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应付这个艰难的局面,第二天上午,他们不去打短工,也不下地,在朱老明的小屋子里,召开了党支部会议。真的,农村形势,在大革命的年代里,在反割头税的年代里,都没有这样紧张过;日本鬼子来了,阶级敌人还不叫松一口气。朱老明直觉作难。他叫大贵在老坟前后巡风瞭哨,和严志和、朱老星、伍老拔,坐在屋里的小炕上开会。朱老明盘腿坐在炕沿上,伸长脖子抽着烟,慢搭搭地说:“自从反了割头税,咱村建立下支部,村里工作一历历上升了。如今连续出了几桩事情,我们都牙对牙眼对眼地做了斗争,没个结局,大家同志商量商量,看是怎么办吧!”他合紧眼睛,一字字讲着,分析了乡村形势,但一讲到对策,他又停下来,说:“忠兄弟不在家,我觉得肩膀上太沉重,要是他在家,哪里用着我发这个愁!”说着,扬起头,听着坟前一起一落的蛙鸣。

严志和为了江涛的事情急病了,听说今天开会,拄着棍子走了来,躺在朱老明的炕头里,趴着小枕头抽烟。他脖子瘦细了,眼窝也塌进去,看朱老明实在作难,抬起头一字字地说:“真是形势逼人呀!”他谈到这里,就不再说下去。运涛入了狱,江涛又入了狱,他心上说不出的难受。如今形势紧张,还不知落成什么样子。窗外有大杨树遮着,小屋子里光线很是阴暗。他们木木地呆着,小屋子里气氛沉闷下来。人逢喜事精神爽,心中有事瞌睡多,不多一会工夫,不约而同地眯糊起来。朱老明听人们半天不说话,他静不下去,才唔哝说:“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,不论多么大的泥水,反正不能窝住车,大家一齐使把子劲吧!”

伍老拔说:“如今阶级斗争就像烧开锅了,大火烧着,锅里的水煮得咕嘟咕嘟地响。”

几十年来,他们经过几次重大斗争,都有些经验了,绝不能轻举妄动,冒冒失失,使工作再受到损失。商量来商量去,左思右想,一个个愁眉苦脸。朱老明抬起头,看着天上不吭声。正在这时,朱大贵在门外粗声闷气喊了一声:“我爹回来了!”严志和听得说,翻身坐起来,扒着小窗户往外看。朱老星也爬过去,跟严志和挤着往外瞅。伍老拔以为出了什么事情,卜楞地从炕上站起来,跑过去趴在朱老星和严志和身上,三个人挤着往外看,三个脑袋一齐钻。伍老拔瞄见朱老忠一点影子,从高粱帐子里走出来,更加着了急,抬起脚喀嚓的一声,踹断了窗棂,在朱老星身上一挺,三个人同时蹿出窗户,脑瓜朝下,爬滚在地上,由不得哈哈大笑。朱老忠走到跟前,闪披着褂子,迈着矫健的脚步,古铜色的脸和古铜色的胸膛上放着黝黑的光亮,扎煞着满腮长胡子。一见三个人的样子,弯下腰两手拍着膝盖大笑:“你们这是玩什么把戏?”

这时三个人才从地上爬起来,伍老拔说:“我们想你想的。你再不回来,我们就要憋出尾巴来了。”说着,拽起朱老忠的胳膊,大家围随着走进小屋。

朱老明一听,哈哈大笑了,说:“你看,说着关公关公就到了!”

严志和拍着朱老忠肩膀说:“大哥,你可回来了,你不在家,我们肚里就没了主心骨儿。”

朱老星说:“大哥不在家,有谁来择这一团乱线头子?”

伍老拔说:“好像一团乱绳子缠住我们的脚,想前进一步也不行了!”

大家又说又笑,一时高兴。朱老忠回来,好像给严冬带来了春天,好像旱天逢甘雨,小屋子里立时豁亮起来。朱老忠这次回来,显得身子骨结实,手脚硬朗,天气正热,走了两天的路程,身上像腾着一团火。他拿起朱老明吃饭的大黑碗,弯腰从半截破水缸里舀起一碗凉水,仰起头咕嗒咕嗒地一下子喝下去,哈哈大笑说:“好!先浇浇心火!”说着,一屁股坐在炕沿上,拽过朱老明的旱烟袋,搁在嘴里吸着,说:“来吧!有什么发愁的?兵来了将挡,水来了土屯,出水才看两腿泥哩!”

朱老明说:“大兄弟嘴上总是说着这么一句话,没有你这金刚钻,谁敢揽这个大瓷缸?”

朱老忠说:“日本鬼子来了,冯老兰家大业大,他才发愁呢。咱们一身轻巧,把两个脚跟一提算是搬了家了,发的什么愁?”

朱老明说:“看你出去几天,像是隔了几年。”伍老拔也说:“出去这么几天,不知道人们多么想你,想得连鼻子眼儿都合不上。”朱老星也眯眯笑着说:“左盼右盼,总算把你盼了回来!”朱老忠出去的时间并不长,可是人们总是有久别重逢的心情。朱老明把春兰和严萍在千里堤上放牛割草、李德才拉坏了春兰家牛鼻子、老驴头在冯家大院门口骂了街的事情说了说。朱老忠仰起头哈哈大笑,说:“好!好!骂得好!骂得痛快!”朱老明又把珍儿到了大贵家里的事情说了说,说到冯老兰逼着李德才要人,李德才在大贵门口骂街,大贵把李德才扔到大水坑里,朱老忠说了一声“好!”老半天也不说话了。听到李德才开始到朱家门上来寻死觅活,他想:斗争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……

朱老忠合紧嘴摇摇头,半天不吭声,他明白,斗争形势到了火候上。心里热血滚上滚下,像一团怒火烧着。他跺跶着脚,转着眼珠想了半天,才破开响亮的嗓音说:“乡村形势和全国一样,斗争更加尖锐了,反动派调动了大兵,对苏区进行第四次‘围剿’。蒋介石讨好日本帝国主义,一面进攻苏区,一面‘镇压’抗日。十四旅包围了第二师范,闹了‘七·六’惨案。十几个同志当场被杀,三十多个同志被捕了。江涛他们都陷在监狱里。”讲着,他有些气愤,鼓动得胸脯一起一伏。

朱老忠一说,朱老明、严志和、伍老拔、朱老星,一齐低下头去,沉默了老半天。他们不约而同地为死去的同志们志哀,为被捕的同志们祝祷,盼他们在黑暗的监狱里身子骨儿结实,顶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。这时,窗外远远传来树林里一片蝉声,聒噪得难耐。当朱老忠谈到他用洋车拉着张嘉庆脱险的时候,伍老拔一下子从炕上站起来,把大拇指头一伸,说:“好样的!有勇有智,你算是鸡群里的凤凰!”

朱老忠也拍拍胸膛说:“到了困难的时候嘛。在这刻上,不智也得智,不勇也得勇了,能在阶级敌人面前出丑?不过,说来说去我们都上了几岁年纪,老了!”

朱老星喷红了脸说:“别说老了,咱一辈子都是斗争过来,黄忠人老刀不老!”说着,满屋子人们都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一阵子。

说着笑着,抽了一会子烟。朱老明不说不笑,缩着脖颈呆了老半天,才说:“咳!天大的灾难,这就要来了!”

这时,朱大贵从墙角里走出来,问:“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,这个灾难还小吗?”

朱老明说:“自从反了割头税,咱这里安上交通站,每天人来人往,要是有人被捕,屈打成招,人多嘴杂,一下子扯了瓜蔓儿可怎么办?形势又有变化,大家讨论讨论吧!”

朱老忠说:“李德才拉坏了春兰家牛鼻子,是咱满有理的事,咱可以发动群众舆论。李德才要出卖亲生女儿,咱向前搭救,正义也在咱这一边。李德才上吊不成,也被乡亲们笑掉了大牙!”

伍老拔说:“大贵把李德才扔到大水潭里,他要告咱一状,咱可受不了。”

朱老明说:“李德才拉坏了咱的牛鼻子固然不对,可是春兰和严萍到底在千里堤上放了牛割了草,他要是讹诈咱一下,也是一个问题。李德才要卖他的亲生女儿是不对,可是按现社会说,那是他的闺女,他有这个权利。他要告咱拐带人口,咱可也受不了。”

支部会就在这个话题上争论起来,你说一个道理,我说一个道理,争论不休。朱老忠站起来叉开两腿,瞪着晶亮的眼珠子,说:“依我看百不怎么的!”

朱老明问:“你看怎么样?”

朱老忠扬起两只胳膊说:“单等贾老师一来,咱把镰刀斧头一举,就抗日到底了!”

严志和听着,把手一拍,说:“好!日本鬼子来了,反了吧!”

伍老拔也觉精神百倍,说:“反了好!这个日,他不抗咱也得抗。”他觉得这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。

朱老星在一旁听着,老半天没有说什么。农民暴动,在乡村里传说了多少年:太平天国、捻军起义,没有成功。闯王起义,打到北京,坐了十八天皇帝,就失败了。如今日本鬼子快来了,形势有变化,他不知怎么才好。就一直伸着头瓷着眼不说话。

朱老忠一接触到这么复杂的问题,也感到心里烦躁。一想到冯老兰,他肚子里有一股愤气滚上滚下,觉得头脑不清,拿了朱老明的烟袋走出来。刚刚转过小屋,有一阵清风从柏树林里刮过来,他敞开怀襟迎着风走去,为了珍儿的问题,他感到作难。咂着嘴考虑来考虑去,感觉到还是从大处着眼,不能因小失大,为了虱子烧个袄。他在柏树坟里转了个圈,又一步一步走回来,坐在炕沿上,说:“依我看,按目前形势,咱先来个缓兵之计,把珍儿送回去……”

朱老忠还未说完,朱大贵就开了腔,他正拿着小烟袋蹲在墙角里抽烟,听到这里,腾地站起来,说:“我看咱和他顶到底,他把年轻小女向火坑里推,咱能抄着手儿不管?”说着,把大粗胳膊一伸,说:“要是把珍儿给了他,他还不干呢?”

朱大贵一说,倒把人们说愣了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谁也没个准主意。朱老忠说:“大贵!你还不知道,目前反动派要派几十万大军进攻苏区,镇压抗日。好像强盗拿着枪来抢东西,还不叫我们拿起切菜刀。这是咱满有理的事。贾老师说,咱要组织工农红军,夺取政权!建设抗日根据地,迎接红军北上抗日。比较起来,这不是鸡毛蒜皮?”他又瞪出雪亮的眼珠子,说:“年幼的人们,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,想隔山伸拳打死个牛!路得一步步走,能隔着门上炕?不管不顾,愣手愣脚,能做好了工作?”

朱老忠这么一说,朱老明伸起两只手哈哈大笑,说:“这就是了,农民一起手,红军一北上,什么问题都解决了。”

开完了党的支部会,天正晌午。朱老忠走出小屋,觉得浑身轻快,叫了大贵,父儿两个,一同走回去。离远看见他亲手栽植的柳树,郁郁葱葱,围绕着亲手垒起的小屋,腾起一片岚光。他嘻嘻笑着,走进盼望已久的家门,觉得浑身舒贴,叹了一声,说:“咳!又回到我的家!”看见金华在小院里拾掇饭桌,这女孩子身子骨结实,手脚也灵便。一堆毛绒绒的小鸡,吱吱叫着,围着她的脚下乱跑。

贵他娘见朱老忠回来,高兴地对金华说:“你公公回来了,快给你公公磕头!”

金华走前两步和老公公见了礼,朱老忠笑了说:“咱穷人家,不讲这个细礼。”

贵他娘说:“孩子!忙给你爹盛饭来,他连走了两天的路,早就累了!”

朱老忠说:“不用说是两天,自从离开家,总是饥一顿饱一顿,这心老是在半空中吊着,哪里放平?哪里有心吃饭!”说着,端起碗吃饭。贵他娘说:“你不回来我们也吃不下饭,你这一回来,我的心也算放平了。”

朱老忠说:“咳!斗争的年头,有多大的载货,家人父子们一齐伸肩吧!”说着,朱老忠从坐杌上站起来,在院子里走了几步,舒散了一下筋骨,走到南墙根底下。小黄牛正低着头吃草,看见朱老忠走过来,带动缰绳,往前奔了两步,抬起头来,挨在朱老忠身上,哞哞地叫着。当他看见有个女孩儿呆在金华身边,叫了贵他娘,走到屋里,悄悄问:“那闺女不是李德才家的?”

贵他娘一听,哗地笑了,把珍儿娘去世,珍儿认干娘的话说了。又走出来对珍儿说:“快来!给你干爹磕头。”

珍儿跑进屋里,要给朱老忠磕头。朱老忠心里有火气,可是脸上笑出来,说:“哈哈!干闺女,不用磕头了!”嘻嘻笑着,心里可是老大的不自在,把敌人的孩子引进家来,对他来说是意想不到的。又一转念,想到:珍儿和她爹不一样,没娘的孩子有这么个不成器的爹,也够可怜的!想到这里,才又走回来吃饭。

贵他娘看朱老忠不高兴,说:“你一个月不在家,添了两口人……”说着,两手搭在怀里,嘻嘻笑个不停。

朱老忠把送珍儿回去的意思说了说,珍儿在旁边伸直耳朵听着,立时走过去,跪在地上,说:“干爹!干娘!也别为我生气,珍儿命运不济,叫我去吧!亲娘死了,亲爹坏了良心,还有谁来疼我哩?”

朱老忠一听,连忙眯住眼睛,伸出手拍着珍儿肩头说:“闺女!虽然才来了几天,我并不多嫌你,只是这样的年月,日本鬼子来了,阶级敌人还不放松。就是把你干爹扔在车辙里,也挡不住冯老兰的车轱辘呵!你要是个有胆有识的,去受几年苦吧!短里五月,长里五年,我替你兴众报仇。你干爹要是给你报不了这份仇,你用手指头剜下我的眼珠子,滚在地上当泡儿踩!”

珍儿一听,眼泪刷地流下来,说:“听干爹的话,叫我去我就去。”说着,像鸡儿啄米,给朱老忠磕头。

朱老忠连忙扶起珍儿,用手摩着她的头顶说:“听干爹的话,我拿你当亲闺女看待!要留点心计,有什么风吹草动,快来报信。”

贵他娘说:“在冯家大院里,咱要伸出一只手,摸住他们心脉的跳动。”

贵他娘问朱老忠说:“要是去的话,珍儿什么时候去?”

朱老忠说:“赶早不赶迟,那人们不是吃屈让人的,爱犯疑忌,夜长梦多。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棒槌,杵在咱的眼眶子上,那时就晚了。”

贵他娘点点头说:“那,今天就去吧!”贵他娘看珍儿要走了,心上也觉怪不好意思,说:“我给你把衣裳包上,你去吧!从今以后,你没了亲娘,也离开干娘了!”珍儿一听,两只胳膊趴在炕席上,呜噜呜噜大哭起来。贵他娘又说:“你十二三岁,也不是小孩子了。要拿心计,那人家不是好门好户,人性不好……”珍儿不说什么,只是哭。贵他娘把她的衣裳包好,又说:“你就去吧,要听干爹的话,记在心里,几年以后,干爹给你报仇。他说得出来,就干得出来!”

珍儿一听,更加哭得厉害,金华也跑过来,说:“妹子!别哭了,叫干娘心里难受。”

朱老忠说:“咳!知道的,知道咱是为了工作;不知道的,还说咱拿着别人闺女往火坑里推哩。不,又有什么办法!大敌当前,咱又不能跟地主们碰。”

贵他娘包好珍儿的衣裳,卷好被褥,叫过大贵来,送珍儿过去。朱大贵在院子里蹲着生闷气,他说:“干别的事我去,干这事我不去。”贵他娘说:“我去!”二贵说:“我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