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贵堂带领他的家丁们,在高房上,跟红军打了一仗。看红军摇旗呐喊地攻上屋顶,他觉得寡不敌众,无心恋战,指挥家丁们打了一阵排子枪,压了压红军的火力,撤出战斗。急急忙忙,房串房跑出村来,过了小木桥,跑到河滩上青纱帐里。这场仗从早晨一直打到晌午,他觉得身上实在乏累了。把枪搂在怀里,坐在大石头上,敞开怀衿,不住地喘息。老山头和李德才,一个个打得土眉土眼,坐在石头上,耷拉下脖子也不说什么。

冯贵堂丢了他的老爹,丢了他的家宅铺号,觉得实在焦心。倏忽之间,他又后悔起来:不该急急慌慌撤出战斗,如果传到社会上,打败仗丢人是一件事,在战斗中丢掉他的老爹,将被人们骂他是大逆不孝。想着,他猛地站了起来,说:“走!打回去!”说着提起枪来就要往回走。李德才咧开大嘴,瞪起眼睛问:“你说什么?打到哪儿去?”冯贵堂挺起脖颈说:“打回镇上,救出我的老爹,他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。”老山头垂下两只脸蛋子,说:“叫他出来,他不出来,看!红军占了整个村子,说不定要给他砸上手铐脚镣,装在小黑屋子里。”冯贵堂抬起头,看了看天上,出了口长气说:“我后悔不听老人家的话,想不到红军一起手就打得这么硬。咳!可怜我冯家大院几百年的事业,今天落在一群暴民的手里。”老山头败兴地说:“你打仗是为了保护财产,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?是为了卖命!”说完了,扭着鼻子,咧着嘴发呆。李德才也说:“一个子弹哧溜溜地从我胳肢窝里穿过去,差一点没打住我。”

冯贵堂把枪挎在肩上,在河滩上走来走去。他蔫头耷脑,皱紧眉头,搜索枯肠想来想去,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。再说,时间过了中午,人们还没吃饭,饿得肚子咕噜乱叫。李德才丧气地说:“俺人是冯家的,肚子也是冯家的?该吃饭了也不叫吃饭!”他一说,人们都一口同音。打了败仗,家丁们讨不到奖赏,满心不高兴,饿了半天,吃不到饭,更觉丧气。正在嘟嘟囔囔絮叨不休,冯大有钻着高粱地走过来,冯贵堂一见了就问:“老太太她们呢?”冯大有说:“上河南里串亲去了。”冯贵堂又问:“咱那些骡马呢?”冯大有说:“在那边高粱地里。”

冯贵堂听得说,家里人们未遇到什么凶险,骡马也未丢失,挥起一只手,说:“快走!快把骡马遛着走,一会红军要出来搜洼!”今天一仗丢了他的老爹,丢了他所有的家财,他心思烦乱,不知怎么是好。青纱帐里牛叫马嘶,使他心上不安。正在踌躇不决,看见远处高粱穗子乱动,一阵脚步声,呐着喊赶过来:“追呀!捉活的!”

冯贵堂抬头一看,红军真的来搜洼了,他手疾眼快,把枪在肩上一扛,大喊一声:“红军来了,跑呀!”老山头和李德才也顾不得抬起头看一看,端起屁股就往南跑。护院的人们,一窝蜂似的顺着城里大道跑下去。冯贵堂身体肥胖,立秋不久,天气还是热的,直跑得满头大汗,把全身衣裳都湿透了,像泥猪疥狗一样。这群人稂不稂莠不莠的,一直跑到城门口才站下,喘了喘气。冯贵堂看了看他的人们,丢了鞋子的,丢了衣裳的,丢了枪支子弹的,丢盔甩甲实在不像样子,暗暗叹了一声,说:“咳!胜者王侯败者贼呀!政治斗争,不是玩儿的!”他觉得这样站在城门口也不像话,想带着人进城。走到城门口,保安队紧闭城门,不让他们进去。等叫了保安队长来,把城门开了个缝,一看见冯贵堂的样子,就问:“冯财主!你这是怎么了?”

冯贵堂一见保安队长就有了气,头也不抬,说:“叫红军打败了!你们光是在城圈里称王称霸,农民暴动了,你们把城门一闭,也不出城管一管?”他越说越有气,直想闹起脾气。

保安队长一看冯贵堂满心不高兴,嘻嘻笑着,哀求说:“算了!别发没好气了,城里士绅们叫我们保护城里,四乡士绅们叫我们保护四乡,碍着我们做小官儿的什么了?快进来休息休息吧!”说着,叫保安队们大开城门。

冯贵堂带起他的人,走到城里北街上一座骡马大店里歇下。也顾不得吃饭,连一滴水也没顾得喝,径自走进衙门,一直走到花厅——县长办公室里。王县长见他满身尘土,丢靴甩帽的狼狈样子,大吃一惊,问:“贵翁!你这是怎么了?”清癯的脸庞,立时沉了下来。

冯贵堂咕嘟着嘴,也不说什么,直勾着眼睛,坐在沙发上。丧气地垂下头,长叹一声,说:“咳!完了,朱老忠带领农民暴动了……”他梗起脖子,瞪着眼睛,述说农民暴动的经过。当他说到冯老兰带着护院的人们顽强抵抗,眼上不由得掉下泪来。

王县长听得说,一时呆住,有抽半袋烟的工夫,他的手脚四肢也不动弹一下,只听得心在胸膛里乱跳:在他的县份里起了农民暴动,会被上级认为用人行政的问题……差役走进来斟茶的时候,他才醒转过来。一股无名的恼火从头上升起,举手在沙发背上一拍,用着荏弱的嗓音说:“我才知道,冯老兰真真实实党国栋梁之材!共产党真有这样大的势力?有多少人枪?”

王县长一问,冯贵堂又停住,他觉得说得太少了,也显得丢脸。长了长精神说:“有一千多人,打垮了我的家丁,包围了我的老爹……”

王县长又问:“他老人家呢?也不进来坐坐?”

这时,冯贵堂把脚一跺,哭出来说:“他被红军俘虏了!”

王县长一时气愤,不待多说,顿时打发差役叫了长途电话,向省政府报告,又和保定卫戍司令陈贯群通话。一面说着,急得跺起脚来:“陈旅长!高蠡地区民变起了!”

在听筒里听得陈贯群还在办公室里发威。

陈贯群扯开嗓子,大声喊叫:“什么?什么?老兄!什么民变?”

王县长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子,说:“唬!共产党呀!朱老忠领导农民暴动啦!这些天来不断接到清苑、高阳、安新电话,有些三三五五带枪的人,夜集明散,想不到竟在我县爆发了……”

陈贯群一听,发起火来,大声喊:“你说得不清不楚,农民暴动到底动了没有?”

王县长哆嗦着两只手,急躁地说:“动啦!动啦!暴动啦!请你赶快派兵呀!”

陈贯群扫兴地说:“球哟!今天派兵,明天派兵,兵是你老兄养着的?我还有上司哪?正在集训期间,委座催得紧呀!他还指着咱这部分人开往江南剿共哪!”

王县长简短地说:“地方治安不要啦?”

陈贯群沉了一口气,说:“你沉住点气!我到行营去报告钱主任,伏地乱民,乌合之众,何值劲旅一击?”

王县长冷笑一声说:“哼哼!旅长!可不能轻敌。刘桂棠还跟我们转游了几年哩!共产党神出鬼没,游击战术使你捉摸不透。”

陈贯群不以为然地说:“哼哼!早就捉摸透了他……”

陈贯群不等王县长回话,哗啦地放下听筒。他板起阴森的脸孔,歪起脖子,咧起嘴皱了几下鼻头,扇着鼻翼沉思了一刻,大喊:“白参谋长!白参谋长!”

白参谋长听喊得森人,慌手慌脚走进来,问:“旅长!什么事?什么事?”

陈贯群揎了一下袖子,说:“嗤!什么事?情报咋搞的?几个县里农民都暴动啦,事先我们还一墨不知。情报处光妈的吃饭,要拆我卫戍司令的台?”

白参谋长一听,在他们的卫戍区里起了农民暴动,不只是陈贯群一个人的事,蒋介石有连坐法,连他也有责任,脸色立刻黄下来。但还装得冷静,他说:“知道,早就知道!又有什么办法?才镇压了二师学潮,把保定抗日运动镇压下去。目前乡村里又闹起农民暴动,摁倒葫芦瓢起来,又有什么办法?”他自己觉得在镇压“暴动”上已经很注意了,想不到今天又闹起农民暴动,他实在觉得无可如何。

陈贯群一听,瞪起大眼珠子,冒火起来,说:“你别跟我闹那个碎嘴子。失败情绪!我是个军人,保卫国家,保卫国民生命财产,是我的天职。老实对你说,早就防备着他们这一着。快,叫一团长来!”说完,他又咕咚地坐在沙发上,喘着气,捡起一支烟在茶几上戳着,戳着,说:“他暴动,我会叫他暴不成!”

白参谋长急忙打电话,叫一团长来。陈贯群这一支烟还没抽完,一团长骑着马跑了来。他是一个瘦个子、长乎脸的青年军官,穿着整齐的新军装,扎着裹腿,披着武装带。也许,他还不知道灾祸就要降临,在他的高鼻梁下,两颗灵活的大眼睛,还是那样静穆地眨着。他走进办公室,两腿一磕打了个敬礼,规规矩矩站在一旁。

陈贯群抬头看了看,又低下头瞧着地板,半天不说话。他在考虑:一团长是本地人,学生出身,人很透脱,办事也挺强干,怎么迷上共产主义了……

一团长看陈贯群的神态,捉摸着是出了什么事情。不一刻,鼻子尖上津出几粒汗珠,身上燥起来。他安详地掏出手绢,擦着,擦着,掀开伶俐的口齿,悄声问了一句:“旅长!有什么口谕?”

陈贯群把那截烟头,哧地掷进痰盂,大发雷霆,说:“嗯?问我?问我?你自个儿的事情,你还不知道怎么的?”

说到这里,一团长更加小心翼翼地说:“什么事,旅长?”

陈贯群喷出唾沫说:“告诉你说!贾湘农领导的高蠡地区的农民,今儿早晨开始暴动了,他还等着使用你这一批力量!”

听到这里,一团长心上有些抖动,脸上惨白下来。但是,不知道的人,一点也看不出来。自从二师学潮时,陈贯群就对他执行任务上有些怀疑,他自己也开始警惕。有好几次他要求出差,或是请假回家,来回避一下白色恐怖的锋芒。可是这一次,他觉得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了,于是嘴唇上挂下笑影,说:“群众暴动,那没什么关系,我带兵剿去就是了。”

陈贯群说:“阁下你留步吧!咱先剿你自己,共产主义就在你的脑子里,共产党就在你的团里,你就是贾湘农的党羽……”

不等陈贯群说完,一团长跺起脚,哭出来说:“哪里?哪里?我是旅长的老袍泽,是旅长的老人儿……”他想利用一下北方军人的弱点,他们都有封建的团体观念,对于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军官都另眼看待。于是,他连说带哭,流出眼泪。

可是,如今当官儿的接受了蒋介石的反革命思想,就对于共产党一点不敢放松了。那个时代,在旧军队里,熬成个军官,也不是容易。陈贯群瞪出大眼珠子,把手一拍,说:“胡说!一营长是共产党员不是?三连长,四连长,六、七连长,是不是?还在我面前耍俏,装得活像!来人!捆起来,送军法处!”话声一落,立刻走进几名弁兵,拿进绳索,噼里啪嚓地捆了一团长。到这刻上,一团长还是安详自如。也许,他预先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,悄悄地斜起眼睛,看了陈贯群一眼,跟着弁兵们缓步走出门去。

陈贯群又表示非常坚决地对白参谋长说:“快!你去召集一团排以上军官会议,按名字逮捕起来,不能走漏一个!”

白参谋长唯命是从,去执行他的任务。陈贯群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,沉思着:一团长学科术科都是不错的,很有出息,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?他还是不忍这样处分了他,他想到培养个部下不是容易。但是,共产主义把他的思想赤化了,就再也不能保卫党国,保卫国民……他下定决心,先发制敌,要从他的部队里肃清共产分子。委座的意见:宁误杀一千,也不能走漏一个!

他掀开地图看了一下河北省中部地区的地理形势:在蠡、高、肃三角地带,距蠡县六十余里,距肃宁七十余里,距高阳仅三十余里。距保定仅七十余里的地方,高阳与保定之间,有公路可通……看着,他又不住地狞笑,自言自语:“如探囊取物,何足道哉!我打了一辈子仗,用了一辈子兵,就是这一点敌情,我还是不怕他!”说着,命令弁兵,叫开过汽车来,给行营侍卫室挂了个电话,他要到行营去见钱大钧。当他走到钱大钧的办公室里,钱大钧正趴在桌上批阅文件,在等着他。他行了一个军礼,恭恭敬敬站在钱大钧的面前。钱大钧慢慢从桌子上抬起头来,看了他一眼,问:“陈旅长!你有什么事吗?”

陈贯群又打个敬礼,说:“报告钱主任!农民暴动起来了!”

钱大钧还是若无其事,问:“有多少敌人?”

陈贯群脱口而出:“有一千多人。”

钱大钧又问:“有多少枪支?”

问到这里,陈贯群心上可是愣怔了一下,迟迟地说:“鸟枪土炮有二三百支!”

钱大钧听了,把手掌轻轻在桌上一拍,眼睛斜着陈贯群,从三角形的眼睛里,射出几条严厉的光线,说:“陈旅长!你的情报也太不准确了,关于高蠡暴动的情报,我们这里早就有的。锁井地区红军,朱老忠部约有一百五十余人。孙、宋、杨、马庄一带红军,宋洛曙部,约有一百七八十人。张登、王盘地区,朱老虎部约有一百三四十人。此外,在万安、北新庄地区,在荆丘、玉田地区,在南北辛庄地区,在煎盐窝、归还、河西村,在白洋淀……零星的部分还是很多,共产党的办法是到处点火,四面开花,眼看整个冀中平原,就要烽火燎原了!”他不急不慢,述说了一大串敌情,又抬起眼睛看着陈贯群。

陈贯群挺起腰直直地站在地上,在钱大钧的逼视之下,由不得脸红耳赤,紧接着问:“钱主任!有这么详细的情报?”

钱大钧仰头浅笑两声,说:“你们北方军人,包括国民军、东北军、西北军,一直处在极幼稚的时代,天演淘汰是逃不过的!中央这一套情报组织,是在德、日、意三国顾问帮助之下建立起来。不是有委座的努力,党国将不保了!怎么样?对目前的军事情况,你打算怎样处理?”

陈贯群说:“责无旁贷,我是个军人,以保国安民为己任,我立即带队出发剿匪。”

钱大钧微笑着,把手在桌上轻轻一按说:“好嘛!这几天日寇在东北进逼甚急,就要进窥关内,委座在南昌指挥陆空联合作战,打得正在紧张,这里又闹起农民暴动来。咳!党国多难呀!你今天就起身?我打电报叫驻在安国的白凤祥骑兵十七旅归你指挥,你是卫戍司令嘛!你还可以指挥高、博、蠡、肃等七县保安队。我再打电报给北平何主席,调驻在山海关的关麟征部队,星夜驰援。你看,我这样部署,你还满意吗?”

陈贯群微微笑了说:“钱主任对我的指示,我很满意。”

钱大钧也笑笑说:“好!你去吧!”

陈贯群打个敬礼退出来,钱大钧送到办公室的门口,点头微笑说:“希望你在剿共的军事上立下功勋!”这人,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,不急不慢,无动于衷;其实,农民暴动就像一柄利剑,捅到他的心尖上,内心感到痛楚难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