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忠送走了曹局长,抬头想到:明天就要起手了,回家去换换衣裳,剃剃头。当他走回家,一进屋门,贵他娘找出他的两身单衣裳,两双鞋,包了个小包袱,正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。朱老忠问:“你呆什么?”贵他娘说:“这是你的衣裳和鞋,明儿你们要走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你拿去吧!”说着,由不得脸上泛热,眼眶酸酸的。朱老忠说:“那是真的,听说打起游击来,要打到太行山上,也可能打到白洋淀去。”贵他娘听说红军要打游击到远方去,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,沉默下来。她又想起家乡:家乡的山野,家乡的草原,家乡的村庄,现在都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。想着,心中由不得翻上倒下,像在油锅里煎着。低下头说:“我也跟你们一块去吧!”朱老忠说:“那可不行!这是出兵打仗,又不是串亲戚。”他拿起小包袱,在手上掂了掂,说:“打起仗来,手脚不闲,哪能带这么多东西?”贵他娘说:“背上!”她扯起两个包袱角,走过去给朱老忠绑在脊梁上,说:“要是有刀砍在这个地方,管保砍不进去。”朱老忠说:“那不行!这有多么累赘?”说着,他摇晃摇晃肩膀,伸手又把小包袱解下来说:“这,长短不行。”贵他娘说:“系在腰里。”说着,又走过去把小包袱绑在朱老忠的腰上。朱老忠垂下手来看看,说:“太多太多……”
贵他娘又打开包袱,取出一双鞋子、一身单衣裳,重又包上,说:“不知怎么的,一说你要走啊,我心里火烧火燎,空落落的!”她把两手紧紧握在胸前,觉得心火缭乱,又说:“常说的话:‘金窝,银窝,不如自己的穷窝呀!’自个儿身上流出的血汗,难离难舍呀!”
贵他娘自言自语地说着,眼上由不得滴下两点泪。朱老忠可是没有听清,倒背起手走出门来,在台阶上站了一刻。抬头看看天上,罩着花霾云彩,从薄纱一样的云彩里,透出几点星光。风摇树梢,柳树的枝条,在夜影中微微摆动。他衔起烟袋,走到南墙根下,拨拉拨拉破铁锅里的草,小黄牛嗅了嗅,哺哺囔囔地吃着。他拍着小黄牛的脑袋说:“吃吧!吃吧!我要走了,去出兵打仗了!”他摸着牛脊梁上的细毛,说:“好好等着,等我打仗回来,那时候咱们可就好多了!”一下子,他又想到暴动以后,一定有一场兵乱。白军来了,不会放松我朱老忠家!他又走回去对贵他娘说:“白军来了,对我们红军人家,一定不会善罢甘休,要把家安排安排,把小黄牛牵到一个严密的地方去。”一想到白军来了,一阵子杀人放火,他心上实在不安。
贵他娘说:“我也是这么想,红军起手,白军一定要来,可是牵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金华听得说,从堂屋里走进来说:“我看牵到春兰姐家去,那地方严密,不通大路。”她说着手疾脚快,走出去解下缰绳,把牛牵出来。贵他娘也跟出来,说:“把这改畦的小铁锨也背上,这是你公公心上的家具,要是给白军抢了去,老头子也会心疼。”
金华牵着牛走出大门,贵他娘扛起铁锨,在后头跟着,踩着房荫,走到春兰家门口。金华叫开门,把牛牵进去。老驴头因为村里不静,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琢磨事儿。见有人敲门,也走出去看。一眼看见金华牵着牛,贵他娘背着铁锨走进来,不像串亲的样子,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,迎上去一把攥住牛鼻圈,皱起长眉毛,说:“亲家!这是干什么?”贵他娘说:“这里说不详细,家去说吧!”金华把牛牵到里院,拴在树上。贵他娘走到台阶上,找了个板凳坐下,老驴头坐在台阶上。贵他娘拍着老驴头肩膀,压低嗓音说:“亲家!咱乡里农民要暴动呀,红军要起手了!”
老驴头愣怔了一下,点了点长胡子,捋到一边去,把嘴唇就在贵他娘耳根上,说:“听得说了,街上人们都嚷动了,说贾湘农到了锁井镇,老忠兄弟要竖起大拇手指头了!”说着,他又高耸起眉峰,咕嘟着嘴,若有其事地说:“这可是一桩大事呀!自古以来,顶天立地的大汉子才敢做这样的大事情。你想,没有金刚钻,谁敢揽这个大瓷缸。干好了,给咱庄稼人挣下个饭碗,可是干不好呢,要担多么大的凶险呀!”一壁说着,蹙皱眉头,摇动着脑袋发抖。贵他娘看他心情沉重,问:“大哥!你怕?”老驴头摇摇头说:“我不怕!我怕什么?咱又不是贪官污吏,又不是土豪劣绅,碍着咱什么了?人们听说要打土豪分田地,分粮食,都逞着架势想分点粮食吃。眼下正是青黄不接,喝着菜汤过日子哩!”贵他娘说:“那倒办得到,咱村三大家的粮食厚着呢,一个锁井镇上的人也吃不清。”老驴头唔唔哝哝地说:“冯老兰和冯老洪肉厚,冯老锡可未必。”贵他娘又伸起脖子问:“大哥!你参加不?”老驴头说:“看人们参加,咱也参加;人们要是不参加,咱也趁早躲远一点。”贵他娘问:“你不想分点粮食吃?”她这一问,老驴头又哈哈笑了,点点头说:“唔!就是!可是,看人家分,咱也分;人家要是不分,咱可不敢动人家一颗粮食粒儿。”贵他娘说:“红军给人们撑腰做主,还怕什么?”老驴头怔了一下子,说:“嘿嘿!杀头之罪!”说到这里,贵他娘合紧嘴,再也不说什么,“杀头之罪”这几个字刺激了她。老驴头又问:“这农民暴动,到底干些个什么事?”贵他娘说:“从近处说,就要惩治那些土豪劣绅、反动地主们。从远处说,就是起兵抗日。”老驴头说:“依我看,冯老兰就是一个。那家伙锅里吃,锅里屙,好不是东西!”
金华在屋里和春兰说了一会子农民暴动的话,又去拾掇出牛棚子里的柴禾,把牛牵进去,和春兰家小牛拴在一起,棚门上用高粱秫秸挡上。走过来对贵他娘说:“娘!你来看看,怎么样?”
贵他娘走过去看了看,搭致得不显山不显水,满好。又叫了金华悄悄地走回来,走过街道的时候,街上静静的,没有一点声音。走回家来一进屋,朱老忠还坐在小包袱一边,守着灯呆呆出神。小小的灯火,冒得又细又长,腾起一股黑红色的烟缕,冲上屋顶。她自从嫁了朱老忠,两个人在一起,这些个年来没有分离过。如今,朱老忠要离开她,离开家乡,游击战争还不知打到什么时候,打到什么地方去。左思右想,牵肠挂肚,思想像一团乱麻,再也择不出头绪。一时身上发起热,心上跳动起来,把泪滴掯在眼边上,说:“好!一切安排停当了,家里的东西,我和他嫂子再拾掇吧!你不要管了,痛痛快快地去吧!”
朱老忠说:“那当然是,别看我上了几岁年纪,咱受了一辈子颠连困苦,挨了一辈子欺侮,我舍不了这口气。被压迫的人们,翻身抬头就靠这暴动,建立抗日政权!咱的人坐进衙门,就什么话也好说了。没有政权,掌不住印把子,就说什么也不灵。我还要嘱咐你和他嫂子,我们走了,你们在老明哥领导下,要努力斗争。当然啊,在过去,你是女人,又上了年纪,能干得了什么?可是如今这抗日是大家伙的事,多一分力量,是一分力量。”
贵他娘心里还是纠缠得厉害,像刀子剐心。想过来,想过去,还是抗日事业为重。她说:“贵他爹!你忍下心,放下家去吧!去铲除那些贪官污吏,打倒那些土豪劣绅们,那些反对抗日的家伙们。不的话,即便有这点血汗财帛,也是给他们守着。他们像吸血鬼一样,瞪着两只大眼看着咱的饭碗!再说日本鬼子一来,……咳!那就什么也不是咱的了!”她沉思默想,好像有多么重大的事情就要落在他们头上。
朱老忠说:“当然是!一不做,二不休,我主意已定,要干到底!”
贵他娘说:“去吧,干去吧!把家交给我,你们都去,怕什么?咱从北到南,受了一辈子困苦,到头来还不过是个穷!”
朱老忠挺了挺胸膛说:“不,将来我们就要把穷日子丢到脑袋后头去了!”
朱大贵送了曹局长一程才走回来,一过窗口,听得父亲和母亲的谈话,他在窗台下站了一会,深深受了感动,好像在自己血液里注上了一把劲。革命到了高潮上,中心县委决定了暴动,游击战争明天就要打响。他一想起来,胸膛里的血,就翻腾起来。这时,他又想起运涛,陷在监狱里几年了,江涛又陷在狱里……想着,复仇的心情,在激动着他。又想起冯老兰抓了他的兵,在白军的兵营里度过的几年痛苦日子,他攥紧了拳头,抬起鼓溜溜的胳膊,在眼前摇了一下。迈起沉重的脚步,走进屋里,憨声憨气地说:“明天就要打响,要离开这家了,再回来看看!”
贵他娘忙回头看了他一下说:“看看来吧!你是这家里生的、这家里养的,能忘了这家?”
朱大贵说:“明儿红旗一举,要拉起竿儿,打起游击来。可是,我心里老是空落落的!”他把枪搂在怀里,坐在小柜上,低下头拿着小烟袋抽烟。
贵他娘说:“空落落的什么?立着的房子,躺着的地,谁能背着走了、扛着走了?说干就是干,不入深山能逮住老虎喽?去吧!甭犹疑!”
朱大贵说:“我不是说的那个。”
贵他娘问:“你说什么?”
大贵说:“我说的是,我要离开娘了,心里有点热糊。”
贵他娘一下子笑了说:“甭热,热的什么?抗日要紧……”
一阵话把大贵说动,他抬起身子,伸手抡起烟荷包,把荷包绳缠在烟袋杆上,插进腰里,说:“娘这一说,我心里就亮了。像在身上打上了精神劲儿,腰里挺实多了。土豪劣绅们,能把政权双手捧给咱劳苦大众?政权是打来的。”
朱老忠点头笑了说:“好话,一点不错!饭碗也是打来的,衣裳也是打来的。到了干的时候,把脑袋一扎就是干,干了再说。”
这时,朱大贵想起美好的未来的远景,由不得眉飞色舞说:“是呀!将来村有村政权,区有区政权,县有县政权,净让咱这背锄赶车的人们当家做主。把贪官污吏、土豪劣绅们都宰了,看美气不美气!”
朱老忠说:“美气多了!”说着,心上的血液像开起锅来,伸手解开怀襟,露出胸膛,张开带胡子的大嘴,一阵阵笑着。
一家子人正在说说笑笑,二贵打着口哨走进来,把枪咕咚地扔在炕头里,说:“我去放哨来,转游了半天……这哨怎么放法?黑更半夜、青草秣棵的,一会碰上一群,一会碰上一群。你问‘红’,他答‘旗’。红旗、红旗……乱乱腾腾,四面八方的人都朝这里走,盘问半天,都是咱的人。今天晚上可乱了套了。”
朱老忠说:“可得好生盘问盘问,混进奸细来,不是玩儿的。”
二贵说:“我看哪,一个也混不进来,大路旁小道边,站岗放哨的人可多了。娘!快给我摊个鸡蛋吃吧,不的话,我要是走了,可别想我!”
娘一听就乐了,说:“你父儿们要走了,给你们摊个鸡蛋吃!”说着,喊了一声:“他嫂子!明儿他父子们要走了,给他们做点好吃的!”
金华听得说,迈着灵活的脚步走进来。一掀门帘,见大贵在屋里,一下子笑了,说:“娘,做什么吃?”
贵他娘说:“烙秫面饼,炒鸡蛋。”
二贵说:“不行,包饺子,我去割菜。”说着,跑出去找割菜刀,拿篮子。
贵他娘说:“你别……黑灯瞎火的,弄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上?”
二贵说:“大暴动的年月,还分什么黑天白天?”说着,他提起篮子向外走。
贵他娘紧走了两步,把身子横在门口挡着,说:“你别去!能吃到大天亮?”
二贵说:“吃到太阳出来要什么紧?”
贵他娘使劲在二贵脊梁上捶了一拳,说:“傻东西!不叫你哥哥和你嫂子说个话儿?”说着,挤了一下眼睛。
二贵瞪出两只斗鸡眼,说:“哟!娘想得真是周到!”他又跑过去,在金华身上抓了一把,说:“娘都是为你!”
金华说:“看看你!成天价不着三不着两的。毛手毛脚,活像个兔俏子!”说着,抱柴禾做饭。
朱老忠叫二贵烧了一大锅热火,大贵二贵洗了脚剃了头,穿上新浆洗了的衣裳,新鞋新袜子。贵他娘烙好了秫面饼,金华摊好了鸡蛋,父儿三个围着炕桌吃起来。金华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不走。贵他娘赶快裹了几张饼,拨上满下子鸡蛋,塞到大贵怀里说:“快去!你两口子到你们屋里吃去,她等着你哩!”说着,把大贵和金华推出门来。
一出门,大贵扯起金华的手,小夫妻俩走到自己屋里。金华在炕上铺块手巾,把饼放在手巾上,把灯端到炕沿上。两个人对着脸儿坐下,边说边笑,慢慢吃着。大贵吃着饼,牙口之间啧啧咂咂响着。金华说:“怎么吃得那么香?”大贵说:“我高兴,等到天明,好日子就要来了,比过年三十晚上还高兴哩!”吃完饼,两个人又说说笑笑,玩了一会子,才铺炕睡觉。金华吹熄灯躺在炕上,眼睫毛老是呱嗒呱嗒的,兴奋得不行,说什么也睡不着。又翻过身点上灯,看了看大贵,也没睡着。她叹口气说:“你走吧,好日子是你的,难受的日子是我的!”
大贵问:“怎么?”
金华拉住大贵的手,放在自己小肚上,说:“来!你摸摸他!你摸摸他!”
大贵伸出手摸着,笑了问:“怎么了?”
金华一下子羞红了脸,热辣辣的。把胳膊搭在眼睛上,唔唔哝哝说:“才两个月!”说着满脸羞红,眯眯笑着,紧拉了一下被头,把脸遮上。
小两口儿刚把头放在枕上,嗯?笼里的公鸡打了第一声长鸣。大贵说:“看,该起了吧!”金华拉紧了大贵,忸怩说:“你起吧!”嘴里轻轻说着,一下子把大贵紧紧搂在怀里,轻轻喘息说:“咳!好日子到了,你也要离开我了,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?”朱大贵紧紧握住金华的手,把厚嘴唇撴在金华的脸庞上吻着,说:“唔!打胜了仗,就回来了!”
朱大贵猛地翻身起炕,跑过去开门一看,乌云散开了。天上晴得蓝蓝,豁亮新鲜的,天角上还有几颗大明星。大贵心里说:“怎么今天晴得这么干净!”蓝色的天上,已经泛起白光,天快亮了。他背起枪,顾不得提上鞋,就匆匆地往外跑。跑出锁井村头,离远看见一面血红的大旗,插在朱老明的屋角上,迎着风,呼啦啦地飘着。红旗照耀着天空,上写:“河北红军游击队第四大队”。红军已经在大柏树林里排上队伍,大红旗小红旗飘了一大片,每人身上带着长枪短棍和快枪,还有打兔子的鸟枪,个个臂上缠着红袖章。这时天上飘起了红红的、绿绿的、各式各样、各种颜色的云彩,它们来为好日子欢呼,为好日子庆祝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