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书记长离开张福奎,匆匆走回国民党县党部,坐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。那是办公室后头两间僻静屋子,前山一面窗户,因为有前面高房影着,并不敞亮。窗前是个长条院子,院里一个长方花池,几丛玉簪,开着白色的喇叭花,放散着香气。屋里北墙上挂着个大玻璃镜子,罩着影印的“总理遗嘱”。东墙下放着一只大床,他躺在床上,眼睁睁看着屋顶想来想去,觉得问题严重。又坐起来,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心上烦乱不安,再也静不下去。才说拉开门走出来,正好有人敲了两下门,咳嗽了一声。他由不得怔了一下,把门开了个小缝,向外看了看,压低了声音,笑了说:“原来是你,快请进来!”他伸出一只手,把客人引进屋里,皱紧眉头,问: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客人穿着蓝布长衫,秃隙顶,头发却很长了,脸上放着光亮,他两手插进衣袋里走进门来,随手把门关上。停了一刻,缄默地笑了说:“我怎么不敢来?你这里还不是保险地?”刘书记长问:“你知道这是国民党部吗?”客人睁开晶亮的眼睛,笑笑说:“我到的是国民党部。”刘书记长喷地笑了说:“我正想去找你!”说着,拉起客人的手,回到床边,两人并肩坐下。客人问:“有什么要紧事情?这么惊讶!”刘书记长问:“锁井镇上有个朱老忠?”客人一听,低下头寻思一刻,故作镇静,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刘书记长说:“马快头张福奎说的,事情已经是很紧急。”客人暗暗抽了一口气,说:“张福奎?”他反问了这么一句,脑子里立刻映出一个彪形大汉的形象,一般人见了他,身上都会寒战。他想到这个阶级敌人,眼前的对头,也许就要下毒手了!
刘书记长看客人慎重的样子,轻笑一声,说:“这些人不过是一些个流氓土棍,上炕举起烟枪,下炕拿起手枪,没有什么政治头脑。今天跟随这家,明日跟随那家,有奶便是娘,谁多给他钱,他就跟谁叫爹。过去他不过是个跑黑天出身,杀人越货,手头子很黑的恶徒。今天一步登天,当了特务队长,和CC们勾结起来,谁落在他的手里,死不了也得扒下一层皮……”他一壁说着,心上由不得有些愤恨。客人说:“不要焦急,有多少羊也得轰到山里。”刘书记长说:“宜早不宜迟……”
客人不等他说完,低下头挖空心思,想出还有可用的力量,而且满可以做张福奎的对手,心情才沉静下来。于是,他拔步要走,又抬起头来问:“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刘书记长看客人要走,他又走前一步,拉住客人的手,笑了说:“我向县委提的意见,你知道了吗?”客人睁开两只黑亮的眼睛,对着他沉默一刻,笑了说:“开玩笑,你简直是开玩笑!养兵千日,用在一时嘛!正在这个节骨眼上,你想扯后腿?张校长也不让。”刘书记长一听,皱起眉头,把两只手搂在怀里,叹了一声,颤颤腿腕说:“不是!我绝不。我想跟你说说。你是我的老上级,老张也是我的老朋友,你介绍我入了党,即便我说得不对,你也会了解我错误思想的根源。我实在不愿再做这个工作,到了国民党部里,人家叫我‘同志’,到了咱县委机关里,人们也叫我‘同志’,你看我成了什么了?到了省党部,人家拍着我的肩膀说:‘好同志!你要多做些工作,要把共产党一网打尽,要铲草除根。’我听不顺耳,实在听不进去。慌忙赶回来,走到咱县委机关,县委同志们又拍着我的肩膀说:‘好同志!你一定要顶得住,保护咱的领导机关,保证同志们的安全。’你看,我成了什么了?如今省党部又叫成立高博蠡七县联合‘肃反’总队,叫张福奎当队长,这件公事我还压着……”他说着,心里翻上倒下,实在不安。他是一个老党员,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时候,他加入了国民党。经过“四·一二”反革命政变,他担过多大的凶险才留在国民党里。自从调到国民党部工作,就赶上抗捐、抗税、抗租、抗债,一连串的群众运动。在国民党部里,应付这些个工作不是容易。他绞尽了脑汁,费尽了心血,才没出危险。咳呀!几年以来,他做了最难做的工作。
客人不等他说完,弯下腰去,停了一刻,把膝盖一拍,幽默地笑了说:“好嘛!你做的工作很有成绩!只有这样,你才能长期埋藏下去,发挥你的能力。干脆告诉你说吧!依我看,你不能调动工作,不管反动派闹得怎样凶,我们不能随便从党政机关,从军队里调出一个干部,不能放弃阵地。那样做就是右倾,就是取消派的主张。相反,我们要把更多的同志派到政府机关、派到军队里去。在任何情况下,不能放弃一切军队、政权的领导,这个问题非常重要。过去,曾经有人喊出这样的论调:‘一切权力归国民党,我们要从军队、从政权里撤退!我们不过是帮助资产阶级完成民主革命……’就是因为这样,他们就犯了最大的错误,你明白吗?”
客人郑重其事地说着,想到自从“四·一二”反革命政变之后的工作,是怎样的艰难。反动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发动了政变,逮捕了很多共产党员,镇压了工农群众,破坏了领导机关,打乱了革命的队伍。在北方虽有不同,可是也经过了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。一方面要掌握队伍,一方面要应付阶级敌人,费尽心血,才把一部分人留在国民党部里支持工作。如今听说刘书记长要退出国民党部,他心上实在懊腻。刘书记长在一边听着,两只手互相扭结,心在胸膛里突突跳着,这时他才把调动工作的想法打消了,说:“国民党的省党部里净骂我无能,我们的人也说我工作做得软,顶不住,在背后议论我,我心里太难过了。自从入党以来,我还是单线领导,不能参加小组会,人们都提高了,我却越来越低了。如今人们轰轰烈烈地搞群众运动,在群众里锻炼,有多好;我呢,成天价穿着长袍马褂,摆起官僚架子,在衙门口里走出走进。过堂,我要去陪审。开县务会议,我要和那些土豪劣绅们平起平坐,称兄道弟……”他说着,由不得从眼里滴下泪来。
客人听他说出心里话,也明白这个同志的苦衷。走前几步,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“好嘛!你能这样认识这个问题,就说明了你的政治水平,你有阶级警惕性。很好!只要你能从始至终地这样下去,你就不会腐化,你就能完成任务。可是,据我所知,县委坚决不调动你的工作。要站稳阵地,纹丝不动地工作下去。要把工作做好,要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和阶级敌人战斗到底。但是,你们要注意,要做长期埋伏,不能只顾眼前,一刻的粗心大意,都会造成严重的损失,明白吗?”
客人一口气谈到这里,刘书记长火气全消了,心血慢慢沉下来,他想要说的话,都说完了,脸容恬静下来,一下子笑了说:“说是说,笑是笑,还是工作要紧,别的都在其次!”
客人又走上去,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:“本来嘛!当时是根据你的智慧,根据你的工作能力和社会经验,才调你做这个工作。你是我们最老的同志,怎么能这样呢?”客人一说,刘书记长又沉下脸来,他像是接受了这个批评。客人又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要求做好做的工作,想在群众里显示自己的才能,那是一种什么思想?恰好这个工作不是那样岗位。好同志!你埋头苦干,做一辈子无名英雄吧!”
刘书记长听到这里由不得吃了一惊,说:“一辈子?”
客人说:“是嘛!你看,你又在考虑自己。你要首先考虑到党的利益,然后才能谈到自己。你要干一辈子革命,就要做一辈子这个工作,党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!”
刘书记长听到这里,狠了一下心说:“好吧!我下这个决心。”又问:“省党部叫成立七县联合‘肃反’总队的事情怎么办?”
客人有力地转了一下眼瞳,胸有成竹地说:“昨天县委研究过了,要用尽一切办法拖延,实在拖不过去,就看机会把我们的人安上去,咵的一下子成立起来,把‘肃反’总队变成我们的。这个工作,每个环节都要细心做好,你比我有经验,我就不多说了。”
刘书记长听到这里,连连点头,表示对这个答复甚为满意,这时他的精神完全松散下来,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一句:“那个问题能解决吗?”
客人说:“我今天来找你,就是想和你研究这个问题。这个问题要是解决不了,就会影响全局!”
刘书记长又笑了说:“我看你跟老曹研究吧,那是个关键。我这里两手空空,手无寸铁!”说着,他摊开两只手,表示为难。
客人连连点头,他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意思,不想再往下谈这个问题。
这位客人就是贾老师,他的真实姓名是贾湘农。目前是保东特派员,他在“七·六”惨案的那天夜里,离开保定。敌人在到处追捕他,他不得不离开保定,跑回来。另一方面是为了布置一件重大的工作,中心县委决定在属下各县——滹沱河两岸农村,检查基层工作。那天夜晚,他在定县下了火车,就住在平民教育促进会里,那里有同志们接待他。他在文庙前一间考棚里,接见了路西山地一带来的同志们,了解了山地基层党的工作情况,就开始从定县一个村一个村地向东转移,沿途住在农民的小屋子里,吃着他们自己园子里种出来的新鲜蔬菜,吃着他们自己土地上打出来的粮食。他觉得受了农民们的热情招待,吃着他们朴素的饭食,就像母亲的奶汁一样甘美。他和每一个来会见的农民,或是小学教员,攀谈目前农村阶级关系,了解他们的斗争状况,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要求。考察完了一个村庄,同志们在夜晚骑上自行车把他转送到另一个村庄。他这样走过了定县、安国、博野的一部分农村,他觉得那里的工作做得扎实,农民的阶级觉悟很高,工作又积极又热情,他很满意,就像中心县委估计的那样。这时,他又想到:也许自己对这一带工作的估计不是十分准确!想到这里,他感到浑身松快;在保定的日子里,他经常受着军警的重压,觉得头脑沉重。问题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复杂,他总是皱着眉泉过日子。可是一离开保定,摆脱了阶级敌人的压迫,他的心情立时豁亮起来。
贾湘农叫刘书记长到门外看了看,门口没有人,才匆匆走出来,回到县立高小,坐在床上歇了一刻,走到窗前,抬起眼睛望着窗外操场上。操场上还是那几个篮球架子,学生们一群群一伙伙地做着游戏。他一见到青年人们的天真活泼,心上就高兴起来。自从多少年前,他从天津来到这个地区开辟工作,就住在这间小屋子里。这个房间很僻静,门前来往人也很少,他和这个房间有了感情。猛地,他又想起拾掇一下东西,快到锁井镇上去,传达那个重要的消息。可是他又想起那个重要的问题还未解决,他考虑了又考虑。走到南窗前,看着窗外两棵马榕花,粉色的花朵正在开着,放散着香气,沁人的鼻子。看着,他的视线越过院落,注视着对过的古圣殿。在那艰难的岁月里,他在滹沱河两岸,明来夜去,过着合法存在、非法活动的生活。他对这里一草一木,一间房子,都有着深厚的感情。想着,他又走出来,到县衙前街去。太阳西斜了,通红的光亮射在他的脸上。大路上车马很多,蹚起很多尘土,腾在空中。可是,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,匆匆地走过去。过了财政局,走进路北一个小门里,进门就喊:“曹局长在家吗?”
有人从屋里走出来,正是曹局长。中等身材,紫赯色的脸,和蔼可亲。他伸出胳膊,握住贾湘农的手,搂在怀里,说:“本来昨天晚上我想去看你。”又心情沉重地问了一句,“怎么你晴天白日出来?”
贾湘农笑笑说:“我不到别处去,到你这里来,总没有人怀疑吧!”
曹局长点了一下头,说:“是呀!昨天吃过晚饭,才说到你那儿去,县长又派人叫了我去,为印花税的问题谈了半夜。这宗税我们已经压了半个多月。我是本地人,我完全了解农民的痛苦。近几年来,军阀混战,就地筹款,一道这个税,又一道那个捐,你看农民还能活吗?可是,这些税都从财政局所出,我不能为广大农民解除痛苦,我算做了什么工作呢……”他抖着两只手,觉得很是为难。说着,手拉手走进小屋,坐在椅子上。
贾湘农不等他说完,就说:“很好!你这样考虑问题很好!从目前来说,在什么岗位上,从什么角度来使劲,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”说着,他又走过去,拍拍曹局长的肩膀,把嘴就在他的耳根上说:“县委向你提出的要求怎样?最近我们将要领导一次农民暴动,你既然做这项工作,在军需、经费方面,得卖把子力气才行!要知道日本法西斯的军队已经到了山海关、长城一线呀!”
曹局长一听,一下子笑了,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:“算了吧!我的老伙计!成立河北红军,建立抗日根据地,一切用费,你跟我说!”他一边说着,激动得脸上喷红,嘴上不住地嘻嘻笑着,两手哆嗦打抖。为着这个重大的任务,热血在他心上激流奔泻,鼓荡着他的心房。
贾湘农一听,弯下腰大笑了,拍着膝盖说:“好嘛,同志!……”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,伸出大拇指头说:“先筹划两千块钱,一挺机枪,你看怎么样?”
曹局长把手一拍说:“可以!我们在这里干了多少年,光等着这个哩,你尽管提出问题吧!”
贾湘农挺直了腰,伸出一个手指点着说:“老兄!牛皮不是吹的,泰山不是垒的,我来问你,这笔钱你从什么地方所出?”
曹局长把头一摆,说:“唔!我做的是这个工作嘛!开开县库拿呗!”
贾湘农紧跟上问:“你敢?要是被敌人发觉了呢?”
曹局长说:“那就要看这次行动怎么样了。起义成功了,天下成了我们的,算是解决了问题。”说着,两个人仰起头,又哈哈大笑了一会子。
贾湘农听到这里,一下子跑上去,搂住曹局长的脖颈,说:“好啊,好同志!你是个好共产党员,该着抗日成功了。同志!你要明白,国家、民族,已经面临危机的关头啊!日本法西斯的军队侵入我们的东四省,又要侵占上海,想要奴役我们中华民族啊!反动派勾结帝国主义对日妥协,一心‘剿共’,他要向苏区发动一次更大规模的四次‘围剿’。这样一来,抗日救国的重担,就放在我们共产党人的肩头了!长城一线离我们脚下近在咫尺之间,强敌压境啊!你能帮助党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,将来你这里就成了红军的供给部了!”他说着,弯下腰去,伸开胳膊握紧曹局长的两只手,连连抖着,表示衷心的钦佩。
曹局长看贾湘农感激的样子,跺起脚来说:“这是党的任务嘛,当然要努力完成。”
说到这里,曹局长紧张的心情才松散下来。从衣袋里掏出小烟袋,把两只脚圪蹴在椅子上,打火抽烟。看起来他已经有四十岁年纪,中等身材,由于在地主家里繁重的劳动,已经有一些拱腰了。他本来是一个贫农,在乡村小学里读过两年书,学过木匠。后来因为破了产,不得不给地主扛长工维持一家人的吃穿。可是那又能有多少收入呢?有人说他和那些绿林英雄们有些来往,不知道的人,说他是个“花狸脖子”。知道的人,明白他是为党做了这项工作,专门团结改造警察、保安队和那些干“明火”“路劫”的家伙们,也要他们为革命事业付出血汗。由于党的帮助,他在这些人里树立了威信。几年之后,再由于党的帮助,他到北京一个机关里做了几年小职员。后来通过亲戚的关系,回到县里,做了县公署财政局的局长。这样一来,解决了党的工作问题,也解决了他全家的生活。在每月交纳党费的时候,他几乎把财政局长的薪金大部分交给党,此外还有人跪下磕头向他借酒饭钱。可是他自己向来不吸香烟,不喝酒,只是抽一袋旱烟。一年到头,不过穿一身黑布制服。
贾湘农从曹局长那里走出来,已经黄昏时分。路上经过一片空地,长着一片青菜的庄稼,他站住脚静了一刻,红色的夕阳射在树梢上。天上飘起锦缎一般的霞云,一大群云雀在云霄高处围绕云霞乱飞。他仔细看着云雀穿绕云纹姿态,真的看迷了。他正在怔怔地出神,有一只手掌慢慢从旁边伸出去,把他的视线挡住,他猛地像从梦中惊醒,扭头一看,是张校长,抿着嘴向他笑着说:“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?”说着,握了他的手,一同走着。张校长是个细高挑儿,四十多岁年纪,白净脸儿。为了农民暴动,党派他来接替贾湘农的工作。
贾湘农说:“你去干什么来?”张校长说:“我到教育局谈了一下,了解了些情况。”贾湘农说:“好,你可以开始工作了。”张校长说:“不,我离开这里这么些年了,也生疏起来了。”贾湘农说:“你是毛泽东同志的学生,又是熟地方,工作会是顺利的。”张校长说:“希望如此。”远在大革命时期,张校长接受党的任务,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,毕业之后,分配他到高、博、蠡一带工作,当初贾湘农来接替他的工作的时候,只发展了一些党员,还未建立县委;如今他又回来接替贾湘农的工作,已经成了另一种局面了。
回到学校,贾湘农又介绍了一些情况,说了一会子离情别绪。张校长说:“你是特派员,以后我听你的。”贾湘农说:“哪里,你是老前辈,是得到毛泽东同志的真传的。不是你介绍了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心得,我哪里能做这个工作。”张校长说:“咱还按毛泽东同志的意见办:搞农村的大革命,打土豪分田地,闹农民暴动。”他停了一刻又说:“由于外祸、内难,再加上天灾,农民广泛发动了游击战争。学生救亡运动有极大的发展,要冲破卖国贼的戒严令,制止警察、侦探、学棍、法西斯蒂的破坏和屠杀……工人、农民、学生、士兵,要配合起来……总之,时刻到了。”他一面说着,觉得津津有味。
贾湘农吃完了饭,慢慢走回来收拾东西。夜暗慢慢地从天上降下来,张校长打发一个厨工和一个摇铃的同志,送他到锁井镇上去。他叫摇铃的同志腰里别着枪,骑着车子头里走。叫厨工同志陪他在后头跟着。正是八月中旬,天气正热,高粱已经长得一房高了,有风吹过来,庄稼叶子互相擦得哗哗乱响。
这天晚上,金华和大贵正在屋里睡着。朱老忠睡不着觉,坐在院里看星星。和冯家大院里闹的几场纠纷,还没有结局,不知将来落到什么地步,他心上不安。正在吧咂着嘴抽烟,听得有人敲门,朱老忠身上激灵了一下子,从捶布石上站起来,他想:是谁?已经是深更半夜了,有谁来敲门?连忙走进屋去,把贵他娘从炕上捅醒,又叫起大贵二贵。贵他娘拿起一把菜刀,大贵走到门道口,抽出一把禾叉。二贵手上擒起一柄粪叉。自从白色恐怖以来,保定行营的特务们,不是在这里捕人,就是在那里捕人,闹得人心慌慌,都警惕起来。在夜暗中,他们把两眼睁得直勾勾地向门洞走去。朱老忠摇了一下手,叫大贵二贵退后几步,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前,又回头说:“要听我的,我说个打,你们就一齐下手。我要是不吱声,你们可不能下家伙。”说着,走过去悄悄地问:“是谁叫门?”他不住地回头望着墙头上,屋檐上,看有没有人上房“压顶”,又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,问:“着实说,你是谁?”门外有人小声说:“我是老贾!”朱老忠一听是贾老师来了,心里立时高兴,但也怕冒名顶替,又憋粗嗓音问:“着实说是谁,不然的话,就要上房扔禾叉!”这时贾湘农才大声说:“你算了吧!我早听出是老忠大伯,还听不出是我老贾来。”
朱老忠嘴唇对着大贵的耳朵说:“听话音像是贾老师。”大贵摇摇头,表示怀疑。朱老忠又说:“在保定的时候,他就说要下来,你们准备好,咱们开门看看。”说着,手上抄起一把锨,一家人逞起战斗的架势,把小门一开,走进三个人来。朱老忠趋着眼睛在黑影里一看,果然是贾老师。贾湘农看见朱老忠和大贵二贵,看见他们紧张的战斗姿态,笑默默地说:“干吗?想跟我们拼?”朱老忠噗哧地笑了,说:“一场虚惊!”二贵说:“真的要是闹起特务来,我这一粪叉下去,管保他的脑袋要分家!”贾湘农连忙用手抚摸了一下后脑壳说:“唉呀,我后怕!”贾湘农对护送他的人们说:“这就算到了家了,你们回去吧!”摇铃的同志把枪夹在腋下,走过去对朱老忠说:“我来看看老忠同志是个什么模样?”朱老忠走前一步,攥住那个人的手,哈哈笑了说:“来看看吧!也是骨头肉人,没有两样。”摇铃的同志说:“朱老忠同志!人,这就算是交到底了,我们就要回去。”
朱老忠、大贵、二贵,送那两个人出了大门。朱老忠对大贵说:“你送他们一程。”摇铃的同志说:“不用送了。”朱老忠说:“你们头一次来,道路不熟,万一碰上什么事情不好应付。”
朱老忠和二贵插上大门走回去,二贵走到贾湘农跟前,用手抹了一下脸,在黑暗里笑出两颗白牙说:“我们有些鲁莽,差一点吓坏你!”贾湘农走过去拍拍二贵肩膀说:“自己人,没有说的。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嘛!”又对着二贵的脸看了看,笑吟吟地说:“几年不见,你长得这么高了,简直成了大人。”他仰起头看了看庭院和庭院上空的柳树说:“唉呀!又回到老家了!”
贵他娘听得说,才从黑影里走过来说:“你看这么热的天道,忙来扇扇。”她把蒲扇递到贾湘农手里,贾湘农一面扇着,在院里走来走去,看看房屋、院落,说:“还没有多大改变。”朱老忠说:“这才几年?能有多大改变!”贾湘农说:“不知怎么,一想起家乡,孩子时候经过的事情,一件件晃在眼前,孩子时候经过的地方印象那么深,到了什么时候也忘不了。”朱老忠说:“你想家乡,家乡人们也想你。”贵他娘说:“听说贾老师来了,我心上扑通扑通地跳,忙来我看看!”她巴巴起眼睛看贾湘农,从上看到下,又从下看到上,浑身上下看了个遍。笑了说:“模样没有变,就是胡髭长得长了些!”贾湘农笑了说:“老了,能不长胡子?”
贵他娘说:“自从你走了,涛他娘、顺他娘、庆儿他娘,俺们天天念叨你。那年闹了秋收斗争,反了割头税,人们也扬了一下子头,直了一下腰。俗语说,有饭送给亲人,有话说给知人。”贾湘农说:“这几年,他们不找寻我了,我要来碰碰他们。”贵他娘说:“算是棋逢对手了!”
朱老忠把他在保定的工作汇报了一下,谈到张嘉庆逃出虎口,贾湘农把茶碗在桌上一放,惊讶地站起来,走过去拍拍朱老忠肩膀说:“嘿呀!我早就看出,朱老忠同志有勇有谋,机警善变,完成了党的任务,救出了张嘉庆,给游击战争添了一员虎将!”朱老忠说:“这也是党的教育,革命的锻炼。”他说这话,倒是一句真话,过去他光知道和地主阶级拼命,不知道怎么干法,后来党就教给他们反帝反封建。经过“四·一二”政变,经过“七·六”惨案,运涛入了狱,江涛又入了狱。他们才切实地知道阶级斗争的厉害。咳!如今日本鬼子又打到家门上,他们的肩膀上更加沉重了!
贾湘农抬头看着天上,天空蔚蓝深远,繁星闪闪,他说:“革命的道路是艰难的,长远的。”说着,他又回忆了这几年的生活。经过多少次生活上的波折,经过多少政治上的惊涛骇浪。今天为了领导农民暴动,起来打日本保家乡,他又回到锁井镇上。反动派虽然破坏了第二师范,可是,青年们的英雄气概,抗日的决心,可以与日月同辉。一想到这里,他又长时间的沉默。一会儿,大贵回来了,他放下茶碗问:“打起仗来,你怕不怕!”朱大贵知道贾老师的意思,不等说完,把大粗胳膊一伸,说:“我盼不到的,单等着这个呢。我当过兵打过仗,学会了放机关枪,正没地方施展呢!”贾湘农不等他说完,说:“游击战争一起手,你就英雄有用武之地了!”反动派要镇压抗日运动,屠杀进步青年,出卖民族利益,他们就要发动广大农民起来,进行抗日游击战争。打土豪、分田地、建立抗日根据地,迎接红军北上,迎击日本法西斯的进攻。
贾湘农和大贵二贵,和贵他娘,说了一会子话,朱老忠领着他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去睡觉。夜黑天,天上星星挺密,草上露水泼在脚上凉凉的。走到朱老明的小窗前,朱老忠拳起手指磕了三下窗棂,朱老明在黑暗里伸起脖子,下意识地问:“谁呀?”他听到是朱老忠的声音,就说:“一听就知道是老忠兄弟。”他摸下炕来,穿上鞋子走出来开门,说:“我听着不是一个人的脚步。”朱老忠问:“你听出是谁?”朱老明在黑暗里昂起头想了想,说:“咱这里,是内部的交通要道,今天天津的来,明天保定的来,哪里记得那么清楚。今天来的人足音挺熟。”朱老忠笑笑说:“谁?”朱老明摇摇头。朱老忠说:“你着实想念的人儿到了。”朱老明猛地一摆头说:“是贾老师?”
说到这里,贾湘农才笑出来,说:“你真好耳性!”朱老明说:“我没了眼睛,光凭耳朵活着呢!忙来,我的老上级,先叫我摸摸你!”他走过去,伸出手摸摸贾湘农的手,再摸摸他的胳膊和他的脸庞,说:“咳,革命把你累瘦了,胡子也长长了。”贾湘农说:“怎么能不瘦?哪有歇心的空儿?”朱老明说:“革命成功了,你就有歇心的空儿了!”
朱老忠点着龛里的灯,叫贾湘农坐在炕沿上,把李德才拉破了春兰家牛鼻子、老驴头在冯家大院门口骂街的事情说了说,又把为了珍儿,大贵哥们把李德才扔到大水坑里的事情说了,最后说到朱大贵领导停工罢市。
一边说着,贾湘农也想起张福奎要抓朱老忠的事,由不得心上沉重,把手一拍说:“滹沱河上的阶级斗争步步登高,更加尖锐了,这些事情还没有结局?”朱老明说:“哪里?都集在一块,好像乱麻一样。没有党的直接帮助,怎么能择弄得开?贾老师,你忙伸伸手吧!”真的,贾湘农在这刻上来到锁井镇上,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,朱老明说不出心上有多么高兴。贾湘农说:“斗争到了节骨眼上,火山就要爆发,大雷雨就要来了。从今以后,你们要更加注意警惕,预防阶级敌人的袭击。”朱老忠看贾湘农郑重其事的样子,他问:“有什么大事?”贾湘农说:“马快班上有了你们的名字,说不定什么时候,马队就要下来抓人。”朱老忠听到这里,心上也觉惊诧,挺了挺腰胯说:“好!来吧!先干他一场再说!从今天开始,俺一家子人晚晌到野地里去睡觉。吃饭的时候,门外站着个人看着,有个风吹草动,跳墙就跑。”话是这样说,他的心情还是有些不同。多少年来,他是在流浪中,在斗争中过来。可是新的情况一来,他就觉得经验不足了,有些烦躁。迈开脚步走出朱家老坟,上小严村去找严志和。抬头看着蓝色的天上,大明星向他挤着眼睛。夜深了,驴声从村落上叫起来。他独自一个人,沿着长堤走去。走到严志和的门前,敲了两下门。严志和在门外小井台上坐着,走过来问:“是老忠哥?”朱老忠愣了一下,说:“是我,你怎么在这儿坐着,还没睡觉?”严志和说:“我在井台上歇凉儿。”他从保定回来,差不多每天晚上睡不着觉,一个人坐在井台上,抱着膝盖抽烟,抬着头看着那深远飘渺的天空。白色恐怖的年月,不是这个同志入狱,就是那个同志牺牲。如今事情到了他的头上,两个孩子都被反动派关在监狱里,家里剩下两个老人,孤孤零零地过日子。
朱老忠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神情,心里也很难过。他说:“事情已经过去,你就不要难受了,‘命’还得要革,日子还得要过。”严志和抬起头来说:“我不难受,就是觉得心老是不在肚里,缺手缺脚的。睡觉不解乏,吃饭不甘甜。”朱老忠告诉他贾老师来了,他也明白是为什么事情来的。朱老忠说:“明天早晨,你到老明哥那里去站站岗,如今环境起了变化,别人放哨我还不放心呢!”严志和说:“这几天心里闷得慌,巴望他来哩,他既然来了,我们同志们打破了脑袋也得保护他的安全!”
两个人说了一会话,朱老忠回到家里抱起一杆禾叉,朝着窗子说了一声:“我出去了,你起来上门!”就走出来。走到朱家老坟,到了小屋跟前,仄起耳朵,隔着小窗户听了听贾湘农的鼾呼声,睡得那么甜蜜,他嘴上笑默默地走开了。围着坟地转了几个圈,又走进大柏树林子。到了半夜里,贾湘农睡醒一觉起来,两个人蹲在坟前石桌上说了一会子工作上的话。贾湘农说:“忠大伯!我站着岗,你去睡一会觉吧!”朱老忠说什么也不去,最后贾湘农强从朱老忠手里夺过禾叉,到坟前坟后去巡逻瞭哨。夜深了,天寒露冷,身上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。晨风吹起的时候,千里堤上的大杨树响起来,滹沱河里的水哗哗流着。贾湘农站在大坟顶上,载负着革命的重担,含着失去多少同志的痛苦和革命的辛酸,怀里抱着禾叉,踮起脚尖,伸起脖颈,向着高处、向着远外瞭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