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志和看把一切事情安排停当,找到朱老忠说:“队长同志!我想家去看看。”朱老忠说:“家去看看吧!这里不是久驻的地方,天明咱们就要开拔了。你回去跟弟妹辞辞行,有什么该注意的事情,也嘱咐嘱咐,就赶快回来。”
严志和请了假,走过东锁井,踩着春兰和运涛踩开的那条小道,独自一人走回家去。路上碰着一群群大严村和小严村的人,来来往往,川流不息,他们到锁井镇上来看热闹。一边走着,互相谈论各村分粮食财物的情况。这里人们第一次见过农民暴动,对于这翻天覆地的行动,很觉稀罕。
严志和走到小门口,停下脚步。天一直阴了多少日子,今日刚放晴,橙色的阳光,照着千里堤上的大杨树,叶子显得又黑又绿。两只黄鹂在大杨树上唱着,牛羊照常在堤旁吃草,牛脖子上的铜铃,叮叮响着。严志和心里说:“多么好的天气!多么欢乐的人心呀!”进门就喊:“涛他娘!涛他娘!你看!”他抖颤着两只手,从怀襟里掏出宝地上那张红契文书。
涛他娘正在堂屋里点火做饭,听得严志和的声音,连忙迎出来问:“江涛在家的时候老是说夺回宝地,夺回宝地,打土豪分田地的年头,我们的宝地能夺回来吗?”
严志和不等涛他娘说完,笑了说:“宝地回家,一辈子不愁吃穿了!”说着,他拉了涛他娘,两步并作一步,走进屋里,把红契铺在炕席上,说:“涛他娘!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?”
涛他娘看见旧“成文”纸上盖着通红的朱印,心里就明白了。一时激动,掉下眼泪来说:“哎呀!宝地上的老文书回家了!”她脚下踉跄了一下,扑过来,两手捧起红契文书,搂在怀里。这时她感到浑身热乎,血液在全身汩汩的流动。三步两步走到堂屋,咕咚地跪在佛龛底下,抬起头看着佛像,眼里含满了泪水,说:“天,天呀!宝地回家了!我们的命根子回家了!”她掬起两只手,放在地上,连连磕头,好像公鸡啄米。
严志和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涛他娘!你这是干什么?宝地回家是农民暴动的力量,碍着神仙什么了?”涛他娘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我老糊涂了,觉得不是神仙,谁有这个力量?”志和猫下腰,扶起涛他娘,涛他娘说什么也不起来。为着一生的苦难,为着夺回失去的宝地,她伏在地上,颤着身子大哭起来。自从运涛入狱,失去了宝地,她无日无夜不在痛苦中熬煎,如今宝地还家,又不知是福是祸。她说:“天呀!宝地还家,又分了粮食,我们就能活下去了!”她立起身,一步步走到门口,就着光明展开文书一看,那颗印又红又大,字儿清清楚楚。她又带着眼泪一下子笑起来,说:“农民暴动了,我们什么也不怕了。”
严志和哈哈笑着说:“你忙拿过来吧!一个不凑手,撕坏了呢?”
涛他娘脸上一下子红起来,说:“哪里?我像宝贝一样捧着它。”
两个人说着话,不提防灶里的火烧出来,涛他娘连忙拿笤帚把火扫到灶膛里去,说:“农民暴动,土地还家,分粮吃大户,今天是个好日子,人们都高兴,看我给你包饺子吃!”严志和走到屋里炕桌边,掀开碗一看,说:“嘿!过新年了?”今天,农民暴动了,分粮吃大户,家家户户吃饺子。
涛他娘说:“在冯家大院分粮食的时候,老星哥从冯家床底下找出一坛子腊肉,给这个一块,给那个一块。他说:‘涛他娘!你也拿块家去炒炒吃吧!我给你留着,等你走的时候吃。’”她眯着眼睛,不住地笑着。严志和见有两碟腊肉供在神主前,说:“迷信的人们……总是……”涛他娘抢着说:“哪里?我是想咱老人家艰难困苦了一辈子,一辈子受地主的压迫,不是容易。如今剿了冯老兰,出了这口气,有了好日子,虽然远在关东,也要叫他知道!”说着,她又觉满心难过。
严志和今天回家,不像往日,觉得满屋子荡着喜气,屋里的家具都豁亮新鲜起来。看屋子地上戳着两布袋黄谷,一布袋麦子,还有青白布匹,闪缎被褥。他吸溜着嘴唇,笑着说:“娶你的时候,也没舍得做这么一床好被褥。”
涛他娘说:“那是什么年月?那时吃一顿没一顿的,如今农民暴动了,有了红军。今儿碰上朱全福奶奶,她说她早就知道今天红军要起手……”
严志和不等涛他娘说完,就问:“她怎么知道?这是个秘密事儿。”
涛他娘说:“她说,她也听到传说,有人梦见红色的凤凰下界……”
严志和笑着问:“那是闹什么把戏?怎么有好些人做这相同的梦?”
涛他娘笑了说:“那就是该着红军兴通了,你说,这不是应验?”
涛他娘乐得两只腿颤颤巍巍,脚不贴地,走出来走进去。端上菜,端上饽饽,安排严志和吃饭。可是严志和老是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烧着,也吃不下饭去。掏出烟袋抽着烟,说:“涛他娘!红军就要出征了!”
涛他娘回过脸,眼瞳上闪着光亮,问:“到哪儿去出征?”
严志和说:“上蠡县去,集合大队,要打大仗了。”
涛他娘听得说,心里又犯了嘀咕。可是,一想到江涛陷在监狱里,也许红军兴通了,会把江涛从监狱里抢出来……一想到这里,她心里更觉豁亮了,说:“去吧!去冲锋陷阵,夺回江涛他们,我不拦着你!”话刚吐口,又想到:志和走了,家里只剩她一个人,就又犯了思量。
两个人趴着桌子吃完饺子,又说话答理儿走到宝地上去。他们沿着门前的堤岸,走到河边,渡过船去。下了堤一看,今年宝地上耩了毛毛虫大黄谷。谷穗儿一尺长,密密稠稠,整整齐齐。严志和伸手掂起谷穗儿,由不得大声喊着说:“宝地!宝地!你到底是严家的土地呀!”他看见宝地上的泥土,看见宝地上的庄稼,心里说不出的高兴。
涛他娘说:“不是他们的肉,贴不到他们身上。”她一棵棵拔去地头上的草,把倒在路旁的谷棵扶起,用泥土稳好。走到这边瞧瞧,又走到那边看看,这片可心的土地,真是叫人高兴。她说:“今年落个好秋景,红军势力一大,哥儿俩都出了狱,土豪劣绅们都打倒,严家门里就又兴旺起来了。”
这时天将晚了,满天云霞,太阳落在西山上,辐射出锦色的光带,是那样的鲜艳美丽!两个人牵着手儿在堤上走着,严志和说:“多少日子也没开天,今天农民暴动了,也开了天了,看看是幸运不是?”说着,走回来,坐在炕沿上抽着烟,涛他娘把分来的粮食倒在囤脚里,把分来的衣裳被褥放进柜头里。不知怎么,在宝地上时那片愉快的心情,又被严志和出征的事情淹没了。她想到年月不靖,兵灾盗匪横行,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没有个支持手儿的人……心里翻上倒下,犹豫不安。于是,她一个人走到门外小井台上坐下来,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空,无可如何地说:“天是这样高……搭上梯子也上不去啊!”
严志和见涛他娘走出去,他走到那头屋里,看看囤里的粮食,抓起一把,向上扬了一下,陈粮的香味冲到他的鼻孔里。又走出门来,在门前小场上站了一刻,见涛他娘不说什么,他也不想说什么。两个人在井台边站了吃顿饭的工夫,严志和看看太阳下去,说:“天这咱晚了,你也该回去睡觉了。”涛他娘说:“你先走吧!”她尽低着头,不抬起来。又停了一刻,严志和走了几步说:“你家来呀!”涛他娘说:“你先去吧!我这就进去。”严志和点头说:“来!再说会话儿。”涛他娘还是不抬起头来。她觉得头脑沉重,低着头走回家里,问:“你不换换衣裳?”她从柜头里拿出新浆洗过的裤褂,放在炕上。严志和换好衣裳,把两只手撑在腰上,吧咂吧砸嘴,还是不肯离开家。涛他娘坐在炕沿上,瞅了他一眼,说:“你不走,还想什么?”
严志和在地上站着,红着脸,脸庞不住地抖动。
涛他娘沉着脸,乜斜着眼睛说:“走吧,我也不落后了,你也不要结记我,去把土豪劣绅们都打倒,把日本鬼子打跑,回来再过安生日子!”
不知怎么,这时严志和又想起涛他娘,她自从小孩子的时候,过门来就和他在一起。那时她长得年轻又漂亮,成天价碾米磨面,做鞋做袜,伺候老人扶持孩子,生活大事都是她一人承当。父亲下了关东,母亲死了,她又要日夜想念运涛……想到这里,他才明白,那时他不应该成天价厚着脸皮跟她撒野,不给她好模样看。他后悔,青年的时候,总是对她忽冷忽热,有时也有热烈的喜爱,可是不喜欢的时候,就扔在脖子后头不管。如今两个人都老了,黑头发里夹上银丝……想着,他走上两步,搂起涛他娘的胳膊……
涛他娘睁大眼睛看着他,老半天才扭过胳膊,转过头去。她忍下心,不去看他。一会儿,又强打起笑脸,说:“快去吧!队伍上事情紧,红军明天就要出发了。”
严志和放下她的手,走出门来。出门时,他又停住脚,走到窗前说:“涛他娘!黑下里,你要早早关上门睡觉,吭!”
涛他娘说:“你快去吧,我知道。”
严志和又说:“白军来了你可要躲躲,吭!”
涛他娘听了这句话,可就愣住,说:“我什么都知道,你快到队伍上去吧!”
严志和转身把小棚子门开开,看了看他长年手使的农具,老父亲给他留下的犁耙、锄头、镰刀……一件件挂在墙上。看着,他停住脚在那里呆了一刻。涛他娘站在门口看着,见他还不走出大门,又走过来说:“去吧!尽愣着干什么?”
严志和不说什么,心里只是舍不得伴他劳动了半生的种地家伙。他觉得,那好像是他的手脚一样,年年旱涝都离不开他。尤其是他手使的瓦刀和托泥板,就是最荒涝的年月,也帮了他一家子人的生活,使他们没有冻死、饿死……猛地,他又想到,那是过去的事情,农民暴动了,这种老光景一去不复返了。去!去他娘的!共产党员是无产阶级,什么都不要了,都去它的!说着,他拍了拍手,表示两手干净,自从扛起枪杆,两只手里什么都没有了……
涛他娘说:“走吧!走吧!说不定老忠大哥他们早就等着你哩!”
严志和走了两步,又盯着涛他娘站了一刻,才慢吞吞走出大门。他又看见门前的小井,小井台上的杨树,谷场上的小碌碡……没有一件,不牵挂他的心肠。他又想到:这农民起来暴动可不是容易,豁出性命是小事,像小儿初生,要经过几次阵痛;农民离开他的家,他的土地,就像婴儿离开母体,要用剪刀剪断联系母体的那脐带。停了一刻,他把脚一跺,说:“去它的!什么都不是我的了!”才提起脚跟,踩着那条小道,走向东锁井。走了有一箭路,又回过头看看涛他娘,回忆起涛他娘年轻时候的美丽。他边走边回头看着,嘟嘟哝哝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了!”
严志和回到家去的时候,伍老拔也出了东锁井,走上千里堤。明天要离开出生的故乡,也要回家去看看。这时已经日头平西,落在树梢上,夕阳的光亮射在树林上,风吹大杨树的叶子嘀嘀响着,溜溜地摇动,反射出星星点点鲜艳的色彩。他抬头看看堤里堤外的大秋庄稼,心上实在高兴。走进小栅栏,铃声一响,小黑狗撅起尾巴摇着头跑过来,匍匐在他的脚面上。伍老拔仰起头哈哈笑了,说:“嘿呀!你今天也这么高兴起来!”
顺他娘听得说,连忙从小屋里走出来,把脸庞贴在墙角上,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了看,笑着说:“孩子他爹回来了!”又细声细气儿说:“你忙家来,孩子们说你打起仗来,生龙活虎一样,我为你放心不下。”
伍老拔笑了说:“封建势力想压服咱一辈子吗?万万不能!今天农民暴动了,我们拿起枪来,拿起刀来,大剌剌地杀他个痛快!”
说着,小顺儿也走出来,说:“今日个锁井镇上一天咚咚乱响,好像娶媳妇放喜炮,叫人又惊又喜。”
小囤也说:“你说是害怕吧,可是人们都跟着,红军打到哪里,人们跟到哪里。”
真的,自从开起仗来,小顺和小囤始终站在红军的行列里。红军进攻,他们也进攻,红军退守,他们也退守。红军打开冯家大院,活捉了冯老兰,吐尽了他们的冤气,觉得身上轻松,心上愉快,要多高兴有多高兴。
顺他娘也说:“青黄不接时候,分了粮食,你说多么体人心意呀!”
伍老拔说:“说起粮食,这是用人头和鲜血换来的,暴动,你们知道吗?”
小顺说:“当然是呀!老忠大伯、老星大伯、大贵哥,哪个不是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呀!那会儿也说不清这场仗打下来有谁没谁,我们庄稼人能有今天,也实在不容易。”
小囤也说:“农民暴动,真是百年不遇,锁井镇上,大人小孩,哪一个人不高兴呀!”
说到这里,伍老拔镇起脸来说:“冯老兰就不高兴!”说着,一家大小哈哈大笑。
顺他娘说:“他还高兴呢,他要进农民的杀场了。”
伍老拔瞅着顺他娘,问:“怎么你也不哭哭啼啼了?”
顺他娘脸上腾地红起来,说:“羞死人哩!哪把壶不开你就提哪把壶!”说着,一家子人哗哗大笑。暴动的胜利给他们带来了光明,带来了幸福。他们共同的心愿,是黑暗的势力再也不重返人间!
一家大小走进小屋,伍老拔坐在炕沿上,吃完了饺子,又抬起头看看他的小屋,仄起眼睛,通过小窗上桃形的小玻璃,看见窗外小院周围葱郁的林木。这小屋是多少年以前,父子们用自己的双手、用自己的血汗盖起来的。宅旁的林木也是经过多少年的栽植、浇灌,才长大起来。不论赶集上店,进城下县,不管两条腿走得多么劳累,只要远远看见他的小屋,看见他手植的林木,他的心上就油油然高兴起来。于是,身上感到轻松,添了力量,两条腿就走得更有劲了。想到这里,他又拿起腿走出来,在院里走来走去,看着他四四方方的小院,小院里的碌碡、锄头、木锨和各种农具。尤其看到木作小屋里的斧锯,各种手使的木作家具,要是别人,他心上会翻腾不安:咳呀!我要走了!我要离开它们了!可是他不,他只觉得是给孩子们留下了一条生活的道路,希望小顺和小囤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。伍老拔说:“孩子们!我们要走了,要去打游击战了。”
小顺说:“那也不过是一时,将来你还要回来,你离不开这小屋里的木作家具。”
伍老拔合紧了嘴说:“不!出兵打仗,不同平常,出生入死,难以设想。我留下这刨、凿、斧、锯,希望你将来学个木匠,接续我的手艺。我留下镰、锄、锨、镐,希望将来小囤学会耕、耩、锄、耪,就一辈子不少吃穿了。你娘一辈子过了苦日子,不容易,你们要好好孝敬她。我即便在白洋淀里,在太行的深山里,心里也是痛快的。”说着,又抬起头看了看小顺,他快是二十岁的人了,长成身个,这孩子成天价寡言少语,身上可是满带着力气。又看了看小囤,才十几岁的人,显得又结实又聪明,两只圆眼睛,又明又亮。这时他心上高兴起来,想:即使我在炮火中死去,留下这两个孩子,也够冯贵堂一呛!
这时,顺他娘正在鼓捣分来的粮食,听得说,停下手走过来问:“你嘴里又在嘟囔什么?往日成天价嘻嘻哈哈乐得不行,怎么今儿这么粘滞起来?”真的,伍老拔向来不在心上搁事儿,今天却不断的低头深思。
伍老拔猛地哈哈笑了说:“有什么粘滞的?天下穷人是一家。”
顺他娘听得说,偷偷地流出眼泪来,说:“咳!我还说哩,别看一时的红花热闹,说不定是福是祸哩!光自你们闯出祸来,就要远走高飞了!”她一面说着,眼泪刷地流下来。她自从十几岁的时候,嫁到伍老拔家里,那时她家还在河南,因为河流滚动,房基滚在河底里。她只好随了丈夫,随了公婆,带起孩子,牵起毛驴,到外乡去,过起流浪生活。后来时运好转,房基又滚到河北,她才跟着老公公,跟着丈夫走回来。婆婆死在外乡了,她和老公公,和伍老拔,用自己的双手盖起这座小屋。在屋边栽植起树林,在堤坡下开垦荒地,种出园田。日子才过得好点了,又遇上和冯老兰打官司,把几亩地输了,重过起穷苦日子来。她眼看着小顺儿和小囤儿在穷苦里长大,才盼到今天的日子了,丈夫又要离开她,随红军出征了。今天出去,说不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她心上像有刀子搅肠刮肚,翻搅得难受。她用两只手抱起头,伏在炕席上,嘤嘤地哭起来。
伍老拔又哈哈笑着说:“女人家!没有经过什么,也值得这样?”话虽这么说,可是自从年幼时候,他们没有长期离开过。不论凶年饥馑,总是鱼帮水,水帮鱼,同甘共苦,一块闯过来。如今不告诉她吧,要出征了,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;要告诉她吧,她就这样哭起来,他觉得左右为难。一时感情起伏,心气不平起来,血液在身上奔流得更加急速,脖子脸上都觉热辣辣的。他慢吞吞地,一步一步走进屋去,拍着她的肩膀,强打起笑脸,说:“我们革了多少年的命,丢了多少人的头,流了多少人的血,就是为的这个政权嘛!如今我们有了政权,有了红军了,从今以后,再也不受那些财主羔子们的辖制了……”
顺他娘听得说,从炕席上抬起头来,带着眼泪,一下子笑了说:“哪里?我还看不见你们的政权在哪里。你走了,孩子没了爹,叫我怎么办哩?”笑着,肚子里可还在抽泣。
伍老拔又嘻嘻哈哈地说:“不要紧,孩子们都长大了,他们会养活你,会孝顺你。再说,你看!这些粮食也够你们吃大半年了,秋天多少还要打点儿。”
一谈到粮食,顺他娘转悲为喜。是的,她自从下生以来,不,自从孩子时代,就是喜欢粮食的。为了一冬天半饥半饱的生活,她跟母亲在地主们收割过的田地上拾禾穗。下雨以后,她端上一只小瓢在场边、在地头上点着豆。到了秋天,她也亲自收割过自己种的那些粮食,虽然是很少,或是一点点。如今夺回几布袋粮食,说不出她心上有多么高兴。
伍老拔把一件小夹袄搭在胳膊上,手里提了一双新鞋子走出来,在门口停住脚,回头看了看小顺和小囤,看了看自己亲自用双手盖起的小屋,亲自用双手栽植的林木。一个手艺工人,一个农民,他的思想,和他亲手盖起的房屋、亲手栽植的树木、亲手使过的家具,是血肉相连的。不是经过多少年的无产阶级教育,经过多少年革命的磨炼,经过多少年农民暴动,那种藕丝血缕,即便是最利的钢刀也难斩断。今天,他却不感觉怎么的,而且在心里说:“留给他们吧!他们学会木作,学会种地,就够吃穿一辈子了!”
小顺和小囤看父亲拿起衣裳,拿起鞋子要走,也送出门来。这时顺他娘只是站在台阶上,两只手扶住墙,把脸庞倚在墙角上看着。伍老拔对小顺和小囤说:“你们不要认为革命这就算成功了,只是窝在家里。冯贵堂不会跟咱们善罢甘休,阶级斗争的大风暴这就来了。红军走了,老明大伯是村公所的负责人,你们要上明大伯那里去,他吩咐你们干什么,你们就好好地干,要听话!”
小顺说:“知道了,我们只是回家来吃饭。”
说着,天已薄暮了,伍老拔一步步走出来。当他一开小栅栏,木栅上的铜铃叮叮地响了一阵,听得清脆的铃声,他又停住步,看着顺他娘的半个身姿。当他抬头看到已经是星光满天了,才拿起脚匆匆走出来。他走在长堤上,西风顺着滹沱河的河床溜过来,飘过阵阵秋禾的香味。大杨树上的叶子哗哗响着,滹沱河里的水急急地流着。他一面走着,心上感到虽然离他的家屋越来越远,可是他的两个孩子——小顺和小囤恍惚还在他面前,他们明亮的眼睛、茁壮的体魄、年轻的神情,没有一件不是他不喜欢的。朱老忠、朱老星和严志和,这些老同志们都要走了,要出征打仗去了。村里只剩下朱老明,白军要是来了,说不定朱老明也要躲一躲,孩子们还年幼,有谁来照顾他们呢?当他想到这里,猛地想起老套子。他年幼的时候,曾和老套子同棚子搭过伙计。这人在村里有个落后的名儿,兴许阶级敌人和白军们会不注意他……想着,他走进冯老锡家院子。院里住满了红军,睡满了梢门洞和柴禾棚子。他悄悄走进牲口棚,老套子正在槽道里抽着烟喂牲口,见伍老拔走进来,笑嘻嘻走上去说:“好伙计!你们打的这一仗真是醒脾,又是活捉了冯老兰,又是分了粮食……”一面说着,抹了一下鼻子,张开胡子嘴不住地笑着。伍老拔说:“过去,你不是不喜欢革命吗?”
老套子笑了说:“那时我背住理儿了,如今还怕什么?也许国军……”
伍老拔不等他说完,说:“伙计!我有件事情,想跟你说说。”
老套子说:“自己弟兄,有什么事情,你说吧!”
伍老拔拽了一下老套子的衣裳襟,老套子把烟灰磕在槽桩上,两个人一同走出来。伍老拔在头里走,老套子在后头跟着,出了梢门,沿着围墙,走到村北春兰家小园里,在井台上丝瓜架底下站住脚步。伍老拔说:“咱就在这儿谈谈吧!”说着,两个人对面坐在砖井墀上。伍老拔从腰里摘下烟袋,打着火抽着烟,说:“老伙计!我要跟你托靠托靠!”
老套子说:“有什么事情,你尽管说吧!”
伍老拔说:“我有了任务了!”
老套子看他神情,迟疑了一刻,说:“是呀!我也看出来,你当了红军了,闹了‘暴动’,开仓济了贫,打倒了冯老兰,我就赞成你们这个!”
伍老拔沉下心,思索了一刻,慢条斯理儿说:“咱们自幼伙计一场,无话不说,无话不讲。明天,我就要离开家,要出征打游击去了,还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,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这是咱穷哥们说话,少里一月两月,多里三年二年,将来要是我能回来,咱们也就有了好日子过了,有了地种,有了饭吃,今生不再受恶霸地主们的气了。要是我不能回来,也说不定这一百多斤撂在什么地方。那时白军也就来到了,封建势力可能要反攻,暴动人家又要受恶霸地主们的蹂躏。当然,我走上革命的道儿,绝不后悔。可是家里留下两个孩子,要是老明哥有个一长二短,看顾不了他们,大哥!就请你照顾孩子们一下,给他们一碗饭吃……”伍老拔说着,手上拿着的烟袋索索打抖。这时已是吃了晚饭一大后了,星光在深蓝色的天上闪着银色的光亮,秋蛩在菜畦里,唧唧叫个不停。伍老拔一面谈着,两眼看着天上星群,黑黑的眼瞳上闪着点点星星的光芒。
老套子听到这里,看伍老拔有哀婉的情绪,他肚子一鼓气说:“兄弟!你放心大胆的去吧!过去我落后,对于共产党,对于咱穷人的前程,我还认识不清。今天我看见红军打仗,稀里哗啦地打了个痛快,分了个痛快,我心上也就开窍了。咱穷人们翻了身了,抬了头了。即便今后有个好和歹儿,也由他去……”
伍老拔不等老套子说完,猛地扑过去,握住老套子的手说:“好伙计!我等了你这么多年,咱可走在一条道上了!”
老套子见伍老拔这么热情,也激动地说:“我不只是走上这条道儿,我还走不到岔道上去了呢!”这时他想起年老的母亲怎样度过荒年,想起他的弟弟怎样悲惨地死去了……
伍老拔说:“当然是!我既然拿起这杆枪来,就甭想放下了。”
老套子说:“兄弟!你不要牵挂着家里,小顺和小囤,我看顾他们。我也没有三亲六故,也上了年纪了,就当他们是我的孩子一样。你能回来,咱们庄稼哥们还在一块。你要是不能回来,打到哪里,心里也要干干净净地干去。”
两个人抽着烟,说了一会子心腑话,听得远处村庄上驴子叫了。今天晚上不静,四围村上都有狗咬。两个人还是抽着烟慢慢谈着,一直谈到半夜,两个老伙计还是不忍分离。老套子又问:“兄弟!你看这‘暴动’将来要落在什么底上?”
伍老拔迟疑了一刻,说:“闹得好,村村成立抗日政权,打土豪分田地,创立抗日根据地。迎接红军北上,就跟他干起来。”
老套子又问:“要是闹不好呢?”
伍老拔说:“要是闹不好,蒋介石死不回头,归顺了日本,亡国奴的前程就把咱们毁了。”
谈到这里,谈到国家民族的命运,两个人同时沉默起来,不再说什么。他们虽然都是庄稼人,没有读过书,可是对于反动派不抵抗主义,为国家民族招来的灾难,抱着深沉的忧患。两个人搬着膝盖,看着银色的星星在深蓝的天上,眨着眼睛窥测着人世间的秘密——各色各样的人,和各色各样的希望。
看看天气不早,伍老拔离开老套子向回走,一过朱老星家栅栏门,听得屋里有男一声女一声的喊叫。伍老拔推开栅栏走进去,隔着窗棂,看见朱老星正和庆儿他娘打架。庆儿娘披散着头发,泪流满面,跺得脚跟通通地响,说:“他娘的!闹了暴动,分了这么点粮食,你给我不要去,咱也不革那个命了!”
朱老星伸起一只胳膊,剜着庆儿娘脑门子说:“看看你那德性,分粮食是为了打土豪,出兵打仗是我自个儿的事,你管得了?”
庆儿娘听得说,两步抢上去,说:“我当然管得了,你拍拍屁股走了,把一群孩子撂给谁?嗯?你说说,你撂给谁?”说着,三步两步走上去,用食指剜着朱老星的脑瓜子。
伍老拔在窗外看着,由不得哈哈大笑了。朱老星和庆儿娘听得窗外有人,不便再吵下去。伍老拔一步走进去,说:“天不早了,你们这出戏也该唱完了。走吧,咱们也该到大队部去了。”说着,拽起朱老星来就要走。
朱老星说:“不,她拿着我的小夹袄呢!”
伍老拔又嘻嘻哈哈走过去,跟庆儿娘要那件小夹袄,庆儿娘说什么不给。伍老拔说:“好嫂子!快给他吧,我们还要去出兵打仗呢。”
庆儿娘说:“出兵打仗,问问他,把俺娘儿撂给谁?”
伍老拔说:“撂给谁?撂给老家,红军出征了,村乡里要优待红军家属!”一面好说好劝,从庆儿娘手里把那件小夹袄夺出来,拉了朱老星,走回冯家大院。
今天,冯家大院的槐树上,挂起冯老兰过年的两盏红色宫灯,照得满院通亮,像白天一样。梢门角上站着两个岗兵,手里拿着枪,背着彩绸大刀。伍老拔和朱老星在那里走过的时候,身上激灵了一下,觉得很长精神。到了大队部,朱老忠、朱老明、严志和,正在炕沿上坐着说话。春兰和严萍背靠着木槽不吭声,槽头上放着一碗油灯,几只灯芯同时亮着,照得满屋子橙红光亮。伍老拔迈进门槛,问:“你们还没有睡?”
朱老忠笑呵呵地说:“天明就要开拔了,事情总也解决不完,哪里睡得下?”他精神还是那样饱满,身体还是那么硬朗。
朱老明也说:“平时光是嚷,暴动呀!暴动呀!这咱闹起暴动,事情可就来了。缴枪呀,缴子弹呀,筹备给养呀,这事情可就多了!”
朱老忠说:“净等着你俩哩,开个会大家谈谈吧!哪些同志留在村里执掌政权,做后方工作。哪些同志出去打游击,也该做个定规了。”他把这问题一提,人们就纷纷议论起来。朱老星伸起两只胳膊,曲着两条腿,一步步蹒跚地走过去,唔哝着嘴唇说:“那还用说吗?这番该着我朱老星了,我做了一辈子庄稼活,受了一辈子苦,出去打土豪,打日本鬼子,当然有我的份。”
伍老拔哈哈笑着,说:“要说受苦我比你受的多得多,我伍老拔身强力壮,当然不能留在后方,要到抗日战场上去显显威风。”
朱大贵腾地从槽头上站起来,把大粗胳膊一伸,说:“我不能跟你们比苦,我比你们少活了几十年,我跟你们比放机关枪,我不去谁给你们放机关枪哩?”
他这么一说,人们都仰起头哈哈笑了。伍老拔说:“他小子在这儿等着哩!他出去闯荡了几年,当了几年兵,学会了放机关枪,他出兵打仗算有资本了。”
说到这里,严志和慢慢站起来,说:“就是你们有理,我没理,我的苦处不大。运涛被反动派判了无期徒刑,江涛又陷在监狱里。我爹使了冯老兰点账,年年逼得要命。我跟他打了三场官司,咱满有理的事也输了个稀里哗啦,他娘的衙门里有多么黑暗?打土豪分田地找谁去干?”他说着说着,就气火上来,憋红了脸。
朱老星和伍老拔一见严志和着起急来,哈哈笑着说:“要说使账、租地、打官司,咱们都是一样。赌住狱咱可比不了你,你有两个,咱连一个也没有。”说着,大家一齐笑了一阵。
朱老明听到人们欢腾的样子,心里实在高兴。手里拄了一下拐棍,从炕上慢慢站起来说:“好!你们都去,别为这事争竞,丢下我一个人在村里独当全面,我当村公所的主席兼各部部长,兼交通……”
朱老忠听到这里,伸开两只手,把屋子里的声音平了平,说:“我看老星哥甭去了,你不是心上有点嘀咕吗?”朱老忠一说,朱老星满脸通红起来,唔唔哝哝说:“我那时心上嘀咕,如今不嘀咕了……”真的,他在这一场胜利的战斗中壮起胆来。斗争加强了人们的革命意志!朱老忠又说:“说是说,笑是笑。大家也得想一想,出兵打仗,要在枪子群里钻来钻去,不要到了临时巴刻又卖后悔……”
伍老拔不等朱老忠说完,跳起来说:“我上刀子山都不怕!”
朱老星也狠狠地说:“是铁丝桥我都敢走……”
这倒是一句真话,论起他们的经历,他们所感受的阶级压迫,都是一样的。不论哪家的灾难,他们都当成是自己的事情,感到气愤和痛苦。朱老明对严志和说:“儿子虽说是你的,他们住了狱,比剜我的心还痛!”伍老拔也说:“那就不用说了,我恨不得叫小顺和小囤去住狱,把江涛和运涛换出来,对咱的革命有更多的好处!”朱老星也说:“那是不用说,要是有江涛和运涛,看咱这场游击战打个热闹。没有他们,就像缺了半台戏。”
朱老忠说:“那是当然之理,反动派把江涛和运涛禁在监狱里,就等于砍去咱的左右手,少了两只胳膊。江涛和运涛是咱的一文一武,咱花了多少心血,花了多少钱才培养出来?指望他们成人长大,给咱无产阶级当主心骨儿,给咱受压迫的人们卖把子力气,可是反动派又把他们从我们手里夺了去。”朱老忠每次说到这里,眼里都会掉出泪来,今天说到这里,还是不胜感慨。他看这场面不对头,仰起头哈哈笑了,说:“这是开讨论出征的紧急会,你们这是干什么?打土豪分田地,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,就是给死去的人们、给住监的人们兴兵报仇。”他这么一说,人们又抬起头高兴起来。看看人们都不说话了,伍老拔瞅着朱老星笑笑说:“我看老星哥甭去了!”
朱老星瞪起眼睛愣了一下说:“我为什么不去?”
伍老拔说:“你家里吃累多!”
这时朱老星也意会到伍老拔看见他和庆儿娘打架,嘴头上唔哝笑着说:“爹死了娘嫁人,各人管各人!”说着,大家都张开大嘴哈哈笑了。
最后,他们讨论决定了,大家一齐出兵去打游击战。留下朱老明、伍顺、小囤、庆儿、春兰、严萍,在村里主持村政,做后方工作。朱老明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你们看看咱这政权,这个幼芽,不太嫩生?经得起风吹雨打吗?”
朱老明一说,严萍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暴风雨的时代嘛,幼芽能长成大树!”春兰也说:“明大伯可也不能小看我们,你主事人虽上了几岁年纪,没眼没户的。可是小顺今年也年岁不小了,别看小囤和庆儿年岁小,也能做各样的工作。当然老明大伯得多遭点难,费点心指点指点。”
朱老明说:“遭难我也不怕,我觉得我还不算老,还干得了。别看春兰和严萍是女同志,我还指望这两员战将,半大小子也比不了她们。”
朱老忠说:“别看咱这小将们年幼,人小心大。”
问题就是这样解决了,朱老明总觉得村里留下的力量单薄,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?人们都不愿留在后方,都愿到前方去打游击。他说:“去就去吧,这也是个好现象。比着老是在家里孵窝,死啃着这块土好多了。再说才组织起来的军队,也缺乏骨干。”
春兰说:“本来我们也要去当红军,给红军做做饭呀,洗洗衣服呀,补补鞋子呀,什么都能干。再说,俺们也可以做宣传工作。”
严萍说:“我们可以组织宣传队,宣传红军的政策,管保把政策深入到群众心里去。”
说到这时,朱老明张开胡子大嘴呵呵笑了,说:“去吧!你们都去吧!你们都去吧!村里就剩我一个人就行了。”
这时伍老拔插嘴说:“不行呀!这样不合乎党的政策,等红军打过游击来,谁出来支应呢?都搅成一坑红水,怎样埋伏下力量呢?不能只顾眼前。这是党的决定,不能打折扣,决定春兰和严萍留下就得留下。再说,我看封建势力还不算打倒,谁去镇压他们呢?”接着,他们又研究了一会子村里的工作。朱老明又叫春兰和严萍打了一壶酒来,笑了说:“大家弟兄明天出征,我要给你们饯行!”又叫春兰到冯家内宅去拿了一堆酒杯来。朱老明哈哈笑着说:“孩子们!给你叔叔大伯们斟上酒,他们今天出征去了,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!”
春兰和严萍把酒杯擦洗干净,摆在桌上一一斟满。
说真实话,出兵打仗,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也说不定能回来不能回来,这件事情是谁也要想想的,当他们一想到为了党、为了国家民族的危亡,就决心出征了。朱老忠听得朱老明说,坐在桌旁愣了一刻,猛地睁大了眼睛,放出雪亮的光辉,伸出右手,用左手掠起袖子,把中指搁进嘴里,咯吱一声,咬出血来,滴在酒杯里,立时开出鲜红的花朵。年幼的人们没有见过,睁起大眼睛看着。他伸手从桌上端起一杯酒,立在炕上,说:“谈到这里,我也有一句话说。大家弟兄!暴动是一件风火事儿,既然敢拿起这杆枪,就要敢去上阵拼死活。在这阶级斗争的风浪里,也说不定谁要遇上好和歹儿。一个敢于革命的人,他在阶级敌人的皮鞭下,在阶级敌人的公堂上,要咬定钢牙,宁死不屈,不能投敌叛党,要有哪家弟兄投敌叛党,他就成了千古的罪人,不是我们的同志了。大家弟兄有这个心志的,请喝完这盅酒!”他挺直地站在炕上,响亮地说着,抚摩着胸膛,被灯光照得满脸通红,两只眼睛里放出晶亮的光辉。人们站在地上,一齐看过去,他的相貌是那样庄严,气魄是那样浑脱,精神面貌是那样的坚定豪迈。
朱老明听到他金属一样的声音,哈哈笑了说:“好!大家弟兄!有这心胸的,喝下我这一杯酒吧!”
听得说,伍老拔、朱老星、严志和、朱大贵,一齐向前端起酒杯,仰起头一饮而尽。连最小的一代,小顺、小囤、春兰、严萍、庆儿、二贵他们,也毅然地走上去喝了那杯酒,他们没有喝过酒,直喝得满脸通红,放着光亮。本来在当时的党内,并没有这样仪式。可是朱老忠想不出别的办法,只有这样,才能进行一次更深刻的阶级教育。
朱老明张开右手,说:“孩子们!也给我一盅,这就是说,既然暴动了,我们这一辈子要跟日本鬼子干上了!”
红军在锁井镇上住了一天一夜,他们在四乡里张贴布告,宣布了红军政策:有愿意打日本的,尽管入伍参军。红军不能在此地久驻,目前只有开仓济贫,决定等打游击回来,再分配土地……天将黎明时分,朱老忠又下了一道命令。命令所有红军在河神庙前集合。朱老忠带了二贵,提上他的盒子枪,走上千里堤,站在河神庙台上,看着一队队的红军,挺起腰板,打着红旗,在他眼前走过,由不得捋捋胡须,哈哈笑了,说:“好!这真正是无产阶级的队伍,庄稼百姓的子弟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