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涛打发严萍把父亲和忠大伯叫了来,嘱托他们到南关去买米面、雇骡车。江涛又叫严萍到大街上买来两个烧饼,塞了满下子熟肉,装在裤袋里。才说抬脚走出来,严萍攥住他的手,觉得像有人摘她的心肝一样难受。如今的形势,一个革命者,早晨出门,就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来!
江涛说:“别难过,等一天就回来了。”
严萍说:“不难过,难过什么哩?你去吧,好好儿闹,盼你们早点回来。”
江涛走到南关,朱老忠和严志和买了面粉、油、盐,在那儿等着。
赶车的拿起鞭子来问:“朱掌柜!咱这道儿怎么走法?”
朱老忠装起商人样子,摇头摆脑,学着清苑口音说:“过花园儿,向北去,过了西关有个小王庄儿。”顺手要过鞭子说:“看我给你轰两步儿!”两腿一纵,跳上车辕。磕了磕鞋上的泥巴,说:“志和!说不定,今天咱还得练练手脚。”
严志和说:“也许,谁知道老胳膊笨腿的还行呗……”他坐上车后尾巴,江涛在后头跟着。
朱老忠吆喝牲口,车子慢慢走过曹锟花园,经过水磨,往二师门口走去。街上来往行人稀少,岗兵们盯着这辆骡车在墙根下不急不慌走着。朱老忠抬头一看,门楼上站着一堆人,拿着闪亮的枪刀。为首的一个是张嘉庆,他手搭眉梢看着这辆车子走过去。一群士兵在二师门前伫守着。
车子在灰土马路上走着,车轮咕咚咚簸起满街泥浆。岗兵们见泥浆溅过来,眯缝上眼睛,背过脸去。朱老忠把鞭梢儿晃了两晃,看看天上云层稀薄,筛下日光来。他说:“看样子,天算晴了。”
严志和说:“说不定,还闷热哩!”
车子走到二师门口,猛的,张嘉庆在门楼上大喊:“十四旅的弟兄们!抗日力量和你们无冤无仇。今天我们要运点粮食吃,请闪开吧!刀枪无情!”又拉长声音喊:“开门……冲!”
喊声未落,夏应图和小焦一人扳着一扇大门,嚓啦地敞开。
曹金月领着一股人,手里拿着长枪大刀冲出来,瞪着大眼睛,虎虎势势向前一闯,举着枪向守卫的士兵刺过去。张开大嘴喊:“同学们!冲!冲!冲呀!”人们紧跟着喊,喊得摇动天地。
刘光宗披散着长头发,咬着牙,说:“士兵弟兄们!是同情抗日的,闪个道儿吧……”说着,人们一齐向前冲。
曹金月带一股人向北冲,堵住北口。刘光宗带一股人向南冲,堵住南街口。张嘉庆带着人们三步两步跑出来,纵身跳上大车,搬起一袋面,向小赵肩膀上一扔,又搬起一袋向小王肩膀上一扔……呼呼哧哧说:“快!快!快……”
朱老忠怕把那些油盐家伙碰翻了,说:“志和!快给他们送进去!”严志和拎起那罐子油,朱老忠提着那包袱盐,送到大门底下。夏应图说:“大伯!谢谢你们!”朱老忠说:“甭谢,孩子们闹吧!”夏应图说:“你们喝口水吧!”朱老忠说:“哪里有喝水的空儿?”两人连忙走出来。
岗兵们在一边看着,上峰既没有命令开打,就斤斗骨碌乱跑。
天气闷热,心里更热。时间紧,心里慌,身上呼地冒出汗珠子。一群小伙子,扑尔啦的把一车面袋抢进学校,紧闭上大门。朱老忠看架势不好,吐了吐舌头,笑了笑,说:“万事俱毕,走吧!”拉起严志和撒腿就跑。
赶车的伙计吓得浑身打颤,说:“老爷!这是干什么?这是干什么?这是!”正在絮叨,后头来了一队兵,那个小军官儿,赶上去捽着车夫的领口,大骂:“真他娘的!整着个儿是共产党,整着个儿都是共产党!”
打着骂着,把车夫倒剪了胳膊,五花大绑送到行营去。时间不长,陈贯义带着骑兵飞跑过来,吹胡子瞪眼睛大骂:“共匪……捣乱……砍脑袋!”他指着门楼大骂了一通:“甭闹,到不了明天,叫你们见个好看儿!”又气愤愤地骑着马跑了。
江涛一进大门,老夏一下子抓起他的手来,说:“闹得好!”他这一说,人们都扭过头儿看。曹金月跑过来拍着他脊梁说:“你就是闹海的哪吒,龙王爷都不能怎么你!”
人们嗡的笑了,跑过来,你拽住手,他拽住腿,把江涛一家伙扔上去,又落下来接住。刘光宗把嘴唇亲在张嘉庆脸上,说:“同志!我可怎么亲亲你哩?”老曹死攥住张嘉庆的手,说:“咳呀!我们又饿不着啦!”
老夏看人们兴奋得不行,笑笑说:“圣徒们!不要闹了吧,敌人还在外头围着!”又对张嘉庆说:“忙带江涛到楼上去歇歇儿。”伸开脖子喊:“各归各位!快去上岗!”
两人走上楼梯,张嘉庆打了洗脸水,又拎一壶开水来。江涛洗着脸,说:“嘉庆!你摸摸我的口袋。”
张嘉庆问:“摸什么?”
江涛伸出腿,哆嗦着说:“你摸摸看。”
张嘉庆纳着闷问:“口袋里有什么玩艺,摸个什么劲儿?”
江涛跳起来,笑着说:“你摸呀!你忙摸呀!”
张嘉庆走过去,伸手向他裤袋里一摸,摸出那两个夹肉的大烧饼。冷不丁两腿一跳,咵地戳在地上。说:“呀……呀……好呀!”他心上兴奋,摁窝儿吃了一个。才说吃那个,刚咬了一口,又想起老夏。他说:“给老夏留着吧!”
江涛跟老夏传达了特委的意见,决定:在半天半夜的时间里,饱吃饱睡,养养精神,准备好鞋脚。明日午夜三时开始行动!
两次购粮的斗争,从这座小城市传开去,传到工厂,传到乡村。把斗争传说成奇侠风度:来无影,去无踪,蹿房越脊,出奇制胜……
这天夜里,天还闷得厉害,黑云笼罩了城市、村乡、树林和土地,笼罩了整个世界。在这黑暗的世界上,人们在做着各种不同的梦:朱老忠和严志和,走在秋日的田垅上,掂着沉甸甸的谷穗儿微笑。涛他娘,像失去孩子的母亲,还把ru头塞进孩子嘴里。衙门口里没出息的狗,摇着尾巴,流着口涎,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骨头。刽子手,穿着韧鞋、灯笼裤子,咧着嘴耍起大刀,对观众的喝彩颇为满意。被围困的人们,在黑暗的恐怖中,止不住的愤怒和惊悸……各式各样的梦,不同的梦。
午夜以后,十四旅的骑兵,开始从东郊兵营出发了,人闭着嘴,马衔着嚼口,没有一点声音。像一条黑色的链条从东郊拉向西郊,向第二师范前进。
江涛睡了长长的一觉,因为过度兴奋,心上还不断跳动。爬起身来,打了个舒展,抖动了一下身子又站住。在夜暗中,走到楼栏前看了看。眼前漆黑,听得有猫头鹰在对过育德中学的枯树上狰狞地叫。叫声刺激他,打了一场寒噤,头发都竖起来。
操场上,篮球架子底下,有两个人影,对立着抽烟,烟头上闪着通红的光亮。走下楼梯一看,是老刘和老曹。老刘手里拿着红缨枪,老曹腰里插着一把刀。他们在等待着突围时刻的到来。
夜暗里,看得见岗位上有人在巡逻。抬头看看天上,像漆染过,看不见一点光亮,低头,还是黑暗,像是闷得出不来气儿。一时心上不安起来,仄耳听听城外的村落上还没有鸡啼,心里感到异常烦躁起来。
老夏早就起来,听江涛下楼,也从寝室里走出来,在背后攥住他的手问:“天有什么时候儿?”
江涛迟疑说:“过半夜了吧?”当他讲这句话的时候,下意识想到:“我们想到的,敌人也会想到……”
老夏问:“饭该做好了吧?”
江涛说:“昨天晚上,嘉庆一切安排好了。”又打个呵欠,说:“啊!斗争真是熬人啊!”
老夏说:“我也只是困,放倒脑袋睡,又睡不着。”
老刘走过来说:“白天睡不着,我就站着岗看小说,看了《铁流》、《夏伯阳》和《母亲》。斗争再闹一个月,我还要看更多书哩!”
江涛说:“你倒有这种心情,我总是看不下书去,心上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。”
老夏说:“斗争就像读书,参加一场斗争,就像读一本书。斗争的多了,就有了经验!”他又走过来,问江涛:“准备好了没有?”
江涛说:“我们去问问。”两个人走到北墙角上,见没有人,主动喊了一声:“从哪里来的?”冯大狗走过来说:“从锁井来的。”江涛问:“怎么样?”冯大狗说:“没有什么变化,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!”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,几乎听不出来。
两人挪动脚步,同时向南走。江涛说:“下了这样大的雨,天还这么闷!”老夏说:“好像有更大的暴风雨!”
天黑,对面不见人影。江涛一脚深,一脚浅,奔奔坷坷走着。过了穿衣镜,看了看标准钟,十二点早过了,他心里又急起来。走到斋舍里一看,人们起了床,整衣服的整衣服,绑鞋子的绑鞋子。
江涛走到窗前问:“都起来了?”
小王说:“早起来啦,哪里睡得着?老是觉得心上压得慌!”
江涛说:“不睡还行,身上没有力气。”
小王说:“昨儿下午就睡下半辈子的。”
江涛问:“那边是干什么?”
小王说:“他们磨枪哩,把枪磨快了,好上阵。”
江涛走到厨房里,张嘉庆在那里看着煮面。他又走回来,说是走,其实撒开腿跑起来。走到北操场,他又站着,心里冷不丁曲连了两下,觉得心慌,像有什么意外的事情。
黎明很静,远远的鸣了第一声鸡啼。一阵驼铃声,叮叮响着,从墙边走过。是驼队背负着人们的希望走向远方?走向没有边际的沙漠?他停住呼吸,静听这尖脆的音响走远。猛地一阵脚步声,从街道远处嚓嚓地走过来,漫散在围墙外头。在夜影里,看见老夏机警地走过去看,岗上的人们,不约而同举起刀枪,走到墙根张望。老夏刚走到墙根,猛地有一个人影,从墙外爬上来,举起刺刀向老夏刺过来,仿佛还看到敌人凶恶的样子。老夏向后退了两步,看敌人要跳墙过来,他大喊了一声:“看刀!”一下子砍下半个脑袋来。
这时,吓得敌人忽的向后闪了一下,退回去。敌军官立时喊起来:“真妈的巴子孬种……上!”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。
江涛头上一机灵,心里说:“咳呀!一定是敌人来了!”又下意识地想道:“不,也许有人来接我们,不要发生误会。”
这时墙外敌军官又唬起来:“妈的巴子!怕什么?后退的要砍头!”
恐怖的声音,冲破了午夜的安静,喊得瘆人。江涛跑过去问:“怎么回子事?”老夏急促地说:“快!敌人来了!”听得咵咵的声音,一阵马蹄声响过来。接着,墙外响起凄厉的军号声。
“呀!呀!嘿!”很多人一齐叫着号子,喊了三声,墙外探过十几把挠钩,把墙头扑通的拉倒了一个豁口。
老夏急喊:“江涛同志!敌人冲进来了,快快集合人!”
这时,江涛已经跑到南斋,高亢地喊着:“啊!同学们!敌人来了,快快集合!”
白军咧着大嘴,端着刺刀从豁口上冲进来。老夏伸直了嗓子大喊:“敌人攻进来了,同学们快来哟!”
江涛也在南斋喊:“同学们!北操场敌人冲进来了……拿起武器,战斗啰!”喊着,人们拿起长枪大刀,咕咚咕咚跑过来。在黑暗中跑上战场,你一枪我一刀,和敌人扭绞在操场上。
江涛把人们带过来,和敌人冲杀。眼看小邵一刀砍过去,敌人用枪杆遮拦住,砰的一枪打中他的胸膛。小邵趔趄着身子冲过去,想夺取敌人大枪,也许他意识到这把刀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。敌军返回身来,连补了两枪,小邵丢下刀,躺在血泊里了。老夏又赶上去,和打死小邵的敌人搏斗,仇恨使他不放松敌人。江涛才说冲上去,冷不丁一把闪亮的刺刀,照他刺过来。江涛机灵的闪过了敌人,又冲上去。老曹看敌人决心要刺江涛,丢下红缨枪,一个箭步跑过来,瞅冷子搂住敌人的腰,啪的一跤,摔在地上,把敌兵胸口摁在地上,再也施展不开他的刺刀了。老曹骑住敌人脊梁,用拳头捶他的头,捶着,捶着,那家伙再也不能动弹。老夏看见有敌人照老曹刺过去,他也从背后照敌人刺去……江涛看同学们在操场上和敌人交了手,一组组打得厉害,心上正急得不行,张嘉庆拿着枪跑过来。大喊:“同学们!这边来,集合!”听得喊,人们跑过来。张嘉庆带着十几根红缨枪冲上去。有几个人连续倒下。张嘉庆瞪出血红的眼珠子,咬着牙齿喊:“杀!杀!冲呀!”十几个人来回冲着。江涛看自己人越来越少,敌人越来越多,战不过敌人的威势,他喊:“老夏同志,我们撤退吧!”老夏说:“撤吧!”随即喊着:“同学们!撤退!把守第二道防线!”
人们按着命令撤退到预定的防线,敌人端着刺刀冲上来。江涛在烟云里看见敌人要追上他,实在找不到什么应手的武器,返回身去夺刺过来的枪。没想到那支枪又急速的缩回去,一把抓在刺刀上,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。他攥紧手,当下并不觉疼痛。张嘉庆带着几个人,挺着红缨枪从后面闯上来,瞪出红眼珠子骂着:“你娘,看枪!”一枪一个,连刺了几个。登时,四五把刺刀照他刺上来,他只好连退几步,闪开敌人的刃锋。江涛看人们在战场上实在压不住敌人的威势,又把人们喊到第三道防线。老夏拿着长枪躲在穿堂门口,摆出刺枪的姿势,恨恨地说:“娘的!我死了,也不能让敌人冲过这道门!”立时心里有一团怒火烧着,看有人冲过来,一枪刺中敌人的胸口,对方退了两步,靠在墙上,没命的挣扎,两手乱刨,两脚乱踢。老夏不放松,咬紧牙关,瞪起眼睛使劲刺。不提防,从背后射来一颗子弹,打中老夏。他趔趄了两步,又站住。咬紧牙关说:“反正我不能让你冲过这道门!”又愤愤大骂:“反动派的看家狗!你们镇压了抗日……屠杀了抗日干部……”他举起枪,又照敌人刺过去,敌人又恨恨打了他一枪。他瞪出眼珠子,咧起嘴来说:“唉呀!我完啦!”翻身倒下去,鲜血染红了甬道,脸上惨白下来。他又挣扎起来,两手爬着冲向敌人,想扯起敌人的腿拼个死活。他想:“我要死个够本!”敌人又用刺刀戳住他的胸膛,说:“看你还有多大气性!”说着,又连戳了几下。
夏应图挣扎着伸起胳膊大喊:“共产党万岁!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他倒下去了,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,一个积极抗日的、矿工的儿子,为了革命,最后闭上了眼睛!
不设防的战线上,没有工事,没有武器,很快被敌人攻破了。
江涛看没有办法挡住敌人的冲锋,想把各路的人们喊到指挥部,重新部署战斗。他一喊,敌人发觉了他的企图,举起刺刀追过来。他头里跑,敌人在后头追,绕图书馆转了几遭。也不知是怎么回子事,猛地一声枪响,追着他的敌人倒下了一个,别的也呆住。他抽空转身往教员休息室里跑,两手一拄,跳过窗去。不一会,敌人从窗外伸进刺刀,骂着:“滚出来……摁窝儿打死你们……”老曹才想伸枪去刺,江涛摇了一下头,叫他停住,自己开始向士兵讲话:“士兵弟兄!咱们无冤无仇,俺是抗日的……”还没说完,刘麻子从窗口闪出来,说:“胡说!名是抗日,实是共产!”他看了看手里的小像片,又看了看江涛,说:“你是锁井镇的?是严运涛的兄弟,捆他!”几个敌人跳进窗来,要捆江涛。江涛摇抖着肩膀大骂:“甭捆!老子不怕这个!你们以武力镇压抗日,抗日的勇士们洒完了热血也不后悔!”他瞪出眼珠子,看见小焦左手拄着地爬进屋来,右手搂住肚子,提着他的肠子,血从肠上滴在地下。见了江涛,小焦流下泪来,颤抖着嘴唇说:“江涛!我完了!”大喊共产主义万岁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止。一跤跌下去,嘴啃着土地,浑身停止了抖动,断气了。
江涛心里一热,像烈火冲上头顶,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。怒火烧着他的心,破口骂着:“娘的!知道有这么一天。卖国贼!你们决心出卖祖国,出卖中华民族了!”他跺起脚,咬紧牙齿,恨恨的骂。骂什么也没用了,敌人在他手上绑了绳索。一个个五花大绑捆起来。
当时,天还有点黑糊糊,张嘉庆在混乱中,抽空儿双手一拄跳出窗户。顺着墙根往西一蹓,向南一拐,走进储藏室,随手把门关上。走进几步,又返回身来把门开了。走了几步,又走回来,再把门关上。返身又把门开开。在慌急中,他心中犹豫不定,实在拿不住主意,怎样才算安全!
在一堆破烂家具的后头,墙角里有个破风箱,风箱上放着一张破帘子,他伛偻着身子蜷伏在破风箱的后面,把帘子遮在头上。隔着竹帘,看见敌人三番五次走进来,用刺刀戳戳这里,挑挑那里,细心翻检值钱的东西。猛然喀嚓一声,一把刺刀戳进风箱来,刹那间,他的头皮麻木,差点失去知觉。敌人听风箱是空的,嘴里又絮絮叨叨走开了。
细碎的脚步声,来来去去,去去来来,不知反复了多少次。张嘉庆闭气凝神,目瞪口呆,不知挨过了多少时辰,心里还扑通跳着,耳朵里,嗡嗡地直响。他努力克制自己,沉住气,想:“不被发觉则已,一旦被发现了,先扎死两个……”他手里作作实实攒着个铁枪头儿,不时用手指试着枪锋。不知死的家伙们,始终也没人敢揭开这张秘密的帘子。
枪声停止了,挨过很长的时间,直到下午,情况缓和下来,他才停止了心跳。
一天没得吃喝,心里空得厉害,实在受不住。慢慢试着直起腰来,走动两步,腰和腿酸痛难忍,踩得碎玻璃和铁片子嚓嚓地响。从窗后看过去,敌人撤了,夕阳照在屋檐下,黄昏又来了。
他悄悄走出房门,向西一蹓,俏步走过西夹道,翻身爬上小瓦房。正爬着,从北面走过人来,喊:“站住!干什么的?”听得喊,可是并没赶来。他紧爬了几步翻过屋脊,放身一滚,骨碌碌滚到屋檐上,伸腿跳下大街。不巧,从背后走过两个人来,他担着心往背后看了看,是朱老忠和严志和。张嘉庆走了两步停下脚来,缩着脖儿往后看着,等他们走上来。
朱老忠走过来一看,张嘉庆满身灰尘,头发蓬松,蒙着蛛网。白布衫皱得像牛口里嚼过,两只眼睛呆呆地噙着泪,也不吭一声。
朱老忠脸上刷地黄下来,两眼睁得圆圆,上下打量着,问:“你不是嘉庆?”
张嘉庆说:“是我!大伯!”
朱老忠说:“唉呀!成了这个样子,可是怎么办?忙走吧,万一的……”
时间紧促,张嘉庆也顾不得细说,转身向南走。朱老忠和严志和,在后头瞪着眼睛跟着,闹不清他想干什么。猛的,张嘉庆想起那里有岗,过不了水磨,过不了寡妇桥。又折转身,跟着朱老忠和严志和向北走,朱老忠问:“江涛呢?”
张嘉庆说:“他被捕了!”
严志和把大腿一拍,急红了脸,说:“哎!又被捕了!”直气得胡髭眉毛一乍一乍的,打着忽闪。
走到师范门口,张嘉庆想往西去,再向北,走过思罗医院那道警戒线。那里有个岗兵,在看着尸首,问他们是干什么的。朱老忠说:“俺是找学生的,能进去看看呗?”岗兵说,“进去吧!修下这样的好儿子,也够你们糟心一辈子了!”岗兵唠叨不休,又问张嘉庆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岗兵盯了他一眼,似乎是认识他,一句话没说完,顺过大枪来。说时迟,那时快,张嘉庆撒腿就跑。还没跑上五十步,“砰!”的一枪打过来,张嘉庆随着枪声,一个斤斗倒在地上,鲜血渗透殷红的土地。
朱老忠一看,手脚战栗个不停,心里抖啊,抖得厉害。不敢去救张嘉庆,偷偷站在一边看着。吃顿饭工夫,有人把他抬走了。两人踩着敌人拉倒的豁口墙走进去,北操场上一洼一洼的鲜血里躺着尸首。听得有人喊:“大伯!救救我!”朱老忠看是一个学生,身上带着血,颤着抬起半个身子,想爬起来。朱老忠说:“好!我……”正说着,士兵走过来,楞眉横眼说:“滚开吧!漫地里教学,管这干吗?”朱老忠嘴唇打着颤,说不出话来。严志和实在不忍离开,心里说:“人,见死能不救……”话是这么说,他不敢走近,一走近了,就有人吓唬他。严志和一个个人看过,十七八个尸首里没有江涛,心上更加焦躁起来。
他们走过大礼堂,走过图书馆,甬道上血迹淋漓,洒了一道。
一过穿堂门口,老夏在那里躺着,还没把日本鬼子打倒,他倒先被阶级敌人打死了,眼睛都闭不上!朱老忠和他见过一面,不由得鼻子发酸,泪珠滚进肚子里去,暗自抽泣。他想:“老夏同志!父子几个都是共产党员,如今他为革命牺牲。死去的是死了,活在世界上的父兄,不知有多么难受哩!”他心里急痒,胸中升起满腔火气。
到了上灯的时候,他们走到南操场,还是找不到江涛的影子。朱老忠说:“完了,他是被捕了!”严志和摆了摆头说:“八成又是关进监狱里去了。”
谈着,一幅悲惨的图景又现在严志和眼前。小小的铁窗,阴暗的牢房,运涛那孩子年纪轻轻,把黄金似的岁月献给革命。今天江涛又把宝贵的青春葬送在反动派手里!想着,眼前显出两个铁窗,两个惨白的面容,四只大眼睛,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他。他叹口气说:“我好命苦呀!”
来找学生的人们,渐渐稀少,两个老人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学校。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,手里掂着几件血衣,咧开大嘴喊:“买几件贱褂子吧!风琴、书,给钱就卖!”又有一个士兵,拿着几个化学用的大肚子烧瓶,说:“买两个瓶瓶儿吧!盛个油儿醋儿的!”
朱老忠着实气愤,心里冷得战栗,睖着眼睛看了一眼,迈开脚步走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