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志和的心,像钻块一样,又凉又硬,在胸膛里坠着,几乎要掉出来。一时觉得头脑沉重,伸长胳膊搂着小肚,低下头,合紧嘴,眼睛看不见什么,耳朵也听不见什么,一股劲儿向前走。朱老忠在后头喊了他两声,也没听见。走到小木桥上,桥头站着一堆人,大睁着眼,向第二师范那边望着。严志和倒背了手,不言声不言语站了一刻。岗兵见集的人太多了,晃着枪走过来,说:“走吧!走吧!有什么看头儿?没见过死人的?”
严志和斜了他一眼,心里骂着:“好像疯狗,吃人吃红了眼了!”
他又低下头,背叉着手往前走,不知不觉走过万顺老店,停住脚抬头看了看,街灯亮了。他不想回到店房去,觉得那屋子又潮湿又热,闷得人慌。就又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走过去。一个人在马路边黑影里走着,走到城墙根,又往南去。那一带挺荒凉,草地上长着很多小树卜。有几家房子,下雨下塌了。大雨之后,门前积成河水,不知趣的河蛙乱叫。在黑影里碰上一个人,他问:“大监狱在什么地方?”那人说:“前边哩!黑下了,找监狱干吗?”严志和看了看,也没说什么,又低下头走过去。
走着走着,看见一带高墙,像城墙一样高,有一个古式瓦楼大门。才说低下头往里走,门前站着两个兵,见他要进门,瞪起眼睛问:“干什么的?”严志和着眼睛说:“想看看我的儿子,他被捕了。”岗兵不细问他,说:“也不看什么时刻,明儿再来!”吓得严志和退了两步,溜鞧步儿走过去。昂起头看了看天,又看看狱墙,叹口气说:“咳!墙比天高啊……”心里一时挠痒,酸溜溜难过起来。停住步站了一会,抖了抖肩膀,使足了劲,猛的跑过去。横起膀子,照狱墙一扛,他想:“把墙扛倒,兴许能见到江涛。”抬头一看,狱墙纹丝不动,一下子碰了他个仰巴跤,倒在地上,气得长眉毛一乍一乍的扇动。他又爬起来,伸过长脊梁,照狱墙咚咚地撞了几下。觉得脊梁上酸痛,黏渍渍的,鼻子上也闻到腥血的味道。眼眶上噙着泪水,睖着眼睛离开狱墙。沿着城墙根走到大南门,不知不觉出了城,在南大桥上站了一刻,又沿河边向西走。那里没有灯,黑黑的。在一棵柳树底下站住脚,解开钮扣,敞开怀,让河风吹着他滚热的胸膛。
他蹲下身去,从腰带上摘下荷包,打火抽烟。把胳膊肘拄着膝盖,抬起颏儿望着黑暗的天空,摇晃摇晃脑袋,说:“天哪!我再没有活路啦!”泪滴顺着鼻骨梁流下来。
仄耳听着,河水冲击桥梁,哗哗地响。
对岸有两盏路灯,像鬼眼睛在看着他。觉得身上热,肚子里焦渴,走下河岸,掬起一捧水,咕咕地喝下去。又掬起水撩在头上,撩在身上,撩得浑身是水,湿了衣服,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。他想:“算了,也算活到头儿!跳吧……”
可是他又觉得,这一生活得实在不容易,如今身上更是沉重,死了倒也干净!他心里气闷,伸起脖子吐了口长气,拍拍胸脯,叹声说:“唉!我严志和也该轻松轻松了!”对着黑暗的天空笑了两声,把小褂子脱下来,拎在手里看了看,放在地上。他想:“也许有一个没有衣裳穿的人,会拾了去。”
往天上伸了伸手,慢搭搭迈下河坡,他想就向下跳,又想到他会游水,怕一下子淹不死。背过身子,想倒仰跤下去。停了一刻,他又走上坡来,解下裤带,把手绑上。一步一步走下河岸去,才说背过脸向下仰,两个年轻轻的、惨白的人脸,四只大眼睛,忽闪着长眼睫毛在看着他。他又觉得舍不得孩子们,运涛和江涛为革命关在监狱里,他想,也许他们不会死去。自己死在水里,涛他娘性子软,也活不下去,谁给孩子们上监狱里送衣服、送饭哩?他思想上解决不了这个问题,又走上河坡来,解开手腕上的腰带,摘下烟袋抽烟。
停了一刻,听得河里水流声,水面上映着遥远的灯光,闪着一缕缕亮闪闪的影子。一合眼睛,看见槐花开了,大公鸡在井桩上啼。江涛笑嘻嘻儿从堤岸上走下来,说:“爹!我跟你割麦子。”严志和说:“好,你回来过麦熟,助我一点辛苦吧!”
江涛脱下紫花小褂,说:“好,看我拔两下子!”小伙子伸开腰拔麦,拔得飞快。涛他娘走出来,站在门台上说:“看你,把孩子使坏了呢!”老两口子对着眼睛看着,同时笑了。
睁开眼一看,是个梦境,从背后走过一个人来,一下子把他拦腰搂住,说:“志和!你想怎么着?”
他摇了一下子脑袋,在黑影里仔细一看,是朱老忠。朱老忠拍了拍严志和的胸脯,责备说:“咳,兄弟,叫我好找啊!”
严志和猛的愣住,半天说不出话,心上糊涂起来,呆呆的。
朱老忠心里的焦躁还没过去,一伸手,合住虎口攥住严志和的手腕子,说:“兄弟!你心里想的什么?活还活不够的,你……”老头子挥起泪来,又说:“你就不想想,两个孩子在监狱里,有谁去照管,你就忍心吗?”说着,连跺着脚蹲在地上,两条胳膊抱着脑袋大哭起来。
严志和看朱老忠难过的样子,猛的照胸口擂了两拳,说:“我混蛋!我傻死了!这是做的什么梦?”
朱老忠又站起身,说:“你头里走,我后头紧追,追到店门口,进去一看,屋子黑咕隆咚的。返身走出来,只差几步,就赶不上你了。找来找去,说什么也找不到你。在大桥头呆愣了一会子,才无可奈何顺着河边走过来……咳!你想想吧,这么办对不对呀?”他拉起严志和的手向回走。
河边柳树上有“伏凉儿”在叫,朱老忠摇摇头说:“唉!急死我,急了我一身汗哪!”一面说着,上了坡走在马路上,路灯依然亮着。
两个人回到店里,朱老忠亲自拿灯去添了油来,点上。说:“来!快坐下来歇歇吧!我就是松了那么一下子心。唉!”他抬起胳膊,擦了额上的汗,汗珠子凉下来。
朱老忠骨突起嘴,翘起小胡子。严志和愣着,不说什么,两只小眼睛,发出惨淡的目光。
严志和直瞪瞪看着那盏小油灯,灯光黑红,焰苗上升起黑色的烟缕,一点也不光亮。两个人坐着,谁也不说一句话。小屋子里闷得不行,周围静静的,没有声音。朱老忠走出房门,在院子里歇了一下。自从闹起二师事件,客人稀少了,几间破房子里都黑着,店掌柜在厨房里点起灯做晚饭。
严志和叹着气,哑了嗓子说:“咳!我心里真是难受!”拿起烟袋,把烟锅插进荷包里,泥旋着装上烟,打着火镰取火。
朱老忠走进去,翘了翘小胡髭,说:“你难受,别人呢?”见严志和打不着火,走过去替他点上。
严志和说:“关起我的运涛,拿了我的‘宝地’,如今又要关起我的江涛……”他又站起身,张开两只大手,拍着他的长瓜脑门,说:“他们不叫我活啦!”
朱老忠说:“我们为什么不活?常说‘手眼为活’。有嘴,能说。有手,能打。有腿,能走。就能挣扎,就能活下去。”
严志和搓着手说:“咳!我们没有路儿走啦!”
朱老忠说:“有路儿走!”
严志和又摇摇头说:“没,没路可走!”又站起身,张开胳膊,睁着大眼睛看看前面。说:“没路可走,我要……”还没说完,一下子倒下去,斜在炕沿上。
朱老忠急忙走过去,说:“兄弟!你想干什么,几十岁的人了,怎么撑不住骨头?”又把嘴对在严志和耳朵上说:“兄弟!咱不是白人儿呀!你想想吧!”
严志和一听,伸起长胳膊在空中一划一划地说:“我……我要……”
“杀”字没说出口,朱老忠走过去捂上他的嘴。严志和愤气鼓动胸脯索索打抖,埋藏了几十年的郁积的心情,在肚子里翻腾起来。弯下腰,两只手拄着膝盖,摇了摇胸膛,说:“咳!我们活得好苦呀!”
正在这刻上,店掌柜推门进来,看看朱老忠,又看看严志和。
严志和凝着眼神一步一步迈过去,说:“老朋友!我,我,我活不成啦!”一下子扑在店掌柜身上,跪倒下去。
朱老忠走过去拍着他说:“志和!志和!你这是干什么?”
店掌柜说:“志和!静静儿,沉沉气!”他搂起严志和,抱到炕沿上,轻轻拍着肩膀,说:“不要太难过了,事情还摆着哩,看看怎么办吧!”
严志和抬起长脑门,忽闪着长眼睫毛,老半天才说:“咳呀!怎么办?”又摇摇头,反复说:“失败了!失败了!”
朱老忠猛地沉下脸来,说:“政治斗争,有胜就有败,敞开儿干吧!”又说:“志和!你定定心,静一静!”
严志和慢慢儿直起脖子,挺起胸来,看看店掌柜,再看看朱老忠。
店掌柜摇头叹气,直为老朋友痛心,不摸底细,也插不上嘴。端进两碗面来,给朱老忠面前放上一碗,给严志和面前放上一碗。
三个人说着话,严志和只顾抽烟,忘了吃面。朱老忠说:“志和!你可吃呀!”
严志和猛地打了个冷战,才想起面前放着那碗面。懵懵懂懂端起碗,拿起烟锅子就往嘴里拨。朱老忠把大腿一拍,说:“志和,那是烟袋!”
严志和顾不得说话,皱紧眉头,张开大嘴,连烟带火吞进肚里。
急得朱老忠跺起脚来,拍着他的脊梁说:“那是烟,你不呛得嗓子慌吗?我那傻兄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