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回到大柳树底下,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。看看太阳升起,霜泗说:“走,回去吃饭!”芝儿走下坡,解下船缆,摇着船等张嘉庆上船,霜泗也自己摇着一只船,木桨搅动淀水,澄明的水上,涌起一缕缕的波纹,映着天上一片片褪了色的云霞。船到岸边,姑娘拴上船,跳上岸来。
霜泗到家里一看,老山头不见了。立刻打发人村前村后找了个遍,还是找不见踪影。霜泗愣了一刻,说:“嗯?他走了?”张嘉庆噗地一下子笑了说:“他早就走了呢!”霜泗一时抓起头皮,说:“也许,咱的船是他划跑了。”张嘉庆问:“他是个什么样人?”霜泗说:“是冯贵堂的打手!”张嘉庆一听,猛地站起来追问一句:“怎么?是冯贵堂的人,好危险的人物!”随着,他谈了昨天晚上,老山头怎样想偷枪,怎样偷听他们夫妇的谈话,怎样偷船逃走。谈到这里,霜泗一时气愤,恼怒地说:“这是什么世道?知人知面不知心!”
说话中间,有人端上酒菜。芝儿摆上椅子,请张嘉庆坐下。张嘉庆顺手拎起酒壶给霜泗满上酒,笑问:“这样的人,还是你的好朋友?”霜泗说:“早先同伙呆过,前些日子找了我来,叙了叙旧交情。”张嘉庆冷笑一声,说:“哼哼!看你这朋友,不辞而别了。”
张嘉庆这么一说,霜泗立时涨红了脖子脸,暴跳起来,把长头发一甩,攥起拳头在桌子上一擂,说:“什么东西?忘恩负义的家伙!这一下子就掰了一辈子的交情!”一拳下去,桌上的碟儿、碗儿、盅儿、盏儿、酒壶、饭筷……一桌子家伙颠得叮当乱响。他圆睁起眼睛,张开大嘴发怒:“再回来,非得枪毙他!”喊得震天价响,震得厅里起了嗡嗡的共鸣。这时有女人的声音,在窗外说:“霜泗!你又发什么威哩?又撒没好气?上我屋里撒来,陪着客人吃饭嘛,也发脾气!”芝儿娘今天穿着天蓝色小褂、白绸长裙,在窗外葡萄架底下站着。
霜泗像是没有听见,咬着牙齿,又在桌上连擂两拳。张嘉庆只好张开两只手,罩着桌上的瓷器家伙,芝儿娘在窗外又连连说:“你看!没说着你哩,更加闹得欢了,没的不叫别人说说你?”
话把儿没落,芝儿匆匆走进来,看着父亲的神色,噘起小嘴说:“也值得闹这么大脾气?怪谁?妈妈没说过,不管什么样人就往家里引,再来了枪毙他就是了!”她拿绢子掸去霜泗身上的汤星菜末,又说:“息息气儿,好好儿陪着叔叔吃饭嘛!”芝儿说着,又扭头背着父亲,向张嘉庆噘起嘴一笑。张嘉庆看霜泗要消气,又加添了一句,说:“张福奎和冯贵堂也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!”霜泗说:“不瞒兄弟说,老山头就是张福奎和冯贵堂派来的,要逼着我加入民团,加入七县联合‘肃反’总队,逼着我要枪要子弹!”张嘉庆问:“他又来了,这不是压服人?八哥!你可是怎么跟老山头说的?你到底是去呀不去?”张嘉庆还没说完,霜泗猛地又向桌子上擂了一拳,说:“去!我去杀他们鸡犬不留!”他这一拳下去,喀嚓一声,砸裂了桌板。张嘉庆没顾得伸手拦住,满桌子家伙飞起来。酒壶飞到炕头上,酒盅飞上房梁,又掉下来摔碎。碟儿碗儿都长了翅膀,在半空里打着忽闪。鱼肉蔬菜溅了满世界,溅得两人满身汤水横流。芝儿连忙用绢子擦去张嘉庆脸上的汤菜,向李霜泗尖声细气儿说:“这是干什么?还吃饭不吃?把家伙都打碎,和碗碟有什么仇恨?有劲头把人拉出去,跟他们干去!”芝儿娘也在窗外说:“你去跟他们拼一下子吧,横竖也得受他们的欺侮!”听声音像是流出酸楚的眼泪。霜泗气冲冲地说:“我没交过这么不义气的朋友!他们明着一套,暗着一套,两面三刀,一个个都是满腹阴谋的家伙!”他肚子胀得圆圆,直气得不行。
张嘉庆看着他这样子,觉得李霜泗这个人,实在可以交成共产党的好朋友。他人儿生得虽面善,性子可是倔强得厉害。刚才还是清风明月,眨眼之间就是一个殛雷,顿时闹起粗风暴雨来。张嘉庆说:“好朋友!不要生气了,你好好跟舅舅在一起,跟着共产党走,我保证你能把这个黑暗的旧社会打个粉碎!”在当时来说,这些人对旧社会破坏性是很强的。
霜泗还是垂着脸庞生闷气,气得吭吭哧哧的。芝儿叫人来拾了桌子,扫净地上的瓷瓦碎片,另端上一桌饭菜,摆上碗筷,说:“爸爸!叔叔!来,吃饭吧!”她垂着眼睑,咯就了眉泉,显得更加忧伤了。
李霜泗在地上走来走去,停了一刻,晃了一下臂膀,一下子对着芝儿笑起来,说:“来,吃饭。你看,爸爸成了什么了?”他嘻嘻笑着,让酒让菜,谈笑风生,又谈起他的山林生活。他谈到这种生活极不稳定,永是把人头掖在腰里过日子,所以喜怒无常,脾气变得更加暴躁。可是在“财”“色”两字上,他是一点不沾。结婚只这一次,有了钱谁愿花谁花,从不计较。有人劝他把钱存在银行里,准备将来一时运仄,打下马来的时候用。他说:“这钱原本是花的,存在银行里会撂死。”又说:“凡是跑这条道的人,奸人妻女,横掠财物,都不得好死。我心里没有这个毛病,所以睡觉坦然,吃饭香甜。”说着话,筷子不闲,有滋有味地吃着。
李霜泗闲暇时候,常和他的随从人们在堤上骑马,有时骑上他的飞鹰自行车,去赶高阳集。要是有穷苦人,趴在地上磕个头说:“八爷!我没有钱买粮食了!”他就扔给他钱买粮食吃。有酒徒趴在地下磕个头说:“八爷!我没钱买酒吃!”他就给他们钱买酒吃。要是有人受了欺侮,或是被人杀害了父母,奸淫了妻女姐妹,趴在地上,给他磕个头说:“八爷!你得给我报仇!”这样一来,就成了他自己的事情,他会带上人去和劣绅土棍们打一场大仗。
吃着饭,张嘉庆又问:“八哥!你要是不答应他们,你这山林生活,可还过得下去?”霜泗说:“看样子,要是不给他枪械子弹,不去参加民团和‘肃反’总队,张福奎和冯贵堂要不饶我。”张嘉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:“八哥!赶快跟我走吧!”李霜泗也腾地站起来说:“走!说走就走!一不做二不休,扳倒葫芦洒了油!昨天夜里我就打定主意,先进得城去,杀了张福奎,出了我这口气,替我盟兄报了仇再说!”
张嘉庆看李霜泗主意已定,心上思忖一刻,说:“八哥!持枪行凶不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,我们所依靠的,是发动群众,武装群众,依靠群众起来解放自己。”他说着,又满满地给李霜泗斟上一杯酒。李霜泗听了,仰起头哈哈大笑,说:“张飞同志,好朋友!你说别的我听,你说这个,我主意已定!请你给我撑一下子腰吧,我就要进城去。”
张嘉庆和李霜泗一家人吃着饭的时候,老山头跑出了水淀。到了岸边,两脚跐着船头滴溜一转,啪的一声把船叩在水淀里。提桨一拄跳上堤岸。回头把桨往淀心里一扔,说:“去你娘那呱哒哒!”撒腿就跑。跑得热了,把褂子脱下来,披在肩上,使草帽子扇着身上的汗。跑到一个小村庄,他不走正路,转着村边偷偷地溜过去。走到街口上,才想三步两步跨过去,不料想向东一望,从十字街上跑过一群人,呐着喊:“截住,截住,别让它跑了!”老山头以为那群人来追他,心上一惊,拿起腿又跑。那群人还在后头呼噜喊叫:“追呀!”“截着啊!”“咬坏人了,可别叫它跑了!”
老山头放慢脚步回头一看,跑过一只大黑狗来,扫着尾巴,支绷着耳朵,张着大嘴,眼睛血红血红的,是一只大疯狗。他拿起腿来,一直跑下去。
本来他觉得挺败兴,看看把疯狗拉远,经过急跑以后,这会儿心上又觉得意起来,迈开大步,唱唱喝喝奔回锁井镇。掌灯时分,老山头进了冯家大院,连口气没喘,就去见冯贵堂。一进槅扇门,冯贵堂正在吃饭。看见老山头闯进里院,想一定带回好消息,立时放下碗筷,问:“你回来了?”老山头坐在炕沿上,说:“回来了!”冯贵堂说:“怎么回来得这么快?一定把事情办妥了!”
他这一问,把老山头问住。怔了一刻,把手在膝盖上一拍,叹了口气说:“咳!破鞋,提不起来了!”冯贵堂问:“怎么?拉不过李霜泗来?”老山头摇摇头说:“他不来。”冯贵堂又问:“嗯?张队长要的十支大枪、一千粒子弹,他可是送呀不送?”老山头掂着手,冷笑说:“哼哼!他不给,咱要是硬要,像咱压服他!”说到这里,他又觉得和以前说的话合不上辙,又加添一句,说:“赶了我个野鸡不下蛋!”冯贵堂立刻撅起两撇黑胡子,瞪起眼睛问:“他还赶你?这算什么盟兄把弟?”老山头说:“这就拔了香头子。我把二爷的意思跟他说了,将来剿共有功,一定闹个一官半职。他把两眼一瞪,说:‘我为什么剿共?共产党与我有什么仇?’我说:‘他们杀人放火,共产共妻,和土匪一样。’他立时翻了脸,把桌子一拍,说:‘你才杀人放火哩!’我看他变貌失色,就往外溜,一出门撒开脚丫子跑回来!”冯贵堂看他说话慌张,紧插了一句,问:“那么深的水淀,船能走得那么快?”老山头咧起嘴角说:“我那二爷!还顾得坐船?就说坐船吧,有谁给摆?”说到这里,他云山雾罩,随编随说:“我往淀里一跳,一个猛子扎过来,钻进苇塘,一出苇塘,撒腿往回跑。”他又掂起衣裳襟说:“你看!衣裳还湿着!”其实,衣服是被汗水浸湿的,他不过瞎话连篇,越编越热闹罢了。
冯贵堂一听就冒火了,说:“好狗日的!一个小毛贼子罢了,有什么了不起?不识抬举的东西!我写信,叫张队长剿他,叫他知道我冯家大院的厉害!”老山头也随话答腔:“对!他通共,剿他!”
话说到这里,冯贵堂又问:“那个事儿,他也不干?”他这一问又把老山头问怔。老山头伸起脖子,想了半天才说:“还有什么事情?”冯贵堂看他迟疑,又说:“打贾湘农和张嘉庆的黑枪呀!”
问到这里,老山头才想起他忘了说这句话,手心里可是抓了花椒,心上长了长劲,说:“他不干,一口咬定,他和共产党没有冤仇,说什么也不干。”他想把这个话头岔开,扯到别的事情上去。他说:“你不是早把严江涛治到监狱里去了?”可是冯贵堂不理他,定是打破砂锅问到底:“你没跟他说,派人打死一个人给他一百块洋钱?打死贾湘农给他五百?”老山头把嘴一撇,说:“我那二爷!你不知道李霜泗的势派?一百块、五百块,他哪里看到眼里?”说到这里,冯贵堂吊起眼珠,摇着头说:“好小子!你别觉得天高皇帝远!”又吸一口冷气说:“莫非他也要赤化?我说治他就治他死罪!”说着又连连拍着桌子。老山头也随话答腔:“我看也像,他想上共产党那边去!”其实他并不知道,只是蒙说罢了。
说到这话头上,冯贵堂立刻打发老婆添酒添菜,叫老山头喝酒吃饭。老山头笑着说:“我是个什么身子骨儿,敢在这地方吃东西?我快上牲口棚里去吃吧!”脸上笑眯悠悠,心上滋润起来,美得说不出话。冯贵堂说:“喝吧!喝得足足的,我还有话说……”他拿了个小茶碗倒上酒,放在老山头面前,说:“酒盅还得一下下斟,这有多当伙?”
老山头哪里享受过这个?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连嚼也不嚼一下,把脖子一伸就囫囵地吞进去。大碗的酒,咕嘟咕嘟地喝下去。抽棵烟的工夫,酒足饭饱。酒气红到脖子上,连胸脯都烧红了。眼珠子红得像血铃铛,放射出可怕的光芒。他打着饱嗝,说:“二爷!你说罢,只要我老山头办得到的,一定不辞劳苦!”冯贵堂说:“没有别的,就是剿灭共匪的事。自从共产党在这地方扎下根,他们干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对付我冯家大院的,不相连的事情,也强拉硬扯。大斧子砍了,还用小刀子磨蹭,叫你不得安生。他们说我冯家大院是封建势力,说要反帝、反封建,说我老人家是土豪劣绅,要杀俺父子,要弄得我家败人亡……”一行说着,两手打抖,浑身哆嗦起来,鼻涕眼泪顺着鼻子往下流。老山头一见,心上反倒轻松了许多,长了长精神说:“二爷怎么这样胆小?可没见过你老人家到这个地步,打土豪也不一定打在你的头上。”冯贵堂跺起脚说:“你还不知道?我爹,老人家就是个大土豪呀!我是土豪儿子。锁井镇以下四十八村嚷明了,大嚷着开展游击战争,就地筹粮、筹枪、筹款、捐富户。咳呀!你说,这可怎么办……”老山头一看,笑得弯下腰去,拍拍膝盖说:“我的二爷!吹吹罢了,哪有这么厉害的共产党……”
冯贵堂和老山头在屋里说着话,冯老兰在窗户外头听着,说到这坎上,推门进去,皱起眉头,撅起白胡子说:“上这么大愁干什么?说你们年幼的人们办事不牢就在这地方。事情不来,吧啦啦一套,吧啦啦一套;事情来了,伸着手儿拿不定主意。自从你老爷爷的时候就是:事情不来,他闷着嘴儿不吭声;事情来了,啪哧地给他一家伙。咬人的狗不露齿嘛!”老山头说:“你看老当家的这个,真是行!你吩咐吧,你说怎么办?”冯老兰说:“你拿上一千块大洋,上城里去,在马快头张福奎炕头上一蹾,就往外走。他要是问你,你就跟他说,叫他先抓朱老忠,再剿李霜泗的老窝。你就说贾湘农到了锁井镇,共产党要起事,要杀人放火,共产共妻,说得越厉害越好。”老山头和冯贵堂瞪着两只大眼睛听着,看着白了尾巴梢的老狼讲述了半天处世的经验。最后冯老兰指着老山头说:“去!打狗日的黑枪!一个不剩!”
第二天清早,李霜泗起得很早,洗完脸刷完牙,吩咐芝儿去告诉看马老人,加草加料,备好鞍镫,说今天下晚要骑,就坐在芝儿娘枕前,伸手在她肩上推了两把,说:“芝儿娘!醒醒!”
芝儿娘正在熟睡,听得有人叫,慢慢睁开眼来,看看天刚发亮,李霜泗坐在她的头前。她用手拉了一下花布夹被,盖住胸部,伸手打个舒展,哈欠说:“天还这么早,你就起来?”说着,伸出胳膊攥住霜泗的手,拉在脸颊上亲着。霜泗紧紧握住她的手说:“我吩咐芝儿备马去了!”芝儿娘问:“你主意已定?”
霜泗说:“昨儿晚上,我思量了半夜,常言说得好,先下手的为强,后下手的遭殃。今天不先下手,将来也得吃他们的苦。我自己吃苦倒不要紧,我已经打过几场官司,坐过几次监牢。可是,我不愿把灾殃落在芝儿和你的身上,这样我心里难受。我在这个世界上,感觉不到一点温暖,只有你和芝儿,是我的亲人,会可怜我,体贴我。为了你母女,我也要先下手……”说着,又想起他打第一次官司,那时候他还年轻,走到离公堂十几步远的地方,他看见一堆铁链上露出一支锋利的锥芒,这时他心里明白在所难免了。于是,他憋足了气力,大踏步跑上去,看准锥锋,啪的一下子,把膝盖跪上去,把锥锋挫折,全堂的人没有不惊奇的。这样一来,“李霜泗”这个名字就出了名了。
不等霜泗说完,芝儿娘伸起胳膊搂住他,呜呜地大哭起来,说:“亲人!我的亲人!我这一生不能在政治舞台上站住脚了,才落到这个地步!如今他们连这点生活的道路都不留给我们,你既然有这个决心,你就去吧!带上你的枪,骑上你的马,勇敢地去吧!你杀他们个鸡犬不留,不能让他们看着我们绵软可欺,也要给他们个好看儿!”说着,她慢慢从炕上坐起来,穿上丝织短褂,绉绸长裙,穿上一双平底皮鞋。洗了脸,照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。从炕边上拿起那卷陆放翁诗集,慢步走出来。天已经大亮了,天空上现出粉红色的云霞。她拉着霜泗的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两个人细细谈着。
早饭时分,李霜泗吩咐摆上酒食,大家一块吃饭。吃着饭,芝儿也回来了,说:“马儿喂上了,鞍镫也准备好了。”霜泗问:“备的哪匹马?”芝儿说:“一匹菊花青,一匹小乌头。”霜泗眼角着芝儿问:“怎么?备两匹马干什么?”芝儿说:“我也要出淀去玩儿,在这苇塘里,整天价怪闷人的。”霜泗说:“傻孩子!这不是闹着玩儿的,要是玩的事情,爸爸巴不得带你出去。要动真刀真枪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”张嘉庆也放下筷子,拍着芝儿肩膀说:“你年纪还小,又是闺女家,没见过阵仗儿!”芝儿把筷子一放,噘起嘴来,说:“那,成天价叫我练功干吗?又不能放着自个儿用,我一定要去,也试试我练得武艺高低。”李霜泗抿嘴笑了说:“好!莫要噘嘴,愿意去还不好吗?”他一说,芝儿又嘻嘻地笑起来,捡起筷子吃饭。
吃着饭,张嘉庆又谈了一会子报纸上的新闻。关于“九·一八”事变,“一·二八”上海战争,日军进占东北,北平、天津的学生抗日救亡运动……这些事,霜泗和芝儿也都知道。霜泗长叹一声,说:“咳!兄弟!我再闹几年,也快老了,以后要看你们的了。如果你看芝儿有用,能为国家出一点力,就请你将来多照看一下!”说着,看看芝儿,由不得笑了。
吃完了饭,霜泗和芝儿回到北屋,和芝儿娘商量了会子走后的事情。直到下午,太阳平西时分,李霜泗穿着雪白裤褂,蓝布长衫,戴着洋草帽,穿上新鞋子,手里提着马鞭走进来,后面跟着芝儿。张嘉庆见了芝儿,大吃一惊。她穿着紫花布裤褂,宝蓝长衫,把大襟掖进腰带里,脚上穿着白布袜子,皂布鞒鞋。把辫子盘在头顶上,戴上一顶宽檐大草帽,洗去脸上脂粉,手里拿着马鞭,大踏步走进来。她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,倒像一个男孩子的模样。张嘉庆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八哥!什么时候引了个令郎?”李霜泗笑了说:“这是她母亲的巧打扮,简直是开玩笑!”张嘉庆拍着芝儿肩膀说:“真的要唱木兰从军了!”芝儿听了,腼腆地一笑。
看看太阳快落山了,霜泗叫了芝儿,父女两个走出大门。十几个随从人,都挎着枪走出来。看马老人已经牵过马来,站在门口等着,李霜泗才接过马缰,眼不眨芝儿早已跨上马去,照马肋上擂了两鞭子,小乌头马箭儿似的飞出去。马脖子里那串铜铃,啷啷响着。不一刻,她又拨转马头跑回来,伸腿跳下鞍鞒,好像向爸爸示威一样,嘴上不住地嘻嘻笑着。
李霜泗对看马老人说:“还是把马脖子上那串铜铃摘了吧!走夜道儿,咣啷响着,多么招风。”芝儿说:“不!在夜黑天,马儿走在野地里,铃声响着,慢慢走去,有多好!”看马老人也说:“是嘛!说真的,这是咱祖辈传流的老规矩。马上戴着铃铛有多火爆?现在城里正在唱大戏,人们听见马铃声,就以为是有官宦大人进城看戏了。是吗?”芝儿说:“还是爷爷说的是!”霜泗笑了说:“好!那就依着你们。”
李霜泗和芝儿牵马走在头里,张嘉庆和他的随从人们跟在后头,转过村后,顺着一条小堤走出去。小堤两旁净是柳树和芦苇,鸟儿在树上、在芦苇丛中唧唧喳喳叫个不停。堤上一条干滑小径,小径上柳荫满地。他们顺着这条小径走到大堤上,在大柳树底下站住。李霜泗说:“弟兄们!回去吧!我这次出去,多则三五天,少则两三天就回来。干得好了,从今以后跟张飞同志找个出头之日。干得不好,血溅沙尘也不后悔。咱这一生是这个脾气,没有说的!”说着,父女两个翻身上马,霜泗手持马鞭拱了一下手说:“后会有期!”
这时,太阳已经下去,余晖映在天上,霞光像织锦一样绮丽。父女二人轻扬马鞭,一阵马铃声,奔上博陵古道。不一会工夫,两匹马的影子隐没在绿林丛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