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今天早晨,冯贵堂在短工市上让了朱老忠,叫朱大贵领导短工们停工罢市得到了胜利,冯焕堂就满心里没好气。从地里回来,一个人坐在账房里长吁短叹,心气不舒。这天中午,冯贵堂正坐在炕上吃饭,冯焕堂端着饭碗一步一步走到窗台根底下,说:“二哥!家里的事你管吧,我不管了。”冯贵堂伸起脖子愣怔了一下,隔着窗户眼一看,冯焕堂正端着碗在窗户外头吃饭,眼上掉着泪,像一线串珠,噗哧噗哧地落在碗里。冯贵堂额上猛地冒出汗来,他知道又要起家变了,把筷子在桌上一放,说:“三兄弟!那是为什么?你屋里来吧!”
冯贵堂一问,冯焕堂更觉冤屈,咧开大嘴哭出来,说:“几辈子了,咱冯家大院方圆百里出了名,谁不知道?咱立在谁跟前不高半截。在锁井大集上,咱说个一谁敢说个二?今日个你在朱老忠跟前说了好听的,叫他把咱压住了。他要一百五,你就给他一百五,从今以后,我出不去门了。二哥!这家我不管了!”
冯贵堂看是为了今天早晨短工市上的事情,一时着急,像有一团火气从头上升起。他把两条胳膊趴在窗台上说:“咳!三兄弟!怎么心眼这么小?自古道:‘占小便宜吃大亏’,你虽然年纪不小了,还不懂得怀柔之道?《三国演义》上,诸葛亮对孟获还‘欲擒先纵’呢!”
冯焕堂听不懂他的话,扭起鼻子,把饭碗在窗台上一蹾,满碗粥饭溅在明亮的窗纸上,说:“你甭跟我咬文嚼字!你一辈子光是念书,花了多少钱?我没念过书,我不懂得那个!”他越说越觉难受,眼泪顺着鼻子往下流,一下子蹲在窗台根底下,拉开长声哭起来。
冯贵堂只好靸上鞋子走出门,看冯焕堂大吵大闹,也觉生气,皱起眉头说:“看!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惊天动地地嚷叫,这是干什么,不叫人家笑话?”他一边说着,指手画脚,五官都挪了位置。
冯焕堂看冯贵堂变貌失色,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,说:“我不怕人家笑话!自小儿叫你念书,叫我耪地。你念书念醒了,光会吃好的穿好的。进城上县走动官面是你的事;起早恋晚,泥里水里是我的事。你说的都对;我说的都不对。你在朱老忠跟前低声下气,你不知道朱老忠是共产党?你不知道朱大贵把李德才扔到大水坑里?”说着,他把右脚一踢,把左脚一踢,两只鞋子扑棱棱地飞到天上,又落下来,叩在地上。
一家人听哥俩吵得不祥,冯焕堂竟说出这样话来,都停止了吃饭。月堂家的、贵堂家的和孩子们都走出来,站在屋门口,大眼瞪小眼儿看着。冯贵堂家的,长得高个儿细腰肢,脚儿小得像是跐着木跷,一拧一拧走过来,拍拍焕堂脊梁,说:“兄弟!甭吵了,屋里来,有什么话不好说呢?不叫外人看笑话。”冯焕堂见嫂子来劝解,扑拉拉地躺在地上,张开大嘴哭出来说:“我一辈子没受过这个欺侮,今日个他叫朱老忠欺侮了我。不帮我打架争强,还纵着朱老忠在我眼里插棒槌。你成了大少爷了,脚踢油瓶不扶!”
冯老兰正在上房屋里吃饭,听得哥俩吵架,也慢慢走出来,站在台阶上。看二门外头挤着一堆人,都是长、短工们,伸头探脑,来看热闹,一时起火,跳起脚来喊:“你们看什么?俺是吵家务,家丑不可外扬,你们倒来看笑话,一个个给我滚出去!”长短工们吓得拥拥挤挤,一齐跑出去。他才一步一步走回来,对冯贵堂说:“这就是你的不对,你不知道春兰在大堤上放牛割草?简直没有王法了!”冯大奶奶听冯老兰也吵起来,三步两步走出来,说:“他还不知道朱大贵霸占了珍儿呢,胳臂肘子往外扭,兄弟受了欺侮,倒助着外人压自己。”冯贵堂听得母亲说,又赶过去,咬牙切齿,指手画脚地说:“你们都是戴着木头眼镜,只看一寸远,从不往长处着想!”冯焕堂又从后头赶过来,说:“俺们都是戴着木头眼镜,就是你一个人戴着水晶眼镜……”
冯老兰一步一步走过来,眼里噙着泪花说:“你们都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啊!就不睁开眼看看,共产党在南方大乱了,在北方还今天在这里暴动,明天在那里暴动。你们不咬着牙暗里使劲,好好过日子,成天价吵吵嚷嚷。等红军起来,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!”
冯贵堂看一家人的手指头都指了他来,一时气愤,跳起脚来说:“你们都这么说,好!咱不怕他们,我立刻进城,约合四乡绅士办起民团,剿灭共党。可是,你们可不能怕花钱,买枪要花钱,雇兵要花钱……”冯焕堂左手搂起怀衿,伸出右手拍着膝盖说:“你别给我搁这个罪名,我又没挡着你去剿除共党!”冯贵堂也把膝盖一拍,向前走了一步,说:“可,光自一说买枪,你们就舍不得了。”冯焕堂又把膝盖一拍,走前一步说:“是谁舍不得?我为了种地要账成年价打早起恋夜晚,干别的舍不得,你给我把朱老忠压下去,买一打机枪我都干!”
冯老兰也冲冯焕堂走了一步,连拍着大腿,说:“别说了,一句话抄百总,春兰在千里堤上放了牛割了草,朱大贵霸占了珍儿,又把李德才扔到大水坑里;这还不算,今天朱大贵又到短工市上去推横车。这都是在咱冯家大门上抹屎,有小子骨头,给咱祖爷争口气……”冯老兰越说越气愤,一边喘着气,一边说着,鼻涕涎水顺着胡子流下来。父子三人像雄鸡鹐架,一左一右一前一后,伸着脖子,在院子里大吵起来。
这时冯贵堂可真的动起心火,气得肚子鼓鼓的,不等冯老兰说完,把大腿一拍走上去说:“这是你说的,好说!好说!我立刻进城,纠合四乡绅士,办起民团。我和那些穷小子们,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,怕他们什么来。”一行说着,走到二门上大喊:“大有!大有!”冯大有正在凉槽上喂牲口,听得冯贵堂喊他,小跑溜丢儿跑过来,问:“有什么要紧事情?二当家的!”他看冯贵堂气色不对,鼻子不是鼻子,脸也不是脸,蹑悄悄地弓着腰站在二门前听着。冯贵堂说:“快把小车子套出来,打扫干净,我要进城!”冯大有说:“又有官司打了?那个好说,你不用生气,我把鞭儿一举就到了。”说着,又小跑溜丢儿跑回去,叫了老拴,牵出两个野鸡红大骡子,把红酡呢小轿车套出来,站在槐树底下,又跑进去叫冯贵堂上车。冯贵堂穿上夏布大褂、黑纱马褂,戴上纱帽盔,提上条黑漆手杖走出来。冯老兰还愣在台阶上站着,看见冯贵堂就说:“看你!这就要走,也不等吃完饭?”冯贵堂眼也不抬,说:“城里吃去!”高声叫着老山头:“走,跟我进城!”就走出来。
冯大有今天要赶车进城,穿上不常穿的毛蓝大褂,戴上皂布帽盔,穿上两道脸的靸鞋,左手拿着红缨鞭子,右手抓住扯掳,等冯贵堂上车。冯贵堂走到辕前,两脚一纵,跨上车辕。冯大有把扯掳一抖,把左手里的鞭子一晃,大红骡子把耳朵一支绷,铃铛一响,小轿车出了梢门口。老山头不上车,只在车后头斤斗趔趄地跟着,走几步跑几步。到了城门口,冯大有站下车,把帽盔戴正,把大褂衿掖在裤带上,连打三个响鞭,小轿车进了城门。冯大有右手勒紧扯掳,左手举起红缨鞭子,走几步打个响鞭儿。一阵铃铛响,小车子燕儿飞似的走过大街。买卖家都站在门口看着,说:“好火爆的轿车!错非是冯家大院,哪里有这样的好车马!”
小轿车跑到宴宾楼门口,冯贵堂跳下车来,把脚蹬在阶台上,用手绢掸掸鞋上尘土,一步步走上楼梯。伙计见来了熟客,连说带笑让到楼上一个大客房里,伸手给冯贵堂脱下马褂和大褂,接过帽盔,递过芭蕉扇,又连忙跑下楼去泡茶。冯贵堂敞开怀衿,用芭蕉扇扇着,在地上走来走去。他心里在盘算,这次进城要走哪条门路。自从反割头税以后,他从没进过衙门,他想先去拜见四大城绅,或是拜访马快队上张大队长。想来想去,他觉得能走通张福奎的门路,倒是一条捷径。过去他曾和他见过面,没打过交道,就是因为张福奎不是正派出身,才疏远了他;如今张福奎做了特务队长……想到这里,立刻打发老山头去买一百两烟土,又坐在椅子上写了一个便条:
福奎仁兄大人阁下:
久不会晤,实深系念。送上薄礼,敬请哂纳为盼。并祝夏祺。
弟冯贵堂拜
寓宴宾楼
冯贵堂写完这封短简,把老山头叫上楼来,说:“送到县队上张队长那里去!”老山头听得说叫他去给张福奎送信,低下头吐出舌头说:“叫我去呀?”冯贵堂一听,立时凸起眉棱,说:“叫你去怎么的?赃官不打送礼人,他还能扒你一层皮?不要胆小,去吧!”
老山头无可奈何,只好带上烟土,拿了这封信,一并送到县队上去。等了一会,传达拿出一个纸条交给他,上面写着:“贵堂仁兄大人阁下:手示敬悉,有暇定趋寓拜访,奈因公事冗繁,请于下晚来敝寓小叙。”下款大草写着“张福奎”三个大字,盖着一颗朱红印章。冯贵堂看到张福奎的回条,肯接见他,实在惊喜不尽,他没有想到一百两烟土会有这么大的神通。他虽然和这人见过几次面,并没有什么深交。说实话,他不敢和这样的人深谈,他知道这个人的厉害。他精神愉快地用过午餐,躺在床上齁齁地睡了一觉。自从保定回来,他还没有过这样充足的睡眠,直到太阳平西,老山头才把他叫起来。洗了脸,梳了头,点了饭菜,坐在临窗的桌上喝茶,见桌上有一副天九牌,拿起来搭小桥玩儿,他问老山头:“你看我这次进城怎么样?”老山头说:“那还有错,今天我把烟土送上去,立刻飞出条子来,我看有求必应,不信你算个卦。”
冯贵堂用天九牌在桌子上算了一会子卦,算着卦吃完了饭。等太阳下去,才穿上衣裳,跟着老山头走出来。南大街路东,有一座青砖瓦房,磨砖对缝,好一座大宅子!瓦楼大门前站着两个马快,穿着黄布军装,拿着枪,背着彩绸大刀。老山头向前走了两步,说明来意。冯贵堂不打招呼,一直迈上石阶,走进院里。老山头走进门房,叫出传达,领冯贵堂进去。四方大院里拴着不少马匹,两厢屋子墙上挂满了枪械子弹。房里住的人不穿军装,都是白绸裤褂打扮。见有人进去,争先恐后地挎上枪站出来。里院是四合院,走进二门时,传达喊了一声:“客人到!”立刻有两个青年妇女走出来,掀起竹帘让冯贵堂进去。张福奎叉开腿,隔着竹帘看着他,等待迎接客人。这人长得胖大个子,比冯贵堂还高一头;黑脸大汉,两只圆眼睛滴溜转着;推着大背头,大八字胡子,眼眉很宽很长,须眉很黑。看见冯贵堂进来,把脚一跺哈哈大笑,走前一步,握紧冯贵堂的手,说:“老弟!你进城了也不家来,还叫人通风报信,没的等哥哥我去请你?”冯贵堂看张福奎像老朋友一样招待,立刻精神焕发,哈哈笑着说:“你是忙人,哪里比得我闲散身子,要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?”
张福奎握着冯贵堂的手走进来,外屋北墙放着红油条几,几上放着插瓶横镜;里屋北墙上挂着镜框字画,下面放着红油方桌,太师椅子。张福奎把冯贵堂让到椅子上说:“你要来就来,还送什么东西?无论多么忙,别人不能见,你还不能见?你是保南名门,有名的士绅嘛!”冯贵堂说:“早就想来看看你,在僻乡村里,成天价闷得不行,来城里住几天罢了,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。”张福奎说:“你家是明朝手里财主,你是有名的法学家,可是有的事情你不如我。俗语说:县官不如现管,比如失盗啦,路劫啦,走失牲口啦,你就得找我了。咱是手到擒来,你就得干瞪着眼。”冯贵堂说:“当然是呀,这条道上的人们,谁敢不在你面前烧香?可惜党派之争你就不行了!”张福奎一听,把两撇黑胡子一翘,瞪圆了眼睛说:“哪里话?过去我不懂得,现在再不能小看我了。在曹、吴和张作霖时代,咱也办过国民党的案,那时他们还在地下。目前他们得势,咱就得听他们的了。如今国共分了家,咱又得跟共产党作对,办起共产党的案来。”说到这里,他走向冯贵堂悄悄地说:“保定行营调查科还请咱们的客呢!”冯贵堂吃了一惊,说:“这样一说,你老兄就平步青云了,也不拉小弟一把?”张福奎一听更加得意起来,说:“不瞒你老弟说,南方过来的CC们也拿咱当自己人了。”冯贵堂说:“CC过来也好,这共产党闹得不祥了,几年来他们一连闹了反对‘苛捐杂税’,反对‘验契验照’,反对‘盐斤加价’,反对‘地租高利贷’……咳!他们明是保护农民利益,其实堵住咱进钱的道儿,不叫发家致富。没有家哪里有国?他们净是扶助那些窝囊废泥巴腿们,在大街上撒传单,闹请愿,横冲直撞,你也不管一管!”
说到这里,张福奎哈哈大笑了,说:“哪里?自从共产党在乡村里一扎根,我就派骑兵黑天白日下乡搜捕,哪里放松来?可是,共产党也和人是一样,脸上哪里漆着字儿?你有再大的本事,上哪里去拿,上哪里去绑?前天逮住一个人,轧杠子灌凉水,收拾了八个死儿,就是那样也镇压不住他们。”
一边说着话,青年妇女们端上茶点,张福奎站起身,眼看着冯贵堂说:“我给你介绍介绍,这是你两个小嫂子,明天给你包饺子吃!”冯贵堂一下子站起来,两掌一拍,把右手伸出去说:“久仰!久仰!不知道嫂子在这里,也没带一点稀罕东西来。”
两个青年妇女,约有二十三四年纪,雪白的长圆脸儿,大眼睛。穿一身黑绸衣裳,沿着桃花白边,像是在孝里,很像姊妹两个。见了冯贵堂,脸上也不红也不热,眉开眼笑,提高嗓音说:“那样说也太外道了,请都请不到的,明天请你过来喝两杯酒,认熟认熟。”连说着,扭搭扭搭走出去。
张福奎问冯贵堂:“老弟你说,在乡村里过日子,有什么困难的?”冯贵堂说:“不是才说了吗?前几年这城里学堂里有个贾老师,不好好教书,成天价宣传共产。他今天走到这个村,明天走到那个村,好像端着升子撒种,在穷乡僻壤里,这儿撒上一把,那儿撒上一把。当时还不显眼,过了几年可就显出来了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出了一些个共产党。他们今天抗捐,明天抗税,闹得人四体不安……”张福奎说:“你一说我就知道了,过去我叫人盯过他的梢。我看这个人不是个起眼的人物,一个小学教员罢了!”冯贵堂把桌子一拍说:“你算了吧,大哥!过去我也这么想,像俺村朱老忠、朱老明,小严村的严志和,和他们的小子们,严运涛、严江涛、朱大贵……都是一些个庄稼百姓,一个大字不识,哪里读过社会科学,懂得什么共产主义原理?他们连共产主义ABC都没读过,反了我的割头税。前天又在乡村里闹罢工罢市,抬高工价……咳!闹得不像话了!”他说着,咧起大嘴,跺脚拍掌,生起气来。
张福奎笑了说:“老弟!不过是一些庄稼百姓,长工头子们,也值得气成那样?”冯贵堂说:“别看是一些宵小之徒,他们是鱼里的刺、酱里的蛆。别看人物小,单等时机一到,就要给你眼里插棒槌!”张福奎看冯贵堂为难的样子,绷紧了脸,瞪直眼睛,站起身来摇摇手说:“老弟!不用说了,我给你收拾他们还不行?”冯贵堂又咧起嘴说:“你光是动嘴,哪里肯劳动一下身子?”张福奎说:“别人的事情我可以不管,你的事情我能不管?这点小事,如探囊取物!”冯贵堂把桌子一拍,说:“这么着吧,你要是能把朱老忠牵了来,我给你送十匹好马,叫你骑着。”张福奎把手一摇说:“至紧弟兄,过的着那个?”冯贵堂说:“到了冬天,我给你送两身白狐皮袍来,叫你冻不着。”张福奎说:“算了老弟!知道你冯家大院里是富贵之家,明朝手里的财主,有的是珠宝玉器,我稀罕那个?”冯贵堂说:“那个好说,走着瞧吧!你对得起我,我一定对得起你。”
正在说着,西屋里有用鞭子打人的声音,打得啪啪地响,被打的人不声不响,没有一点声息。冯贵堂问:“大哥!这是官邸还是衙门?”张福奎说:“要说是住宅也是住宅,要说是衙门也是衙门。要是有人过我这道衙门还得费点事。”冯贵堂说:“俗语说,官刑好过,私刑难挨嘛!”张福奎说:“不瞒你说,别看衙门小,县里各科各局谁敢小看咱?”冯贵堂说:“你有枪杆嘛!”说着,他觉得谈的时间不短了,移动脚步想往外走。下了台阶,看见西屋里正在点着灯过堂问供。走过去一看,一个农民跪在铁链子上,马快们用绳子蘸上水打他,打一阵就问:“你招也不招?”那人只是憋足气,垂下头不吭声。冯贵堂看了一会,哈哈笑了,说:“嘿呀!好硬的骨头!怪不得老兄说,你也不放过他们。是个共产党?”张福奎说:“哪里?保安行营调查科向我要‘供犯’,有那么现成?胡乱拿个人来拷打成招送去,就算销账了。谁知道共产党在哪里?”冯贵堂把张福奎肩膀一拍,绷起脸来说:“那,你还不去抓朱老忠,我保证他是共产党,差一点儿,把我‘冯’字倒写了。”张福奎说:“老弟!你消消气,跑了和尚跑不了寺,早晚请他吃这碗冷干饭,老弟既然说过,小兄决不食言。”
两个人一边说着向外走,走到外院里,冯贵堂看了看墙上拴着的坐马,个个肥得滚疙瘩,走过去拍拍马屁股说:“真好的坐马!喂得这么好看,比我的马还肥。”张福奎手捋着胡子,说:“左不过是老百姓的粮食,多喂点怕什么?”冯贵堂说:“那,当然是!”说着他又停住脚,仰起脸对着天上愣了一刻,向张福奎走过几步,悄悄说:“我看咱们成起民团来,四个区里成立四个营,四营一团,正合适。弄一半骑兵,一半步兵。你当团长,我给你帮忙……”张福奎听了,把掌一拍,哈哈笑着说:“英雄所见略同!团长不团长,我又不在乎那个。荒乱之年,维持地方治安,保护民众生命财产要紧。现在只靠咱们队上这一百多支大枪,今天跑到这区,明天跑到那区,哪里办得过来?要是一下子闹起红军来,咱到哪里哭秦廷去?”冯贵堂两只黑眼睛盯住张福奎说:“你知道白洋淀里李霜泗吗?那也是一股人马。”张福奎说:“知道倒是知道,过去还在一块搭过伙计。那人有点拐孤脾气,如今不肯着我的边儿。”冯贵堂说:“我手下倒有一人与此人有一面之交。”张福奎说:“这人邪僻透了!保定行营要成立高博蠡七县联合肃反总队,我说叫他来,他不肯来。你给他带个信去,叫他送十支大枪一千粒子弹来!”说到这里,两个人同时往外走。那些马快们以为张福奎要出门,挎上枪跑出来。张福奎把冯贵堂送到门口,说:“成立民团的事,咱明天进衙门谈谈!”一说进衙门,冯贵堂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,说:“我和县太爷还不太熟悉。”张福奎说:“有我介绍。”冯贵堂把两手一拱,说:“奉陪!”
第二天早晨,冯贵堂吃完早饭,坐在楼窗下休息。因为昨天见到了张福奎,谈得很投洽,火气消了,心情平静下来。看天上晴得很净,太阳刚刚升起,天气倒还凉爽。叫老山头沏上一壶茶来喝着,听得一阵马蹄声,他伸头一看,是张福奎带着十几个马快跑过来,身上都挎着枪。他以为张福奎从门前经过,要进衙门。可是他走到门口翻身下了马,把缰绳往身后一抛,扬长走进宴宾楼。这时冯贵堂还不相信是来回拜,直等到张福奎在楼下问起他的名字,才急忙下楼去迎接。刚要下楼,张福奎通通地走上楼梯。他今天穿了黑纱马褂,浅色丝罗大褂,粉底黑色缎鞋。新刮了脸,显得两道宽眉更黑,八字胡儿更长,一见冯贵堂伸出宽大的手掌,响亮地笑出来说:“老弟,我来看你了!”冯贵堂一时高兴,弯下腰鞠个大躬,握起张福奎的手说:“在下真真是感激不尽了,我是什么身子骨儿,敢劳动你?”张福奎说:“哪里,你是有名的士绅嘛!不过话又说回来,你是读书出身,上过大学,念过‘法科’,一出马就在外面做事儿。我呢,是行伍出身,从枪子群里钻过来,自来就没离开过这块土。再说,我是个粗人。”他说这话,倒也谦虚。其实在本乡本土,他不说人们也会知道,这人自幼是“响马”出身,成群结伙,夜集明散。有一位县长实在对他没有办法,才把他收编成特务队,利用他捕盗缉匪,传票办案。自从他在这方面立下大功,就出了名了,无论哪一位县长到任,得先传见他。他还是一位青帮大爷。
冯贵堂握紧张福奎的手,连连掂着说:“哪里?哪里?不过是读了几本子书罢了,有什么学问成就?可是,话又说回来,既然不能著书立说,干脆回到老家本土来,办点公益事业,造福桑梓。”张福奎捋着黑胡子说:“心同此理!”说着,两个人坐在楼上喝茶。张福奎看了看手上的表说:“走吧,老弟!咱一块去王县长那里聊聊,看看他对成立民团的事情有什么意见?”冯贵堂一听,马上笑起来,他想起为包割头税的事,碰过王县长一脑袋疙瘩。可是今天有张福奎陪着,也许会谈得好,他说:“聊聊就聊聊,兴许他还不认识我。”张福奎说:“哪里?一说是冯家大院,他巴不得出来在大堂上迎接你,再说过年过节你也得结记着他点儿!”
冯贵堂穿上衣服,戴上纱帽盔,跟着张福奎走下楼梯。张福奎出了门也不上马,两个人并肩在大街上走着。那班子马队跟在后头。走到大堂门口,马队停下,两个人扬长走进去,两旁警察和保安队见了张福奎,一股劲拿眼盯着打敬礼。张福奎也不理睬,一直走进花厅里。王县长正陪着四大城绅的胡老云和王老讲坐着。胡老云和王老讲看见张福奎进来,一齐站起来走前两步,笑笑嘻嘻说:“队长今天进衙门了!”县长王楷第也站起来说:“我还说去请你哩!”他看张福奎背后站着一个人,似曾相识,可也记不清楚了。他把头斜了一下,把眼镜对了一下光,看清这个人的面目。
张福奎在一旁看着县长的表情,笑了说:“我一说你就知道了,这就是咱县有名的大财主,冯家大院里的当家的,冯贵堂!”王楷第一听就明白了,随即忆起为割头税的事,曾和冯家大院闹过一场纠纷。可是今天他陪张福奎进来,把事情抛在脑后,故作不知算了。捋捋胡子,笑笑说:“你不来城里走动,也就无缘相见了。”张福奎说:“哪里,他一直在外面做事,对本县的人们倒有些生疏了。”其实冯贵堂为了打官司常进县城,不过他走动的地方,是班房和代书处,常和那班子衙役狗腿们打交道。
胡老云是个胖壮老头,雪白头发,白圆脸,他是在城商会的会长。听说是冯家大院的人,走前两步,伸出胖胖的手掌说:“老财主!过去都是你们老人冯老兰进城办事,我们倒是老交情,这几年也不见他进城了。”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,口齿还伶俐,说起话来谈笑风生,膛音挺大。
冯贵堂握住胡老云的手,把嘴头亲过去说:“那是敝人的萱堂,他上了几岁年纪,懒怠进城了。小可年幼,还没拜见过老前辈们。”
说着,王老讲也拄起拐杖,移动迟钝的脚步,一步一步走过来,张开没了牙的嘴说:“说起冯老兰,年幼时候常在衙门口里见面。这人长于经济之学,会过财主。”他身形很大,年幼时候也还是个胖子,如今只剩皮包骨头。肉皮一皱,皮肤呈黄褐色,脸上长出酱色的斑纹。
说着,一齐坐下。差役端上茶来,把四面窗户打开。这是一间收拾得很整齐的四方亭子,墙上挂着几张字画。窗外后院是花园。说是花园,倒种了很多蔬菜桃李之类。靠西一座小土山,山上造起一座草亭。王楷第对着窗外出了一会神,又转回头,对胡老云、王老讲说:“张队长来了,把你们的意思谈谈吧,今天公安局许局长不来了。”胡老云斜倚着椅背,笑模悠悠儿说:“说,也是老话了。如今淞沪抗战失利,日寇进占东北,东北各地义勇军蜂起,说是抗日,不过是一些胡子趁机作乱罢了。咱县如今也四乡不静,未免有些宵小之徒混水摸鱼,张队长可知道?”张福奎说:“你说的是路劫、明火?”王老讲紧跟上说:“路劫不过是打劫路行客商,明火不过是窃夺些金银财物,是古来常有的。如今共匪作乱,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了。”他颤动着嘴唇,麻沙着嗓子说着,好像一谈起这个问题就担惊受怕的样子。冯贵堂一听,从椅子上站起来说:“二位前辈说的一点不假,都是一些个庄稼百姓们,懂得什么‘政治’?偷偷地钻在农民的小茅屋里,蝇子式地蚊子式地瞎嗡嗡。如今大敌当前了,他们扰乱后方。”王老讲一听,无力地摊开颤动的手掌说:“哎!就是这样。”胡老云有力地咳嗽一声,接着说:“他们说是抗日,不过结党营私,贪图小利而已!”冯贵堂把手一摆,说:“不然,大有洪杨作乱之势!”王老讲说:“白莲教和团匪,就是趁国家多事之秋闹起来的。”
王楷第听到这里,难过得摆摆头,慢慢取出胡梳,梳着胡子,说:“咳!党国多难呀!淞沪抗战失利,国都要西迁洛阳了,中央尚无一定对策。地方上土匪流氓,蠢蠢思动,后顾堪忧啊!”他一字一句说着,眼睛看着远处,有一股哀伤之情在他心头萦回。他在前清末年保定武备小学堂毕业之后,就入陆军大学深造,在军阀混战的年代里,给一个军阀办过军需。军阀失败,他抓了一笔外财下了野,在天津租界里做了几年寓公,如今又出马做地方官了。一谈起战争,他着实觉得头痛。
张福奎把手一拍,一下子跳起来说:“蒋委员长要先肃清地方,再对付日本鬼子。他们偏是强调对付民族敌人,一下里对付民族敌人,一下里暗暗蠢动,四乡里串通。昨天我还和贵堂老弟商量,我们早把民团办起来,一旦地方有事,咱手里就有戡乱之力了。”冯贵堂也说:“县虽不大,一团武力满可以保护全县民人生命财产了!”胡老云抬起头,笑着斜起眼睛看冯贵堂,他看这位年轻的士绅心胸还开阔,侧起头问了一声:“团费从哪儿所出?”在他的经验里,这些事情往往与商会有关,他对这事感觉特别灵敏。冯贵堂说:“如今一般则例,都是随粮附征。老前辈!你看怎么样?”王老讲一听,说:“一团人的枪弹饷项,筹划起来,就所费不赀了。依我看,咱还是去请军队到咱县来驻防。”王老讲是县城里有名的大地主,对于随粮附加,他并不表示同意。冯贵堂说:“那倒容易,国民党十四旅旅长就是我的老朋友,一封信就调了兵马来。其实,那还不是一样吃粮食?粮食还不是从咱地里长出来?还不是就地筹饷?”王老讲说:“那,一仓粟米挡住他了。”冯贵堂说:“他吃你的老仓米?他才不吃呢。到了有事的时候,他还不真卖力气。如今带兵的人们都讲保存实力,保存自己地盘,谁肯为地方利益牺牲自己力量?我看还是咱自己成立起一个团的兵力,张队长当团长,我帮着。”谈到这里,张福奎一下子跳起来说:“是嘛!我要是指挥起民团来,说早晨出动,早晨出动,说晚上出动,晚上出动。请了兵来,他要就地筹饷,还要好吃好喝,一旦有事,请他们卖力气了,还像求爷爷告奶奶一样。要是请下神来送不上去,成年累月在县境住着,还不像咱自己成立民团一样?”张福奎一句话说开了,胡老云和王老讲一齐舒过脸去问王楷第:“听县长的意见!”
王楷第把视线从后园里收回来,暗暗点头,似胸有成竹地说:“我外来人做地方官,还是听你们地方上的。你们认为请兵有利,咱就请兵。保定驻的有十四旅,安国县驻的有骑兵十七旅,都是老朋友负责,去封公函,就请到了。你们认为办民团有利,咱就办民团。至于饷项弹械,我呈请省政府,随粮附加民团捐就可以了。”
话说到这里,算是告一段落,胡老云和王老讲不再说什么。冯贵堂也不再说什么。王楷第看了看手表,对张福奎说:“今后要特别注意地方治安,有一股谣传,说冀东专员要独立!”大家一听,一齐舒过脸来,听县长说话,可是他不再说下去。胡老云说: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专员而已,也闹独立?”王县长说:“他和日本人勾上了。这年头,吃日本人的饭倒容易。不过,目前条件尚不成熟,看将来怎么样吧!”说着,各自戴起帽子,提上手杖走出来。张福奎出了县衙骑马往家走,走到石牌楼底下,碰上国民党部的刘书记长,他机灵地从马上跳下来,扯住刘书记长的手说:“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,要跟你商量!”
刘书记长是个长条个子,瘦长脸,瘦眉狭骨的。见张福奎一下子跳在他的跟前,几乎吓了一跳,机灵地躲开,两手正了一下眼镜,说:“张队长!什么事情?你说吧!”张福奎说:“保定行营叫咱成立高博蠡七县联合肃反总队,这件公事,怎么你们老是不批?锁井镇上出现了共匪朱老忠,你们可有情报?”刘书记长打了个愣怔,口吃着说:“那件公事,你们不用忙,等我们研究好了再说,经费是一件大事。情报倒是有,不在锁井镇上,那里没有什么征候。”张福奎说:“要不就先通过你们呢,不然人马伞旗地去了,什么东西也见不到。保定行营叫咱们合作!”刘书记长立刻笑嘻嘻地说:“好呗!当然要通过我们一下,办党案不比别的,这是政治问题!”张福奎说:“是呀!咱国民党掌政嘛,当然要听你们的,请多关照!”刘书记长说:“彼此!彼此!”说着,张福奎骑上马走回去。刘书记长瞄着他的马尘飘远,长出一口气,从衣袋里摸出手绢,擦去额上汗珠,愣了一会。本来他想进衙门去办事,可是他看张福奎神色不对,立刻转回身,迈开脚步走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