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会的那天早晨,贾湘农早早起了炕,连脸也顾不得洗,就趴在炕桌上,翻阅文件,准备报告。看得累了,就在大柏树林里走走,为了要开会,他心上有一种急躁难耐的情绪。在他来说,这是一种新的工作,他的心上老是感到不安。

午饭以后,朱老忠叫了大贵和小顺来,把西头屋里的芦苇和白麻搬出去,打扫干净,找了几件桌椅板凳来,布置好会场。黄昏时分,各县的党代表都陆续赶到了。屋子里热,都在大柏树底下休息。一边休息,争取时间向贾湘农汇报工作。朱老忠叫了小顺、小囤、庆儿等一班子年幼的人们来,分派他们严加岗哨,说:“如今好日子就要来了,贾老师住在这里,各县的负责同志都来了,要开重要会议,他们要好好地站岗放哨监视敌人,走漏一个奸细都是有罪的,我们无产阶级要以党法从事,听见了吗?”一群年幼人们低下头听着,说:“听见了!”朱老忠又说:“有个一差二错,我要打你们的屁股!”又叫大贵带上一起子人,拿上碾棍禾杈,到九龙口上、摆渡口上、木桥上和各个交通要道上去放流动步哨。一班子年幼的人们手持武器,又说又笑,高兴地走了。

朱老明给人们烧了茶,又做了饭。严志和打了豆油来,搓好灯捻,点上几盏灯。拿朱老明的破被子,把窗户遮上。朱老忠叫贾湘农看看这会场布置得怎么样,贾湘农点头说:“很好!老明同志、志和同志、老星同志,你们都不要远去,就在这屋子周围巡逻,要是有个风吹草动,你们还得动动手脚。”

朱老明说:“那是当然,要是特务们来了,打掉了脑袋也得干!”

正是八月天气,立秋的日子,天气还是热得厉害。早庄稼开花的开花,结实的结实。晚庄稼正在拔节生长。蝈蝈在豆棵上叫个不停,知了儿也在大杨树上唧唧叫着。傍晚时分,天空还是没有一点风,树尖上的叶子纹丝不动。太阳落下去了,天上映出一片片紫色的、粉色的、赭色的霞云。贾湘农拿把芭蕉扇,在柏树林里走来走去。夜暗降临的时候,人们蹲在大杨树底下,吃了明大伯亲手煮的稀粥,会议就开始了。朱老忠、宋洛曙和各县代表们都走进小屋。小屋北墙上挂起党旗,旗下挂着地图,桌上点着几盏油灯,灯焰烧得很旺,照得人们的脸橙红橙红,照得屋子墙上亮澄澄的。大家高兴地抽着烟,谈着话,交换着工作上的意见。屋子小,显得很是燠热。贾湘农走进来的时候,小屋子慢慢静下来。他走到桌子前面,停住脚向周围看了一遍,说:“今天好热闹,我们要开个群英会!”

今天开的会,是贾湘农负责召开的决策的会议,人并不多。一说要开会,人们都郑重其事地直起腰,静静听着,屋子里像潮水一样的谈笑声,一时低沉下来。贾湘农站在红旗下面,睁起黝黑的眼睛,向会场巡视一周。又慢慢收回视线,眼睑向下垂着,呆着眼瞳停了一刻,他在深思。他对于召开这个会议,是十分慎重的。中国共产党领导农民在南方建立了十几个根据地,进行了土地革命。目前为了迎击日寇,开展游击战争的问题,在他脑子里转了一两个月,今天到了成熟的日子,要和广大群众见面了,他的精神头显得特别饱满。呆了一会,才慢慢抬起头来,用着轻微的声音,说:“同志们!今天开的是党的活动分子会议,要在这个会议上研究一些政策问题。”说着,他坐在一张破圈椅上,就着油灯,低下头去,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,又仰起头思索一刻,说:“为着我们党的事业,为着中华民族的解放,有很多同志牺牲了。今天,我们先来向他们致敬吧!”在这时,他微微觉得心头酸痛,因为心气的低沉,脉搏有异常的跳动。脑子里映动着一幅幅同志们被砍头、枪毙、下狱的图景。他回转头,对着党旗深深地弯下腰去,静默着。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,低下头向死去的同志们志哀。小屋子里的空气是那样的沉静,每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。真的!多少年来,他们是在阶级敌人的压力之下,过着不见太阳的日子,今天他们要直起腰来了!

朱老忠站在党旗前面,为了重大的责任要落在他的肩头,心情也不平常。听得说“死去的同志们”,立时想起“七·六”惨案,想起那些关在监狱里的英勇的同志们,无数面影出现在他的眼前。运涛、江涛……虽然他和蒋良图、杨鹤声、曹金月、刘光宗他们,只是在一刹那中见过面,也想起他们的面影。默默念着:我们要为你们报仇了!你们没做完的事情我们要来做了!为了我们和我们的子子孙孙要活下去,不做亡国奴,我们要拿起枪来了!这时,他的热血在周身奔流,心头突突跳动。屋子里和屋子周围,异常寂静,从遥远的千里堤外,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。

经过一刻工夫,贾湘农回转头来,抬起黑黝黝的眼瞳,向人们看了一下。自从当了特派员,负起军事责任,他觉得精神异常充沛。用着响亮的声音说:“同志们!我们来开会吧!今天主要是研究目前的军事行动。第一个问题,我首先谈谈政治形势……”他从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东北谈起,谈到目前国际上三个阵营几个主要矛盾。谈到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以后,德意两国在军事上将采取怎样的行动。再谈到英、美、法及其他帝国主义的动向。他说:“虽然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的东北燃起了战火,但是蒋介石仍不改变‘攘外必先安内’的政策,加紧进攻苏区……”谈到这里,他又抬高了声音,说:“反动派二次‘围剿’中央苏区以后,在去年七月,蒋介石亲自出马,带上德、日、意三国顾问,集中三十万兵力,分三路向苏区进攻,长驱直入,非常猛烈,想一下子消灭红军主力。当时红军苦战之后没有得到休息,但在毛泽东同志正确领导下,诱敌深入,利用革命根据地的有利条件疲困敌人,采取‘避敌实力,打其虚弱,乘退追歼’的方针,运用‘磨盘战术’,使敌人‘肥的拖疲,瘦的拖死’,造成敌人的弱点,然后歼灭了他……”谈到这里,他举起两只胳膊,抖了一下,脸上泛出笑容,眼瞳上放出犀利的光辉,用着刚毅的嗓音说:“红军三战三捷,歼灭了敌人三万多人,缴获长短枪二万五千多支,扩大了队伍。同时,在红军胜利的影响下,去年十二月间,进攻苏区的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一万余人,在赵博生、董振堂等同志的领导下,在宁都起义了。”他谈到这里,感到异常兴奋,由不得绷紧了脸,把厚厚的手掌在桌子上一放,说:“中国红军在世界上的声誉更加提高了!我们有了十万正规红军,十多万赤卫队,南方各个革命根据地进一步扩大了,巩固了!”他一行说着,举起右手,挥着拳头,心上像有波涛汹涌,鼓荡着他战斗的意志。

朱老忠听到这里,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,一下子站起来,拍着桌子,说:“好!真是痛快!”这时人们也都站立起来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顾贾湘农在做着报告,一时有说有笑,互相谈论起来。有的举起手,做出用力鼓掌的姿势,可是并没有真的鼓响,看得出来,他们对党在军事上的胜利表示兴奋。他们觉得,那更高更迫切的希望:暴动成功,举起抗日的旗帜,收回祖国失地,挽救铁蹄之下的东北同胞,就是他们的责任了。

人们话声将阑,贾湘农继续报告了“一·二八”上海抗战,说反动派继续“不抵抗政策”,不给抗战军队以弹药军需的供给,勾结帝国主义,出卖了上海,允许日寇在上海驻兵。当他谈到,反动派从今年六月开始,调集了九十个师,五十万大军,向中央苏区发动第四次“围剿”的时候,小屋子里立时没有一点声音。大家都明白,九十个师,五十万大军,不是一股平常的军事力量,看样子反动派要下决心,消灭苏区了。灯盏上冒出深蓝色的火焰,袅袅地颤抖。颤抖的光亮,鼓荡着人们的情绪。光亮的墙壁上,映着一个个黑色的人影,一动也不动。有一个人听到这里,实在憋不住满心的愤恨,一下子站起来,叉开两条腿举起拳头大喊:“干!干!拉起红军剿他们的后路!”这个人正是高蠡中心县委书记宋洛曙同志,他中等身材,古铜色的背膀和古铜色的脸,由于一生沉重的田间劳动,背有点驼了,头发长得长了,还没有剃,胡子不多,长得很硬很黑。听到说中央苏区强敌压境,就像敌人到了他的眼前,由不得大声疾呼起来。

贾湘农看到宋洛曙愤愤的样子,点点头请他坐下,继续谈了反动派的军事部署,又说:“但是,同志们不要担心!红军采取了声东击西,集中优势兵力围歼敌人的方针……”他更加详尽地叙述了红军的游击战术、十六字诀:“敌进我退,敌驻我扰,敌疲我打,敌退我追”,“分兵以发动群众,集中以应付敌人”。好像针对实例,给人们上军事课一样细细讲解。他看到人们斗志高扬,更加愉快地说:“敌人进攻上海得逞之后,还要继续进攻,反动派投降政策不变,加紧‘围剿’苏区,日寇也到了长城一线,对我们形成夹击的形势,这样一来,就给我们肩膀上搁上了重大的任务。我们要发动广大农民举行暴动,开展抗日游击战争。搞得好,可以在冀中平原上组织红军,树立工农民主政权,建立冀中抗日游击根据地,迎接红军北上,团结各抗日阶级阶层迎击日寇。如果是站不住脚,就西征太行山,或是深入白洋淀地区,进行休整,然后再打回来。这个地区地方党的历史,和北方党一样长远,有雄厚的党的工作基础。经过了一系列大规模的农民运动,积蓄了坚强的群众力量。党与群众的优越条件,对于建设一个根据地甚为有利!当然,也要估计到:我们还缺乏开展平原游击战争的经验……”贾湘农一壁谈着,觉得心情舒畅,因为工作重要,由不得话也就说得多了。

朱老忠听到这里,弯了一下腰,吐了一口长气,又挺起胸膛,提高金属般的声音,说:“好!时刻到了……”他的声音浑厚有力,听起来使人感觉到说话的人是那样的高大,那样的雄壮。这时,人们由不得举起拳头,张开大嘴高声喊着: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喊声高昂又响亮。会议开始的时候,人们还小心谨慎,压低了嗓音说话。现在任务已经放在他们的肩头上,一个个就如同生龙活虎一样地跳跃起来,好像暴动的日子已经到来,就什么也不怕了,敞开嗓子喊个痛快。平原上的夜晚,是安谧的,是宁静的。人们在睡梦里,谁也想不到在这座小屋里开着这样的会议。此地距保定及定县一百余里。距北京五百余里,在平汉、北宁、津浦三大铁路之间,他们下决心在这里建立下抗日的前哨阵地。

贾湘农看人们欢腾的情绪,不能一时平静下来,笑了说:“同志们!不要只顾高兴,打仗是要流血的!”

宋洛曙听了,拍了拍胸膛,说:“人生一世,也不过就是三万六千天吧,过了一天少一天,最后还是要过鬼门关,反正谁也开不了小差!”这个人说话幽默而愉快,他和别的农民干部经历差不多,小孩子的时候扛小活儿,大了扛长工,受了些个风吹日晒,吃了些个糠糠菜菜,参加了反割头税,参加了秋收斗争,成了共产党员,经过多年的党的教育,成了有名的县委书记了。

说着,满屋子人们哈哈大笑,有的笑得弯下腰去,笑得前仰后合。觉得宋洛曙实在是个有风趣的人。贾湘农一下子笑了说:“好!那就休息一下再说!”

屋子小,人多,人们已经热得不行了,头上、脸上都流下汗来。在心情激动之下,并不觉得热,可是听说要休会,一个个要尽快走出小屋,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人们听了政治报告,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像是有喜事临门,又像是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故到了眼前。各自怀着又兴奋又沉重的心情,考虑着事件的发展,将怎样支付全部精力,争取大暴动的胜利。但是大暴动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,谁也不能想象。

朱老忠最后一个走出小屋,可是一阵风顺着蓖麻地边上的小路吹过来,立时觉得浑身凉爽,索性把褂子脱下,搭在肩膀上。可是,他的胸膛里老是在热着。一个有着政治热情,身子骨还强壮的人,开了这样的会议,革命的热情就像一团烈火。党的任务一落在他的肩头上,立刻引起心血的奔腾,像海潮翻滚,汹涌澎湃。他独自一人,走到小屋后面,大柏树林里,走来走去,仰头对着天上长啸一声:“好!我们也有今天了!”这时,他才看到南半天上迎头涌起黑云,掣起金色的闪电,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。

人们三三两两谈论着会议的精神,看得出来,对贾湘农提出的报告,对于打日本鬼子很感到兴趣。处在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夹击的情况下,“有了枪杆子,才能把革命继续下去!”是他们共同的信念。朱老忠看着人们高兴的劲头,更加强了自己的信心。他找了个石桌坐下休息。

在闪电的照明之下,离朱老忠不远的地方,贾湘农碰上了宋洛曙,他连走几步,迎上去说:“洛曙同志!我们早就等着你,在起手之前想多跟你谈谈,怎么你天黑才来?”

宋洛曙一见贾湘农,慌忙跨上几步,攥住贾湘农的手,笑了说:“我从昨天早上起身,紧走慢走,才走到了。”他穿一身紫花裤褂,手上提着个大草帽。蹚着水草走路,草上露水挺多,鞋子和两只裤角子,都蹚得湿漉漉的。他说着话,连连抖着贾湘农的胳膊,满脸浮着笑容,觉得今天能在这里见到贾湘农无比的高兴。

贾湘农拍了拍宋洛曙的肩膀,说:“左等你也不来,右等你也不来,叫我好着急!”宋洛曙两手互相扭结着搂在怀里,激动地说:“咳呀!接到通知,说要开这么要紧的会,革命的好日子就要到了,叫我心里慌得不行!”他一行说着,眨巴眨巴眼睛,嘻嘻笑着。一个农民做到中心县委书记,也实在不平常,他觉得党比母亲还亲,党的同志比亲弟兄还近。每次见到党的负责同志,都感激得不行。他常说:“没有共产党,老长工哪里能登上政治舞台,和阶级敌人打对台仗?”贾湘农握紧宋洛曙的手说:“怎么?按你们那几个县来讲,这次行动,看得出人心向背吗?”

宋洛曙说:“当然呀!日本鬼子快要打到家门上了,反动派还不让我们还手!再说,农村经济破产,正南巴北的庄稼人都要闯关东了,我们不来领导,他们自己也要干起来!指示上谈到开展游击战争的问题,我就觉出党的领导是英明的。不然敌人一来,我们手里还没有当硬的家伙,就要落在群众后头了!”他看见贾湘农同志关切的样子,恨不得一口气把广大群众的心情,向党说出来。可是,革命问题哪里是几句话说完的事情?

贾湘农说:“好!难得的是人心!”说着,两个人扯起手走过来,看见朱老忠,贾湘农说:“来,老忠同志!我给你们俩介绍介绍,这是高蠡中心县委书记宋洛曙同志,你们两个是枣木棒棰,一对!”朱老忠不等说完,就说:“宋洛曙同志!听见你的名字就像打个霹雷。”连忙走上去,用力攥起宋洛曙的手,还不住地哈哈笑着。宋洛曙也笑了说:“你不用说了,方圆百里哪个不知道你朱老忠?”看样子宋洛曙有四十多岁年纪,身上不胖,腿脚挺结实。

正说着话,朱老虎走过来,他和宋洛曙差不多同样的装束,道路远,来得晚了,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。贾湘农连忙走上去握住他的手说:“好!老虎同志也赶到了,你们三个人到了一块,就够了一台戏了。一个滹沱河大队,一个潴泷河大队,一个唐河大队,游击战争的骨干到了一半。”他又问:“你的那位‘御’外甥怎么着呢?”朱老虎说:“说,你也许早就知道了,他还做了一件好事情,算是给咱这一方除了一大害。”又对着贾湘农说:“你又做了一篇好文章!”贾湘农说:“文章虽好,就是不是咱家手笔!”朱老忠一听,也哈哈大笑了,说:“好嘛!不论怎么的吧,他到底是为党出了力。”朱老虎说:“算了吧!糊涂汉子一条,他懂是什么党不党?不过是报自己私仇罢了。”宋洛曙不以为然,说:“私仇也罢,公仇也罢,能符合广大群众的要求,就算是走在党的道路上了。”

停了一刻,贾湘农又问:“张嘉庆在那里工作得怎么样?”朱老虎鼓掌大笑说:“别看他年纪轻,可有一套,他能骑马打枪,在外甥眼里成了了不起的人物,拜他为军师了,工作做得不错。不过要是真正解决霜泗的思想问题,叫他跟着共产党走,还要费很大的劲!”贾湘农又张开大嘴笑着说:“啊呀!真是妙人妙事!”

李霜泗的女儿击毙张福奎的事情是鼓舞人心的,他们谈得津津有味。笑了一会子,朱老忠又走过去问宋洛曙:“老宋同志!你看今天会议上的精神怎么样?”宋洛曙笑悠悠地走过来,一把抓住朱老忠的手说:“正中下怀!建设武装,建设政权,建设革命根据地,才能迎接红军北上,打退日本鬼子的进攻。”他说着,又哈哈笑着,两条腿圪蹴在坟堆上。

朱老忠说:“还说叫我当大队长呢!论起闹群众运动,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。闹起暴动,咱还是大姑娘坐轿——头一遭。可是,我觉得前半辈子是爬在地下过日子,暴动一起手,咱就从地下站起来了。抗日的旗帜就插起来了!”他又走过去紧紧握着宋洛曙的手,说:“让我们在抗日的战场上相见吧!”

宋洛曙也说:“听到暴动的军事计划,实在高兴,心上不停地打着鼓。群众运动,什么都搞过了,就是没有闹过这暴动。”他一面说着,龇开白牙嘿嘿地笑着。

几个人在大柏树底下说说笑笑,这时夜已深了,露水凉下来,远处千里堤外,滹沱河里的水流声,响得森人。有青蛙在河边上咕咕叫着,粟谷花的香味,一阵阵流淌过来,喷着人的鼻子。

会议继续开下去,贾湘农叫人们对暴动的问题发表意见。朱老虎说:“我看还是叫朱老忠同志先发言。”朱老忠说:“我哪里懂得军事运动?”宋洛曙说:“你东西南北闯荡惯了,虽然不懂军事,你心里路数多。”朱老忠说:“我心里路数多,耕、耩、锄、耪,路路精通,要是闯关东,我领着你。讲起军事行动,咱是一点不沾。”

谈到这里,宋洛曙抽着烟站起来,把右脚踏在板凳上,说:“老忠同志!你不要客气了,二九年反割头税的时候,你在县衙门前头闹的那几下子,比闹过军事的人还棒!”

朱老忠一下子站起来,仰头大笑说:“依我看咱得先从下边干起,叫每一个党团员同志都知道军事斗争的重要,每个村支部都要掌握一些枪支武器,每个村里也要有我们的一个秘密的村公所,不然红军到了,没人支应,吃什么喝什么哩?再说村支部要研究一下村里的阶级情况,闹清楚哪家地主有多少枪支。分出哪是团结的人,哪是打击的人。把那些土豪汉奸们的名字写在村北或村南的小庙上,红军一到,就把他们打下马来,村里的组织也不必暴露目标……”

宋洛曙不等朱老忠说完,也站起来,揎起袖子说:“好!好!别看老忠同志是个粗人,他比细人还细。我也想起一桩事情,我们也要分清,把没有目标的同志留在村里,叫那些色太红的同志去打游击。留在村里的,就不要轻易暴露,暴动以后,村里的工作也要很好地配合。再说,咱这游击运动,应该是从零星的行动,到大规模的军事运动,再全面地暴动。不能一下子轰起来,一下子又散了,水过地皮湿。”说着,他又向朱老忠走了几步,说:“你说呢?是这样子吗?”他一边说着,伸拳动脚,连说带笑。他是这个脾气,就是再大的事情,放在他的心上也不觉得沉重,他的一生是这样过来的。

朱老虎说:“我们老农民们还不会放枪呀!有枪不会放不如烧火棍!不是老早就叫我们开办军事教练所吗?再说,在我们队伍里还得要有军事干部,他好教给我们行军打仗呀!……”

不等朱老虎说完,人们又乱哄哄地谈论起来,从暴动后的地方工作谈到军事行动,又说又笑,谈个不休。贾湘农看着人们高兴的样子,暗暗点头。几年来的地下工作,锻炼了这批干部,他们都是从土地上生长起来,他们把党的军事行动和人们抗日救亡运动的愿望结合起来。他根据大家的意见,把这几个问题做了结论。一行说着,他又想起暴动之后,农村党团员及赤色群众怎么办?白军到来的时候,那些革命的人们,就不得不拉起老娘,抱起孩子,流落到外乡……一想到这里,他的心上由不得颤动起来。这也是阶级斗争的规律:阶级敌人越是残忍,革命的人们越是精神奋发。可是这个问题,不到一定关头,不能说出来,免得在暴动以前增加人们思想上的负担。他又谈了几项关于征粮征款、筹枪等具体问题。接着,他又不紧不慢地谈了“游击战争中对各阶级阶层的待遇”。看得出来,一个有着长期革命修养的人,在政策精神上表现了高度的准确性和高度的灵活性。

会开得长了,可是人们一点不显得疲倦。随后各县党代表又提出几个问题。贾湘农根据大家的意见做了概括性的结论。最后对“游击战争期间的政权问题”、“没收汉奸和反动地主的土地问题”、“开仓济贫问题”及“没收汉奸、卖国贼的枪支子弹武装工农群众问题”,做了详细、明白的说明。贾湘农做着结论的时候,小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,大家连鼻子气儿都不出,静静听着。当他谈到政权和土地问题的时候,人们又鼓起掌,大说大笑地活跃起来。他们都会明白,政权和土地才是农民的命根子!最后,宋洛曙提出一个问题:“这地主有不反动的不?怎么才算反动地主?”贾湘农把手掌一翻,说:“好!你问得好。赞成抗日的,就不算反动地主。叫他送枪,他不送。叫他送粮食,他不送……这就算是反动地主……”不等说完,大家鼓掌大笑。

贾湘农拉着朱老忠的手走出来,到房后头大柏树底下。贾湘农返回身笑了笑,轻声问:“老忠同志!你看咱谈的这个精神怎么样?”

朱老忠说:“行!用咱农民的话说,就是‘你这话,说得正是点儿上’,‘你这雨,下得正是时候’!”

贾湘农就近拉起朱老忠的手,把脸挨得近近的,仔细瞧着他脸上的表情,像是要在他的鼻子、眼睛、嘴上读出“游击战争期间各种政策措施”在广大群众里的反响。朱老忠哈哈笑了,说:“我觉得很满意,要闹游击战争,就得发动广大群众。要发动广大群众,就得有发动广大群众的政策。没收反动地主的土地,分给没地少地的农民;没收反革命的财物、粮食,除了做军饷,还分给贫苦农民们……这样就可以鼓励广大群众反封建、打倒土豪劣绅、贪官污吏,鼓励人们抗日的斗争情绪……哈哈!好!”他说着,由不得笑了。又连连咂着嘴,拍着膝盖,响亮地说:“好!真好!”

贾湘农又说:“老忠同志!你看我们的斗争面宽不宽?”

朱老忠摇摇头说:“不算宽,按你说的,主要打击汉奸卖国贼消灭反动地主。一般地主,还没提到,我猜乎这是因为日本鬼子打到关东的原因。”

实际上,贾湘农在做报告的时候,并没有涉及这些道理,是被朱老忠体会到了。谈到这里,贾湘农左手握了朱老忠的手掌,右手拍着朱老忠的后心说:“老同志!你算摸透我的心思了。这问题我没敢提出来,因为日本鬼子还在关东,谈出来怕束缚群众革命的行动,可是日本鬼子要不侵入祖国的国土呢?我们就要提出消灭全部地主阶级了。要是日本鬼子打进关内,我们就只提出消灭汉奸卖国贼了。”说着,又拍着朱老忠的肩头哈哈大笑。

朱老忠也拍着贾湘农的胸脯说:“我的老上级!我佩服你这两下子!你的领导,早在我心里扎下根了。到了战场上,不折不扣,你说怎么打,咱就怎么打。”

正在说着,宋洛曙走过来。贾湘农说:“这次行动,虽然由我来领导,可是你是中心县委书记兼大队长,这次行动计划,你看怎么样?”说着,他不住地拍着宋洛曙的肩膀,眯眯笑着。

宋洛曙说:“算了,我的老上级!我年纪不小了,可是在党的工作上比起你来,还是小孩子,你怎么领导,咱就怎么干。看我的计划吧!在我这几个县里,我打算这么办:预先调查好反动地主和汉奸卖国贼们的枪支、粮食、地亩……等好日子一来,到处点火,四面开花,只要没有大批白军队伍开来,光是县里那些保安队、马快班们,也不过是给咱送几支枪使。隐蔽在村里的人们,只要把土豪劣绅、汉奸卖国贼的姓名,枪支子弹多少,粮食多少,调查得清清楚楚,等游击队一过来,开仓济贫,平分土地。广大群众,一下子就发动起来!”

说到这里,贾湘农啪地抓住宋洛曙的胳膊,说:“时候未到之先,无论如何要绝对保守秘密!”

宋洛曙说:“那是不用说,暴密等于投降!”宋洛曙同志,实在是个出色的领导人,自从反割头税运动开始,每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。每次游行示威,他就是打红旗的旗手。个子不大,喊起口号来,麻沙着嗓子,劲头可足哩!

贾湘农听了宋洛曙到处点火、四面开花的计划,拍着膝盖说:“哎!这才是游击运动哩!”又找了定县县委来,说:“你们把定县车站上的力量准备好,到了游击战争起手的日子,我们这里一打响,你们就指挥他们哗变,和农民队伍会合起来,占领车站截断交通,阻止国民党从南方调来的援军。”又告诉安新县委,把会议精神传达给张嘉庆。

全面布置大致妥当,就散会了。各县代表摸着黑路,急急忙忙走回去。贾湘农也要收拾东西起身,他要跟宋洛曙到高阳蠡县一带去,亲自指挥那里的农民暴动。当他走出小屋的时候,朱老忠、朱老明、朱老星、伍老拔、朱大贵都送出来。这时天上阴沉沉的,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,像黑锅底,对面不见人影。雷声隆隆响着,震得窗纸呼嗒呼嗒地抖颤。闪电就像火蛇,在漆黑的天空里曲连闪耀。可是天还热着,天上没有一丝风,树尖巍巍不动,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。朱老忠说:“大风大雨就要来了,贾老师还是不要走吧,等风雨过去,我们派人送你。”

贾湘农说:“我不怕风雨,我们向来就是迎着风雨前进的。雷雨一来,地里连一个人芽也没有,才好走路呢!行动的日子是统一规定的,它并不等雨,光是我等雨哪里能行?”

朱老忠说:“天这么黑,哪里看得见路,遇上粗风暴雨又怎么办呢?”

贾湘农说:“天黑不要紧,这几步路我摸熟了,合着眼也能走到。碰上雷雨,咱呐着喊儿,走得才欢哩!大家都在等着好日子,风雨无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