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晚,响枪的时候,贾湘农就从床上起来,在小屋子里转游,听着远处动静。他开始还没有肯定是十四旅进攻二师。枪声越来越密,夹杂着喊杀声,喊得瘆人。他才收拾了文件,打点了东西,走出来在教室里散步,听着四周围的声音。不一会,学校里人们都起了床,立在门口,听着这惊人的事故,为二师同学捏着一把冷汗。他又走出学校,沿着大街往西走。

这是一件大事,买卖家、市民们,都披上衣服站在胡同口张望。街灯还亮着,有无数的小虫子,围绕灯光乱飞。走到西城门,城门也开了,有人走出走进,其中有士兵,也有市民。他也走出门去,到西关把这个消息告诉几个人,就走回来。不落脚,又走到东关去。他心上苦恼,一天没吃饭,也忘记喝水,直到天黑了才走回来。

他觉得心上异常沉重,想赶快搬家。经过这场事变,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。又走到槐茂胡同去找严萍,想和她商量一下救济工作。他知道那条胡同里只有一个高台大门,走上门阶看对了门牌号数,拉了一下铃子。院里有人蹑手蹑脚走出来,悄声问:“谁?”贾湘农说:“是我。”“你找谁?”贾湘农听那声音有些颤,像是严萍。他说:“我是老贾。”

小院里没有一点声音,屋子里灯光亮着。书本子和报纸撒了一床一地,贾湘农问她:“你在做准备?”严萍说:“唔!”贾湘农说:“还要快一点。把书皮上画着红旗的,书里印着共产主义字样的,都要烧掉!”说着话,严萍把手捂上脸,哭起来,又趴在床上抽泣了一会子。贾湘农眼上也噙着几点泪花儿,挣扎说:“别哭了,尽哭什么?”

严萍面色苍白,有一绺头发披在前脑门上,乜着两只眼睛,叫贾湘农坐在椅子上。自己把书推了一下,坐在床沿上,问:“我们怎么办?”

贾湘农问:“牺牲了多少人?”

严萍说:“今天早晨,枪声一响,我就跑出去,在桥头上看着。听说死了十七八个人,五六个人受了伤,抬到思罗医院去了。有三十多个人被捕了……”还没说完,眼圈儿发酸,就又哭起来。

贾湘农愤愤地说:“要记住:是狗改不了吃屎!是狼改不了吃肉!统治阶级忘不了杀人!他们虽然没有避开敌人的屠杀,是英勇的!他们要永远作为青年人的模范!”

严萍摇着头说:“惨呀!真是惨呀!”

贾湘农说:“敌人嘛,总归是敌人,不能有半点儿含糊!”好像认定了这句话,两个人又相对着沉默,有抽根烟工夫,他才问:“惨案以后,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

严萍慢慢撩起眼皮儿,看着老贾说:“听你们的。”

贾湘农立起身来,右手扶在桌角上,歪起头想了一下,说:“斗争虽然失败,我们要做最后努力,下最大力量进行营救。”

严萍说:“怎么营救法儿?”

贾湘农说:“通过被捕的家属,动员一切社会力量。”

严萍说:“希望你及时指导吧!”

贾湘农说:“不,为了打击反动派镇压抗日的凶焰,我要到高蠡地区去,发动农民起义,开展抗日游击战争。这里的工作还有别人负责。”

严萍说:“对,我也要去!”

贾湘农说:“不,你要在这里坚持下去。要注意给他们送吃的,送穿的。有生病的人,要设法通过关系,给他们治病。同志们在监狱里困苦啊,要好好照顾他们。”

严萍着眼睛,说:“你就要走?”

贾湘农说:“你也要注意,找个别的地方住住吧!一直到住不下去了,你再回到家乡,我在那里等着你。”

严萍听老贾要走,心里着急,低下头,不说什么。

贾湘农说:“目前,你的任务是一方面保存自己,一方面营救他们。”

说话中间,窗外有人走动,贾湘农问:“是谁?”

严萍说:“是我母亲。”

贾湘农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他立刻挪动脚步,走出门来。

严萍送出老贾,立在台阶上,向南望了望,又向北望了望。街头上冷清清、黑漆漆的。她闩上大门走回来,继续整理那些书报。觉得心里烦乱,停下手,捂上眼睛待了一会。那一场悲壮的场景,又映在她的眼前:老曹、老刘、江涛……他们身上捆着绳子,脸上带着伤痕,迈着大步走上小桥的时候,还张开大嘴喊着:“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看的人们,没有不掉泪的。

江涛走到严萍面前的时候,大睁着眼睛看着她。她的视线一碰到江涛的眼光,泪水立刻积满了眼眶,暗暗点下头,又把头低下去。用手扪住心口,说:“望你珍重!”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,江涛已经走过去了。她又后悔,不该低下头,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会面呢!

她在床边站了一刻,实在按捺不下烦躁的心情,就走出来在院子里散散步。隔着窗玻璃,看见父亲还在靠椅上躺着,一动也不动。母亲到房屋里铺床睡觉了。

她开门进去,在窗前站了一刻,说:“爸爸!你要想法儿营救他们!”

严知孝看了她一眼,摇摇头说:“营救,怎么救法?军阀们总觉得杀人是乐事!”

严萍一时激动起来,说:“不,不能叫他们杀,不能!”说到这里,她心里焦躁,慌乱得跳动。

严知孝看见女儿难过的样子,走过来拍着严萍说:“孩子!你年岁不小了,也要明白。尽管你心里难过得如同刀割,叫我这做爸爸的又该怎么办呢?他们手上戴了铐,脚上蹚了镣,关在监狱里,拉也拉不出来,扯也扯不出来。等天明了,我还去见陈贯义……”

严萍低着头说:“他们要是一定要杀呢?”

说到这里,严知孝猛的甩乱了头发,咬着牙关,把手在大腿上一拍,说:“不,不能让他们杀!要是他们一定要杀,那就让他们先杀了我!”

妈妈睡在床上,听得父女两个又哭又闹,从床上抬起身来,说:“什么金的玉的呢?比他好的人儿多着呢!过了这个村,还有这个店儿……”

严知孝听老伴絮叨得不像话,走过几步,冲着房屋说:“你说的是什么?简直不通情理!”

严知孝一说,严萍身上摇颤着,趔趄两步,倒在靠椅上,抽泣起来。严知孝说:“不哭,不哭,孩子!我就你这一个……我知道你爱江涛。既然有此一来,就要有始有终。只要他在人间,你就该为了他努力!”

妈妈一听,掩上怀襟走出来,说:“什么话?你说的是什么话?嗯!”

严知孝不理她,只说:“你打点几件衣服被褥,给他们送进去。”

妈妈斜了严知孝一眼,说:“当成什么好女婿呢?那算是什么,还送衣服,也不怕叫人笑话?”

严知孝说:“要送衣服!要送衣服!我严知孝是无党无派的人,叫他们杀我吧!叫他们把我关在监狱里,那我才有了饭碗。”

严萍伏下身子,哭着说:“走的时候,他还说,过两天就回来。可惜,他再也回不来了!”

严知孝两手拍着严萍,摇摇头说:“回不来了!回不来了!”眼泪婆婆娑娑滴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