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天来,市党部动员学生家属,哭着鼻子流着泪,站在学校墙外,要见亲人一面。说尽了温柔的话,撼动同学们的心。敌人的政治攻势发生了作用,有人通过士兵关系开了小差。

斗争中的人们,好像松树当着风,吹得树叶响,树身摇不动。几年来,一连串学潮斗争的胜利,兴奋着他们。由于他们的努力,他们的英勇,克服了饥饿,把斗争坚持下来,传为奇迹。这种奇迹,鼓舞了群众,也鼓舞着他们自己。革命的狂热,像一杯醇酒陶醉着他们。可是他们还不确切明白,这革命的堡垒,这青年人的乐园还处在荒山上。墙外的野草里,奔走着吃人的虎,和吃人的狼!

严知孝的启示、这几天群众思想的变化,引起老夏的不安。吃饭落不到肚里,睡觉好发惊怔……夜间他走到楼上去找江涛,江涛和张嘉庆都不在。他一个人在楼廊上走来走去,两手扶着栏杆停着步。这时市声已经落了,城市静下来,他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。眼前万家灯火,飘飘闪闪,闪闪飘飘。天上星子和地上灯火互相辉照,像是红色的旗帜,插满天空,插满地上……

老夏在楼廊上站着,想到他在第二师范几年中,曾付出不少血汗。为了革命,为了争取自由,不少同志为革命牺牲了学业,才有了今天的学校。第二师范在革命中写下了辉煌的一页,如今陷在灾难里。他们将要离开它,丢失它,过起铁窗生活。想着,两只黑眼睛呆呆的,有些伤神。

他正孤零零倒背手儿站着,觉得背后有人握住他的手,他感到那只手的温凉。回过头一看,是江涛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上。当老夏回过头来的时候,江涛在夜暗中,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惨淡的笑容,更加黄了,瘦了。他问:“你觉得身上不好?”

老夏摇摇头说:“没有什么。”

江涛抬头看了看天上星河,对着眼前的城市的夜晚,不禁动了恋慕的心情,说:“咳!也许我们要离开这可爱的学校了!”一个青年人,尤其在学生时代,学校抚育、教养了他,他对学校的房屋、树木、水塘和井台,就有了故乡一样的恋情。一说到离开它,心上会发生热烘烘的感觉。不管过去多少年以后,还会回味出多少有意思的事情。

老夏慢悠悠说:“我还不忍这样想,我不愿离开。”

江涛说:“为了革命啊……可是我们斗争的方向,应该再明确一些。”

老夏一听,惊诧地说:“很明确,武装自卫,等待谈判。”

江涛问:“等待谈判?是不是有些机会主义?”

老夏一时愣住,安谧的眼睛,连连眨动。好半天,才点点头说:“也许有一些,但我还没有觉察。保定市是交通要道,是保属革命的中心。第二师范是保定市革命的堡垒,学生运动的支点。我们不能叫敌人轻易的攻破它。我们英勇的行动,已经影响了平津,影响了华北!”老夏微妙的语音,表示了领导的坚决。说到这里,心上升起一股火气,他背叉着手,来回走着,眼珠闪着宁静的光辉。

江涛刚刚伸出思想的触角,碰了一下,又缩回来,说:“是呀!在抗日的要求上,应该表现得更坚强些!”他盯着老夏,听他的口风,揣摸他的表情。

江涛思想上更加明确起来:“保属青年界,一致拥护这个行动,而且扩大了它的影响。可是,斗争形势发展到今天,就不能再等待,是积极行动的问题。”他说:“全国革命形势在高涨,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建立,苏区的扩大,都足以鼓舞人心。可是……”他皱起眉头,思索了一下,说:“我们不和工人结合,不和农民结合,孤军作战,暴露力量,对革命是不是会有损害?”

说着,紧跟上老夏,攥住他的手一同踱着。

老夏听了一阵话,脸庞立时沉下来,说:“你问题提得很尖锐!”他的眼珠凝视着,一点也不转动。沉默了很长时间,才说:“是的,也许有些机会主义……”话到嘴头又停住。在目前来说,这好比是一个鼓,怕一经戳破就敲不响了。他们对敌人的残酷估计不足,敌人已经宣布了政治犯的名字,他们不逃走,反而集中起来等待逮捕。对于这个思想的实质,还不肯说明。他说:“目前要防止革命队伍中的右倾情绪,坚决勇敢地坚持下去!一经摇动,就会招致侵害。一离开这座墙圈,立刻会有人逮捕。”他说着,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江涛。

当前敌人,在南方正准备集中力量向苏区进攻。在北方积极镇压抗日运动,逮捕抗日青年。二师护校运动,坚持了十天,校外的同学在天津北京招待了新闻记者,争取社会同情,当局并没有表示解决的诚意。在谈话中间,江涛不断回过头来看着老夏,说到要紧的关节,就伸出手拍着老夏的肩膀。

老夏认为多少年来,就是这样坚持过来。学生运动就是关起门来罢课、游行请愿、扩大宣传,统治者为了要面子,就会来谈判的,可是今天的情况变了。他说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怎样突围出去,研究过吗?敌人是正规部队,要是打出去,我们手无寸铁,没有外援,就等于冒险。”

江涛说:“依我看,冲,比等待强。等待只有死亡。”

老夏说:“等待,是机会主义。冲,是冒险主义。”停了一刻,又说:“你要是同意这个逻辑,那就是说:等待是‘死’,冲也是‘死’。那就没有希望了!”说着,他又幽默地笑了笑,拉起江涛走下楼梯去。

两人携起手,站在地图的前面。

在这个年代里,成了老习惯,一谈到革命问题,就会把地图上,红军占领的地方勾上红线,放奔的地方勾上蓝线。从井冈山到瑞金,到中央苏区,豫鄂皖、湘鄂赣……红色的线条,画了又画,画得殷红殷红的。有些地方,红线条和蓝线条相互交错,星星点点,曲曲弯弯。红色的线条,画了又画,点了又点,蓝色的线条,画上又擦了,擦了又画上。最后又擦了……

在白区工作的人们,一看见红区的地图,就像看见了家乡,看见了祖国,身上就会感到温暖。老夏伸出手朝地图上画了个圆圈,说:“你看!毕竟是谁家天下?”

江涛朝老夏瞧了一眼,心上生出异常矛盾的心情。对老夏的为人,江涛一向是尊重的。他是井陉人,父亲和哥哥都是矿工,是共产党员。老夏自小儿受着朴素的阶级教育,入了党以后,才考上第二师范读书。这人成天价不言不语,净爱考虑问题。一年到头穿着母亲亲手制成的家做鞋、家做袜子。穿着一件退了色的老毛蓝粗布大褂子。他为人朴素、热情,对党负责。第二师范几次学潮斗争的胜利,是和他的领导分不开的。由于他掌握了灵活的策略,第二次学潮从开始到结束,只三天时间,教育厅调走了腐败的校长,得到空前的胜利。可是到了目前,敌人在策略上有了新的变化,他还是停留在旧的路线上,不能往前跃进一步。想起路线问题,江涛又后悔,在反对“左倾盲动”的时候,他们并没有领会新的精神,没有清除那种急于求成的急躁思想。直到如今,新的思想并没有和同志们的智慧结合起来,使斗争走到目前的困境!

想到这里,江涛不愿再想下去,说:“我要上岗去。”就走出来。

老夏站在门口,看着江涛的影子,完全隐没在黑暗里,才走回来,坐在床板上休息。他眨巴起黑眼睛考虑问题,一想到要离开学校,把学校交给敌人,他想,不用说群众不同意,即便在他自己也不忍这样做。

他正在呆着,岗上同学送了信来,外边把信拴在石头上,隔墙投过来。老夏拆开一看,倒退几步,靠在墙上。拿着信的手,索索抖着。用手掌捂上眼睛停了一刻,才开始看下去。

省委决定:“在河北平原上,在滹沱河与潴龙河两岸,开展抗日游击运动。特委决定抽调二师学潮主力转入乡村,去支持高蠡游击战争。”老夏是个性子强的人,是个好党员,他出了一口长气,下定决心说:“执行决议!”

江涛和老夏谈话以后,还在考虑:这是不是右倾思想?是不是动摇?又进一步分析这种思想的根源和前途,心里还噗噗通通跳了一会子。看到特委的指示,立刻肯定说:“一点不错,正确的。”紧皱的眉泉,骤然间舒展开,脸上开朗了。他拿着这封信走上北楼,去找张嘉庆。张嘉庆正在睡着,他笑微微把这封信放在他的手里。

不等张嘉庆看完,江涛说:“我十分拥护这个英明的措施!”眼瞳闪着光亮,一面踱着步,说:“学校事小,国家事大。被困在学校的墙圈里,就不如到广阔的乡村去开展游击战争。”

张嘉庆看完特委的指示信,听说要放弃护校斗争回到乡村去,腾地坐起来,瞅了一眼说:“要防止为失败情绪走私吧!坚决保卫抗日堡垒,保护青年学生的利益……”他又伸起长胳膊,一劈一劈地说:“反动派要想饿死我们?只要剩下一个人,我们就去冲公安局!”

气呼呼说着,急躁得眼里流出泪来。

江涛看见嘉庆激愤的样子,他明白:旧路线的时代虽然过去,旧思想一时还转不过来。可是这种革命的热情多么可贵呀!他说:“我们应该从大处着眼,操场上长不出粮食来。”

张嘉庆一听到相反的意见,暴跳起来,拍着床板说:“脑袋都挂在腰里了,慢说是饥饿!没饭吃跟我张飞说!”他大言不惭,把裤角子往大腿上一掳,两只手拍得胸膛和大腿呱呱地响。他不愿离开学校,把学校比做“母亲”,婴儿离开母亲就会死亡!

江涛听张嘉庆谈话带着气愤,悄悄地走到窗下,呆呆站了一刻。窗外的柳树,翠绿的、阴暗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。他伸出手,在窗玻璃上敲出铜鼓的音响。这种节奏,表示一种复杂的心情。他想不出,用一种什么样的语言,才能把这种心情说出来,才能打动张嘉庆的心。他转过身来,一字一句儿,说:

“新的路线!我们应该按照新的精神考虑问题嘛!为了保存革命种籽,积蓄力量,我认为革命有进攻也有退守,有迂回也有曲折。敌人从表面上看,也许认为我们是退却了,失败了,可是这把种籽,即便撒在干土上,一经春雨的浇淋,就会滋生出千百棵幼芽。开花打籽,经过风吹日晒,就会收获到胜利的粮食。相反,我们要是失去这把种籽……”他反复说明保存抗日力量,保存革命种籽的重要。

不等江涛说完,张嘉庆从床板上站起来。撇起嘴说:“我那天爷!又是迂回,又是曲折,那我们为什么不照直走呢?怕流血吗?怕死?我什么都不怕,更不怕黑暗势力给我这具枷锁!”说着,他又想:“你这么走,他说那么对,你那么走,他又说这么对。不是‘左’倾就是右倾,革命好难呀!”

江涛又意味深长地说:“斗争是为加深革命的基础,并不需要廉价大甩卖。不能压‘孤丁’!”说完,他又退了几步坐下来,说:“你豁出来去冲公安局,豁出来去坐监,那只能使革命队伍里缺少了一个革命的同志!”

江涛和张嘉庆交换意见没有结果,只有等待会议上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