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萍帮助办完了金华的喜事,好像做了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情,心上觉得轻松愉快。可是一闲下来的时候,又感到烦恼,她又想起惨案,日本鬼子要来了。于是,她总是找些事情做:读书,读革命的诗歌和小说。一读起书来,便什么都忘了。脑子里就隐现出江涛的形象:他戴着手铐脚镣……她心上更加不安。于是她就老是找事情做,找些书读。
这天晚上,她早早醒来,奶奶还在呼呼睡着。她也躺在炕上睡了一刻,睡也睡不着,连睫毛也合不上,只是对着窗外的天空出神,她觉得心上寂寞。在已往的夜晚,奶奶常在睡不着觉的时候,给她讲古话儿,讲家长里短,讲儿时的故事。可是今天,奶奶睡得着着的,怎么也醒不过来。不到黎明,她就跳下炕走出来,在院里站了一刻,悄悄开了梢门。塘里的水是明亮的,水上映着星星,涌着蓝色的波涟。有几只青蛙在水边上,此起彼落地叫着,远处有杜鹃鸟的叫声。她一步一步踏着田野上的小路,向着杜鹃鸟叫的地方走去。偶然听到大杨树上的叶子在响,风很小,叶子也响得那么微渺。弯下腰走上堤坝,伸开胳膊,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夜凉的空气。她在长堤上走来走去,又停住步,倾听滹沱河上的水流声。她沉默着,在大杨树底下站了一会,看了看天上,自言自语:“天为什么还不亮?”又走下堤岸,去找春兰。
这天晚上,春兰一个人睡在枕上,睡得熟熟的,那么香甜。听得有人叫门,有抖动门环的声音。她坐起来,伸开胳膊打了个舒展,看了看屋子还黑着。仄起耳朵听了听,真的有人叫门,才出溜下炕,悄悄走出来,蹑手蹑脚走到门前,隔着门缝看了一会,也看不见是什么人,她问:“是谁?”严萍说:“是我!”春兰呆了一刻才开门,笑了问:“黑天半夜,来干什么?”严萍说:“黑夜里,心上闷得不行,睡又睡不着,来找你说个话儿。”春兰说:“跑工作跑惯了的人就是这样,我心里也烦躁得不行。好像有什么大事来临!”严萍说:“实在烦得不行!”说着,两个人关好门走进来,站在台阶上,仰望天上星河,低声细语地说了一会话,走回春兰屋里。春兰睡在枕上,严萍坐在春兰枕旁说:“这么长的夜,天还不亮,叫人等得多不耐烦!”春兰说:“快睡下吧,夜里本来是睡觉的工夫,非叫别人陪你玩儿,想说什么话,说吧!”说着,严萍倒在春兰身边,心上不再惊怔,眼睫毛直想打架。她说:“不知怎么,我又想睡了。”
严萍睡着了,可是春兰再也睡不着,好像有一种什么意念触动了她。她坐起身子,看看窗外,星光照耀之下,在薄暗中,看得见院子里放着的犁、锄、锨、耙……一件件的农具。小黑牛在窗台底下出着长气酣睡。它们静静地伴着春兰,消磨这不眠的夜晚。从春到夏,从夏到秋,她无时无刻离开它们。她依靠它们生活,依靠它们度过时光。只要有它们在身旁,她是愉快的,就什么也不想。她坐了一刻,转过头看了看严萍还在睡着,可是呼吸并不均匀,睡得也不安静。一会翻身,一会翻身,还不断的梦语,她恐怖的心情还未过去。
她们一个是生长在农民的小屋子里,一个是生长在城市里的女学生,可是她们总觉得彼此的命运是一样的,“革命”把她们联系在一起。黎明的时刻到来,公鸡在笼里一叫,春兰凭着窗台看了看天上,比秋后的河水还清明。她伸开手,按按严萍的臂膀说:“醒醒儿!”看她还睡得着着的,才伸腿跳下炕来,去担筲挑水。东方地平线下射出亮晶晶的光线,光明驱散了杨树上的黑影,显出白色的枝干。早起的鸟儿,开始在天上飞旋。她挑了几担水,严萍也起来梳了头,洗了脸。春兰对严萍说:“我去放牛,你再睡一会吧!”严萍说:“不,我也跟你去。”春兰说:“那也好,女学生们,过过这村野生活,你的娇气也就变了。我牵牛,你背上筐拿上镰刀,咱们走吧。早起水草嫩生,迟一会太阳上来,天就热了。”严萍说:“你也不拢一下子头?”春兰说:“俺庄稼人,常是不梳头就下地。”她牵出牛,叫牛头里走,轻轻在牛背上拍了一掌,说:“快走!快一点!”小黑牛往前跑了两步,又一步一步慢下来。两个人拐过屋角,踏着园子上的小路,走上千里堤。河风越过河身里的庄稼,滴溜溜刮过来,吹到她们脸上,又凉爽又舒服。微风吹起春兰的长辫,曲连飘动。严萍说:“多好的风光!”春兰说:“城市人们才会觉得村野风光的美丽,我们天天在荒郊野外,就不觉怎么的了。”
庄稼浴着露水,草上披满了露珠,堤岸上开满了红的、白的小花。小黑牛渴了一夜,见了路旁庄稼,就想张开大嘴吃。春兰唬它说:“呆住!呆住!庄稼人一年四季不是容易,到河边上去吃草吧!”
走到堤坡,春兰一撒缰绳,小黑牛低下头,张开大嘴,哺呵哺呵地吃起草来。嫩草和着露水,又香又甜。她们顺着长堤,一步一步往南走。严萍放下筐,开始割草。把割起的草,绑成一捆一捆的,放在筐里。露水把她的袖子、裤脚都溅湿了。牛沿着堤坡,一步一步吃着,一直走到锁井村东,千里堤拐弯的地方。严萍觉得累了,跑上堤坝,顺着河流向东一看,通红的日头,从水面上钻出来,照得河水通红火亮。天上映出锦缎般的彩云。一时高兴,跑到堤上,跳起脚尖喊:“春兰!春兰!来!”春兰把牛拴在树上,跑上来说:“干什么?出了什么事?”严萍指指河水,又指指天上,说:“你看,这有多么好看!”春兰站在一旁,看着严萍笑着。
牛吃饱了,大肚子撑得圆圆,好像气儿吹的,不想再吃了,只是扬起脖子,冲着天上哞哞叫。春兰说:“来,咱坐下歇歇儿。”
严萍坐在春兰一边,张眼看着河身里庄稼,高的高粱,低的谷子,向着太阳发出油绿的光亮,显得茁壮肥厚,柳树上长出细长枝条,红荆子开出紫色的小花。一会儿,从河套里庄稼小道上走出两个人。春兰把手掌放在眉睫上,遮着太阳看了看,猛地说:“那边来了两个人。”严萍问:“是谁?”春兰又把手搭在眉梢上,歪起头,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,说:“是穷秀才李德才,走!”说着,立刻起身跑下堤坝,牵起牛来要走。严萍跑下来问:“怕什么?”春兰说:“你不知道,那是锁井镇上第一等大坏人。”严萍说:“怎么坏法?还敢吃人?”春兰说:“别看他上了几岁年纪,那人嘴坏、眼坏、心坏。你多咱要是遇上他,他就张开两只大眼睛看你,看过来看过去,恨不得一口把你吞进去。说起话来信口开河,有用的也说,没用的也说。说不定他心眼里还会琢磨你。”
说着话,有一个小姑娘,十二三岁,长得鸭蛋脸儿,细白面皮,重眼双皮的挺俊气。她叫珍儿,是李德才的独生女儿。怀里抱着个大西瓜,走到跟前,春兰问她:“珍儿!去干什么来?”珍儿呆着大眼睛,下牙咬着嘴唇,停了一刻,说:“去给俺娘买西瓜,她病的不行了。”说着,又呆呆地出神。春兰问:“什么病?也值得这么上愁。”珍儿说:“是卧床不起的病。又有什么办法,吃的药有一车了,总是不见好。”父亲虽然坏,闺女可是个好闺女,春兰常跟她说话。
正说着,李德才走过来。他弯着腰,提着大烟袋,胡子上挂着鼻涕,走一步一哼哼。到了跟前,止住步张开眼睛,看了看春兰。春兰用胳膊肘碰了严萍一下,悄悄说:“你看,是呗?”严萍偷偷看了李德才一眼,低下头不抬起来。李德才顺着堤坡走了几步,看坡上有牛蹄子脚印,倒背起手,回转身问春兰:“是你在这堤上放牛来?”
李德才一说,春兰机灵地想起来,李德才还是堤董冯老兰手下的巡堤员,一时吓得怔住,拿起腿跑过去,牵起牛来就要走。李德才三步两步闯上去,说:“你先别走,咱们得念叨清楚!”他呱嗒着眼皮看着春兰,吐出舌头,舔着唇上的胡子。严萍在一旁看着,也闹不清他想干什么。李德才冷笑一声说:“你小人儿家,不懂得什么,就不该在这堤上放牛割草。”春兰说:“怎么?一千人一万人都放了牛割了草,俺放一次、割一次都不行?”李德才说:“这千里堤是公产,千古以来是有则例的,任谁不敢动这堤上一草一木。”春兰一下子耷下脸来,牵起牛要走,说:“从今以后,俺不放了!”她睖了严萍一眼,说:“走!”李德才三步两步跨到春兰前头,叉开腿挡住去路,说:“走!你走不了!”春兰说:“俺怎么走不了?”李德才说:“说了个好听!”他伸出食指戳着自己鼻子尖儿,问:“我是干什么的?”春兰说:“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?卖姜的还是卖蒜的?”李德才向前一把抓住牛鼻圈说:“走!跟我上村公所。”
这时,春兰才明白过来,李德才决心要讹诈她,上前掠住李德才的袖子说:“想干什么?那万万是不行,我就是不去。”伸手也拉起牛鼻圈,鞧着身子往后拉。李德才拉起牛鼻圈往西走,边走边说:“你犯了王法,王法是不容情的。”
春兰一时着急,横起身子朝李德才碰过去,一下子碰了李德才个大斤斗,倒在地上不起来,可是他拉紧牛鼻圈不放手。春兰用力一拉,连李德才也拉起来。李德才气得哺哺的,猛地用力一拉,一下子把个牛鼻子拉豁了,呼地流出血来,痛得小黑牛尥起蹶子蹦起来,撅起尾巴在庄稼地里乱蹿。春兰见李德才拉破了牛鼻子,哇地大哭起来,抬起脚去赶牛。小黑牛觉得实在疼痛,就东跑一阵,西跑一阵,春兰说什么也赶不上。
严萍一时生气,走上去气呼呼地说:“哼!你想干什么?什么东西,也这么大的威风?”李德才拉破了春兰家牛鼻子,睁着两个大眼看着小黑牛在河滩里乱跑,呆了一刻,掸了掸身上尘土,走过去对严萍说:“看你脸形像知孝,你不是知孝家的?”严萍说:“是呀,你敢怎么的?”李德才舔着长胡子,说:“我当然不敢,你跟她不一样,你是大家闺秀,应该是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也跑出来跟黄毛丫头们一块放牛割草?”严萍气红了脸,跺起脚来说:“放牛割草又怎么的?”李德才摆了摆头,说:“那就失了身份。”
春兰赶了一会子牛,赶不上,气呼呼地走回来。看李德才气儿下去,她可就气愤起来,走上去说:“在堤坡上放牛割草又算什么,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官地,冯老兰一家独吞了,你可也说说……你好好的赔俺牛!”李德才立定脚跟,停了一刻说:“是呗!说你小人儿家不懂得什么,谁敢说这个,你说。看你小女嫩妇的,不跟你一样。要不呵,够你一呛!”说着,又转着大眼珠子瞪春兰。春兰气愤愤红着眼睛,数落着:“有什么了不起,什么要紧事情,也这么吓唬人?老霸道想仗着那么几亩地、几个臭钱,压服俺一辈子吗?就是不行!”李德才觉得跟闺女家讲不出什么长短道理,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,看春兰嘴里骂骂咧咧,气得仄歪仄歪脑袋,说:“是呗?叫你享福,你不会享。冯家老头给你一顷地,一挂大车,连鞭杆儿递给你,叫你享一辈子福,你都不干,非愿意放牛割草!”
春兰一听,李德才当着严萍说起这个话,一时暴躁,张开大嘴骂:“你老糊涂,老混账了,拿着人家青春小女瞎糟蹋,他娘的快该入土了!”李德才听春兰开口骂人,也发起火来,走回几步说:“你呈着漂亮,简直是个混世魔王,成天价满街筒子撒疯,谁也惹不了你,你爹没打死你?”说着,一直往前走,说:“等着啊,这事咱不算完!”春兰听他骂人,赶上去说:“当然完不了,你走不了,得赔俺牛!”说着,跑上前去,把两手叉在腰里,气呼呼地瞪着李德才。
李德才见春兰拦住去路,越说越难听,恨恨地跺着脚大骂。严萍在一旁看不过,生气说:“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。”李德才气红了脸,春兰还是骂不绝口,不让他走。他抽个冷不防,把春兰推了个仄不愣倒在地上,拿起脚来跑了。严萍赶了几步,也没赶上,又慢慢走回来。春兰伏在地上不起来,严萍拉她胳膊说:“春兰!走,咱家去,也许那牛自个儿跑回去了。”春兰从地上爬起来,呆了一会,说:“人穷了,任谁都来欺侮。咱不家去,咱去找明大伯说说去。”说着,从地上爬起来,打打身上尘土。严萍气红脸说:“什么东西?整着个儿是人渣子,河流边上的泡沫子,早晚会被大水冲下去。”春兰说:“当然是,这样的人,我们不打他自己也会倒的。”严萍背起筐,停了一刻,又说:“不打,那算便宜了他。一定要打倒这些土豪霸道们。”
两个人说着话,沿着村边小路,走到村北大柏树坟里。明大伯正趴着锅台做饭。每到夏天,他在大杨树底下盘个小锅台,有树林里的风吹着,在这里做饭倒挺凉快。他听得有脚步声,轻轻地走近,仰起头来问:“是谁呀?”春兰说:“是我们,大伯!”严萍把草筐放下,说:“我们受了欺侮,来跟你诉冤来了。”朱老明一听,笑了说:“姑娘们,受了什么样的冤屈?说说吧!”春兰把李德才要讹诈她的话说了说,又说:“我们正在堤上放牛,穷秀才走过来,拿不正经的眼睛看了我们,还吓唬我们说走着瞧吧,这事咱不算完!”朱老明说:“看看没关系,他说的这话,咱可得要注意。”春兰说:“不,好人看了我们,等于夸奖我们,我们高兴。坏人看了我们,就等于是骂了我们,我们不干!”严萍说:“他还拉破了春兰家牛鼻子。”
朱老明抬起头来,停了一会,说:“当然是,我们的缺点,我们自己知道,我们自己会批评自我批评。敌人骂我们,我们不接受。那也不要紧,就当他是满嘴里喷粪,我们不听他那个。拉坏了咱们的牛鼻子,打翻了天咱也不干,一条牛顶半个家,这是咱满有理的事!”春兰和严萍一听就笑了,春兰说:“大伯的心像是一盏灯,一点就亮。”朱老明说:“真理是一把快刀!”停了一刻,他抓一把柴送进灶里,站起来说:“姑娘们!不是我责嫌你们,从目前来看,这就是一件小事了。人们都说,日本鬼子又占了咱们的满洲,就要攻进关里来,他要抢我们的国,灭我们的种。蒋介石光是‘剿共’,还镇压我们抗日。这就是目前的一件大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