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兰和严萍把严志和扶回家去。他躺在炕上,呻吟说:“狗日的!又把我们江涛关起来了!”涛他娘听了,又免不了一场悲痛。春兰和严萍安慰了一阵子,天晌午才走出来,到贵他娘家去。春兰把江涛入狱的事情说了,贵他娘也流了一会子眼泪,抽咽了一会子。春兰说:“别光是难受了,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情跟你说说。”贵他娘止住抽泣,说:“什么事情?你说吧!”春兰说:“给你家说一房子儿媳妇,管保你一见就满意。”贵他娘问:“谁?”春兰说:“俺表妹,比我小两岁。”贵他娘问:“在哪儿,我要亲自过过眼。”春兰说:“过眼也不费难,就是忠大叔不在家,没人做主。”贵他娘说:“他不在家有我哩,他在家也做不了我的主儿。”
三个人叙了一会子家常话,春兰和严萍要回去,贵他娘也跟着上春兰家去,和金华说了一会儿话。看这闺女,又聪明又本分,还挺会说话,说起话来甘甜脆声。直到中午,才回到家来。大贵从地里回来了,正坐在台阶上等着吃饭,见娘这早晚才回来,他问:“娘!你干什么去了?”贵他娘说:“我去串了个门儿,回来晚了。咳!开门七件事,人手少事情多,顾得东顾不了西。我老了,手脚也迟了,做活做饭都不灵便了。”说到这里,大贵就知道她的意思了,低下头不说什么。贵他娘又说:“我想给你寻个人手儿,一来有人做鞋做袜,有人服侍你们,再说我心上也少结记一件事。”大贵说:“娘!难受什么,事情由你好了。可是,房少地又不多,寻人家谁呀?”他嘴里虽是这么说,可是自从那年提过春兰,直到如今,他心上老是影影绰绰地想着。有时只要一合上眼睛,就会看见她。他也想过:和运涛是自幼的朋友,一块长大起来,我能抢他心上的人儿?虽然这样想,毕竟心上有过这么一回子事,青年人遇到这样事,就像才长成的嫩葫芦上打上烙印,一生永久擦不掉了。他也想过:不论寻个什么样人儿,绝了这个念头算了,免得成天价心上不静。娘今天一说,正对他心上的事。
贵他娘一面抱柴做饭,说:“春兰的表妹来了,今日个我去过了眼来,长得身子骨儿结实,人也精明伶俐,找个空儿你去看看。”大贵嘴上正含着烟袋抽烟,隐约之间,在年轻的赤色的唇沿上带出笑意,慢悠悠地说:“娘看着好就是好,我还看什么?好歹有人做活做饭,替娘点辛苦。有空儿我把咱这西坡掘土垫垫,往外升升,盖上两间小西屋……”
说着话,二贵也扛着锄回家来吃饭。贵他娘一说,二贵嘻嘻地笑着,合不上嘴儿。吃过饭,贵他娘又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,去找朱老明。他们自从关东回来,大事小情,没有不先跟朱老明商量的。一到大杨树底下,林子里一派清凉,一股股爽朗的小风吹过来。朱老明正蹲在大杨树底下抽烟,听得有人走过来,自然地摆过头去,想看一看。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,只是眯瞪眯瞪眼睛,问:“谁呀?”贵他娘说:“是我,大哥!”她走到屋里拿个小板凳坐下,说:“就是为大贵的亲事。”朱老明一听,喷地笑了说:“如今年幼人们的心思,我扑摸不清了,那年好心好意把春兰说给大贵,不料脑袋上碰了个大疙瘩。如今运涛出不了狱,春兰一天天地长成大人了,咳!真叫老人们焦心!”停了一刻,朱老明又说:“要是别人,咱也可以不管,春兰是个好闺女,又是咱自己人,把她老在屋里,我心上不忍。”贵他娘说:“春兰的事,咱就不用提了,常言说得好:‘只有成亲之美,哪有破亲的亲人。’人家春兰愿意守着运涛,咱可怎么能说给大贵呢,咱就说这金华吧!”朱老明问:“金华是谁?你看那闺女脾气性格怎么样?”贵他娘说:“春兰的表妹,我看是个安稳的闺女,脾气又细致又温柔。模样也对得起大贵。”朱老明说:“模样尚在其次,要紧的是心眼好,脾气直正,将来能顶门过日子。”
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江涛入狱的事,贵他娘又动了一会子悲伤,才离开柏树坟,走到春兰家里,和春兰定规好,请人写了书帖送过去。春兰又找贵他娘说:“既然两情如意,就看好日子过门吧!”她坐在大贵家炕沿上,一字一句地说:“俺爹眼里下不去沙子,金华妹子来了不几天,他就摔家打伙,闹没好气。我背地里和他闹了几次,也扳不过他的犟脾气,我娘也为表妹受气。”贵他娘说:“年月不好,粮米又贵,谁家养得起闲人呀。既是这样,咱就看日子过门,反正是咱家的人了。”
说到这里,春兰才吐了一口长气,觉得身上轻松了。自从明大伯给春兰提过大贵,说心里话,她心上也曾思量过这件事情。和运涛、大贵,他们都是从小一块革命长大的,心思知心思,脾气知脾气。可是,她觉得那么办了,对不起运涛。她想:久后一日,运涛还有个出狱的日子,拿什么样的脸面去见他呢?于是她暗里下定决心,宁自舍弃青年人的幸福,也不辜负运涛对她的好心。可是,大贵一天天长大起来,到了年岁,自己年岁也不小了。一想到这里,她又觉得对不起大贵。她发誓,一定要给大贵寻个可心的人儿,比自己还要好。如今提到金华的事,心上由不得高兴。把金华给了大贵,自己心上也算了结了一场心愿。从此一心一意扑着运涛过日子,盼望运涛出狱的那一天。
贵他娘回到家里,立刻吩咐大贵二贵脱坯盘炕,沙抹屋子。说话就到了好日子。朱老明走到大贵家里,说:“一天天地喜事临近了,你们有什么动用的没有?你们不来找我,我可是放心不下。”贵他娘说:“日月紧窄,哪里……”朱老明说:“也不叫个戏子喇叭?也不订顶花轿?”贵他娘说:“我看把人娶过来算了,还摆什么谱?”朱老明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你说得正对我的心思,咱哪里有那么多的粮食,有那么多闲钱?也别动客送礼,办了喜事算了!”他合着眼睛,笑笑哈哈,从朱大贵家里走出来,又到春兰家里。问了金华的家庭光景,说了会子话。把这件事情安排妥当,才走回去。
金华过门的前一天,朱老明找到朱老星和伍老拔说:“你看!大贵的喜事到了,咱也不送个喜幛贺联的?这事别人不动,咱们自己人可也得出出头。不的话,忠兄弟不在家,事上冷冷清清的,也不好。”朱老星和伍老拔都同意,他拄上拐杖走到西锁井买了一副喜对儿,还买了几张双喜纸,顺脚走到小学堂里,请先生动动笔。先生磨好墨写好对联,当他听到幛心写的是“绳其祖武”,他摇摇头说:“不对头,还是‘一文一武’好,光有文没有武,缺少顶天立地的梁柱;光有武没有文,也不成一台戏。”当他听到抬头写的是“大德望忠翁令郎花烛之喜”,他又摇摇头说:“不对头,大德望是个封建的意思,不如大革命好,你看大革命的时候,那个威势!”先生只得依了他,写成“大革命忠翁令郎花烛之喜”。朱老明说:“这就对头了!”他拿了红对联和写好的幛心,笑哈哈地走回来。那天,金华娘抱着两个梳头匣子,抱着几件粗布衣裳来看金华。年月紧窄,买不起穿着,也买不起嫁奁,只好叫闺女光着身子出嫁,一想起来眼里就想掉泪。屋里没有人的时候,金华娘走过去拍着金华肩膀说:“好闺女!你爹没有本事,日子过得紧,叫你跟着受了十几年的苦,吃没吃的,穿没穿的,娘一想起来就心疼。如今你要出门去了,也没什么填箱的。”又搬过那两个梳头匣子说:“这还是我过门的时候,你姥姥给我的。到了你家,也没舍得使过,成年价用包袱包着,等你大了用。几件梳篦,是我平时赶集上庙买下的,也别嫌不好,你只记着我这片好心就是了。弟妹们小,我也不为你去使账借钱了!”
金华一听,立刻流下泪来。两只手抓着怀衿,颤着嘴唇说:“娘!别说了,难受死人了。我什么也不要,只要人家不嫌,有身衣裳遮住身子,不光着露着就算了,家里过的日子我全知道。”说着,抽抽咽咽哭起来。
金华娘强打起精神,说:“娘的好闺女!别哭了,哭肿了眼泡不好看,叫人家笑话。”她提起褂子衿走过去,给金华擦眼泪。
金华眼上越发酸起来,亮晶晶的泪珠子,噗碌碌地滚出来。说:“娘!别说了,我倒不是为别的难受,是想从今以后,不在爹娘跟前了,弟妹们小,头痛脑热,有谁来侍候。”
金华娘说:“不要老是结记着我,到了人家,就是人家的人了。一敬丈夫,二敬公婆,做红了媳妇,才有脸回家来见我。我从小带着你,抓屎擦尿,不是容易。只要公婆待你好,女婿看得起你,就算养闺女的人家烧了高香了。闺女家,哪有一辈子不离开娘的,哪有使闺女使一辈子的?再说,春兰姐是个知事懂理的人,保成这门亲事,想也错不了。朱老忠在锁井镇上是个响亮的名字,婆婆大大方方,公公义义气气,女婿身子骨壮壮实实的。人家穷不要紧,只要带着满身的力气,还怕一辈子没有吃穿?那些少爷公子们,守着祖爷留下的千顷园子万亩地,一时运仄,还抱了爷爷腿呢!”
金华听到这里心上亮了,停止了抽噎,用袖头子擦着泪说:“享祖爷的福算什么?自个儿苦巴苦曳,端住个碗沿子,才算是金饭碗呢!”金华娘一听,立时笑出来,说:“我儿有这心地,我就放心了!”
娘儿俩正说着,春兰和严萍走进来。严萍怀里抱着个小红包袱,放在炕沿上说:“借来两件衣裳,还豁亮新鲜的,妹子过来试试!”严萍给金华穿上一看,可身可体,怪好的。春兰开了柜头,拿出两件常穿的蓝布裤褂,是才下过水的,干干净净。她说:“过了新日子,你就穿我的。日子长了,大贵会给你做新衣裳。”金华娘看姑娘们肯帮忙,笑得什么儿似的,说:“叫闺女化子似的出门子,怪丢人的!”春兰说:“快别那么说,谁家有了什么了?穷人家办喜事……”金华娘一听,笑了说:“姑娘们都这样,我也不觉难看了。”
金华娘又到大集上买了两条猪排骨、两棵双蒂大葱来,用红纸签裹好,叫金华带去。“离娘骨”说明自此以后,闺女离开娘了。又蒂大葱,取个夫妻和好的比喻。
第二天,天还不亮,房檐上的草,还滴着露水。大贵早早起来,打扫了院子,挑了水,穿上新洗的粗布大褂,跟着朱老明走到春兰家里。春兰也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,炕上放个小桌,烧了一壶茶,摆上四个果碟儿。把明大伯和大贵让到炕头上,斟了茶水,叫他们喝着。又到那头屋里,和严萍帮助金华梳头绞脸,穿上衣裳。一切整致停当,春兰娘煮了四个鸡蛋来,叫金华吃了两个,把两个装在金华口袋里,叫她饿了的时候吃。不一会,二贵套过牛车来,车上搭上棚笼,挂上帏子。春兰给金华头上蒙上个红包袱,和严萍两人搀她上车。不知怎么,一说上车了,要上婆家去了,金华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来,抽抽搭搭哭个不停。严萍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根上,细声问:“妹子!你身上不好?”金华哭声细气儿说:“不,不不好!”春兰说:“妹子!莫哭了,有什么作难的?有我呢,俺俩送你去,管保你一看就高兴。”金华听了这句话,才止住哭。
金华上了车,春兰和严萍也上了车,并膀坐在车辕上,二贵赶着牛车慢慢走到门口。看娶媳妇的人们,站了一街两巷。贵他娘说:“老乡亲们!闪开条道儿,庄户人家娶媳妇,有什么好看的?”在那个年头,人们还没见过这么简单的婚礼,既省钱,又省工夫,觉得怪有意思。
春兰和严萍,从车上搀下金华,向小门里走。朱老星家的端着一升子玉米和红高粱,一大把一大把地往金华头上撒。金华只低着头往前走,走到天地桌跟前,朱老星家的叫她站住,说:“先拜天地!……再拜你公婆!”金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。朱老星家的又说:“天地不天地呗,咱又不讲究那个细礼。春兰和萍姑娘,为了你不是容易,你也拜上一拜。”金华不跪,只是侧起身子抖了一下手。朱老星家的又说:“和大贵你们也别拜了,大家为你们操心,盼的是你们夫妻和美,早早生下个大胖娃娃。”
朱老星家的一句话,说得满院子人们哄哄大笑,连金华都想笑出来。春兰和严萍搀她走到屋里,端端正正坐在炕中间,桌上斟上茶水。屋子是新沙抹的,炕是新盘的,黄土垫地,屋子里飞腾着阴凉的空气和黄土的香味,金华心里很是高兴。
贵他娘煮熟了面条,亲手把碗端进屋里,叫春兰和严萍劝着金华吃。春兰让了半天,她不肯吃。春兰说:“这家里没有别人,老婆婆亲手煮了面来,是个婆媳和好的意思,你吃吧!比不得财主人家,新人要坐个三天儿,从明天起,你就要下地做饭了!”贵他娘亲手把面碗递到金华手里,说:“他嫂子,你吃吧!看着老婆子面上,日后大贵有个一言半语冲碰着你,你可多包涵着点儿。今日个,为了大贵,你吃了我这碗面吧!”
金华低下头,用手接了碗。自从下生以来,还没有听过有人说给她这么几句贴心的话,心情一时激动,两手不住地哆嗦打抖。春兰急忙用两只手卡住碗,说:“妹子,慌什么?烫着了!”金华眼上含着泪花,低下头低声细语说:“咳!俺穷人家女儿,叫老娘说得我心里难受!”春兰说:“难受什么?自今以后,一个锅里抡马勺,辛苦甘甜谁也知道。婶子有了一把年纪,你多替她点辛苦,什么都有了。”
一阵话说得贵他娘笑得合不上牙,走出走进,照顾明大伯吃饭,请看热闹的人们喝茶,满院子人们说不尽的喜庆话,对于这新兴的婚礼感到说不尽的兴趣。过了中午,人们才散完了。春兰又帮助金华梳头洗脸。从今天开始,她不再梳当姑娘时梳的那条红绳子大辫,要梳成“圆头”了。年长日久,要慢慢和当姑娘时候的那股轻倩、活泼的性格离别,担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。
春兰忙了一天,等太阳西斜了,悄悄对金华说:“我家去看看,明天再来看你,晚上你要好好跟大贵说话,要畅快点,他是个耿直人,刚性子脾气!”
金华送出春兰,弯腰拿起扫帚来扫地。贵他娘说:“他嫂!上炕坐着去,我人手儿少,也不能叫新娶的媳妇当天扫地!”贵他娘赶过去,把金华手里的扫帚夺下来,自己扫。金华又要抱柴做饭,贵他娘打打呱呱,把她推到炕上去。
这天,大贵高兴得没有吃晚饭,闹新房的人们说说笑笑,一直闹到夜深才走了。贵他娘打发二贵,从明大伯小屋里把他叫回来。大贵嘴上叼着小烟袋,唱唱喝喝,走回家去。一进大门,院子里静悄悄,新房里好似青灯儿似的,没有一点声音。金华一个人坐在炕沿上,低着头剪指甲。听见大贵进来,也不抬起头。大贵站在她的头前,看了金华一眼,心上扑通乱跳,用手碰了一下金华的头发说:“你可抬起头来呀!”金华还是不抬起头。大贵又捅了她一下,说:“你可抬起头来叫人家看看呀!”
金华脸上一阵绯红,身上由不得抖颤起来,还是低着头呆着,一动也不动。过了一刻,才慢慢抬起头,斜起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,瞅着大贵,轻轻笑了说:“着什么急,早晚还看不见呀?”
大贵伸过手去说:“也给我剪剪指甲!你看天天不是拉牛就是掖耙,把指甲都弄劈了,你给剪剪不行?”金华盯着大贵,噘起小嘴说:“不!”金华拿眼睛盯了大贵半天,才扳起大贵的指头,一个个剪着,一直剪了老半天,剪得干干净净。大贵问:“怎么老是剪不完?”金华说:“晚上的工夫,着什么急?”说着,大贵一下子坐在金华跟前,金华机灵地躲开,两手一推,说:“坐在一边去。”大贵睖着眼睛笑了说:“我身上又没背着蝎子!”金华斜了他一眼,低下头去,说:“没背着蝎子也不行。”大贵脸上一下子红起来,说:“你给我倒上一碗茶!”金华斜起圆大的眼睛,愣了半天,说:“你自己倒吧,我倒的那么香呀!”
两个人正在屋里一递一句儿说笑,二贵扒着窗台,吐出舌头,把窗纸舔了个大窟窿,格立起右眼,往屋里窥着。看到这时,肚子一时憋不住,喷地笑出来。说:“娘!快来看西洋景哟!”贵他娘在西头屋,听见二贵喊,伸开嗓子说:“二贵!快来睡觉!别撒促狭,将来你嫂子不给你做鞋做袜。”二贵笑嘻嘻地说:“他们俩好像唱小戏儿!”金华噘起小嘴,瞟着大贵说:“不嫌羞?光自叫二贵看了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