过大动乱,自从起了手,一合眼就做梦。一做起梦来,就是这里一杆红旗,那里一杆红旗,嘿!分粮食,嘿!捉土豪,脑子里乱乱哄哄、乱乱哄哄的!”他说着,瞪着两只大眼睛,叉开五指,向前一扑一扑的。

他这么一说,倒把贾湘农说笑了。伍老拔说:“老忠哥倒是睡得着,一倒下头就打呼噜!”

朱老星说:“他是染房铺里的捶布石,经过大家伙的!”

人们一边说着,朱老忠躺在旁边沙上,呼呼地睡着,打着很响的鼾声,自从游击战争开始,他还没有好好睡过觉,今天睡得特别香甜,特别实着。

伍老拔说:“二贵这孩子,一摸黑,倒下头就睡到这咱。”

贾湘农说:“小孩子家,心上还不知道挂事儿。”

伍老拔沉了一会子,像是有什么深沉的思虑,他说:“好啊!离开家就算像离开愁城了,眼不见心不烦。出来的时候,把家交代给老套子,把孩子们也托付了一下,打起仗来,咱就说打仗。”

朱老星说:“我说咱这抗日……成功了,日本鬼子一来,咱就干上了。不成功,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步,反正我心上是架着桥儿!”

伍老拔一听,猛地转过头来,问:“你对暴动信心不足,是不?”他这么一问,朱老星点点头,吧咂吧咂嘴唇,晃了晃脑袋,没有说什么。可是人们听了朱老星的话,心上都动了一下。

贾湘农听了朱老星的话,脑子里也有所活动。又想: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,组织起这样庞大的部队,思想上也很难完全一致。二贵听得话声,睁眼一看,蓝蓝的天上满天星斗,伸直腿打了个舒展,说:“唔!星星出来了?”

贾湘农拍拍他的肚子,笑了说:“星星早就出来了呢!”

二贵看见贾湘农,一下子坐起来,说:“不是太阳老高吗?”

伍老拔嘻嘻笑着说:“你睡转了轴儿,从太阳落睡到星星出。”

自从红军起手,二贵心上老是乐得不行,这时嘴里又唱着小曲儿:“星星!拎着篮子烧饼,去瞧他公公!……”唱着,有两只流星从天角上溜过去。他问:“嗯?这两个大贼星是谁?”

伍老拔说:“是冯老兰和冯贵堂,贼星落地!”

二贵说:“不!”

伍老拔问:“是谁?”

二贵说:“是蒋介石!是他们父子俩!”又问:“正北上那几颗大银星是谁?”

伍老拔说:“这我可知道,是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同志他们!”

贾湘农听着他们的谈话,体会到农民对暴动的希望,他们对党、对游击战争,就像初升的太阳,在他们心里显得那样鲜艳,那样暖和,把他心上刚才发生过的那种心情濯除净尽了。当他看到跟随党暴动起来的农民在言谈、行动上,对游击战争满怀信心,他自己的信心也更坚定起来。夜静下来,人们还在谈论着。远近的村庄上,断断续续吠着犬声。偶然有几声枪响,有问答口令的声音。树叶上滴着露水,啪啪地落下。庄稼受了夜露的滋润,呗呗响着,在拔节生长。

贾湘农看朱老忠还在熟睡,也不愿惊动他,又去看了几个大队,夜快深了,才慢步走回村庄,仰头迎着夜空,迎着湛蓝天上无数绚烂的星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