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三二年夏天不缺雨水,时令一入秋季,庄稼长得特别出色。白高粱和红高粱都长得有一房多高,秫秸梢上崭绿崭绿,根上包着白色的包皮,包皮上长着枣红色的斑点,甩着大穗头,迎着风摇摇摆摆,飘着大宽叶子哗哗响着。高粱地里的黑豆和黄豆,也都长了有半人深,开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。大玉蜀黍也长了一房高,棵棵都长上两三个大棒子。棉花长了冒腰深,桃子长得金铃吊挂,开着黄色的白色的花朵。挂锄期间,庄稼人们没有别的事情做,就背上粪筐从这块地头走到那块地头,抽着烟,笑眯眯地欣赏他们的劳动成果——用手掂着谷穗儿,抚摩着高粱穗儿和玉蜀棒。

大秋就要降临人间,秋高气爽,天色是蓝蓝的,经常飘着白色的云片。中午时分,太阳照得五谷的叶子油亮油亮的,知了儿在树上,蝈蝈儿在庄稼上,振着翅膀叫着。空中流荡着一种芝麻花的香味,甜蜜蜜的,沁人心脾。站在远处,经常是看不见村庄,只看到一簇一簇的柳树,柳树尖上升起一缕缕的炊烟。

贾湘农手里拿着一本小书,是《游击战术》。他看着这本小书,在大柏树林里走来走去,他的心情,像大河里的波浪奔腾汹涌。看着,他的心上渐渐平静下来,仔细考虑着游击战争里的问题。可是,书上谈的,都是南方山地的游击战术,在平原上建立革命根据地,在中国、在世界上还没有创造出成功的经验。再说,他是学生出身,一生来还未受过军事工作上的锻炼。但是一想到可以在军队上抽调一批军事干部来帮助,心上就平伏下来。那天,他正坐在朱老明的小屋子里读着书,镇上一阵铜锣声,把他惊醒过来,抬起头看着天上,说:“嗯?锣声又响了!”朱老明说:“一年到头,这面铜锣就是催命鬼,不是要伕,就是要钱!”

他们正念叨着苛捐杂税的事,朱老忠两手叉在腰里,迈着大步,气呼呼地走进来说:“统治阶级要成立民团了,村公所派了民团捐,一亩地要摊派八毛九分钱。”

朱老忠说完这句话,朱老明慢慢地扬起头,似乎看着远方,作难地咂着嘴沉默下来。他虽然没有土地,拿不着捐税,可是也在考虑,这一项捐款摊派在农民头上,要付出多少血汗,这笔钱怎么筹措法……这时,小屋子里的空气沉寂下来,没有声音了。他为着庄稼人们的生活,心上抱不平,焦急地用拐杖戳着地说:“他娘的!走得快了赶上穷,走得慢了穷赶上。狗日的闹吧,糟得狠死得快!”

贾湘农在地上走来走去,半天没有说话。他看着人们痛苦的表情,心上起伏不平,很觉难过。他们做了一辈子庄稼,饥一顿饱一顿地活过来,如今捐税奇重,谷贱伤农,农村经济面临着破产,生活就更煎熬了。他的心上由不得颤抖了两下,打破了沉寂说:“不要心疼,有多少羊也得赶到山里!”

朱老忠听得说,一下子站起来,说:“他们还大喊着要‘剿灭共匪’!”

贾湘农说:“他们‘剿’我们,我们还要组织红军剿他们呢!”

这时,严志和、朱老星、伍老拔气势汹汹,一齐走进来说:“对,剿他们狗日的!”一个个气得呼呼的,端起胳膊,攥紧拳头,逞着斗争的架势。

贾湘农看人们斗争情绪高涨起来,一个个心上敲起战鼓,他激动得抖着两只手说:“我们要组织红军剿他们,你们敢不敢?”

朱老星、严志和、伍老拔、朱老明一齐站起来,说:“日本法西斯占据关东,就快到我们脚下,蒋介石还不让我们抗日。这就好比强盗来敲门抢东西,还不许我们拿起切菜刀抵抗!”朱老忠弯下腰,拍着膝盖说:“我们当然敢,也该拿起枪来了!”

贾湘农看着朱老忠气势汹汹的样子,笑了说:“滹沱河上的阶级斗争又到了热火头上,朱老忠同志,你敢暴动吗?”朱老忠说:“我怎么不敢暴动?”贾湘农说:“你敢当头领导暴动吗?”朱老忠说:“当然敢!”贾湘农说:“你们知道什么叫暴动吗?”大家抿嘴笑着,谁也说不上来。朱老忠说:“我心思是暴动起来,七手八脚夺取政权!”贾湘农说:“是呀!你一夺取政权,起兵抗日,有胜有败,你想过没有?”朱老忠说:“胜了,起兵抗日,那就解决问题了;败了也无非是砍了我的脑袋!”贾湘农再问:“老婆孩子们呢?”朱老忠说:“革命嘛,那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!”贾湘农把两掌一拍,说:“好!叫朱老忠同志当滹沱河上的红军大队长,你们赞成不赞成?”

朱老忠一听,心上一股血潮飞腾起来,像有火烧着身子。暴动不比平常事情,在农民来说,他们要把脑袋掖在腰里,撇下老婆孩子土地家产,走上战场拼死活。朱老忠把两只手叉在腰里,拍拍胸膛,伸出大拇指头,撒开铜嗓子说:“我朱老忠是个粗人,不会说细话。我这半辈子只是做了点子粗活,付了些个牛马辛苦。几年以来,党给我撑腰做主,教给我怎样做斗争,才干起国家大事来。今天叫我在军事上显显身手,没有别的,我朱老忠为了无产阶级事业,为了子子孙孙的饭碗,不惜把我这罐子鲜血倒给他们。为了把日本鬼子打出去,我朱老忠粉身碎骨万死不辞!”朱老忠说着,脸上一时枣红起来,他的声音震动了小屋,发出嗡嗡的回响。他粗犷的语音,震撼得天摇地动。

贾湘农看着朱老忠英勇的气概,很受感动,他说:“好!党念你年岁大了,要给你一匹好马骑着,去冲锋陷阵。叫大贵背上机关枪跟着你,一面卫护着你,一面给你当参谋。”朱老忠说:“不!我还不老,我的身子骨儿壮实着呢!只要同志们愿意叫我领导,这点工作我还干得了。可是一样,人们要是不同意我做这个工作,我说什么也不干!”贾湘农问严志和、朱老星、伍老拔说:“你们愿意服从朱老忠同志的指挥吗?”朱老星、伍老拔、严志和同时跳起来,哈哈大笑,说:“服从透了!要是他带着我们,叫我们打到哪里,我们就打到哪里。叫我们怎么打,我们就怎么打。”

朱老忠一听,也仰起头哈哈大笑了,说:“好!过去我们是一伙子老百姓,一伙子庄稼人,今天拿起枪来,我们就是一伙子红军了。红旗就是我们党的号令:这红旗向东指,我们就向东杀,这红旗向西指,我们就向西杀,我们完全听从党的领导!”

贾湘农看着面前这一伙农民群里的英雄好汉,都是这样有心胸、有肝胆、有热血的,这时他觉得实在高兴。多少年来,滹沱河上的工作,没有白做了。为了开辟这一带地区的工作,不知有多少同志丢了头颅,洒了鲜血。今天轮到这班同志身上,他们是这样慷慨地接受了党的任务。他说:“好!从此看来,锁井地区的党员,阶级觉悟很高,工作也很积极,你们提前开始游击战争吧!”

朱老忠说:“你还得指示清楚怎样干法。”

贾湘农笑模悠悠在地上走来走去,说:“我们想想过去吧,反割头税运动是怎样发动起来的?而且今天党的基础比过去更加深厚了,我们要以党团员为骨干,组织串连发动群众,起来抗日救亡。过去组织串连是为了搞好群众运动,今天组织串连是为了搞好军事运动,要拿起刀枪,一刀一枪的干。要在每个农村支部的领导下,组织起一个游击小队,练习刀枪剑戟,练习放枪放炮,武装起来打游击。”

不等贾湘农说完,朱老忠鼓掌大笑,说:“好!我们盼了多少年,才盼到这个份上!日本鬼子一来,更给了我们发动群众的题目。”他说着,觉得身上滚热起来,把小褂脱下来团在手里,走出小门。太阳在空中高照着,蓝色的天上晴得没有一丝云片,河风吹着千里堤上大杨树上的叶子闪闪发光。当他一走上门前的小道时,恍恍惚惚觉得两只脚像是离开土地,像是驾起云头。觉得身子骨儿茁壮起来。血还在身上激荡地流着,头上热热烘烘的。一边走着,嘴上喃喃自语:“我这一辈子算是没有白过了,经过多少群众运动,经过多少政治斗争,如今又当上红军大队长,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!”走到大路上,他不想回家,拐个弯走上千里堤,想在大堤上吹吹风凉。他顺着堤上的小路,走上土牛,站在高处,向南一望:庄稼一遍油绿,万顷良田尽收眼底。太阳照在庄稼叶子上,泛着一点一点的闪光。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,说:“我的家乡,有多么好啊,有多么美气呀!不打倒日本鬼子誓不甘休!”说着,走下土牛,顺着长堤走到锁井村南。站在河神庙台上,把两只手叉在腰里,顺着河流向上一望,从远远太行山的山峦中,曲曲流下这条明亮的河水,河水越是流得近了,波浪越是显著。一直带着汹涌澎湃的声势,滚滚流到堤坝的脚下,呼啦一声,涌起一堆堆雪白的浪潮,又慢慢隐没在深蓝色的漩涡里。看到这时,那一股股的浪潮,就像流进他的胸中,像有一股波涛,流滚在心头上。这时,他禁不住伸起臂膊,对着河流大叫一声:“好!我朱老忠要带起千军万马,向日本鬼子进攻了!”

他猛醒了一下,觉得失口了。立时提心在口,回过头向左右看了看,见并没有别人,才放下心来。他又想起游击战争的事,那是一件伟大的事业,就像这条长河一样:它在山涧里,受尽了山峡的辖制,经过了多少婉转曲折,遇到了多少阻碍,可是,一旦冲出山峡就一泻千里,从此便所向无敌了。

这天下午,朱老忠心情激动。他不下地做活,一个人坐在捶布石上抽着烟喂牛。等吃过晚饭,天黑下来的时候,他又去叫了严志和、朱老星、伍老拔和大贵、二贵、小顺、小囤、庆儿……一班子年幼的人们。也叫了春兰,春兰又去叫了严萍来,在大柏树林里练习棍棒刀枪。伍顺问:“大伯!练这干吗?又要反割头税呀?”朱老忠说:“傻孩子!已经不是那个年月了,我们不能光是反割头税,我们要前进一步,打日本救中国。”听得说,庆儿也赶上来问:“好!我也打日本了?”朱老忠镇起脸来,郑重其事地说:“孩子们,不要多问。叫你们练,你们就练,叫你们打,你们就打。时刻一到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自此以后,孩子们再不多问,天天吃过晚饭以后,在这大柏树坟里练习棍棒刀枪。

对大暴动的事,朱老星有不同的看法,可是一看到人人赞成,他有话也说不出,只是在心里闷着。朱老忠看他在会场上不爱说话,在会下情绪上有了变化,把他拉到梨园里,坐在树底下,打着火抽着烟,问:“大哥!这几天你心里有什么事吗?”朱老星把烟袋衔在嘴上,慢搭搭地说:“这是咱们老哥俩说话,我心上可真正有了事了!”朱老忠说:“有什么事你说说,别老是在心里闷着。咱老哥们,向来是无事不说,无话不道,有什么事不能说呢?”谈到这里,朱老星眯眯笑着,唔唔哝哝说:“暴动的事,我心里嘀咕不定。”朱老忠说:“暴动是大事,你说说吧!”

朱老星低下头呆了老半天,长出一口气说:“说说就说说。”停了一刻,他又说:“要说暴动起来打日本,众口同声赞成,可是我心上还不符实儿。依我看革命虽然闹了这么些年了,革命势力还是小,万一起来了,下不来可是怎么办?我们前几年跟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,输了个稀里哗啦,闹得揭不开锅了。暴动不比平常,一拿起枪刀,统治阶级就要说我们是‘反叛’……”

朱老忠不等他说完,说:“当然是‘反叛’。”

朱老星说:“我们硬要抗日,他不叫我们抗,就又是一场流血惨案!”

朱老忠说:“你说得也对,脚下离长城这么近,长城内外尽是义勇军了,大敌当前,我们能不动?打起日本免不了要流血!”

朱老星说:“大哥说得也是。”这句话没说完,也不想再说了。他感觉没有理论,讲不出他的心情,说了一声:“看看再说吧!”提起烟袋就回去了。

这一天晚上,老山头从冯贵堂屋里走出来,跑回牲口棚。伙计们都睡着,连槽上的牲口也都眯上眼睛打盹。他摸到草墀旁小炕上,抖开油腻的被子睡觉。陈年被套不知吸收了多少汗血,被子和枕头发散出满屋子霉臭气。夏日回潮,一着身子,被上的盐性腌得皮肉刺痒,像有无数臭虫叮着。实际上臭虫也真不少,一闻到人肉的香味,斤斗骨碌从巢穴里爬出来。

天气闷热,臭虫又咬,老山头实在睡不着觉。心里烦躁,说:“真叫人纳闷,到底农民暴动是个什么玩意,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。惹得冯老兰四体不安打死一个人出这么大的赏格。”他又想到钱,打死贾湘农要给五百块钱。五百块钱有多么一大堆?……想着,他再也睡不下去。爬起身来,走到槽头上去拿灯来捉臭虫。一揭枕头,跳蚤乱蹦,臭虫像蚂蚁群,头对头,脚对脚,一大片。一见灯明,急急慌慌往巢里爬。老山头一看就生了气,把灯在炕沿上一戳,立眉竖眼,跳上炕用脚踩,东一踩,西一踩,踩了半天,并未踩死一个。又跳下炕来用手去抓,抓也抓不到,伸开两只手掌乱搓。那些臭虫都吃饱了,撑得肚子鼓溜溜的,像透明的珠子。他把手掌一按上去,啪啪乱响,像爆豆儿,直搓了两手血,手指上几乎滴下血珠来。

他不想再睡觉,本来他的起居也没有一定时间,只要冯贵堂用不着他,晴天白日尽可睡去。可是一用着他了,不管早晨晚晌,叫他去干什么,他就得去干。老山头披上褂子,从大门道门闩窟窿眼里掏出一把匕首,攥在手里,开门走出来。这时天才半夜,满村子静静的,没有一点声音。他走到东边围墙下,跷腿翻过去,沿着苇塘往北走,一直走到朱家老坟,可是他不敢上去,怕有人在坡上巡逻。就站在下洼高粱地里,呆了一刻,果然有人从东边走过来,在坡上站住。抬起下巴向村里望了望,又瞪着眼睛瞅着这洼高粱地,弯腰拾起块土坷垃,往高粱地里投,投得高粱叶子哗哗乱响,像是知道有人在高粱地里藏着,吓得老山头身上乱颤。从豆棵底下伸出头去一看,那人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支长枪。

呆了一刻,那人踱着步走过去。看走远了,他才咕哝地说:“去你娘那呱哒哒!你没看见我,你胳肢里夹的也不是枪,有枪不会用,不如烧火棍!”弯起腰,才说往坡上跑,跑了两步,一下子绊倒在地下。觉得脚底下肉乎乎的,像是一只狗。用脚一蹬,还穿着衣裳。猛地反回身,伸出手去抓,一下子抓起两个肩膀,才说用匕首去刺,拉近一看,是李德才。在黑暗中,两个人瞪着四个眼珠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同时噗地笑了。老山头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李德才说:“冯二爷叫我来,我敢不来!你怎么也来了?”老山头说:“冯二爷叫我来,我敢不来!”老山头又把牙齿一龇,说:“嘿!一颗人头五百块大洋嘛!你在这儿看见什么了?”李德才说:“这里能看见什么?得爬到小屋跟前。可是今儿来的人挺多,一会儿过去一个,一会儿过去一个。”

两人吐吐哧哧地谈了一会,李德才拉起老山头的手,弯下腰跑过大道,一直跑上坡去。坡上是蓖麻地,钻进蓖麻棵走了一截地,在麻叶夹隙里看见朱老明的小屋,小窗上显着灯亮。李德才抱起老山头的脑袋,咬着耳朵说:“点灯的小屋里,可能住着贾湘农!”他们顺着麻垄向北走,走到离小窗有二三十步远。老山头拽起李德才说:“走!冲进去!”李德才说:“来,冲吧!”才说向里冲,那边大树底下,朱老忠在喊:“打!打!打!这么打!”喊着,有刀枪金属击碰的声音,乒乓乱响。

李德才伸长了脖子,耷拉下瘦脸,说:“咳呀!他们人好多呀!还有枪,这可不是玩儿的!”他们不敢冲进去,看见小屋西头,大杨树底下,朱老忠两手叉在腰里,在教青年人们耍枪。

天已经不早,夜风在大柏树林子里,在大杨树上刮着,叶子呱啦啦地响。露水很重,滴在身上,把衣裳都溻湿了。人们还在喊着、练着。朱老忠看着人们耍了会子枪,一个人手里拿着枪走过来。走到小窗户底下,他又站住,仰头看看天上星河,星群繁密。他又看着眼前那块蓖麻地很茂密。这时他已经想到,在这晚晌,要是有人钻在蓖麻地里爬近小屋,就很难防御!

老山头和李德才看见朱老忠走过来,连忙匍匐在地上,抬起头,支起脖子向上望着。朱老忠站在他们面前,把两只手叉在腰里,看着天上,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,那样高大!他的精神是那样充沛,是那样的威武不可侵犯。看着,老山头和李德才杀人的心胸怕下来,两个人趴在蓖麻棵底下,屏住气,也不敢动一动,只怕被朱老忠发觉。蚊子挺多,叮了满脸,叮得手脚又痛又痒。李德才正在闹气管炎,像猫打呼噜,气得老山头伸出手去捏他的胳膊,拧他的脊梁。李德才实在忍不住,想咳嗽一下痛快。才想伸开脖子咳嗽,老山头伸手卡住,直卡得脖子出不来气。这时,朱老忠像是听到什么动静,腾地跳起来,大喊:“麻地里有人!”

伍老拔一下子跑过来,问:“有人?在哪里?”喊着,贾湘农、严志和、朱大贵,一齐跑过来。贾湘农问:“有什么人?”朱老忠说:“有人顺着麻垄向南跑了,来!大伙一齐追!”朱老忠一声号令,人们拿枪动棒,齐大伙儿顺着地垄追下去。追到地头上,看见有两个人影从麻地里跑出去,钻到坡下高粱地里去了,他们又一齐呐喊着赶进高粱地,一直追到村头上。

贾湘农看人们呐喊着跑远,一个人站在门外,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色,他想:要提高警惕。工作已经布置下去,波及这样大的地区,这么多的人口,难免不暴露秘密。又叫二贵和小囤到坟场周围去巡逻。他在屋前屋后看了看,站在大杨树底下静了一刻,听得千里堤外滹沱河水哗哗流着,像是在鼓动人们的斗志。他又走进小屋,挑了挑灯芯,坐下来眯着眼睛假寐了一刻,又猛地醒过来,端起那个陶制灯台,到墙上去看地图。这幅用白布画成的地图,是在城里时,请学堂里的图画教员比着几张破烂的军用地图画的。他每天晚上,把地图挂在墙上,端着灯盏看:从京汉铁路,看到保定市,看到小清河、大清河、白洋淀,看到津浦路。这是一片平原地带,没有丘岗,没有树林。从这里往北去,有一片湖淀港汊,是一个很好的游击地区。从这儿一直向西去,是太行山脉,那里有很高的山,很密的林。他静静考虑着游击战争的全盘计划,又走回来把灯放在桌上,拿起那本小书,慢慢翻着。看得久了,他的眼睛感到干涩,有些疼痛。又走过去,握起拳头,在地图上量着,估计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,有多少路程。看得累了,放下灯盏,坐在那张旧圈椅上,眯着眼睛休息一会。这时,他才感到旁边有换息的声音,抬头一看,是朱老忠站在他的身旁。把两只手叉在腰里,悄悄地看着。当贾湘农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,他也微微笑了。贾湘农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朱老忠说:“回来半天了,听得屋里鸦雀无声,隔着窗户一看,你在用着地理图上的功夫。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,不敢惊动你。”

贾湘农说:“过去我没搞过武装斗争,要领导农民暴动了,这地图就有用了。指挥责任在我的肩头上,就感到有些沉重了!”

朱老忠也拍着自己两个肩膀说:“我更觉得沉重,今天下午,我心里不平了半天。这颗心老是装不到肚子里,我们要依靠武装行动打天下,是水得去蹚,是火也得去踏,是刀子山也得上!”说着,他的气魄是那样雄伟,两只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辉,显得那么挺拔、倔强。

贾湘农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老忠,絮絮地说:“好!在这个地区,我们有三千五百党团员,要组织三千红军。当然,不能连根拔掉,还要留下一部分人做地方工作和后方工作,要吸收一部分赤色群众参加暴动。”

谈起农民暴动,朱老忠又兴奋起来,颧顶上冲得喷红,两只眼神光辉四射,他拍拍胸膛说:“好!我想一个人的一生,足说也不过是一百年吧!在这一百年里,有二十年不脱孩稚习气,有三十年是衰迈的年月,中间五十年最为可贵。要说他轻,就比鹅毛还轻,可以一生碌碌无能,锅台底下走遍天下,不能做出一点什么事业;要说他重,就比泰山还要重,他可以提起枪,跨上马,奔跑在沙场上……”谈着,他的嗓音是那样洪亮,一边说着,一股股纯洁的、无产阶级的热血在血管中奔流,周身像有烈火在烧着。

贾湘农听到这里,不等朱老忠再说下去,腾地一步跨过来,拽住朱老忠的手说:“老忠同志!你有这样鲜明的思想,你就是一个好的共产党员了!一个中国农民,既投身到无产阶级队伍里,他就准备下全副的精力去参加武装斗争,准备用自己的鲜血去争取广大人民群众的自由和解放,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人生哲学,是一生为斗争,一生为革命的哲理。一个共产党员,从旧有的农民思想里解脱出来,走上工人阶级的宽坦大道,要经过长期的锻炼。你经过这么多年的斗争生活,经过党的培养,你的思想提高了。真是千锤才能打出好铁,不炼成不了钢啊!”

朱老忠听到这里,一时激动,一步跨过去,张开两只手用力握住贾湘农两只手,急切地喘息,说:“咳!不用说了,我的老上级!我的性命是从老虎嘴里跳出来的,遇上了党,才活了过来。党教给我怎样和敌人作斗争,一个老农民才登上了政治舞台。今天上午,心上老是跳动不安,咳呀!我受了一辈子屈辱,如今要挺起腰站起来了!”说着,一股热泪,洒在贾湘农的手上。

贾湘农受了深沉的感动,说:“好!我的老同志!我们不能忘了过去,也不要为过去伤心,向前看,让我们手牵手地走上抗日的战场,为我们后一代创造幸福吧!”他把朱老忠扶在椅子上坐下,这时,他也深沉的感到:从中国历史上看,农民暴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李自成起义,金田起义,宋景诗也起过义,他们都失败了。有南方苏区胜利的榜样,今天就不同了,真的,你看人们有多么样的高兴呀!有多少人盼望着这个可喜的日子呀!它像一个高大的武士,不慌不忙,一步一步地走来了。

朱老忠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:“你这一说,我就明白了,可是,我觉得实在缺乏经验!”

贾湘农从上到下看了看朱老忠,笑了说:“是!我们在战斗中学习,你们做个准备吧。过几天我们要在这里开个会,围绕暴动问题做个研究。”停了一刻,他又说:“可也要注意,目前敌人还是强大的,他不允许我们有抗日的自由,也许我们要遭到失败。可是,我们一定要勇敢地举起火把!”

朱老忠听了他最后几句话,用力把两只脚踏在地上,颤了颤身子,攥起两个拳头说:“是呀!你说的一点不错!”贾湘农又说:“我们要勇敢地举起这个火把,即便我们失败,也算在滹沱河上插起我们的红旗了。即便我们失败,把我们的血流在这平原上,到底撒下了火种。将来到了春风化雨的时候,这些火种就会烧起来。”说着,他的脸上喷红了,又哈哈大笑,说:“烧啊!烧啊!烧掉一切统治阶级的枷锁吧!我们的后一代也会知道,是我们用血为他们撒下了幸福的种子!”

两个人在小屋子里谈来谈去,谈了半天,谈得很是高兴。贾湘农看站在他面前的朱老忠,他的精神面貌,他的内心生活,真的壮大了很多,充实了很多。两个人又抽着烟谈了一会话,朱老忠煞了煞腰带,拿起枪走出去。

贾湘农一个人在地上走来走去,林子里起了大风,滹沱河里的水在遥远的地方哗哗地流着。他睡在朱老明的小炕上,眯糊上眼睛歇憩。其实,他的心灵并未真的歇憩,像是在梦游一样,从唐河沿岸到潴泷河沿岸、到滹沱河沿岸。这是他的出生的地方,是他的故乡,是他一生最熟悉的地方。他是多么样地热爱他的故乡呀,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会看到河流曲曲弯弯地流过眼前。岸上农村的小屋和庭院,院里的老树,老太太在树下打谷、簸豆儿。不管春天冬天,不管早晨晚上,他和农民们在一起,和他们攀谈家常琐事,谈生活,谈他们的困难和要求……坐在农民的小屋子里,坐在热炕头上,喝着农民的豆儿稀粥。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会听见他们的声音,看见他们的笑貌。从这家看到那家,从这一个人想到那一个人。他虽然离开过滹沱河流域,到过天津,到过北京,可是他的精神,他的思想,永远不能离开他们,永远和他们生活在一起,他们也会从他的身上得到支撑的力量。他呢,会从他们身上吸吮着生活的血浆,像吸吮母亲的奶汁。他想:我作为一个领导者,只要不离开广大群众,不脱离群众的哺养,就会永远生活在人们心里,不被广大群众所遗忘!一想到这里,他的脸上就微笑了。如今,日本法西斯的军队就要来到脚下,人们的希望是把侵略者赶出去,不做亡国奴。他就应该拿起枪来,领导广大人民群众抗日救亡。

不一会工夫,听到村落上公鸡叫了,这就是他结束睡眠的时候。每天听得鸡声一叫,他就起身。也有人问过他:“你为什么每天起得这样早?”他说:“这是习惯,左不过是睡不着,在被窝里躺着,不如起来去散散步,呼吸呼吸新鲜空气。”于是,每天早晨鸡声一叫,他就起床了。在屋前屋后走走,吸吸朝气,听听鸟叫,考虑考虑问题,那才美气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