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兰和严萍背上筐走回去,朱老明咂着嘴在地上站了半天,他觉得在目前的锁井镇上,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,是李德才给出了斗争的题目。就快吃完了饭,把碗泡在锅里,锁上门,盖上锅帘,拿起拐杖走出来。一进春兰家大门,就听得老驴头在院里嚷喝。当他进了二门,老驴头红头涨脸,拍胸打掌,冲他走过来说:“老明兄弟!你来了正好,我得跟你说说,李德才拉坏了咱的牛鼻子,咱们应该怎么办?”朱老明听老驴头气势汹汹,跺跺脚说:“我就是为这个来的,怎么办,咱庄稼人养个牛不是容易,一年到头耕犁曳耙净指望着它哩,一条牛就顶半个家。他拉坏了咱的牛鼻子,官司打到衙门里,咱也不干……”老驴头等不得听完朱老明的话,就红涨了脖子,出了满脸汗,气愤鼓动着胸脯,忽起忽落,向春兰走过去问:“你倒说说,他为什么拉坏了咱的牛鼻子?”
春兰把在堤上放牛割草碰上李德才的事情说了说,严萍也为春兰抱屈。春兰一边说着,一边为小黑牛擦嘴巴上的血。小黑牛被拉破了鼻子,痛得在野地里横冲直碰跑了半天,才跑回家来,痛得把头钻在墙角里,呆呆地站着,再也不能动一动。老驴头见小黑牛嘴巴上血糊淋漓,心疼得流出眼泪来,冷孤丁地跑上去,伸开两只手搂住牛头,把嘴亲在牴角根上,两只大眼睛噗嚓噗嚓地流下泪来,说:“牛呵!牛呵!你跟着我经冬历夏不是容易,我人家穷,也没有什么好吃喝。每年一到了夏天。就连一点草也没有了,只得叫春兰牵你到河身里吃点青草香香嘴,不提防又碰上李德才。牛呵!牛呵!你可活得不是容易!”他实在气愤,可是也实在没有办法,他觉得不敢怎么李德才,只是气得一声声大哭。
朱老明在一旁听着,惨得心疼,拉起拐杖走过去说:“你光是哭又有什么用?你能哭死李德才?人再坏,他也不怕你哭。你怕李德才?你要是怕他,就别哭了!”
朱老明一阵话提醒了老驴头,急得他哧的一声把纽扣扯开,脱了个大光膀子,猛地跑到屋里扯出把切菜刀来,在台阶上一拍,说:“我老驴头疯了!”说着,一阵风似的往外跑。春兰、严萍和春兰娘,慌慌张张赶出来,朱老明也在后头跟着。老驴头出了门,一直向大街上跑,一边跑着,举起菜刀破口大骂:“李德才!你拉坏了我的牛鼻子,你想讹诈我,我日你八辈子血姥姥!”一行骂着,顺着大街往西跑。跑到朱老忠家门口,二贵正在门口吃饭,看见老驴头手里拿着菜刀,风是风火是火地跑过来,慌忙迎上去说:“大伯!你这么大年纪了,拿刀动杖干什么,有什么话不好说呢?”说着,向前拦住老驴头。老驴头说:“我日李德才他老祖宗!他老是想着欺侮我小户人家,拉坏了我的牛鼻子,还想讹诈我……”春兰和严萍也赶上来,把她们在堤坡上放牛割草的事说了。二贵站在旁边悄悄听着,听到李德才拉坏春兰家牛鼻子,还口出不逊,侮辱春兰,跳起脚来说:“狗日的拉坏咱的牛鼻子当然不行,今天就得叫他脑袋上开个花。”二贵一说,老驴头把切菜刀在胸脯上一拍,跳起脚张开大嘴骂:“李德才!你小子有骨头站出来……”一直骂到西锁井。看打架的人们,拥拥挤挤,站了一街两巷,都说:“老驴头一辈子了,还没发过这么大火哩!”
老驴头骂到冯家大院门口,冯焕堂正端着碗在那里吃饭,看见老驴头骂着街跑到门上,一时气愤,说:“他妈的你们要造反了,谁敢在俺门上骂街,你们骂!”说着,举起饭碗往老驴头扣过去,正巧扣在老驴头的脑袋上,一下子开了满面花,又是饭又是汤,血糊淋漓顺着脖子脸流下来。
春兰见冯焕堂用饭碗砍破了爸爸,把身子一纵,跳过去抓挠冯焕堂。冯焕堂慌忙跑回家去,叫出老山头和李德才。李德才跑出梢门口,拍着膝盖说:“反了你们了,骂街骂到西锁井来!”老驴头一见李德才,瞪出血红的眼珠子,张口大骂:“李德才我日你八辈子奶奶,为什么拉坏了我的牛鼻子?”李德才说:“你们春兰为什么在千里堤上放牛割草?”说着,两只脚一直向前出溜。老驴头说:“整个锁井镇上,谁没在千里堤上放过牛割过草?”李德才拍着大腿说:“整个锁井镇上人,谁愿在千里堤上放牛割草都行,就是你家不行!”春兰一听,也赶上去说:“他还想拉着俺家牛上村公所去,我看是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!”老驴头摇着菜刀走上去说:“你就仗着是在冯家大院里当着二爷!”
李德才见老驴头父女真的数落起他来,一时气愤,瞅个冷不防跑上去,一手抓住老驴头手里的菜刀,一手攥住老驴头的小辫子,一下子把个老驴头摁得弯下腰去。老山头冷手夺下老驴头的刀,老驴头张口大骂:“老山头拉偏架,我操你亲娘呀!”李德才见老驴头还骂,两只手把他胳膊一拧,噗哧地一下子,把老驴头摁了个嘴啃地,把嘴巴摁到土里去。老驴头憋足了全身的力气,伸开两只胳膊一捞,捞住李德才两只脚,用力一拱,把李德才拱了个仄不愣。可是李德才抓住老驴头的辫子,缠在手上不放。老驴头向前一扑,李德才以为是来打他的脸,他把头一摆,老驴头趁势向前抓住李德才脑袋后头那撮头发。李德才抓住老驴头的辫子,老驴头抓住李德才的头发,两个人弯着腰,头顶着头,在大街上像拉锯一样,一来一往地打起来。老驴头上了年纪,再说也连跑带跳地在大街上骂了半天街,身上乏累了,一个前腿不支,扑通一下子跪了下去,再也挣扎不起来。春兰和严萍见李德才把老驴头摁在地上,一齐跑上去,举起拳头在李德才脊梁上乱打。春兰也抓住李德才脑袋后头那撮头发,严萍两手卡住李德才的脑袋往下摁,二贵也跑上去,举起两只拳头在李德才脊梁上捶。几个人一来一往,人仰马翻,尘土飞扬。正在打得热闹,冯老兰从家里一步一步走出来,问老山头为什么打架,老山头把春兰在千里堤上放牛,李德才拉坏了她家牛鼻子的事情说了说。冯老兰朝这里摇了一下手,说:“住手!住手!”
李德才和老驴头听得冯老兰喊住手,下意识地,真的住起手来。春兰和严萍,还举起拳头在李德才身上乱捶。冯老兰这时又改换一副面目,走过去拉开春兰说: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人家住了手,你们还打冷捶!”说着,拉起李德才往家走。李德才被打得猫腰瘸腿,嘴里骂骂咧咧,还是不拉倒。等人们都走散,朱老明才一步一步走回来,笑了说:“哼哼!今天老驴头也上了阵了,好!”
李德才是滹沱河南岸李家屯人。李家屯在堤套里,屯小人稀,年年水涝。收成不好。村外都是沙田,沙田上尽长着柳子和红荆,长不出多少庄稼。每年过了秋天,街上没有柴草,村边上只有很小的几堆秫秸。街上的房子,像是临时用砖砌成,台阶挺高,好像楼梯。一年到头漫天刮着沙土,不管你把门关得多么紧,窗户糊得多么严密,沙土都会钻进去,落得满屋满炕,李德才最是讨厌。
屯子穷苦,毕竟也出了财主,李德才他父亲活着的时候,有一顷多地。地不太多,都是雇长工耕种。这位目不识丁的父亲,倒是很热衷于功名利禄,成立了一个家塾,请一位出名的塾师教李德才读书。到了前清末年,李德才也居然中了一名秀才。自从他中了秀才,就再也不耕土地、不种桑麻了。天天到锁井镇上走走,买点好吃的,买点好穿的。镇上市面比屯里繁华,人们穿得干干净净,说起话来咬文嚼字,比屯里文明多了。他常说:“屯里风沙太多,不是久居之地。”一心一意想迁居。父亲不愿离开故乡,说:“我祖祖辈辈生在这沙土上,长在这沙土上,我不能做异乡鬼!”李德才劝不转父亲,心上老是憋着一口气。
李德才等老父亲咽了这口气,立刻去了十亩地,在朱老忠家对过觅了一处四合子小院搬了家。这房屋正和朱老忠是邻居,和冯老锡是对门。这一来,离屯远了,连地租都懒得去讨。民国以来,科举制度废除,就连诗书也懒得念了,成天价拎着个画眉笼子,提条大烟袋,在大街上摆来摆去。人们都剪发了,他舍不得剪去,只把辫子剪去半截,留下个小麻刷子。镇上人们欺生,外来人不好过日子,不是割他青苗就是拔他棉花。他只好年有年礼,节有节礼,死乞白赖巴结上冯老兰。穷家富路,又不事生产,过了不几年,就把屯里的田地卖净吃光了。穷愁潦倒,使他学会了抽大烟,有时也想起过去的繁荣,可是他既不会织布,又不会种田,只好钻在屋子里读诗作词。他也梦想过卖文为生,可是那个名士风流的年代已成过去,不过消遣时日罢了。后来他又改了行,学看药书,学会了看“阴阳宅”。开始在冯家大院里行走起来。
珍儿娘,亲眼看着火爆的日子一天天哗啦下来,老是觉得心气不舒,和李德才吵过几次嘴,打过几场架,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,又有什么办法呢?因此,她得了一身大病,卧在炕上三年多了。
今天,珍儿抱着西瓜走进家门,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。长天日影,死寂得可怕。邻家的鸡群,满院子跑着,咯嗒咯嗒地叫个不停。珍儿把西瓜放在台阶上,喊了一声:“娘!”仄起耳朵听了听,听不见屋里有人答话,她心上立时扑通乱跳起来。圆睁着眼睛,在院子里愣了一刻,抬起脚走上台阶,轻轻推开门。因为人口少,使用不多,这门转枢连响也不响,哑摸悄声地走进去。
珍儿欠着脚,悄悄撩起门帘,走进槅扇门。珍儿娘横躺在炕上,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,脸上黄得怕人。有人进来,也不动一动。眼瞳在眼睑里晃了两下,也未睁开。一只红头苍蝇,走在她的眼睫毛上,像是跐着高跷走路。珍儿一时又愣住,看娘的鼻子翅儿也不扇动,她怀疑早就咽气了,眼上立时噙着泪花,唤了一声:“娘!我给你买了西瓜来了。”说着,娘还是一动不动,她害起怕来,放下西瓜,三爬两爬,爬上炕去,趴在娘的怀里,喊:“娘!娘!西瓜买来了!”
这时,娘才慢慢睁开两只深陷的眼睛,看了看珍儿又闭上。珍儿用手扇了一下,想赶跑苍蝇,也不知道那只苍蝇见人少还是怎么的,用手赶它还不飞开,等到珍儿伸出手指把它捏了一下,才拉开长声,嗡地飞起来。嗡的声音是那样响,显得屋子里那么空阔。苍蝇飞到窗户上,在窗纸上嘣嘣乱碰。珍儿伸手在娘的天灵盖上按了一下,还在发着高烧。颧骨向外突着,颧顶上有一小片朱砂色的晕红。珍儿又喊了一声:“娘!你吃西瓜?”她心上还在跳着,颤着两只小手,打开西瓜,用汤匙剜起瓜瓤,慢慢放在娘的唇上。娘用舌头吐出瓜瓤,出了一口长气,说:“那会儿心窝里像有火炭烧着,想吃西瓜,这会儿又不想吃了。吃不吃吧,又有什么用呢?”她是那样地无气无力,说到最后,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,连把话送出唇的力量都没有了。说完了这句话,停了老半天,猛力睁开眼来,盯住珍儿,握住珍儿的小手,放在心窝里。她用力搂住珍儿的手,嘴里不住地喘息。珍儿觉得她的两只手又有了一点力气,以为她病势轻了,高兴起来,把脸凑上去说:“娘!西瓜又凉又甜,甜甜儿的,你吃一点吧!”
娘摇摇头说:“我不想吃什么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就又合上眼睛,说:“我想说……珍儿,我,我不行了!”她把最后一个字,拉得很长,只剩下一丝丝凉气,没有声音了。喘了几口气,才说完一句话。说着话,瘦细的脖颈,像是移栽在地上的瓜藤,缺少了水露,一见日头,就蔫下来。慢慢垂在枕头底下,闭上了眼睛。
珍儿真的害怕起来,尖声喊着:“娘!娘!你睁开眼睛呀!”珍儿尖锐的喊声,刺动了娘的心,她又睁开眼睛,转着眼瞳盯着珍儿,嘴唇开始颤动,鼻孔里滴下两滴清水,眼上津出泪花来,说:“珍儿,娘的好闺女!我还不要紧,你不要害怕。你爹呢?你找到他吗?”珍儿收住抽泣,说:“找到了,买了西瓜,他就又走了。”娘说:“老王八羔子,自从我病了,他连个照面儿不打,再也不进家了,咳!”叹着气,又转过头对着珍儿说:“珍儿,好孩子!娘一连病了三年,你伺候了娘三年,娘说不出怎么感激你……”珍儿听这话不像是娘对闺女说的,却像是一个陌生人。珍儿说:“娘!我伺候娘是应该的,我孝顺你,等你好了,我更加孝顺你。”真的,自从娘病了,做活、做饭、请医生、买药,都是珍儿一个人。在病情危急的深夜里,她一个人伴着小灯守候。
娘听了,嘴唇上好像带出一丝丝笑意,摇摇嘴巴问:“珍儿!娘还会好吗?”她从两只眼睛里射出慈祥的光芒,笑着说:“珍儿!邻家大贵他娘是个好人,那人畅快、大方,又肯帮助别人。你还小,需要个依靠。你叫她干娘,等我不行了,你就一心去依靠她……”珍儿不懂她的意思,问:“她是我干娘?真的?”这时,珍儿有些喜出望外。娘说:“唔!你……跪下磕头叫……娘吧!”
珍儿娘说完这句话,趴在枕头上点了一下头。好像做完一件出力气的大事,心上颤得不行,嗓子里粘住一股黏痰,有些酸臭。她想咳嗽一下,把这块痰吐出来,可是那股痰粘在喉咙管上,嗽也嗽不出来。一咳嗽起来,再也停止不住了,咳嗽了又咳嗽。也许咳嗽使她肺部受了创伤,不一会工夫,脖颈向下一垂,把一口鲜血吐在枕上,就断气了。珍儿睁圆两只眼睛,看着母亲,一下子扑在娘的身上,哇的一声哭起来。过了一会子,珍儿机灵地想道:“只是哭又有什么用!”提起腿走出来,跑到贵他娘家里,隔着窗户听得贵他娘在炕上纺线,她喊:“干娘在屋吗?”贵他娘听得喊,停下纺锤,伸直脖子听了听说:“谁?进来吧!”珍儿跑进屋里,跪下磕头说:“干娘!我娘咽气了!”
贵他娘一时愣住,问:“什么?”珍儿说:“我娘咽气了!”
贵他娘是好人呀,放下纺锤走出来,走到珍儿家里一看。珍儿娘躺在炕上,已经没有声息了。贵他娘一时慌乱,很觉得为难。看珍儿这个苦命的孩子哭得悲切,心上也觉得酸酸的,走上去拍拍珍儿肩膀说:“孩子!光是哭有什么用?快拿出装裹衣裳,给她穿戴上,一会吊棺的人们来了,不好看哩!”珍儿摇摇头,张开大嘴哭着说:“没有,爹不在家,什么也没有。”贵他娘听得说,忙跑回家去,打发二贵到冯家账房里去找李德才,告诉他珍儿娘咽气了。二贵不去,庆儿去了。她又跑回来,拾掇堂屋,打扫灵床。
李德才听到这个噩耗,并不觉得怎么惊讶。他对他的家、他的女人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。过去他也打算过怎样改善他的家境;扎挣着少用钱,默念朱子治家格言。可是,在冯老兰还没有完全吞噬了他的财产以前,要想浪子回头是万万不能的。李德才也走过一条弯曲的路,既然脱不开冯老兰的手掌,只有俯下头去,听从冯老兰的摆布。
李德才坐在椅子上呆了一刻,才弯着腰,提着大烟袋,一步一步走回家去。走过苇塘,一过朱老忠家小门,就听到珍儿的哭声。他觉得头皮有些麻木,停住脚站了一刻,眯缝上眼睛,张开鼻孔,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。到这时分,他无论如何也得走进门去,不的话有谁给她料理丧事呢?
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大门,先看到的是满院子荒凉,院子里堆满了砖头瓦块,烂柴禾叶子。墙底下尽长着草,风一吹刮得满院子草簌簌响着。珍儿的哭声也刺动了他的心,不由得流出两滴眼泪。因为是独门独姓,行事儿不好,又没有人缘,遇上婚丧喜事,也没有街坊邻舍来帮手,冷冷清清的。看见贵他娘从门外走进来,他只好罗锅着腰,走上台阶。贵他娘说:“你看!人咽气了,还没有装裹衣裳,快到裁缝铺里去拿吧!”李德才回过头说:“哪里拿得起衣裳,穿上旧的算了。”贵他娘说:“那还行?珍儿这么大了,又不是装裹不起,不觉得寒碜?”李德才摇摇头,叹口气说:“看着有这么几间房子,不过是个摆设罢了。唉!完了,神支鬼拨的,就算家败人亡了!”当然,他也明白,他就是败家的罪魁。他话虽然这么说,到底是要面子的人,转回头到大街上拿来一套新装裹。贵他娘忙给死去的人穿上寿衣,停灵破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