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大奶奶得到珍儿,吞噬了李德才的庄户,算是得到胜利了,起心眼里高兴。第二天,吃过早饭,站在高台阶上,看了看天上,晴得蓝蓝的,没有一丝云影,心里说:“今天又是个热天道!”打发珍儿搬了藤椅,到场院里槐树底下乘凉去。这棵槐树,长得直溜溜的,绿叶子密密层层,向下垂着,像是一个大伞盖。下起雨来,只听得雨点子打得叶子噼啪乱响。日头晒时一缕缕细碎的阳光筛在地上。
冯老兰也走过来,坐在躺椅上,摇着芭蕉扇说闲话。得意地看着经营了几代的场院,又宽广,又平整,四围长了很多树,遮得半个院子阴阴的。马棚、猪圈、水井,什么都有了,称得起是一个老财主家的宅院。冯大奶奶叫珍儿快拿壶来烧水喝茶。冯老兰歪起脸,盯着珍儿,又回过头对冯大奶奶说:“怪不得你想上她,人儿长得怪标致!”冯大奶奶翻了冯老兰一眼,镇起脸来,说:“有鼻子有眼儿罢了,算了什么好人儿?”李德才正在账房里算账,听得冯老兰夸奖珍儿,也走出来赔笑说:“敢情是,有她娘的时候,就拿她当成一颗明珠,如今她娘死了,跟着大奶奶……”冯大奶奶不等李德才说完,就说:“反正比跟着大贵他娘好,那是一些个什么人们?吃草刨粪的!”李德才又对珍儿说:“你看!这院里吃的是什么,穿的是什么?”
昨天晚上,珍儿到了冯家。今天早晨冯大奶奶找出几件孩子们穿旧的衣裳,把珍儿装扮起来。黑裤、花褂、粉红鞋子。冯大奶奶瞅着珍儿不住地笑,说:“这么一穿戴,就长三分人才了。”冯老兰又弯下腰,对着珍儿巴睃了一会子,拿蒲扇拍着珍儿头顶说:“好闺女!好好侍候人,将来我给你寻个好女婿!”说着瞟了大奶奶一眼,又呱呱大笑。冯老兰一说,珍儿脸上腾地红起来,心上不由得寒栗。
正说着话,一辆小轿车轰进大院,后头又跟着轰进几辆大车,车上载着木器铁货哐啷响着。冯大奶奶以为是来了亲戚,走过去一看,冯贵堂从小轿车上跳下来:穿着雪白的裤子,把白绸子衬衫抽在裤腰里,头发上抹着油,明光光的。他说:“要不,昨日个晚上就赶到家了,大车切了轴,一直耽误了半天。”冯大奶奶忙走到二门上,喊出人来搬东西。听得一声喊叫,月堂家里的,贵堂家里的,焕堂家里的,妯娌们一齐走出来,搬行李的搬行李,搬箱子的搬箱子。冯贵堂把给老人们买回来的细巧点心、海参、鱿鱼,摆在躺椅上。孩子们都围上来,贵堂家的大雁二雁,月堂家的桂兰,焕堂家的春红,四个女孩儿围在一旁看着。冯贵堂把一些洋纱洋布,扎花的绒线什么的分给孩子们。把点心匣子打开,让老爹老娘就着茶水吃。冯大奶奶把糖果分给孩子们,说:“东西都分给你们了,这不是女孩儿们呆着的地方,快家去吧!”女孩子们抱上那些海味、吃食、布匹,又说又笑跑进二门去了。
冯贵堂和冯老兰父子两个,坐在大槐树底下说闲话。冯贵堂把十四旅攻破第二师范的新闻说了说,最后瞪起眼睛,故作张致说:“第二师范闹了一场惨案……”
冯老兰说:“我也听到说了,土匪坯子,年轻轻的就动刀动枪的!”
冯贵堂说:“听说他们要冲出来,跑到太行山上去。”
冯老兰把脖子一拧,说:“那可不行,一入山林就成了胡子。”冯老兰说着,又摇摇头,心气不平起来,不知不觉出了一口长气。虽然保定的军警镇压了抗日学潮,可是在他的心上还是结成一块病。又断断续续说:“听说共产党闹暴动厉害着呢,又是开仓济贫,又是打土豪分田地。”
冯贵堂把头发一卜楞,说:“成不了什么气候!我想再买下几杆枪,看家护院。把四乡的民团也成立起来。”
冯老兰叹了一声,说:“凡事要先发制人,我看这年头也不平伏。”
父子两个,一答一理儿说着,村头上一阵呜哩哇啦地大叫驴叫,不一会冯大有赶车回来。冯贵堂眼角上带着笑纹,从躺椅上坐起来看他的大车。这三挂大车都是在他当家主计以后,经自己的手拴起来的。
头车把式冯大有,使六套死头大车。黑乌头白玉顶大阉马驾辕,脑门上有烧饼大的一片白毛,离远一看,像黑天里出了月亮。黑乌头大叫驴勾里,大车一进村,就尥着蹶子叫起来,显得多么火爆。黑乌头大骡子拉梢,黑乌头大骒马勾外,黑乌头大骡驹子拉短套。新车,皮绳套。有的是黑豆红高粱,喂得骡马胖得滚瓜儿圆。二车是活头大车,四大套:青马驾辕,三个大青骡子拉梢,都是墨里寻针。三车是野鸡红,四蹄蹬雪。这三挂大车,方圆百里出了名,冯贵堂为了接闺女送媳妇,又置下一挂红酡呢小轿车。
冯大有年幼的时候赶过脚车,学了一身好手艺:会耕地,会使牲口,会治牲口病。骡马有个大灾小病,使个偏方不求人。今天他赶着车一进梢门,先打两个响鞭儿,走进梢门洞,又连打三鞭,抽得山响,然后站车;见冯老兰和冯贵堂在大槐树底下看着,想卖两手儿叫当家的看看,甩开红缨鞭子,号令着:“向前三步走!”大辕马擎起脖颈,支绷起耳朵,睁得大眼睛雪亮,向前走了三步。他又喊:“向后退三步!”大辕马又鞧着屁股,向后退了三步。长工们见冯大有赶车回来,连忙走上去,卸下牲口,打滚饮水。
冯贵堂哈哈笑着说:“好把式!好把式!”回头对冯老兰说:“爹!你看,这有多好,比养个小牛子小驴儿的强多了。”
冯老兰摸了摸他的花白胡子,摇着满脑袋白头发说:“唉!好是好,这是一大洼洋钱呀!”
冯大有听了冯贵堂两句宽心话,拉开话匣子说:“这不是跟你老人家吹!这喂牲口是有名讲的,常言说,‘马不得夜草不肥’,干这一行,就得付这份辛苦。卸下车来,先叫牲口打个滚,才能饮水。饮了水再打滚,牲口好闹肚子疼。饮水的时候,不能一气喝饱。冷水,一口喝岔了气,就是一场病,牲口、人是一理。饮水回来,先喂花草,再喂拌草。喂了拌草,再喂苜蓿。拌草前后不能饮水,饮了水,牲口好闹病。这筛草,也有名讲:草要晒得干,筛得净,不能夹带一点尘土。牲口吃土多了,就要上火,上了火就要长鼻子……行行出状元,这扛长工,也得有门道。”冯老兰听着听着,噗地笑了,说:“嗬!他娘的!大有今日个跟我念起牛马经来了。”冯贵堂背插着一只手捋着黑胡子,说:“好!倒是经验之谈!”
冯大有满嘴里喷着白沫说:“牛屁股不是吹的,泰山不是垒的!你看这棚子里,哪个牲口不是马壮膘肥?黑的是墨锭儿黑;白的,是雪花儿白;青的,黢青;红的,火炭般红。说句笑话,这是跟师傅学的,可不是跟师妹学的。要是调不好水草,把黑的喂成灰的,白的喂成紫的,那就败坏手艺了。这轰大车,和摆弄个小牛儿小驴子的可不一样!”他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说着,拍拍辕马鼓溜溜的屁股,龇出白牙才笑呢。他已经扛了二十年长工,身上带着全般武艺,可是繁重的劳动夺去他的青春,一历历地身子骨儿越老越瘦。流水年月,在他脸上刻下又深又密的皱纹,脸上耷拉下褐色的肉皮。他还爱喝二两烧酒,吃两套烧饼果子,一年到头,剩不下一个大钱。二十年里挣下来个白头发老娘,成天价哼哼,拄着拐棍从这家走到那家,到处赶饭吃。他在艰难的岁月里,只有在劳动里找寻生趣,和骡马一块睡,一块吃,一块做活,交下了朋友,有了感情。一天不见他的骡马,就结记得心慌。他心上的骡马一旦得了灾闹个病,就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,一直把牲口治好为止。人们都说他着了牲口迷,可是他天上顶着人家的,地下蹬着人家的,自己也想不清为什么非尽这份孝道。说来说去,是受不住沉重的劳动,只有找个事由儿开开心。一听得人说他喂得牲口好看、水灵、胖,他就龇出白牙,嘿嘿地笑个不停。他在冯家大院里扛了十几年长工,是作了红活的。冯贵堂不只为了他带着一身好武艺,主要是看他脾气随和,好使唤。冯大有下洼耕地的时候,冯贵堂常常亲自送一块白面烙饼裹鸡蛋去。走到地头上,不言声儿递给他。他影在牲口后头,背着人儿吃下去。然后,拍打拍打手儿,两眼笑眯眯地高兴起来。冯贵堂手儿一指点,说铲哪家桑棵就铲哪家桑棵,绝不可惜打破几个犁铧。那个世道,谁敢吱声?冯贵堂看牲口归了凉槽,亲手斟上一碗茶说:“大有!先来喝碗吧!”冯大有听得叫,笑嘻嘻地走过来,不用礼让,端起那碗茶水,坐在当家的躺椅上,瞅了瞅冯老兰,问:“老当家的!你看咱这几挂车,拴得齐整不齐整?”冯老兰摇摇头说:“我还是不悦服这新派,总不如牛拉车稳当。再说这个年头,兵荒马乱,拴这么好的车马,有多么招摇?要是遇上个失错,就糟蹋一大堆洋钱哪!”冯大有一听,仰起头来,张开胳膊哈哈大笑,说:“老当家的还是守旧思想,过起这么大的日子,也该火爆火爆了。”冯老兰脸上也不笑一笑,说:“我一辈子也火爆不上来。我不知道这大骡子大马使起来醒脾?可是,过日子一步迈大了,一招摇就要出闪失。这年头!哪里平妥?不是明抢就是暗夺,要是碰上了,你有什么法子?”冯大有撇了撇嘴,说:“有多少那个年头?锁井镇上,除了老天爷,谁敢惹你老人家!”冯老兰紧接着说:“你可不能那么说,皇上家银子还碰上绿林英雄呢!强中更有强中手,谁要是不认这个头,他就要栽大斤斗。”
冯贵堂看着长工们从大车上把水车铁货卸下来,放在场院里。他想了多少年的水车到了家了,胖胖的脸上由不得闪闪发光,撅起小胡子笑模悠悠的。他走出梢门口,向东看了看,又向西看了看,看见老驴头背着粪筐走过来,打个招呼,说:“忙来,我叫你看个稀罕儿。”老驴头可没经着过冯贵堂跟他说过话,龇开大黄牙,嘿嘿着嘴唇说:“有什么稀罕儿叫我看?”说着闯过冯家梢门口走开了。冯贵堂见老驴头不进来,在大街上叫了一些小孩子和老太太们,来看他的水车。那时在这一带乡村人还没见过水车,跑进来一大群人挤着看。冯贵堂伸开胳膊挡住人们,说:“慢着点!咱们村眼不小,怎么这么没见过什么?”
冯贵堂指手画脚,讲说水车的好处,说明一天能浇多少地,水浇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,比手拧辘轳好多了。正在说得天花乱坠,冯老兰气不忿,咚咚地走过来,说:“有水车的人家活着,人家没水车的还能饿死吗?老人们都讲靠天吃饭。巧夺天工,总不是发家的正道。”
冯贵堂听着不顺耳,睖着眼睛看着,不再说什么。他只好走开,又到凉槽上去看他的骡马。心里说:“偷坟劫墓也找不出这些个俗套子,这道理早老得掉了牙了!”父子两个,为了在过日子上意见不一致,常引起感情不和。他觉得老人们活在世界上,除了穿衣吃饭,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了。正在这刻上,冯贵堂的兄弟冯焕堂背着半截小锄走回来,蹲在槐树根上打火抽烟。这人穿着紫花小褂,穿着一双开了花的破鞋。他这人斗大的字不认识二升,光学会勤俭治家,过好庄稼日子。他和大哥二哥不一样: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一个棉袍子穿十年,拿麻绳头子当褡包。冬天不烧炕,夏天就是那顶破草帽子。他有个外号,叫“守财奴”。专爱和长工们在一块,摸他们的心思,看他们吃哪一套。见人先来个笑迷虎儿,睁得两个圆眼睛像猫头鹰,滴溜溜乱转,看起来很有几分精神劲儿。说起话来软言细语,在短工市上叫人的时候,叫你少挣个钱儿也愿跟了他去。冯老兰一看见这样的人就高兴。冯贵堂见三兄弟回来,走过去说:“别看天下了几点雨,早起来没有救星,快叫锄上二遍。一下里上二遍,一下里挂水车。人家说是靠天吃饭,咱说是粪大水勤不用问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