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忠看天过午了,人们来得渐渐稀少,告诉严萍在这里支持着,他想回家去。回到家里一看,红军们睡了两屋子两炕,他们走了夜道儿,走得累了,直睡得齁齁的。一个个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也有能说会道的,有的带着长枪短棍,有的带着钢枪,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。有一个年轻的农民,见朱老忠走进来,急忙从炕上坐起来说:“老忠大伯!看你朱家门里向来没来过这些个朋友,从今以后,谁也不敢再拿白眼看你们了,走起路来,也敢挺起腰了!”朱老忠笑哈哈地说:“你说这话一点不假,这是农民大众给的光荣。”

两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,人们在睡梦里听得朱老忠的声音,腾地从炕上跳下来,说:“老忠大伯来了,我去看看他。”连眵目糊没有擦干净,三步两步走过来,说:“老忠大伯!我们是来打日本鬼子的!”朱老忠说:“好!打日本鬼子,千里有缘来相会嘛!今天来的,都是革命的同志,抗日的英雄。”说着,人们都从屋子里走过来,围着朱老忠,说:“我们一是来打仗,二是来看看你,听你讲讲老巩爷爷大闹柳树林。”朱老忠响亮地笑了,说:“愿意听?那还不现成,走,院里去谈。”说着,人们尾随上来。朱老忠走到院子里,坐在捶布石上,打火抽烟。他抽着烟,眯眯着眼睛回想了一刻,说:“同志们!请仔细地听吧!”他又开始讲起冯老兰砸古钟,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事。人们有的坐在台阶上,有的坐在门槛上、蹲在地上,睁着两只大眼睛,雅静不动地听着。讲到老巩爷爷吐血身亡,年轻人只身出走,人们眼里都掉下泪来。他说:“同志们!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黑暗的时代了。今天,我们有了党的领导,要暴动起来打日本鬼子了。”说着,他精神抖擞,又说:“看我们把日本法西斯打它个稀里哗啦!”

人们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由不得笑着。他们不讲客气,住在谁家,和人们在一条炕上睡觉,在一张桌子上吃饭。人们跟他们叫同志,他们对青年人都称弟兄,跟老人们都叫大爹大娘。

人们正在院里说着话,二贵唱唱喝喝走进来。朱老忠一见就问他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二贵说:“刚回来,还没落脚儿。”朱老忠问:“你回来干什么?嘉庆他们怎么着哩?”二贵说:“他们昨日晚上打响了。”朱老忠诧异说:“怎么?时刻还没有到,他们倒先打响了?”二贵说:“咳!人多势众,哪里顾得?昨日晚上开始动手,先解决了一个区警察局。好家伙!李霜泗和他的闺女都能骑在马上,双手使两把盒子炮,一下子把个警察分局解决了,缴了十几条枪。在村边大柳树上立上一杆大红旗,写上‘天下第一团’。张嘉庆叫我给你送了信来。”朱老忠觉得不对头,时刻未到,李霜泗倒先动了手。他问:“还有什么事情?嘉庆叫你送这么简单的口信?”二贵说:“军情紧急呀,说话都来不及了。”

朱老忠抬起头,思来想去,觉得心上有些沉重,可是贾老师并没有来什么指示,他也半信半疑。目前,他还不能判断明白,到底出了什么事情。他问:“李霜泗他们干得那么红火?”二贵咂了一下嘴,说:“哎呀!真是了不起呀!他把红旗一展,就把土豪劣绅们吓酥了筋了。他开了条子,跟他们要枪、要钱、要粮食,要多少就给多少。”朱老忠问:“土豪们要是不给呢?”二贵说:“那!他就和他女儿骑上马,拿上枪去打仗,一直打下那个村寨。”朱老忠说:“好!我都知道了,你回去吧!”真的,听到张嘉庆和李霜泗领导农民暴动的情况,他得到很大的启示。二贵说:“不,我不回去了,我回来暴动。”朱老忠说:“几天不见,看你小孩子也懂得道理了。”他一步步走过去,摸着二贵的头顶,笑嘻嘻地说:“好孩子!你是贫农门里出身,家生子儿,你背得动枪吗?”二贵把胸脯一拍,说:“嘿!这不是在你面前吹,浇园推磨,扬场打垛,什么都干过。打起仗来要是孬了种,不算是朱老巩的后代!”朱老忠说:“你怕枪响吗?”二贵说:“他不响枪,我还要抱起胳膊往枪口里钻呢!”一句话,把朱老忠激乐了,说:“你扬场打垛行,打仗可未必……跟你娘商量商量去,她答应了我没意见。参加红军的人,越多越好,要是有了成千个像你这样的孩子,开展华北游击战争算是不成问题了。”

听得说,二贵扭回头往外跑,说:“我去看看我明大伯!”叽哩呱哒跑到朱家老坟,跟明大伯谈了一会子张嘉庆和李霜泗领导农民暴动的话,朱老明笑笑嘻嘻,很是高兴。二贵要求明大伯跟父亲讲讲情,叫他去当红军,朱老明一口答应下来。二贵拿起脚来向外走,朱老明又把他叫回去。二贵停住脚问:“叫我干什么?大伯!”朱老明笑着从腰里掏出一条麻绳,说:“没有别的,来,我给你把舌头结上点儿。”二贵咧起嘴来说:“干吗结上舌头?”朱老明说:“结上舌头,叫你被捕以后不要乱说,走漏了消息不是玩儿的!”二贵知道明大伯跟他逗着玩儿,说:“我不是小孩子!看着吧,到了公堂以上,掰了脖子上了吊,二贵嘴里掏不出二话。”朱老明龇开牙笑了,说:“好孩子,要是到了公堂上能这样,那就好了!”严萍在一旁看着,心里实在高兴,笑了说:“革起命来老人们都年轻了,小孩子们更加懂事了。”

二贵跑回家去,一家大小又为参加红军的事犯了争吵,二贵叫大贵留在家里,大贵不干。大贵叫二贵留在家里,二贵也不干。二贵说:“爹!你上了几岁年纪,在家里看家吧。”朱老忠嘻嘻笑着说:“好!叫我看家?得先去请示贾老师。告诉你们说,孩子们!我的老伙计们都出兵打仗去了,我去当红军大队长,领兵打仗。”他把两只脚圪蹴在捶布石上,又得意地笑着说:“革命的好日子来了,家庭有了民主,青年人什么事都抢先儿。”又说:“红军一起手,前后方都是一样,村里建立起咱的村公所,筹柴、筹米、跑交通,事情多着呢!”朱大贵说:“依我看,二贵看家,小孩子家,会打什么仗?革起命来,日子还得过呀!”二贵说:“我看还是你在家里!”大贵甩了甩袖子,笑了说:“谁去给爹当参谋,谁去扛机关枪?”金华走过来,拍拍二贵脊梁说:“兄弟!别撒没好气了,我要说不叫你哥哥去,打仗是个风火事儿,叫外人知道了,还要说你嫂子不近情理呢。我看,我和你哥哥去,咱爹、咱娘、你们都留在家里,等天下打落平了,谁愿出去,谁再出去工作。”二贵听嫂子说得好听,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我看出来了,爹去当红军,娘去当红军,哥哥去当红军,嫂子去当红军,我朱二贵也去当红军,咱朱家门里闹个‘满门红’吧!”他说着,从小布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,戴在胳膊上,抬起手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,笑笑嘻嘻,实在高兴。

一句话说得满院子人们呱呱大笑,那个年老的红军说:“老忠同志!你是怎么教育的,一家子人这么进步,合该共产党领导工农群众打天下了!”朱老忠说:“这是党的教育。什么土自然长出什么粮食!”他说到这里,转了下眼睛,觉得说得不够妥当,又说,“党的教育好比打铁炉,回回炉,加加钢,就更加锋快了。”

太阳西下,锁井大集散完了,参加红军的人们来得不少,东锁井家家户户都住上红军。住不开了,移到村北大柏树坟里。贵他娘叫了庆儿他娘、江涛他娘、顺儿他娘,烧茶送水,做了饭往大坟上送。红军们都在大柏树底下休息,单等命令一发,游击战争就打响了。朱老忠走回朱家老坟,叫严萍拿了名册,从小屋子里走出来。他们转过小屋,见人们在大柏树底下坐着,有的鼓捣枪支,有的在石桌上磨着刀矛。见了朱老忠,一齐站起来向他微笑,打着招呼。朱老忠也微微笑着,不住地向他们招手。

部队按地区编起,把西乡、南乡、北乡编成四个中队。就是东乡——锁井中队,还没有编起来,因为朱老星和伍老拔他们今天都很忙,还没有时间管队伍上的事。

说着,人们又围上来看朱老忠,有认识的,也有不认识的。拿着鸟枪土炮,拿着长枪,也有拿钢枪的,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朱老忠一个个抖着他们的手,微微笑着。走到小屋跟前,吩咐大贵说:“不能只顾高兴,快把锁井中队编起来!对西锁井要严加警戒,冯老兰不会和咱们善罢甘休,不肯轻易缴械,要派队伍监视他们!派人侦察城里情况,有一点疏忽大意都会造成损失。”有了人,有了队伍,朱老忠的精神格外不同;好像人长得更高了,思想也更加高了。一场群众性的、大规模的武装行动就要起来了。他由不得高兴,脸庞红红的,两目炯炯,射出雪亮的光辉。

这天的锁井镇,和往日一样:千里堤上大杨树的叶子,更加葱郁,柳行子上吐着细长的黄尖。烟囱上冒出晚烟,人们扛着锄的,背着筐的,顺着村道走回来。车道上腾起滚滚轻尘,飞尘和轻烟糅在一起,腾到锁井上空,流动到村郊,如同灰色的纱缕,绕在树上。晚风顺着白净的河水吹过来,满带着谷子花、高粱花的香气,漫散在村落上,把一些烟尘的气息冲淡了。河边鸭群在浅水里吃饱了肚子,蹒蹒跚跚走回家来。两只白鹅,走上千里堤,又回过头,冲天咯啦咯啦地叫着。水鸡儿在蒲丛底下,垂下眼皮睡着,一受惊吓,拍起翅膀飞上天去,又落在远处的水面上。长脖子鹭鸶把眼睛睁得圆圆,在苇丛边上站着。可是河水清澄,鱼儿再也不敢游近它。等得不耐烦了,就迈起长腿,无可奈何的、一步一步走着。呱哒呱哒长嘴,插进水里。一群牛走到河边饮水,喝饱了水,扬起头朝着天空哞哞地叫。

夜暗降临的时候,小屋子里燃起灯盏,朱老忠又叫了朱大贵、朱老星、严志和、伍老拔,组织起河北红军游击队锁井中队。按着上级的命令,朱大贵当了大队参谋,兼任锁井中队长。

朱大贵说:“我哪里能行?有这些个叔叔大伯们,我能当领导?”伍老拔说:“叫你小子干,你小子干就是了,这又不是吃东西,还尽尽让让的?你这叔叔大伯们,光是拿过锄杆,哪个拿过枪杆?”朱老星说:“在反割头税的时候,我早就说过了,大贵学会放机关枪,是大闺女裁尿布,闲时预备忙时用,光自这咱就用上了。”说着,又张开厚嘴唇,哈哈大笑。朱老忠也挺起胸膛,仰头大笑,说:“一句话说绝了,大贵去当兵,当时冯老兰认为是给咱降了祸,我总认为是给咱降了福了。要不是咱培养了一文一武,到这早晚咱连个指挥军事的人都没有。”朱老忠这么一说,伍老拔、朱老星、严志和都赞成朱老忠眼光远,朱老星说:“不是老忠哥,谁有这个气魄,谁有这个眼劲儿。”说着,朱老忠从屋里走出来,看看天上还是阴霾得厉害,天气闷闷的。

这天晚上,夜色很黑,县委派曹局长和张校长赶着大车送了轻机枪来。还带来一批现款,托他们带到前方去。朱老明、伍老拔、朱老星,都挺高兴,赶快烧茶弄水招待客人。大贵听说有了机枪,心上腾地跳起来,一步蹦过去,把机枪端在手上,跑进小屋,在灯下一看,机枪是新的,满带烧蓝,亮闪闪的,大家一齐拥上来看。朱大贵用手摸着说:“我娘!真好的机关枪,合该共产党起家了!”曹局长说:“可惜,我冒着性命危险弄来这挺轻机枪,有了枪还没有放枪的人呢!”朱大贵一听,喷地笑了,指了指远处,说:“你远看,哼哼!无人!”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:“近看!就是我朱大贵。莫说是这种常用的机枪,就是什么牌号的,咱也能使它两下子。”曹局长一听,眯着眼睛走过来看朱大贵。当他看到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,浑身上下是紫铜色的肉疙瘩,他说:“唔!你这个头儿倒是行,兴许和机枪有缘法!”朱大贵说:“不瞒你说,咱干了几年军队,扛了几年机关枪,后来学会了放机关枪,成了有名的机枪射手。”他又把机枪从炕上搬下来,趴在地上,格立起眼睛,摆开卧射的姿势,说:“既然有了机关枪,我朱大贵就英雄有用武之地了!就是死在战场上,也得和敌人对打到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