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晚上,朱老忠搬了个软床,在院子里躺着。得到第一支枪,是他一生难忘的事情,使他心情兴奋,不能入睡。仰望满天星斗,交辉闪亮,他的思想再也停不住了。他的一生,是对旧社会斗争过来,一生的道路坎坷不平,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——武装斗争,这是他这一辈子没有走过的道路。“大队长”落在他的肩头上,有多大的困难也得去克服了。建立红军,建设抗日政权,是中国人民的伟大事业,他将付出一生的力气,去完成这个任务……直到深夜,他才呼呼地入睡,直到黎明才醒来,又带着人们走上征途。
大贵出探回来的第二天中午,朱老忠的游击队到了大竹镇。大竹镇是个大镇子,有上千户人家。正中一条大街,有二三里长,街市上有骡马大店、杂货铺子,有木器铁货、茶铺饭馆,样样俱全。今天是个大集,两旁摆着很多买卖摊子。赶集的人们很多,哄哄嚷嚷,摩肩接踵。朱大贵担着柴担,走到柴草市上,放在南墙阴里,掀起大衿扇汗。朱老忠也把铡刀靠在墙上,说:“好!先摆开摊子,抽袋烟再说。”他蹲在地上,打火抽烟,仔细考虑着今天的战斗,该怎样开始,又该怎样结束。
朱老星放下刀床,敞开粗嗓子喊着:“有草的来铡!”伍老拔把镐头戳在地上,伸开又细又长的脖子,喊:“钢镐劈柴哟!”喊着,严志和也走上来,放下家伙斗子说:“好!咱像做大买卖一样。”伍老拔说:“咱这幅子买卖本来就不小嘛!”朱老星说:“可不要赔了本钱!”伍老拔瞪了他一眼说:“你怎么净说些个泄气话?”
正是挂锄期间,农闲季节,大集上常有铡草班子和劈柴的匠人上市。他们喊了几声,说说笑笑,蹲在地上抽着烟休息。朱老忠说:“你们在这里看着摊子,我先去踩踩地步,看看地形出水。”朱大贵说:“你往东一走,过了那个尖顶教堂,向北甩弯里一拐,那个光亮大门里说要铡草。”
朱老忠笑哈哈地说:“好!我先去兜揽这份买卖,看看怎么样?”说着,他扛起铡刀往东走,他一定要亲自去察看阵地。走到集梢尽头,路北有一座大教堂,洋式建筑,尖顶上的楼窗玻璃闪着光亮。过了教堂,往北有个甩弯,弯里有个新盖成的瓦楼大门,黑漆油亮。门楼上白底黑字,亮着“大竹镇警察分局”几个大字。朱老忠在门前喊了两声,抬脚走进大门。门里是广场大院,靠北一溜七间大北房,两厢三间配房,南墙下拴着几匹坐马。屋前搭起苇席凉棚,棚下放着几只方桌,桌上有碗筷食具,看是要吃午饭的样子。朱老忠东西看看,看得清清楚楚。抬起头来问:“当家的,可要铡草吗?”
听得说,从北屋东头走出个警察,穿着黑色制服,头上的长头发黑亮。他上下看了看朱老忠,身上打了个愣怔,说:“老头!不扬名不道姓,扛着铡刀来我们院里干吗?”他看朱老忠这人很不平常。朱老忠说:“我们是庄稼百姓,铡草班子,打问打问你们是不是铡马草。”那个警察呆呆地站在那里,不错眼珠儿盯了朱老忠一会,说:“看你老头精神头儿不对!”朱老忠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有什么不对?我们收秋拔麦一年到头没个空闲,身子骨儿摔打得硬朗一些罢了。”实际上是憋足了浑身的力气,准备应付这场不平常的战斗。
那个警察朝厨房里喊了一声:“老刘!铡草班子来了,快给马铡草!”听得喊,从西厢房走出个人来,腰里束着白围裙,是做饭的刘师傅,他用围裙搓着面手,走过来说:“铡草的来了?好!我们正要铡草,要多少钱一天?”说着,睁起眼睛,左巴睃右巴睃,眼不转睛地盯着朱老忠。朱老忠说:“你老是看我干吗?”刘师傅说:“我看你老头浑身带着横劲,不同凡人。”朱老忠笑咧咧地说:“饥荒年头,出来铡铡草混碗饭吃。”刘师傅又问:“你要多少钱一天?”朱老忠说:“挂锄期间,钱不钱的给碗饭吃就行。”刘师傅瞪了他两眼,说:“看你老头倒好说话,其中一定有个原由。”他说着,又从上到下巴睃朱老忠。朱老忠笑咧咧地说:“有什么原由?二哥!说老实话,我们出来打短工,已经两天不吃正时饭,叫俺吃顿饭行行好!”刘师傅又盯了朱老忠一会,说:“这年头,兵荒马乱,隔着肚皮看不见心眼。”他蹒跚着走过去,开了柴棚门,叫朱老忠看了看,说:“你们来吧!铡着草,到了吃饭时,给你们一碗饭吃。可是有一件,俺可要扣下饭钱。”朱老忠笑着说:“那个好说,你只要叫我们铡草就行。”他又指着墙角里那堆木头骨碌子说:“这堆柴,俺也给你劈劈。”刘师傅一下子笑出来说:“我盼不到的!这都是四乡的穷百姓送来的。好柴不给送,光是送些个盘丝头、榆树根,钢镐劈不开的东西。我哪里有劲头对付它们?你们快来给我劈劈!”
朱老忠听得说,心上实在高兴,颧骨上红红的,笑笑哈哈地出了警察局走回来。伍老拔离远看见朱老忠笑模悠儿的样子,就喊:“大哥!看样子买卖讲好了!”朱老忠摆着手儿说:“没错!好一宗大买卖,快来吧!”说着笑着,走到跟前,挤巴了一下眼睛,说:“咱这两宗买卖讲好了,有草可铡,有柴可劈,大贵这宗买卖还得另说。你先在这里等等,我们头里去。”这时,他心上确定下来,新起的红军,还没有经过阵仗儿,要“智取”不能“硬斗”。他带了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,走进警察分局,指着墙角里的柴堆说:“看看!还不够你们劈半天的?”
刘师傅一听,得意地说:“劈半天?好,给你们一天的钱!”伍老拔说:“干别的咱不行,要说劈柴咱是内行。”
一边说着,严志和放下家伙斗子,搬过木头劈柴。朱老星从草棚里搬出谷草。朱老忠说:“别小看了劈柴这宗手艺,看准了丝纹,插对了楔,一劈两开。看不准丝纹,插不对楔,费死老劲也劈不开。”伍老拔说:“这倒是一句真理,这就叫做看机行事。时机不对,你费死老劲,想做的事情还是做不成。时机对了,手到擒来。”刘师傅仄耳听着,笑笑说:“看你们都是老经验,老行家。”
几个人铡草的铡草,劈柴的劈柴。刘师傅拾掇碗筷,安排警察们吃饭。朱老忠抬起腰来格立起眼睛看了看天色,说:“咳!天还不开,还是闷热,大贵怎么还不来?”这时,他心上有点急躁。伍老拔笑哈哈地说:“不用忙!等到吃起饭来的时候,再来也不迟。”朱老星唔唔哝哝地说:“到底不如早点来了好,叫别人心上发焦!”他说着,心上不住地打抖,手上哆嗦起来,两手抱着草,想入也入不到刀口里,但他并不是害怕。朱老忠说:“你沉住点气,有多少羊也得轰到山上去!”伍老拔也说:“你也不能把咱大贵低估了,别看他汉大心实,肚子里可有路数儿!”
几个人手里做着活,嘴里讲着笑话。不提防做饭的老刘从背后走过来,弯下腰巴睃巴睃朱老忠,又巴睃巴睃伍老拔说:“看你们两个人像在打番语。”朱老忠一下子笑了说:“看什么?打什么番语?都是一些个庄稼百姓们,谁又懂得什么?”做饭的老刘说:“这个年头,四乡不靖,可得经点心,局长早就说过,共产党要暴动!”说着,擦去眼上的眵目糊,仔细看着朱老忠,朱老忠低下头,不再说什么。伍老拔放下钢镐,拍拍两手说:“你看我这两只手,长满了硬茧子。整个儿是老实百姓。”
刘师傅又斜起眼睛看了伍老拔一会,说:“看你们也是一些个庄稼人,没有那些洋学生们难斗。”一边说着,走回凉棚底下,拿起一根筷子敲着饭碗叮咚乱响,大喊:“开饭了!开饭了!”
警察们听得喊声,从北屋里叽哩咕噜跑出来,高喉咙喊叫:“老刘!今天叫我们吃什么饭?”
刘师傅说:“这年头,还想吃什么?不是饺子就是面。你们这班子老爷,谁斗得了,一年到头旱涝都收。”
十几个警察,个个穿着黑制服裤子、白汗衫,脸上又白又胖。其中有一个人问:“怎么局长不来吃饭?”刘师傅说:“他不是到保定开会去了吗?”“又开什么会?”“说要剿共了!”你一言我一语,碗筷乱响,吃起饭来。
朱老忠在一旁听着,压低声音对伍老拔说:“大贵也该来了?”伍老拔说:“不用着急,他这就快来了!”朱老忠心上正在焦急,大贵来在大门口,伸头探脑向院里窥着,不提防又被做饭的刘师傅看见,大声喊叫:“干什么的?偷偷摸摸,一定不是好东西!”朱大贵听得喊声,一步迈进来,说:“我来看看你们买柴不?”刘师傅问:“天气返潮,正要买些干柴!”朱大贵说:“正南巴北的好干秫秸!”老刘说:“好,你来得正是时候。”说着,朱大贵担进柴来,放在凉棚底下,说:“你看!正南巴北白高粱秫秸。”刘师傅说:“好,这个季节,阴阴云云,一直十几天不开天,百物回潮,真该做饭的作难了。”警察们开玩笑说:“湿柴无潮饭,干柴无干水。”刘师傅咧了一下子嘴,说:“我那大爷!你们是什么身子骨儿,肥皂胰子大片碱,不见开水不洗脸。钱来了伸手,肉来了张口,有什么难的?光自一顿不按时开饭,你们就混骂十七!”
一院子人正在乱乱哄哄,一个眼不眨,朱大贵把小褂子一脱,伸手从柴捆里抽出大枪来,拉了一下栓,把子弹推上枪膛,憋粗了嗓子,大声吼叫:“站住!不要动!”朱老忠看着大贵动了手,也跑过去扬起铡刀,伍老拔举起钢镐。朱老忠瞪起大眼珠子,铜声铜气地喊着:“谁敢吱声,砍下你们的脑袋!”
这时,那群警察目瞪口呆,张着嘴的、端着碗的,逞着硬架子举着筷子吃饭的,一个个僵得像木头人儿一般。他们向前一看,朱大贵蹲着十字步,两手端着枪,瞪着两只大眼珠子、怒气冲冲,只要勾动一下枪机,他们的性命就算完了。向右一看,朱老忠举起铡刀,铡刀的锋刃锋利光亮,只要一落在谁的脖子上,他的脑袋就会骨碌碌地滚在地上。向左一看,伍老拔举起劈柴的大镐,只要一落在谁的头上,就会满面开花,流出白脑红血来。这时,这一群警察们才明白,共产党“暴动”是怎么一回事。一个个心神发抖,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,吓得心魂离壳了。朱老忠命令说:“大贵!你摆置他们!”朱大贵把右手一举,喊:“集合!”那起子警察像驯服了的猴子一样,立时放下碗筷,跑着步站起队来。做饭的老刘,耷拉下手儿,瞪起大眼看着,也不敢动弹一下。朱老忠说:“老刘!快去站队!”他才悄悄地走过去,站在排尾。
朱大贵又喊:“报数!”警察们从一、二,报数到第十二,就停住了。朱老忠说:“不行!缺少一个!”伍老拔问:“老刘!怎么缺少一个人?”刘师傅说:“不是说过了吗?局长上保定开会去了。”
朱老忠又指挥说:“先收他们的枪!”
严志和跟朱老星走到西头北屋,把墙上挂的枪拿下来,又走到东头北屋把墙上的枪拿下来,抱到凉棚底下,见了数,一共十二支大枪,一支也不多,一支也不少。朱老忠瞪起大眼睛说:“不行!少了一支短枪。”
伍老拔又问:“老刘!怎么少了一支枪?”
刘师傅又咧起大嘴说:“不是说过了吗?局长带走了一支盒子。”
朱老忠又说:“搜出他们的子弹!”朱老星和严志和又走进屋子里,拿出一挂挂的子弹,共是十二条子弹袋,放在地上。朱老忠又叫警察们脱下外衣,摘下他们的帽子,说:“大贵!发命令!”
朱大贵喊着:“立正!向左转!开步走!”
十二个警察和一个做饭的,端端正正,甩开手儿向前走,走到东头屋门口,大贵又喊:“左转弯走!”警察们迈上台阶走到北屋。大贵又喊:“向左转……踏步走!”“立定!向右转!”警察们脚下啪的一声,站在那里。朱老忠使着响亮的嗓音讲话:“明人不做暗事!今天告诉你们,我们是红军,来借你们的枪械子弹使用。是朋友的行个方便,不要声张。有愿意跟着我们走的,也可以跟着我们去抗日。不愿跟我们去的,也不勉强。”其中有一个警察站得久了,身上有些发痒,才想抬起手来抓一抓,朱大贵走过去,猛地就是一捶,说:“我看你这小子想不老实!”朱老忠提高嗓子说:“早就知道你们这一班子人,不是流氓,就是酒鬼,抢男霸女,无所不为。要是老老实实,留你们一条性命。谁要是有一点含糊,就要在你的脑袋上钻窟窿!”那些警察们听着,直吓得浑身发抖,站得正正直直,鸦雀无声。朱老忠走出门来,指挥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穿好警察的衣裳,戴上警察的帽子,挎上子弹袋。他们已经两顿没吃饭了,看见桌子上摆的冬瓜羊肉饺子,甩开腮帮吃了个饱。朱老忠又走进屋里说:“好好站着,哪个敢吱声,将来我要你们的命!”说着,和大贵走出门来,返身把门关上,一把锁锁了。匆匆走下阶台,吩咐伍老拔、朱老星、严志和扛上枪,摇了一下手,一齐往外走。一出大门,房后有一条小胡同,他们合紧了嘴巴,不声不响,一溜风儿向北走。正是午饭时刻,家家户户停止了炊烟,胡同里连一个人芽儿也没有。几个人迈开利落的脚步,匆匆走出村外。眨眼之间,走进青纱帐里。走得远了,才拐弯往南,顺了锁井大路。可是他们并不走大路,只是在青纱帐里走着。
这里,他们也不知道大竹镇上有没有人发觉,也不知道那些个警察们什么时候才敢走出屋来。一直走到太阳西斜,才回到锁井镇。掌灯时分,回到朱家老坟。朱老明正站在大杨树底下,支绷起耳朵,这里听听那里听听,直到听得一阵熟稔的脚步声走上坟坡,猛地抬起下颏问:“是谁?”
朱老忠哈哈笑着说:“是新起的红军得胜回营了!”
朱老明一下子笑出来,问:“胜败如何?”
朱老忠、朱大贵、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,一齐骄傲地笑了说:“新起的红军,有胜无败!”
朱老明乐得用拐棍戳着地说:“好汉们!有这心气儿,就能为咱无产阶级建立下万世不灭的基业了!”
人们走进小屋里,你一言我一语,谈论着这次军事行动。朱老明走到大杨树底下,点起火,做好饭,又拉上拐杖到西锁井打了一壶酒,买了肉来,说:“暴动的好日子这就要到了,咱先来庆贺庆贺。一来庆贺咱得了这批武器,二来盼望再来一次新的胜利。”说着,他搬了个小桌来,放在炕上,把小砂壶放在炕桌上。
伍老拔一见酒壶,说:“老明同志!黑灯瞎火了,你这是干什么?”
朱老明笑咧咧地说:“我要犒赏三军!”说着,去炒了一碗豆腐来,放在桌子上。朱老星肚子饿极了,一见油炒豆腐,筷子不闲,连连吃着。口齿之间,啧啧咂咂响着。伍老拔问:“老星哥!你怎么老是吃豆腐?”朱老星嘿嘿笑着,说:“豆腐是命!”等了一刻,朱老明又端上一大盘熟肉,朱老星又举起筷子吃起肉来。伍老拔一下子笑了,问:“老星哥!你怎么老是吃肉?”朱老星笑眯眯地说:“嘿嘿!见了肉!就不要命了!”朱老星一说,人们停止喝酒,一齐仰起头哈哈大笑,直笑得肚子痛得不行。这时,朱老明又端来一大盆稀粥说:“今天菜粥里多搁上点盐,叫你们吃得筋骨强壮,好有劲去打仗。”
伍老拔说:“饥荒年头,吃一顿没一顿的,还老是糟销你。”
朱老明执拗地摇摇头说:“不!只要咱手里有了武器,日本鬼子一来,我们就可以叮当两下子了!”又笑嘻嘻地说:“年幼的红军,长途奇袭不是容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