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动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人们心里都存在一种不安,睡觉睡不着,吃饭落不到肚里,心上慌得不行,就成天价坐在朱老明的小屋子里谈论着暴动的事。那天,朱老忠正在朱老明屋里坐着,听得外面有人悄悄走进来,走到槅扇门又站住。朱老忠探头一看,是顺儿他娘,把手扶在槅扇门上,苶着黑豆核儿似的俩眼珠,噙着泪水,看着他。朱老忠问:“顺儿他娘!你想干什么?”朱老忠一问,顺儿他娘立时哭出来,说:“他爹口口声声说要走,去抗日,撂下我们孩子谁管?我想跟大哥说说,留下他吧!”朱老忠听着,心往下一沉,昂起头吊起眼珠,眨巴眨巴眼睛。心里说:嗯,又要出事,莫不是伍老拔同志变了卦?他从炕上坐起来,笑着迎上去说:“告诉你说吧,顺他娘!我们革了多少年的命,流了多少血汗,如今日本鬼子到了家门上,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,得大家伙儿卖把子力气,把它打跑!”顺他娘摇摇头,抽泣说:“大哥!孩子们还小,看俺们娘儿不可怜?”说着,两手扶在墙上哭起来。朱老忠一时摸不着头脑,心上想:可能是老拔蹭了!他说:“顺他娘!不要难受,老拔兄弟要去,我们欢迎,他要是不愿去,我们也不勉强,看他的!”顺他娘耸动胸脯大哭,说:“我是说叫你把他劝住。”一句话没说完,伍老拔走进来,红着脖子,耷拉着脸,看见顺儿他娘,满心没好气,说:“快家去吧!女人见识,懂得什么?像你这样,日本鬼子一辈子打不出去!”伍老拔一说,顺儿他娘悄悄走出去。朱老忠说:“兄弟!我看你甭去了!”伍老拔把手一摇说:“哪里事!暴动的事,不知她怎么知道了,成天价哝哝唧唧。他娘的,这家不要了我也得去!”正说着,朱老星、严志和、朱大贵走进来,他们为了暴动的事,要开个党的会议,研究研究。看人们到齐了,朱老忠说:“这几天我到县委去了两趟,形势没有什么新的变化,眼看暴动的日子就要到了。”严志和说:“光说好日子快到了,可是咱手里还没有应手的家伙,这枪支子弹,可是怎么筹措法儿?村游击小队也该起手了……”伍老拔听到这里,不等说完,打断话头,指手画脚地说:“那是当然!打仗就得要枪,没枪怎么打仗?这枪从哪里来?”他拿出拉大锯的硬架子,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,一只手举着烟袋抽烟。几天以来,他就为这枪支子弹发着愁。朱老忠说:“无论怎么说,反正枪身上没有腿,它不会走到咱手里来,巴不得就得劳动劳动手脚。”
朱老明坐在板凳上,脊梁靠着墙,把两只脚跷在椅子上,用手扳着膝盖,转了话题说:“说也只是一个原则,光说没收反动地主武装武装工农,可是怎样没收法儿?也该下手了,不然时刻一到,叫大伙拿着什么去杀?拿着什么去砍?责任都在我们身上。”朱老忠听到这里,伸开两只手,把屋子里的声息平了平,说:“咱就谈谈这个吧,咱先没收谁的枪?按咱村情况,净是谁有枪?”朱大贵听到这里,腾地站起来,说:“那还用讨论?咱村里左不过就是这么几家恶霸!”朱老忠不等大贵说下去,两手把桌子一按站起来,说:“大贵!你不能光是这么粗鲁,你得粗中有细。树叶本来是一样的,可是各有不同。人本来是一样的,也各人有各人的面相。一个个研究才能想出办法,光是囫囵吞枣哪里能行?”
大贵一看父亲脸上变了颜色,又笑笑嘻嘻地坐下去。几天以来,朱老忠总是心气不平,暴动的日子越来越近,应该办的事情老是办不完,起心眼里急痒。朱老忠这么一说,大家把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,深思熟虑起来。这时已是黄昏,窗外渐渐黑下来,有无数萤火虫在窗外树间乱飞,秋虫在窗前庄稼地里叫着。朱老明破除了寂寞,笑咧咧地说:“嗯?怎么谁也不吭声了?”朱老星说:“锁井镇上三大家,是自古出名的,不要看冯老锡成天价摆着穷架子,装出穷样子,说他打官司打输了,没有粮食吃,没有钱花了,把那支老套筒也卖了,不过是放了个烟幕弹,其实他的枪并没有卖。那天我看见他偷偷地从夹壁墙里拿出来,擦枪上油。他说是要对付冯贵堂,谁知道他要对付谁呢!”朱老忠说:“你光知道他有枪,你能用什么办法叫他拿出来?”朱老星说:“当然有办法!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。”他一边说着,嘴唇上微微笑着,人们都笑默默地看着他那个得意的样子,等他说完,满屋子人们又哗哗地大笑起来。朱老忠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,笑着说:“你得说说,咱要用什么办法把他的枪起出来?”朱老忠这么一问,朱老星又怔住,他一时也说不上来,移动着厚嘴唇嚅嚅地说:“等他一家人围桌子吃饭的时候,我走进二门去。他一定要问我:‘朱老星你来有什么事情?’我就说:‘咱们老街老邻的,父一辈子一辈的都不错,也用不着费事,今天我们有事,要借你的枪使使。’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,伍老拔走上去拿烟袋杵着他的脑门子说:“不行,不行,一点也不行!他要问你,庄稼百姓,平白无故拿刀动枪干什么?他要疑忌你,不是想去路劫,就是去砸明火……”严志和不等伍老拔说完,一下子从墙角里站起来说:“你要缴他的枪,还说和他是老街老邻,还和他讲交情?讲交情跟他要枪?你要知道,一支枪要值一百多块洋钱哪,他能平白扔了一百多块洋钱?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?”
朱老忠听到这里,又哈哈大笑说:“归总一句话,你还没闹清楚这农民暴动是怎么回子事!”说着,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两手攥紧拳头,逞着硬架子说:“阶级!阶级!要闹清楚,阶级是什么,阶级斗争是什么,暴动是什么。他破落了,也还是地主,不是贫雇农。地主要压迫我们,我们就不让他压迫,才有暴动。我们要抗日,他不叫抗,也要暴动。他有枪是为了统治农民,我们要枪是为了打日本。你还要认清,这暴动是为了什么,是为了建立抗日政权,迎接红军北上抗日。”他连说带笑,实在高兴。这时,谁也不再说什么,只是抬起头,眨巴着两只眼睛,看着朱老忠。他又说:“暴动不是作揖求情,也不是请他吃火锅。不能轻拿轻放。依我看来,要用这种办法:回去,你把菜刀磨快了,等到吃晚饭的时候,你把菜刀插在腰里,挺起胸膛,大大方方地走进二门,大喊一声:‘冯老锡可在屋里?’也不等他答话,你三步两步闯进上房。顺手把菜刀一抽,拿在手里,说:‘今天,我们农民要暴动起来,去打日本鬼子了,快把枪拿出来,要是拿出来,咱是好乡亲,好邻居。要是不拿出来,就得请问问我这把刀答应不答应!’说着,你就一个箭步跳上去,掠住他的领口子,把刀搁在他的脖子上。刀刃在他脖子上一凉,立刻吓得他拉一裤兜子屎,他就老老实实把枪拿出来了,没有错儿!”
这时,屋子里除了朱老忠说话以外,再没有别的声音了。人们大眼瞪着小眼儿,一心专注地听朱老忠讲话。朱老星问:“他要嚷呢?”朱老忠啧了一下嘴说:“不,刀刃在脖子上凉着,他一定不嚷,还要老老实实把枪拿出来,恭恭敬敬端到你的手里。”讲到这里,人们又仰起头哈哈大笑了,可是他的脸上一点不笑,还是一本正经地说:“暴动,这就叫做暴动。革命,这就叫做革命……”朱老星一下子叫起来,说:“不行,这不成了土匪吗?和明火、路劫有什么两样?”说着,忙用手捂上嘴,合紧眼睛,缩着脖子,不再说什么。朱老忠一下子镇起脸来说:“不,绝不!土匪打劫了财物,掖自己腰包。我们要枪是暴动,建立红军,建立抗日政权,绝不相同!”
他讲到这里,人们心上轻松下来,纷纷议论起来,不再让他讲下去,就打火抽烟。朱老忠坐在椅子上,装上一锅烟,两只手趴在桌子上,对着灯抽起烟来,还不住地眯眯笑着。灯光照在他的脸上,亮煌煌的。朱老星走过去,笑眯虎儿似的对着朱老忠的脸看了看,再拍拍朱老忠的肩膀说:“怎么你的脑筋那么开通,自从闹暴动以来,精神头儿也不一样了!”朱老忠说:“怎么?不过是肩膀头上担子重了点儿,多开了些党的会议,就觉得心眼灵通了。”朱老星两只眼珠笑得鞧到眉毛里,伸出大拇指头说:“行,好样的!”
这个问题讨论到这里,就算完结。开完了会,大家还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,不愿离开这个小屋,觉得这个小屋里温暖又光明。朱老星又慢慢走到朱老忠跟前,笑眯眯地拍拍朱老忠的肩膀说:“大哥!光说不练是嘴把戏,光练不说是真把戏,连说带练才是全把戏哩!”
朱老忠一听,立刻心上沉了下来,呆了一会,左思右想:这些年来,在阶级斗争里,动过眼、嘴、手、脚,还未真的动过刀枪。如今事到临头,朱老星的话激动了他,无论如何也得干了,俗语说:“人无头不走,鸟无头不飞。”这暴动收缴枪支,只有他走在头里,人们才会跟上……想到这里,他挺起胸膛,梗起脖颈,盯着朱老星说:“兄弟!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?你看哥哥我是卖嘴的人吗?”说着心血上升,身上滚热起来。朱老星笑了说:“这么着吧!咱先去擒冯老锡这支枪来。耳听为虚,眼见才为实呢!”朱老忠下定了决心,说:“好!咱说干就干!走,咱先去操练操练!可是有一样,谁也不能害怕,我在前你们在后,天大的事情有我顶着,要听我的!”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大贵一齐同意,说:“好!说干就干起来,完全听从你的指挥。”
朱老忠提了提鞋子,把裤带煞得紧紧,两手卡着腰,站稳脚步,颤了颤身子,伸手拿起案板上那把菜刀,朱老星拿起一把大斧子。伍老拔、朱大贵、严志和没的可拿,拿了一条棍子,跟着朱老忠走出来。朱老明送到坟坡上,笑笑说:“好!兴家立业全看这一遭。”朱老忠说:“你在家里等着吧!”朱老明说:“我仄起耳朵听着你们的声音。”
黄昏以后时分,天渐黑下来,锄地的、浇园的,都回家吃饭了,村郊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。朱老忠在前头走,人们憋住一口气,在后头跟着,连鼻子气儿都不敢出大了,空气低沉,压得人们胸膛透不过气来。进了村,一过春兰家门口,蓦地惊起一阵狗咬。朱老星和严志和惊得张开口停下步,朱老忠推了他们一把,说:“走,怕什么?”
几个人急忙走到冯老锡家房后头,攀着大树爬上屋顶。这时,冯老锡一家子,正坐在炕上围桌吃饭,听得房顶上有人,吓得冯老锡把碗掉在桌子上,大叫一声:“什么人在房上走动?”
朱老忠不顾他喊叫,腾身一跃,咵的一声,跳下天井。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老星、大贵,一齐跳了下去。这时,有一只大黄狗,张牙舞爪,汪汪汪地摇着尾巴追上来。朱老忠手疾眼快,抡起菜刀,喀嚓一声,片下半个脑袋,那只狗连地方未动,一下子倒在地上,伸了伸头腿就完了。这时,朱老忠浑身火热,像有火在身上呼呼烧着,一下子跳上台阶,人们跟着一齐拥进冯老锡的屋子,他家人们也来不及防御。冯老锡一看这群人的架势,睁大了眼睛,伸起两只手,喊:“哎呀!你们想干什么?”这时,他以为是砸明火的来了,浑身哆嗦打抖。
朱老忠忍不住心血的激动,伸起手把菜刀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,闪着光亮说:“喊?要你的命!下来说话。”伸手从炕上提下冯老锡,蹾在地上。
冯老锡和冯老洪打了几年官司,家败人亡了。他被马快班捉拿过,搜过家,住过监牢,再也经不起事故。浑身打颤,心上打抖,像筛糠一样,浑身哆嗦圆了,抖着嘴唇说:“雅红他娘!老爷们到了。”当他看清是朱老忠和朱老星他们,又忽地冷笑了,说:“我以为是谁呢?原来是你们几位!”他知道朱老忠是不轻易伤害人命的,可是当他看到朱老忠手里提着菜刀,心上又寒颤了一阵子。朱老忠镇起脸说:“你起来说话!”冯老锡哆嗦着手脚,从地上爬起来,说:“老忠!咱们老街老坊你想干什么?”冯老锡家的说:“咱们父一辈子一辈都不错,你们可……”朱老忠说:“可什么!你们是地主,俺们给你们扛长工嘛,暴动先从你这儿起手!”冯老锡说:“你们想要什么?说吧!”
朱老忠坐在椅子上,镇静了一下心情,镇着脸微微点头说:“唔!告诉你说,今天红军要起手,请你把那支枪借给我们使使。值钱多少,将来抗日政权照价还你。看你和冯贵堂为敌,我们也不伤害你性命。如有二话,就同这桌子一样命运!”他说着,扬起菜刀,喀嚓一声,砍下一只桌角。又啪的一声,把菜刀插在桌子上,声音震得屋子里的铜器嗡嗡乱响。他呼呼地喘着气,晃了一下脑袋,瞪着眼珠子,伸出两个指头,指着冯老锡的脑门。
冯老锡吓得黄了脸,哆嗦着嘴唇说:“兄弟!你不用着急,我给你们拿!我给你们拿!”说着,从席边底下扯出一支大枪,正是一支老套筒。弯下腰,两只手恭恭敬敬送到朱老忠的手里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老忠兄弟!你们缺什么?用得着这个!你们要是打冯老兰的土豪,我才高兴呢。要说抗日,咱走在前头,咱已经是家败人亡了,不和贫雇农一样?”
朱老忠把大枪接在手里,瞪着冯老锡冷笑一声,说:“哼哼!不用卖嘴,还有子弹呢?”
冯老锡连连说:“有,有,有。”说着,又拿出一挂子弹。
朱大贵说:“你还有什么枪没有?”
冯老锡笑着说:“哎!我哪厢屋子哪厢炕,你还不知道?”
朱老忠又盯着冯老锡说:“量你也不敢说瞎话!告诉你说,你贡献出这一支枪,我们起手了,留你一家性命。可是,你要保守秘密,不要声张,如若走漏一点消息,这家伙就是你的对头!”说着,气势汹汹,顺过大枪去。
冯老锡哆嗦着伸出手去,遮住枪口说:“用不着,用不着,我跟你们一个鼻窟窿里出气儿。”
朱老忠把枪拿在手里,叫大贵拿起菜刀,说:“你们睡觉吧!我们要走了。”说着,抬起脚咵咵咵地走出屋门。
冯老锡哆哆嗦嗦送到门口,一看门口还有人撑着架势等着,又倒退了一步说:“我那天爷!”冯老锡家的,也在屋里呻吟说:“天爷!吓死人了!”
朱老忠端起大枪,怒气冲冲走下阶台,叫人开了二门走出来。带了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、朱大贵,一同走出冯家宅院。开始时,村里狗又大咬了一阵,才慢慢安静下来。他们一齐走出村庄。
朱老忠带着人们回到朱家老坟,一上坟坡,朱老明还在坡上站着。他昂起头,翻着无光的眼睛,站在那里悄悄听着村里的动静。朱老忠说:“大哥!你还在这里站着?”朱老明说:“我虽然没跟你们去,我的心可是跟了你们去了。事情不大,关系到游击战争的成败!”停了一会,又说:“你们可回来了,自从你们进村去了,我就在这里站着,一直站到这早晚,听得一阵狗咬,好像撕裂我的肚肠一样,只怕你们犯了事,遇上个好和歹儿。”
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手来说:“人们回来了,你就放心了!”说着,他们一起走回朱老明的小屋。
大家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,坐下来,嘴里还不住地喘息。朱老星把脖颈一缩,嘿嘿笑着说:“还是老忠哥行,怎么说就怎么干!”朱老明哈哈笑了说:“那是自然!说得到做得到,才是领导人的样子!”朱老忠长出一口气,轩然大笑说:“反正日本鬼子占了关东,你只要敢抗,早晚就有胜利的一天!”这时,他的心血才平静下来,身上慢慢凉下来。
伍老拔哈哈笑着说:“过去我们只知道大哥能说能行,还不知道有这么大的本事!”
朱老忠拿起那支枪,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,心上实在喜欢,一直不想放手。又用破褂子擦着子弹,擦得锃明彻亮。伍老拔乐得两只长腿直想跳起来,拍着朱老忠的肩膀说:“大哥,真是过瘾!咱再来一手看看!”朱老忠问:“你说打下冯老兰的马来?那可不是容易,得要开仗。起手的日子还没有到,不能打草惊蛇,也不能为个虱子烧袄。”朱老忠虽然没读过书,可是他走南闯北惯了,经得多见得广,在目前来说,这些见识还是有用的。朱大贵说:“咱拿保定城外那个警察所。”朱老忠得了这支枪,心上也直痒痒,他问:“怎么拿法儿?”伍老拔说:“瞅个冷不防儿!”朱老明说:“给他个措手不及!”朱老忠手上拿着烟袋抽着烟,眯起眼睛,缓缓地说:“这在游击战术上叫做‘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’。”又问,“你们肯流这点血汗?”伍老拔说:“当然肯,咱既起了手,就一不做二不休,今天闹了个空手夺枪,明儿咱再闹个大闹警察局!”
大家议定:决心拿下大竹镇警察局,收缴枪支,扩大游击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