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清晨,天还不亮,院子里的大白鹅就嘎啦嘎啦地叫起来。冯焕堂翻身看了看窗户发了亮,从炕头上爬起来,连眵目糊也不擦,就开门走出来。仰起头看看天上,星星还亮着,墙角里树杈上还挂着暗影。走到场院里凉槽上一看,骡马还窝着脖子睡着,听得有人走近,一个个腾地从地上站起来,伸开脖子腿打舒展。冯焕堂看院里静静的,长工们还没有动静,他只好站在槐树底下抽烟,烟气刺激着他的喉咙,一股劲咳嗽起来。咳嗽声惊动了做饭的老拴,伸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说:“唉呀!天还不亮呢,他又在叫。”冯大有也醒过来,说:“一年三百六十五晌,谁又能睡一天囫囵觉呢?夜里喂一宿牲口,喂饱了牲口就有大半夜了,才倒下头睡觉,一下子天就明了。”

说着,大个头领青的也起了炕。他把腿垂在炕沿上,眯糊上眼睛,抽了一袋烟,拿起锄头在门外大石头上磨。一边磨着,一边喊打杂和帮青的人们起炕。冯焕堂见长工们都起来,饮牲口的饮牲口,担水的担水,走过去对大个头领青的说:“趁这点雨,咱要上二遍,我去市上叫人。”大个头问:“今日个叫多少张锄?”冯焕堂说:“我想叫个三十张五十张的,不然太阳一晒,地就又干了。”说着叫了老山头走出来,下了坡,转过苇塘,走进大柳树林子。天上只剩下稀稀的几颗大明星了,乌鸦在大杨树上一声声叫着。一上千里堤,看见短工市上人很多,夏天的早晨,风还凉着,短工们都蹲在庙台上、杨树底下,抽烟说话。大贵和二贵也来到市上,放下锄头,坐在庙台上。伍老拔、朱老星、庆儿、小顺儿,都上市了,看见朱大贵,都凑过来。朱全富老头说:“大贵!昨日个你爹才从府里回来,带来什么新闻儿,给咱说说。”朱老星也提着锄头走过来说:“今日个市上人多,你把国家大事给人们宣讲宣讲!”朱大贵把抗日前线的情形说了一遍,人人关心这件事情,都瞪眼睛听着。朱老星说:“你说大的!”伍老拔说:“你把南方苏区的情形给人们说说,我人老嘴笨,说不上来。”

朱大贵清了清嗓子,说:“蒋介石宁自叫日本鬼子占了东四省,也不放弃‘剿灭’红军……”停了一刻,睁起大眼睛想了想,把苏区人们反三次“围剿”的情形说了说。伍老拔站在一边,把两只手撑在腰上,咧起大嘴嘻嘻笑着,说:“看看!红军有多么威势吧!”

朱老星也说:“日本鬼子打到咱的家门上,蒋介石还镇压抗日。”

朱全富老头摇摇头说:“日本鬼子来进攻了,一家子还打架!”

人们说着笑着,冯焕堂带着护院的老山头走上千里堤。冯焕堂走到河神庙,眨巴眨巴圆眼睛,东,西看看。他见今天市上人多,不着慌,不着忙,站在杨树底下抽起烟来。冯家大院里在市上叫短工也有一套办法:先看你人,要是人强力壮,有多少尽管跟上来。再看你的锄,锄板明亮,知道你是耪地的熟手;要是锄板上长满铁锈,就说你是借了张锄来趁大价儿,要不就说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手,耪不出好地来。冯焕堂在市上走来走去,巴睃了一会子,看到朱大贵,小伙子长得黑黑的,身子骨儿很壮实,走过来问:“大贵!你跟我去?”朱大贵说:“去,也行,给多少钱?”冯焕堂说:“叫好了人,咱再议价儿。”

朱大贵说:“那就二贵也去。”冯焕堂低下头看了看,说:“小人儿家,会耪什么地?”朱全富也走过来说:“我也给你耪去。”冯焕堂斜了他一眼,冷笑说:“白了胡子了,还是摇着蒲扇坐在树阴凉里歇歇吧!还耪什么地?”

冯焕堂挑好了二十五张锄,然后和冯老洪家管事的碰头议价。锁井镇上是这个规矩,在短工市上,三大家先议着价儿雇,等他们雇够了,小人家小主儿再随价雇。三大家把工价议定了,短工们想抬个价儿也抬不上去。那年,赵老杰不等三大家先雇,哄着市价雇了三张锄,惹得冯老兰派老山头在他家门口上骂了三趟街,刘二卯出来说合着,叫他请了两席酒,才算了事。可是这早晚,只剩下两大家了,冯老锡跟冯老洪打了三年官司,拿下马来,叫不起短工了。今天人们把锄扛在肩上,等着听市价下地。冯焕堂跟冯老洪家管事的把工价议定,扬扬胳膊,说:“今天市价,八十个铜元,去的跟上,不去的拉倒!”朱大贵一听,立时沉下脸,瞪起大眼睛,从短工群里站出来说:“我就不去!”冯焕堂瞪着眼睛问:“你为什么不去?”朱大贵说:“天才下雨,也不涨个价儿?”冯焕堂笑了笑说:“嘿嘿!两毛钱,还嫌少?”朱大贵说:“一年里有多少这个日子,该涨工价的时候也不涨?”冯焕堂说:“下了没有四指雨,涨什么工价?”朱大贵把嘴一噘,说:“不涨工价,俺不下市。”二贵也跟着说:“两毛钱俺不去!”冯焕堂一听,红了脖子脸说:“你不去,有的是人,什么好锄张?没有你这块狗肉俺也得垫碗儿。”朱大贵听冯焕堂口出不逊,满脑袋冒出火星子,抡起锄杠赶上去,说:“你说谁是狗肉?”

正在这刻上,看架势要动武,从大杨树后头闪出一个人来:扫帚眉毛、三角眼睛、胖胖的小敦实个儿,戴着个窝窝头破草帽,敞衿掖怀,露出满膛的胸毛,他两腿一叉,伸开拳头擂着胸脯说:“你不去,拉你娘的倒,别在这里耍刺儿头!”又扬起下巴,对着短工们问:“谁不去?谁敢不去?”这人正是冯家大院里护院的老山头。

伍老拔看朱大贵跟冯家大院里碰了,一下子站出来,冷笑两声,说:“哼哼,我就敢。”朱老星老头,生着气把锄头在庙台上一戳,说:“我也敢,咱们都不去!看看谁跟他去?”

有的人看今天市上不平伏,见老山头气势汹汹,要出事故,扛起锄头要走。朱大贵气得脸上紫涨,横起脖子说:“叔叔大伯们!等一等!”听得说,人们又停住。

冯焕堂看人们的气势不同别日,打起笑脸往朱大贵走了两步,说:“大贵!你这是想干什么?”朱大贵一见冯焕堂,眼里冒出金星子说:“想干什么?我想停工罢市,阴天连着下雨,叫你们草苗一块长!”老山头两只手叉在腰里,横着眼睛瞅了朱大贵一眼,说:“那样一来,你他娘的算成了锁井镇上头一号的大光棍了!”冯焕堂问:“你要多少钱?”朱大贵镇起脸来说:“天才下雨,正是耪地的好时候,你花一百五也不算多!”冯焕堂伸出指头说:“一百三,行不行?”朱大贵举起右手,回过身向短工市上大喊:“叔叔大伯们!行不行?”

他不问便罢,他这么一问,人们嗡地一声,说:“不行!不给一百五,咱不去给他耪一天地。”伍老拔说:“凭值,一百八也不算多。”二贵说:“那就一百八。”人们一齐喊起来:“一百八!不给一百八,咱就罢市啦!”人们围着庙台,你一言、他一语,闹闹吵吵。老山头一时起火,拔腿向二贵赶过去。朱大贵看老山头要打二贵,抡起锄扛,瓮声瓮气地说:“干吗?想打人?”

大贵一喊,人们唿噜地同时举起锄杠。也闹不清是谁说了一声:“打他狗日的!”大家一齐拥上去,要打老山头。这时,朱二贵见老山头要打他,返身背起锄头跑下千里堤,老山头随着赶下堤来。二贵转着大柳树林子跑,老山头转着大柳树林子追。短工们见老山头要追上二贵,举起锄头呐喊着赶上去。这时,早晨的风吹着大柳树的叶子,呼呼响着,滹沱河里水流湍急。一时,风声、水声、呐喊声,响成一片,这顿架打了个翻天覆地,好不热闹。

朱老忠昨天从保定走回来,觉得身上很是乏累,翻个身在炕上躺着,听得堤上有人喊叫,侧耳细听时,有大贵二贵的声音,一下子从炕上跳起,慌忙披上衣裳走出来,站在高坡上一看,短工市上打起架来。朱老忠是个好管事的人,村里人们有个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。他快步走上千里堤,见二贵红着脸,举着锄头,变貌失色,慌慌忙忙跑过来。老山头举起锄头,在他后头追着。朱老忠一见,热血一下子冲红了脸庞,暴跳起来,两步并作一步,赶上前去,大喊一声:“老山头你想干什么?”

老山头看见朱老忠远远跑过来,一下子愣住,瞪起眼睛说:“想干什么?他搅闹市场,我要揍他!”

朱老忠攥紧拳头,横起身子赶上去,说:“你想打人?”说着,举起两只拳头,直奔老山头。

老山头见朱老忠赶上来,举起锄头去扒他,朱老忠摆了个式子,伸出右胳膊,迎住老山头的锄头,就势握住锄钩,飞起左脚啪的一声踢在老山头的手腕子上,那把锄头得尔楞地飞上半天空里。老山头失去锄头,两手卡着腰,摇了摇脑袋撞过来,他想一头碰在朱老忠的胸膛上,把朱老忠碰倒。朱老忠往旁一闪,老山头碰了个空,前失一脚,骨碌地跌在地上。朱大贵两步赶上去,要捉老山头,老山头手疾眼快,一个鲤鱼打挺,从地上站起来。他看短工们要一齐动手,更加火起来,伸过头又向朱老忠碰过去。朱老忠大喊一声:“老乡亲们!上!”

朱大贵一听,也把两只手叉在腰里,伸起头照准老山头碰过去,一头碰在老山头的头顶上。老山头也不示弱,伸起头,顶住朱大贵。两个人在千里堤上,从东头顶到西头,又从西头顶到东头,一来一往,顶过来顶过去,不相上下。朱老忠一时气愤,站在朱大贵后头喊:“大贵!你给我把他顶下去!”

冯焕堂见老山头和朱大贵顶起牛来,也气愤地走上去,站在老山头背后喊:“老山头!你给我把朱大贵顶下去!”

朱老忠见冯焕堂也要上手,大喊一声:“老乡亲们!快上!”短工们听得朱老忠一声喊,一齐举起锄头赶上去。正在不可开交,从千里堤西头走过一个人来,转着两个黑眼珠,捋着两撇小黑胡子,大喊一声:“住手!”这人正是冯贵堂。

老山头一时愣住,呼呼哧哧地喘着气,走上去说:“看下了两点雨,朱大贵要闹停工罢市,哄抬市价,给他八十,他硬要一百五!”冯贵堂弯下腰去,两手拍着膝盖,哈哈笑了,说:“我以为什么大事,一百五就一百五吧,丑不丑一伙手,亲不亲当乡人,叫谁占着便宜?”冯焕堂把手一甩,跺起脚来说:“哪里用得着花这么大价儿?”冯贵堂笑了笑,走过去对着冯焕堂说:“咱哪在乎这个,占小便宜吃大亏。去吧,天不早了,赶快下地。”他说着,斜起眼睛瞅朱老忠。

朱老忠见人们都耷拉下手来,也变个口气说:“去,老的少的,大家都去!”

一行说着,有怕事的人,就悄悄地溜走了,剩下三四十个人。伍老拔暗里笑着说:“行!要吃姜是老的辣!”朱全富也笑开了缺了牙的嘴说:“哈哈!还是老忠侄子是干家儿!”

冯焕堂和老山头,拧不过冯贵堂,耷拉下脑袋不再说什么。太阳露红了,冯家大院的长工班也走上千里堤,领青的、贴青的、打杂儿的,都来到了,带起短工下地。长短工一起几十张锄,在堤坡上走起来一大溜子,锄板在晨光中闪亮。

大个头领青的带起短工们到了地头上,打好稼垄。今天班子大,长工们领着的领着,押着的押着。长短工四五十张锄,站开一大排。冯焕堂常跟长工们说:“平常日子,多耪点少耪点没有关系。短工们多的时候,一个人多耪一分地,就是几亩。这做长工,会做不会做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。”今天,正该长工们卖力气了,又赶上闹停工罢市,大个头领青的直上愁。他伸开膀子在前头耪着,朱大贵在后头嘟嘟囔囔,说:“这还骗得了谁?你觉着刀子把在你手里攥着,还不知道一分钱一分活?给一个钱,做一个钱的活,给两个钱,做两个钱的活,看谁占着便宜!”朱老星和伍老拔低下头耪地,说:“大侄子说的一点不假。”

冯焕堂站在千里堤上,看着长短工下了地,才无精打采地一步一步走回去,坐在账房里生了一会子闷气。见今天市上不平静,他还是不放心,在槐树底下扛起小锄,戴上破草帽子,蹓蹓跶跶走到地里。他走到这边锄两下子,走到那边锄两下子。趁着天还凉快,一步不放松,老是撮着短工们的尾巴尖儿,嘴里不住地说着,什么锄得深了,锄得浅了,锄得稀了,锄得密了……絮絮烦烦说个不停。可是,他有千言万语,短工们有一定之规,总是松松弛弛,鼓不起劲来。朱大贵歪起头瞰着冯焕堂,心里说:“这年头儿,就得吃这碗腌心饭!”

做饭的老拴,送了早晨饭来,给冯焕堂带来白馒头咸鸭蛋,他背过身子吃了,又喝了一碗稀饭汤。等人们吃完饭,正抽着地头烟的时候,他慢搭搭走过来,笑迷虎儿似的说:“今儿天道热,老拴!晌午饭多搁绿豆,大伙儿把绿豆汤一喝,要多凉快有多凉快!”他把话说得甜甜儿的,挤巴着两只圆眼睛,显得那样精神。朱大贵偷偷地说:“怪不得过财主,就靠会灌米汤!”

可是,不论冯焕堂怎么说,今天的短工班子还是催不上劲。他转了个过儿,走到大个头领青跟前,咧起嘴把头一摆,说:“伙计,干!拉垮他!”

大个头领青的是这一带耪地的名手,一年里才能挣上冯家几十块洋钱。他把唾沫吐在手上,绷起嘴斜起眼睛瞄了瞄朱大贵,放低了声音说:“当家的豁得出来,我怕什么?手艺和力气就带在咱这两只胳膊上。”冯焕堂转了一下锥子眼,咬着牙应了一声,说:“唔!就是!”说完,转了个弯,背起锄头回家了。

大个头领青站直腰瞰了一下短工班,弯下腰去耪着,就再也不直起腰来。看起来他是不慢不快,两只手一下一下耪着,其实他的两只腿早就迈快了。一个眼不眨,像快马出群,耪到前头。朱大贵直起腰一看大个头耪远了,拾起块土坷垃投了伍老拔一下,直着眼睛说:“叔!你看,他要拉垮咱!”伍老拔直起腰来看了看,不慌不忙,点着烟袋叼在嘴上,说:“唔!可就是,他要在圣人门前卖字画。咱的两只手是活的,他耪得快,不如咱耪得快,当下三锄我下两锄,当下两锄我下一锄。你耪得慢,不如我耪得慢,一步五十锄也能行。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儿,怕他那个!”伍老拔说着,看了看朱老星和朱二贵,还是慢慢地落在后头,尖声辣气地喊了一声:“伙计们!看呀,兔子屁股上插上鸡翎了。”

他这么一喊,短工班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,一齐喊着:“嘿!追他!”喊着,一齐伸开膀子,疾速地耪上去。朱大贵瞄着人们追上去了,也伸直腰连擂几锄,耪到地头上。回头一看,短工班子稀里哗啦地放了羊了。

几年以前,朱大贵是军队上的机枪射手,后来是反割头税的战将。这早晚,是庄稼活上的好把式。年岁大了,长成了身腰。他长得宽肩膀、大身量、活眉大眼儿,是个腿脚沉重的小伙子。说起话来,瓮声瓮气,嘴头上挺稳重,心里可是爱走事儿。他耪到地头上,看看稼垄还没耪完,太阳早已正南了,火辣辣地晒着,晒得谷叶子都拧了绳儿。天道热得厉害,汗水把人们的粗布裤子都湿透了,用手一拧,哗哗地往下流水。

大个头领青的,看短工班子垮了,午前再也耪不完,骄傲地站在地头上说:“快点吧,伙计们!你们不是裹着脚的大闺女,一步挪不了四指,你们眼前也没有一条河呀!”

伍老拔被太阳晒得脊梁上像冒出黑油儿,急忙耪到地头上,抬起头看了看,嘻嘻哈哈笑着说:“掌班的!这话是你说,你们扛长工的,今年扛好了,挣个来年。俺打短工的,今天东家,明天西家,此处不养爷,还有养爷处,横竖一天的买卖。吃不了你们这碗饭,俺不吃了,何必这么短见?”领青的格立起眼睛,看了看太阳,说:“伍老拔别哭坟头了!午前耪不完,那条稼垄咱不耪了,也得叫你们吃上这顿饭,乡亲当块儿能那么着?”伍老拔说:“我说也是,咱都是受苦人嘛!”其实,大个头看他自己不是朱大贵和伍老拔的对手,他不敢再干下去,只得下了降书。

短工班听说不再耪那条稼垄,都伸开腰,手疾眼快,呋哧呋哧地耪上来,一个个满头大汗。和尚憋了一口气,闷着大脑袋耪到地头上,每个毛孔里都噙着个汗珠儿,觉得浑身冒火。他说:“咳呀!好热的天,好难吃的一碗饭呀!”说着,朝大贵连连挤眼扭鼻子。

大中,长着两条长腿,外号叫“大沙杆”。见和尚耪到地头上,也把锄放稀,连擂了几锄跟上来,猫下腰看瓦罐里还有水,二话不说,端起来就往头上浇,哗啦啦从头上淋到脚上。看了看身上垂下褐色的肉皮,像晒皱了的黄瓜,说:“老天爷!要煎鱼呀!”他觉得头上昏昏沉沉,直想倒下去。

小牛,年轻力壮的小个子,外号叫“黑的粹”,也擂着锄头赶上来,说:“蒸饽饽吧!甭上笼扇了!”

看人们都锄到地头上,和尚说:“咳呀!快热死人了,大贵哥,算了,咱改改行吧,打洋鬼子发洋财的时候,咱还受这个罪!”

“黑的粹”说:“对!咱也到关东去参加义勇军,打日本去。这个年头,有钱的王八大三辈,老天爷还不睁开眼。”他两腿一伸,躺在地上,一个鲤鱼打挺儿又站起来,摸着脊梁说:“我娘,曝下一层皮!”

大个头领青的看人们直想“乍刺”,咧起嘴来说:“阎王爷才走了,小鬼就要造反。打日本去,你们哪个敢?”

和尚看了他一眼说:“你想干什么?我看你屎克螂飞到烟袋锅上,要拱老爷的火儿。”

“黑的粹”说:“不,他是屎克螂飞到车道沟里,充硬骨头。”

“大沙杆”说:“不,他是屎克螂飞到面簸箩里,想充小白人儿!”

短工班里你一言我一语,呱呱大笑,笑得大个头满脸火,吧嗒吧嗒嘴头,觉得不是滋味,低下头不再说什么。

朱大贵看今天人们情绪好,就说:“咱拉起竿儿抗日去吧!谁敢?”和尚把胳膊一伸,说:“我就敢。”“大沙杆”说:“只要你前头走,咱后头跟着。”

大个头领青的等齐稼垄,伸开脚丫擦着锄板,说了声:“家去,塞小米饭去!”扛起锄头往家走,短工班在后头跟着。朱大贵把锄头一举,喊了一声:“嗬!打日本去了,敢入伙的跟上来!”说着,迈开大步往村里跑。和尚、“黑的粹”、“大沙杆”、二贵、伍顺……一齐举起锄头,喊着叫着,滚着尘头跑回村里去了。

跑到冯家大院,朱大贵把锄杠戳在大槐树上,从井里提出两筲新凉水,叫人们舀水洗了脸,淋了脊梁,蹲在大槐树底下抽了一会子烟,长工们才赶回来。太阳晒着场院,炽躁得人难受,一只“伏凉儿”,在大槐树上,“伏凉伏凉”地叫着。做饭的老拴,把槐树花扫干净,摆上条案,抬出饭床子。饭床上有小米水饭、棒子面窝窝、北瓜菜汤和老腌咸菜,还有一大盆绿豆汤。

朱大贵看抬出饭来,喊了一声说:“来!下手!”短工们一齐抄起碗筷,叮当乱响,动手吃饭。

冯焕堂端着一碗绿豆汤,慢搭搭地从里院走出来,笑眯眯地说:“咱这当家的和受苦的是一理,受苦的人们辛苦了,饭食就得吃好点儿。也别说是受苦人养活当家的,还是当家的养活受苦人……”他说完这句话,还咂着嘴,瞅了瞅大贵,又得意地走进二门,家去了。朱大贵开始还摸不清楚,冯焕堂为什么不着头不着脚的唚出这么几句话,抬头想了半天,才记起有那么一天:他正跟和尚、老拴,在大柳树林子里谈着这个问题,冯焕堂猛古丁从大树后头走出来……听今天的话头,是被他偷听了,故意描出来敲打人。

短工老头,喝着绿豆汤说:“当家的今日个说给就给了绿豆汤喝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”老拴笑咧咧地说:“太阳从来是打东边出来的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先煮上绿豆,把汤舀出来,再把豆子煮在饭里,有了绿豆饭,也有了绿豆汤,不费当家的半升绿豆,这是精灵鬼的巧打算。”说着,伸起两只手,合上了眼打个呵欠。说:“呵呀!春乏、秋困、夏打盹,睡不醒的冬三月!”

冯家大院,是明朝发家的财主,有了名的祖辈传流的“一天三只鸡(饥)”。多少年来,四面八方的长短工们都知道,他家总会想出各种办法,不叫短工们吃饱。有时短工们还没有吃个半饱,从饭锅里捞出个老鼠来,人们只好空着肚子留恋不舍地丢下碗筷。有一年夏天,短工们黑灯瞎火地才从谷场上走回来,端起饭碗吃菜粥,越吃越香,像搁上猪油一样,点灯一看,盆里浮着一条大蛇。冯大奶奶也告诉过老拴:“晚上饭,把粥熬稀点儿。叫人们趁热喝,喝不完,明日个咱好喂猪。”老拴不听她的话,她就和老拴闹了别扭。成天价站在厨房里盯着,看剩的饭多少,烧柴省费,总能挑出点毛病来挂在嘴头上,好像念丧经,数落得老拴心上发烦。老拴也爱出她的洋相:噘起嘴,鼓起肚子,瞪出大眼珠子,哈地哈地学她走路,活像一只疥蛤蟆,逗得人们呱呱大笑。老拴今年二十一岁了,父亲是冯家大院的老佃户,孩子多,把头大的扔出来,挣个吃穿。他人穷惯了,只要有两碗饭吃,成天价高兴得合不上嘴。他喜欢下雨天,不干活,歇歇身子。他常说:“阴了别晴,黑了别明,大小有点病儿,可别丧了命儿。”每逢阴天下雨,他就睡上一大觉,睡得熟熟的。碰到过秋过麦当家的叫长工们吃顿饺子,他一直吃得撑圆肚皮。他还喜欢过年,他说:“一年三百六十五晌,就是过年最热闹。”过年可以不干活,可以睡觉,可以吃饺子,可以押“宝”,拱“牛子牌”。每年不到十一月,就唱起年画儿,两脚蹬着“脚踏箩”,唱:“胖小子刁,胖小子刁,爬到树上掏野雀。掏了小的他不要,掏了大的,得尔楞楞地又飞了。”唱着,又想起贴门神、燎星星草儿、放炮竹、拜年、看年戏、过灯节儿……一大溜子高兴的事情就都来了。过完年,破五儿一上工,他就又说:“再过十一个月零二十五天,就又要过年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