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德才送完了殡,埋完了人,冯大奶奶打发护院的老山头叫他。李德才擦去满脸灰尘,弯着腰,提着大烟袋,一步一步蹭上高台阶,走进上房,探进头去问:“大奶奶喊我来?”冯大奶奶说:“你进来!”李德才走进槅扇门,吸溜着嘴唇问:“什么事?大奶奶!”冯大奶奶说:“也没有什么大事情,你坐下,咱慢慢商量。”李德才坐在凳子上,拿起烟袋装烟,眯瞪眯瞪眼睛,捉摸不出冯大奶奶撅什么尾巴拉什么屎,悄悄地问:“大奶奶,有什么事情,你吩咐吧!”冯大奶奶看李德才蔫头耷脑的,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如今世界钱紧,利息也大了!”李德才一听,以为是借了她的钱,催他的文书借帖,他说:“可就是,那天拿了一百块钱,还没写下把握。”冯大奶奶说:“不止一百块……”李德才说:“当然我不能忘了,那天还拿过一百块。”冯大奶奶说:“这个年头要是放着庄户土地,脊梁上背着账,太不上算了。”
李德才眨巴着眼睛听了半天,也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。冯大奶奶见他老是明白不过来,心里急痒,说:“就像你吧,家里只剩下珍儿一个人,放着一大片庄户没人住,身上倒背得这么沉重。三分利,三年本利相停,还不够打利钱的哩!”李德才听到这里,他才明白过来,心上一时沉重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嘿嘿!那两间房,我早就想着哩,早就得归了你老人家。”他这么一说,冯大奶奶哗地笑了,说:“我不在乎那几间房,是替你打算,怕你背账背苦了,是搁着房子背着账,还是卖了房子把账还清,哪头炕热,你自己挑吧!”李德才低下头,捋着胡子,左思右想,实在没有别的办法。除了这座房,再也没有别的财产。他仰起头,苦苦哀求说:“你让我想想看!”冯大奶奶看他左右为难,思想上解不开扣儿,她说:“你去想想吧!看怎么办才上算,是背着账,还是闲着庄户?”
李德才弯着腰,把手背在脊梁上,停了一刻,无可奈何地走出来。走到账房里,他想坐在屋里闷着头歇一会。看着他眼前使了多年的笔砚和老年账册,想起他目前的处境,他心上跳动不安,再也歇不下去,就一个人走回家去。走到门前,小门虚掩着,走进院里,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,死寂得厉害,他站在阶沿下出神。这座房子,他住了十几年,但他并不熟悉,自从搬到锁井镇,成日价呆在街上。房子不是他亲手盖的,他没有住在这里耕耘过土地,他对这座房子,没有亲切的感情。可是到了这刻,要把这座房子折账,他心上滚上滚下,好不难受。折了账会觉得轻松,可是从此再没有窠巢,好像乌鸦,成日里落在树梢上,哀婉地长鸣,伸起脖颈,听着日暮的蝉音出神,再也无家可归了。不折账又怎么办,冯大奶奶在逼着。于是,大奶奶的形象又现在他的眼前:肥胖的身体,大肚皮,像一个屠夫。一双大眼睛向外凸着,头上梳着个鸭尾巴,走起路来一颠颤一颠颤的,像是寺院里守门的煞神。这人说起话来嘴冷,骂起人来,爱嚼牙错齿。呆了一刻,院子里还是静静的,他叫了一声:“珍儿!珍儿!”珍儿听得脚步声,从屋里走出来,用手抹着眼泪,把脊梁靠在门框上,也不看李德才一眼,低着头啜泣。李德才一看,又觉得心酸起来,他问:“你吃了饭吗?”珍儿猛地抬起头,盯着李德才问:“叫我喝西北风?”李德才说:“你不会到街上去要口儿吃?”珍儿一下子扭过头来,说:“什么?那么好当的花子?饿死算了!娘死了,我也不想活着了。”她说完这句话,就呜呜地大哭起来。
李德才弯下腰看着地上,呆了老半天,嗫嚅说:“我想把这房子卖了,还还账,剩下点钱,好叫你做件衣裳,吃吃饭什么的……”珍儿冷孤丁抬起头来,问:“什么?卖了房子叫我去住庙?”说完,又大哭起来。
李德才不想再说什么,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,就一个人奔奔坷坷地走出来。走过大街的时候,好像什么都没看见,他的两只眼睛昏迷了,走回来坐在账房的椅子上。冯大奶奶打发护院的老山头在等着他,老山头一看,吃惊地问:“德才!你怎么了?”李德才打起精神,挣扎说:“不怎么。”老山头说:“不怎么,你的脸怎么发灰?黄得可怕!”停了一刻又说:“你快去吧,老内当家的叫你。”
他实在不想进去,可是,又该怎么办呢?他又呆了老半天,像乏驴上磨,一步一步走进内宅,站在大奶奶门口。冯大奶奶问他:“德才!你想过了吗?”李德才仰起脸,说:“想过,想过了!”冯大奶奶紧追着问:“你想怎么办?”李德才见冯大奶奶逼得要紧,不容一刻工夫,就是像李德才这样的人也觉气愤,他气愤倒不是发脾气,却冷笑起来,说:“庄户,写给你,我不要了!”冯大奶奶说:“什么?房子不要了,恐怕还不够吧!”李德才睖起眼睛问:“还不够?”
冯大奶奶说:“当然啊,那座房子怎么能值二百块钱哩,还得搭上点什么东西。”李德才问:“还要搭什么东西?搭什么?你想要什么?说吧!”一说要卖房子,他受了严重的刺激,好像锥子穿心。虽然很多土地都是由他一人卖出去,如今要是卖了房子,他就一无所有了。这时,他抬起头嘻嘻笑了一阵,就地脱下两只鞋,低下头用手翻过来,说:“就这两只鞋底子了。”冯大奶奶看李德才半疯半傻的样子,说:“怎么,放着你那标标致致的小闺女干什么?”李德才一听,身上激灵地冷颤了一下,想:她又想着我的闺女了!他张开无神的大眼,问:“什么,你要珍儿?”这时,他觉得实在无可奈何,由不得流下两行眼泪,滴在衣衿上。冯大奶奶紧跟着说:“快别难受,这完全是为了你自己。娘死了,闺女大了,一个人丢在屋里,你那么放心?我这院里还缺一个贴身的丫头,一早一晚的,你们父女还能见见面、说说话,有多好!这么一安排,你一家大小都有饭吃了。”
李德才一听,倒也觉得有道理。房子卖了,珍儿无家可归。再说一个闺女家呆在家里,又不放心,可是一想到“做丫头”,他还不愿意。在他的意识里,珍儿应该是“小姐”,如今只剩下“做丫头”的份了。他点了一下头,说:“唔!叫我想想。”说着,他又罗锅着腰走出来,也没听到冯大奶奶在背后说了些什么话。走出冯家大院,他觉得没处可去,一个人走上大街,坐在酒馆里,喝了二两酒。喝二两酒,本来用不了多长时间,用手一掀,一抬下巴,咕嗒一下子就喝下去了。他却不,如今口袋里的钱已经有限,二两酒也是值重的。他又要了二两花生米,郑重其事地坐在桌子旁,细细地品着酒,咂着花生米,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一个人沉默不言,整整喝了半天。这时,他什么也不想,更不想卖庄户和珍儿的事。他不敢想,一想起来,比刀子搅心还疼。他正在酒馆里愣着,老山头又来叫他:“冯大奶奶叫你哩!”这句话,比雷殛还响,在耳朵里嗡嗡叫了半天。他只好离开酒馆,走回冯家大院。冯大奶奶正在屋里等着他,当他刚刚坐在凳子上,冯大奶奶凸出两只大眼睛,问:“你想怎么办?”
这时,李德才又想到:冯老兰倒是会办事,他不出面,倒叫冯大奶奶出面,使他无话可说,可是,他又不想离开冯家,他上了年纪,再也没有别的行业可做。于是他只得说:“依着你吧!”一说要写文书,李德才又迟疑住。他曾逼人给冯老兰写过多少文书借帖,如今又轮到他的头上,他心上还是委决不下,实在难受。冯大奶奶说:“想好吧,这也在你,谁也别勉强谁。”
李德才抬起头,想来想去,想了老半天,只得如此。他拿起笔,写了一张出卖庄户的文书。冯大奶奶是认识字的,拿起那张文书对着窗户看了看,又放在桌子上,说:“你那点庄户,可不值二百块钱,添上珍儿吧!”李德才闭上眼睛,伸出舌头舔着胡子呆了抽袋烟的工夫,嗓子里唔了一声,下定了决心,写下了一张卖闺女的文书。十三岁的女儿,卖了冯家五十块钱。
冯大奶奶一看,笑出来说:“穷秀才!谁也斗不了你,又亏了我五十块钱。”立刻开了钱柜,把五十块洋钱点给他,说:“你敲敲吧!”李德才拿起洋钱,仔细看了成色,又一块块地敲过,听着那尖脆的金属的声音,他心上又轻松起来,慢吞吞走出房门。冯大奶奶赶出来说:“论理说,一手交钱,一手交人。现在放你拿出钱去,随后你可要把人领进来。”
李德才走出冯家大院,走到十字街心,他想回去看看珍儿,却又不敢,他不忍心和她见面。他想到鸿兴饭馆去找找刘二卯,想个办法。可是,到这个节骨眼上,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还是去酒馆吧。向着酒馆走了几步,他又走回来,踌躇了半天,一个人呆瞪瞪站在十字路口。最后,他还是想回到家去看珍儿,和她商量商量今后的日子,将怎样过下去。
这天,日头下去,贵他娘等金华做熟了晚饭,走过去看珍儿。院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,黄昏的日影照着房檐。贵他娘走到房屋里,珍儿盖着夹被躺在炕上,贵他娘惊诧地说:“我的闺女,不到天黑就睡觉?”珍儿并未睡着,听见贵他娘的声音,猛地从炕上爬起来,说:“干娘!我才说去找你!”说着爬下炕去,磕了三个头。贵他娘扎煞着胳膊,愣了一刻,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“有我娘的时候说过了,你是个好心人,叫我拜你做干娘,收下我吧!”
贵他娘愣了一刻,想:从天上掉下个干闺女?但是,当她想到珍儿的处境,和她年小的时候一样。没房没地,怎么过下去呢?……她觉得眼眶发酸,她说:“走,跟我家去吃饭。”说着,拿起笤帚,扫了扫炕,又扫了扫地,说:“看!也没个人给你把屋子拾掇拾掇,满院子都是一些个破补衬烂套子……孩子!以后就剩下你一个人了,院子要自己拾掇,屋子要自己打扫。走吧!吃了饭就在我院里睡。看,这么大院,你闺女家一个人,多么不好。”说着,她叠起一条褥子,拿上一个枕头、一条夹被,夹在胳肢底下走出来。走下阶台时,又说:“你把门划上,明儿我给你把院子、把屋子扫扫,病人一连病了几年,怎么住得下去。”她领珍儿走回家里,说:“来!跟你大贵哥哥、二贵哥哥、你嫂子见个面,过去咱是两姓两家,从今以后,你们都是弟兄。你独门独姓,一个人呆在家里,我不放心,就在这院里过吧!”她盛上一碗饭,放在桌上,又搬个凳儿放下,说:“来,闺女!坐在这儿吃。”
金华也说:“大妹子!年轻轻的没了娘,怪可怜见儿。吃吧,吃吧,吃完了一碗,嫂子再给你盛上一碗。”
珍儿强睁开泪眼,看了看金华,表示感谢,拿起碗筷悄悄吃着。贵他娘看珍儿吃完饭,把珍儿的被褥铺在炕上,说:“你就在我这炕上睡,老头子不在家,晚晌你跟我说个话,也免得闷着。眼看你们家里也没有什么了,从今以后,你也别嫌俺家土房土屋,房院狭小。我是个粗人,不会说话。”珍儿说:“哪里?我娘把我托靠给你,我就当你亲娘看待。”她觉得遇上这样一个好心人,实在难得,由不得心上一热,又流出眼泪来。
当李德才走回家去的时候,门关着,家里一个人也没有。他想珍儿一定是到哪家邻舍赶饭吃去了。眼看天黑下来,他划个火去点灯,灯里没有油,点也点不着。他在黑影里抽着一袋烟,放身仰在炕上安静一下。这时他脑子里,再也停不住了:想起他老爹怎样辛苦地经营家业,又想起他既不能生息,又不能守业……一想到冯老兰和冯大奶奶的时候,禁不住寒噤起来,身上不住地颤抖。这时,他有些后悔,不该走进冯老兰的圈套,可是后悔也晚了,又有什么用哩?正在睡得糊糊涂涂,听得外面有人叫,仔细一听,是老山头。他伸起脖子,冲着窗子说:“在屋里,你进来吧!”老山头摸着黑影走进来,说:“你睡得倒好,老内当家的还没把肚子气崩了呢!”李德才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,问:“她老人家又为什么生气?”老山头说:“她一跳八丈高,你赶快去吧!”李德才跟着老山头走回西锁井,一进冯家大院,听得冯大奶奶在内宅骂天扯地,正在吵闹。老山头说:“我把你叫回来,算交代了,你自己进去吧!”李德才蹑悄悄走进内宅,说:“大奶奶!我回来了。”
冯大奶奶猛地从屋里闯出来,瞪出两个大眼珠子一看,没有珍儿,伸出手指戮着李德才的眼眶说:“怎么不给我领进人来?”李德才一见冯大奶奶这个架势,麻沙着嗓子浅笑两声,说:“何必生这么大气,我给你去叫她。”冯大奶奶说:“迟一刻都不行,好好的给我领进人来!”立刻叫老山头跟着李德才上东锁井去叫珍儿。李德才和老山头,走到十字大街,老山头说:“你算捅下马蜂窝来了!”李德才说:“那有什么办法,咱花了人家的钱。”从此再没有话说,两个人合紧嘴,默默无言地走过苇塘,进了李德才的家,还是没有一个人,还是那样寂静无声。老山头划着洋火,走到北屋看看,又走到东屋、走到西屋看看,找不见珍儿,连一个人芽也没有。他啧着嘴说:“看,怎么办?”迟疑了半天,他抬起头想:“她上哪儿去了?”真的,他想不到是上贵他娘家去了。老山头两腿圪蹴在炕沿上,为李德才作难,说:“看情势,你今天交不出人来还许受点热。”李德才屈声哀告地说:“那,又有什么办法?你替我央恳央恳。”老山头说:“走吧,回去试试,不准怎么样!”
当李德才和老山头走到冯大奶奶面前,还未开口,冯大奶奶就开了腔,像连珠炮一样喊:“怎么?花了我的钱,不给我人?你要明白,白纸黑字,你给我写下了文书。”李德才在黑影里,眯瞪眯瞪眼睛,说不出什么,转着眼珠子想了想:“嗯?她别投河自尽了!”真的,要是珍儿投河自尽了,就又成了大问题。立刻叫了老山头到河边、到井里去打捞了半天,也捞不到。只好呆呆地走回来,冯大奶奶又逼着李德才说:“嗯?她钻到哪个王八窝里去了,你给我脱了衣裳,到东锁井去骂。”
李德才在冯大奶奶的逼迫之下,只好闪去了褂子,装得气势汹汹,拍着胸脯向外走。冯大奶奶又把他叫回去,说:“你脱了裤子去羞臊他们。”李德才咧起薄薄的嘴唇,哭声说:“咳!那怎么见人呀?”冯大奶奶把眼一瞪,说:“你还有脸见人?连自己亲闺女也管不住,叫她绕世界疯去。”老山头跟冯大奶奶说了半天好话,讲着情,才允许李德才穿着裤子,跟老山头走出来。李德才光着脊梁,在黑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东锁井。一上土坡就开腔:“小珍儿!你钻到哪个王八窝里去了……谁家窝着我的人口,你给我撤出来……”
夜将深了。李德才在东锁井街上骂来骂去,这时珍儿还没睡着,小人儿耳朵尖,她听得清清楚楚。不由得身上一激灵坐起来,拍着贵他娘说:“干娘!你听,谁在大街上骂?”贵他娘伸直脖颈愣了一刻,听得是李德才的声音,她说:“好闺女!你甭动,等我出去看看。”她披上衣裳,走出槅扇门。出门一看,老山头打着灯笼,李德才光着膀子,掰瓜露籽儿才骂哩。贵他娘三步两步走出去,问:“你们骂的什么街?”李德才一看是贵他娘,说:“骂窝着我的人口的。”贵他娘问:“谁窝着你的人口?”李德才说:“谁要是窝着我的珍儿,我就骂他是拐带人口。”贵他娘说:“珍儿娘临死托付与我,珍儿就在我家!”
李德才听见说,还是破口大骂,并说:“如今珍儿是冯家的人,你不能给我窝着。窝着我就要骂!”贵他娘一时气愤,说:“你可不能走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转身向家走,一进大门就喊:“大贵!二贵!李德才骂到咱的门上来了,你们去给我揍他!”大贵正在屋里炕上睡觉,听得娘喊叫,一下子从炕上蹦起来,从小棚子里叫出二贵,小哥两个,两手卡着腰,晃着肩膀走出大门。街坊四邻,在深更半夜里听得有人在街上吵嚷,都从家里走出来,站在大街上看。大贵两手撑着腰走上去问:“你骂谁?”李德才说:“我骂窝着珍儿的。”大贵说:“李德才你来看……”他又跑回家去,拉出珍儿,说:“你敢捅珍儿一手指头?”李德才闯上来夺珍儿。贵他娘大喊:“大贵、二贵!不能叫他夺走珍儿,你给我揍他!”朱大贵走上去,一把抓过李德才的胳膊,翻身拧在脊梁上。二贵跑上去,照准李德才的脊梁,唧就是一拳。李德才咬住牙根大骂:“朱大贵我日你姥姥!”贵他娘又喊一声:“你们给我狠打!”
大贵和二贵,伸开拳头三上四下,像擂战鼓一样,照准李德才的脊梁捶起来。老山头才说上手去拉,不知是谁伸过脚去踢掉他手里的灯笼。在黑影里,也说不清有多少只拳头打李德才的脊梁,有多少只脚踢李德才的身上。人们哇啦哇啦喊着:“打呀!打呀!”整个东锁井,闹得翻江倒海,实在热闹。到了这刻上,大贵他娘并不胆怯。她虽然是个女人,但和朱老忠一起同甘苦共患难,过了这些个年,经了多少场大小事故,锻炼得性格更加刚强,阶级仇恨在心上烧得正旺。如今敌人又骂到门上,她心上一气,问珍儿:“珍儿!珍儿!你还要你爹呗?”珍儿说:“他浪荡梆子,当了冯家大院的狗腿子,一点人性都没有了,要他干什么?”贵他娘听了珍儿的话,跺脚大喊:“大贵!他比个吃屎的狗都不如,你给我把他扔到黑水潭里去!”
大贵和二贵听了母亲的话,真的把李德才从人群里扯出来,一人卡住他的脖子,一人攥着两条腿,抬到水塘边上。看热闹的人们拥拥挤挤,在后头跟着。朱大贵问李德才:“你还骂不?”李德才以为有冯家的仗恃,嘴上更加强硬了,说:“我还是骂。”贵他娘说:“甭问他,你们给我把他扔下去!”二贵问:“娘!娘!真的扔呀?”贵他娘说:“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,要他干什么,扔下去!”
这时,李德才才软下来,挣扎着身子,说:“我不骂了,我不骂了!”贵他娘说:“不骂也不行,扔下他去。”二贵摁着李德才说:“你叫个亲爹算拉倒。”李德才真的叫了一声亲爹。贵他娘说:“叫亲爹也不行,扔下他去!”
这时,全村看热闹的人们都哈哈大笑,呐喊起来。趁着喊声,朱大贵伸直胳膊从地上抓起李德才,举起头顶,双脚跳起,大吼一声:“去你娘的!”扑通的一声,把李德才扔进深水潭里,溅起挺高的泡沫。老山头见把李德才投进水塘,扑身跳进水里,一个猛子扎进水底,去寻李德才。在深沉的夜晚,大贵二贵把李德才扔进水潭的声音,传得那样快,那样远,惊动锁井全镇。老头儿、老婆婆、大人、孩子,都从炕上爬起来,走出大街来看,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。
贵他娘把珍儿拉回家里,叫珍儿站在灯前,上下看了一遍,说:“孩子!我为你闯下祸了!”珍儿睁着两只泪眼,看了看贵他娘,又噗碌碌地落下泪来。贵他娘说:“事到此刻,你也别难受了。走,咱们到明大伯那里去,请他老人家出个主意。”珍儿也不说什么,悄悄跟在贵他娘后头,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。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默默地站着,抽着烟听着村里人喊狗叫,在揣摩出了什么大事情。听得有人走近,他问:“是谁呀?”贵他娘说:“是我,大哥。”朱老明从嘴上拿下烟袋,眨了眨眼睛,问:“听得有大贵二贵的喊声,我才说进村去看,又出了什么事情?”贵他娘说:“大贵二贵把李德才扔到水潭里去了。”朱老明听了这句话,不由得倒抽一口气,皱紧眉头,口吃着嘴急问:“什么?”贵他娘连忙跑过去,扶住朱老明,说:“把李德才扔到大水坑里去了。”朱老明仰起头,举起两只手,对着天上,抖着说:“天哪!好,你干得好!”贵他娘说:“又有什么办法,他要把我干闺女推到火坑里去,我不干,他就在大街上跳着脚喝咧我。”朱老明问:“谁,谁是你的干闺女?”贵他娘说:“珍儿。”
听了这话,朱老明站在地上,把烟袋含在嘴里,半天不说话。在他们的生活历史上,跟地主阶级做了多少次斗争,打了多少次官司,但还没有这样大胆过,他心上又惊又喜。抽完了这袋烟,把烟锅磕在鞋底上,说:“好,你女人家行事,倒挺有胆略。这人为非作歹,扔在水潭里也应该。可是,这不是一件小事,我们还得做个打算。”说着,朱老明走回小屋,摸着火柴,点着龛里的小油灯。
贵他娘拉着珍儿走进明大伯小屋里,说:“求大伯指教吧!这是救人急难的事情。我为这闺女,闯下这么大的祸,连累了你。”说着坐在炕沿上,珍儿在屋子地上站着,哭泣着,用手抹着眼泪。朱老明静默了一刻,慢搭搭地说:“老忠兄弟不在家,就闯下这么大的事。你们就不想想,李德才是冯老兰的红人儿;李德才的所作所为都是代表了冯老兰,他能跟咱善罢甘休?李德才死了倒好,要是死不了,就要和咱敌对一辈子了!”说到这里,贵他娘也觉得事情做得莽撞,但她并不害怕,说:“大哥!你也别为难,我一时性急,没有跟你商量,就做了这么大的事情。没有别的,我叫大贵跟他们去打人命官司!”朱老明左思右想,老半天才说:“也说不一定,要是李德才真的死了,冯老兰也许就要借机下手,要咱朱家家败人亡。”贵他娘说:“这么着吧,大哥!你甭管了,我一个人当着,我修下这个干闺女,不能眼睁睁看着把她推到火坑里。”朱老明说:“你不能那么说,你要那么说,就小看我朱老明了!你要知道,冯老兰向来把我们看成眼中钉,他要是不抬起手来,说什么咱也过不去。”贵他娘问:“那可怎么办呢?”
朱老明说:“沉沉再说,李德才死了是一个办法,死不了又是一个办法……”说着,他抬起头来,又在沉思。
夜深了,贵他娘领着珍儿,从朱老明那儿走回来。两个人在黑暗中走着,天上星光迷离,天色昏暗,像要刮风。一边走着,贵他娘说:“珍儿!你看,我们活得多么难呀!”珍儿不说什么,只是用袖子捂着嘴,呜呜地哭。贵他娘停了一刻,又说:“珍儿!我看,你还是跟着你爹去吧!跟俺穷人过活有什么好处?”贵他娘这句话还未说完,珍儿跑了两步,咕咚地跪在贵他娘面前,说:“干娘!俺娘死的时候,明明白白把我托靠给你,死活我是跟你一辈子,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。”贵他娘向前扶起珍儿,用衣襟给她擦着眼泪说:“可怜的孩子!小小年纪没了娘……”她又想起自己:娘死的时候,她也只有珍儿这么大……一想起来,噗碌碌落下泪来,说:“苦命的孩子!起来,跟娘家去。”贵他娘走在前头,珍儿跟在后头。贵他娘又说:“从今以后,跟着穷娘,你有这个决心?”珍儿说:“有!”贵他娘回转头来,弯下腰,在黑暗中又仔细看了看珍儿的脸,说:“多好的孩子,从今以后,你要听娘的话。”珍儿说:“是!”贵他娘说:“你既然肯跟着穷娘,就该有胆量跟冯老兰打这份人命官司。从今以后,你虽然是个闺女家,也要硬气,跟大贵二贵一样。”珍儿说:“是,跟哥哥一样。”贵他娘说:“叫你打,你就打。叫你骂,你就骂。”珍儿说:“是,听娘的话。”
两个人一边说着,一边走着。这时,她又想起朱老忠,着实想念:老头子也该回来了,要是有他在家,用得着我这样流星拨拉的?贵他娘和珍儿,说着话走到小门口,开门进去。伍老拔、朱老星、春兰他们,都在屋里坐着。朋友家出了大事情,都来关心探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