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知孝从北菜园回来,不落家,就到第二师范去。一下洋车,那个小军官就迎上来,棱眉横眼地问:“你是干么的?”
严知孝头也不抬,径直往前走。小军官又往前赶了一步,说:“站住,你是干什么的?”
严知孝说:“我是这校的教员,要到学校去看看学生们。”
小军官,嗤地扯出盒子枪来,说:“站住!”
严知孝扭头看了看,想:怎么这个凶样子?他说:“那是什么态度?我要到学校去,你能不叫我去?”
小军官拿着盒子枪,一晃一晃地说:“当然不能随便叫你进去!”说着,粗着脖子出气。
严知孝一下子愣住,瞪着小军官看了半天,才说:“你疯疯势势,想干什么?”他觉得实在气愤,冷不丁伸出手打了小军官两个耳光。
小军官躲不迭,倒退了几步,连连喊着:“造反,捆起来,他通共!”
几个士兵赶上来,要捆严知孝。严知孝睖着眼睛,眼瞳网着血丝。拿起手杖,说:“来!打掉你们的狗牙!陈旅长都不敢怎么我,你们打电话问问!”这么一说,士兵们都呆住。他又说:“我叫严知孝,你问问,能不叫我去看学生?”
这时士兵中有懂事的,看他跟上司有瓜葛,忙走上来说:“老先生!忙去吧!我们不知道,也别生气了!”一面央恳严知孝。小军官忙去打电话报告,请示。
严知孝嘴里一股劲儿说着:“今天真是秽气!”走到门下敲门。等韩福叫了江涛来,才开门把他迎进去。江涛笑吟吟搀着严知孝走进会客室,请他坐下,叫韩福老头端了茶来。江涛问:“严先生!你来有事吗?”
严知孝说:“不是我的事,是你们的事。我想当个中间人儿,说合说合。事情总得有个结局呀!”他又盯着江涛说:“这两国交兵,也得有个完哪,学校总归是学校!”停了一刻,又像给学生上课一样,反问了一句:“这,在个学校里,动刀动枪的,总是不妥当吧!”
他看到大门里有学生站着岗,手里拿着枪刀,耍着练着。也有的蹲在墙下看书。他想要怎样说法,才能使江涛明白目前的环境。其实这已不是第一次了,一闹起学潮来,这个墙圈里就成了自由的国度。在这片国土上,用一种不同的思想体系组成了领导和军队(学生纠察队),建立下特殊的生活秩序,新的人与人的关系。以高度乐观主义的精神,克服饥饿、疾病和侵害,跟统治者做尖锐的斗争!
江涛还是不住地笑着,开门见山说:“老师!不是市党部派来的……”说到这里,看严知孝脸色不像往日一样,又停下来。
严知孝说:“不是市党部,是卫戍司令部……我教一点钟的课,也是师生,不能眼看我的门生遭荼毒。还是看清时局,离开这里吧,要悬崖勒马!”一面说着,看了看窗外有人,用眼睛看着江涛示意。
江涛说:“哎!我们还没走到悬崖上呀!”嘴里这样说,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,体会到事情到了终结的时候。
严知孝紧插上一句,说:“事到适可而止,过则犹不及。年轻人儿心眼真是发死,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,我看你们还是转移阵地吧,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?”
江涛听话中有因,低下头忽闪着长眼睫毛,睖睁了一刻,也不说什么。他考虑:严先生来得正是时候,已经到了下决心的关键上。
严知孝说:“是时候了!我诚心诚意劝你们离开学校。你们有这个意思,我可以衔命奔走。不呢,你们还‘斗’你们的‘争’,我也没拿蒋先生的津贴!”说完了又点着下巴,问:“懂得吗?”
严知孝比今说古,说了一阵,江涛也给了他个下台阶的话儿:“老先生的意思,我可以给护校委员会传达一下,大家同意的话,再通知您。”说着,他想捎出个信去,又说:“不过,目前离开不离开,问题不在我们。当局解散了学校,又宣布我们是政治犯,不让我们离开,又有什么办法?”
严知孝觉得话说到这里,也就算完了,耽久了还不知道出什么事故。“出首”的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。就拿把手杖,走出会客室,在院里站了一刻。看了看他熟悉的房屋和树木,老松和侧柏,不禁兴叹一番,走出大门。
饥饿像猛虎的两只利爪,紧紧抓住人们的咽喉,挼搓着、动摇着斗争的意志。白色恐怖,像郁闷的沉雷一样,开始在空中震荡了。
严知孝的谈话,小魏隔着窗子都听到了。他再也沉不住心,一连十天吃不饱饭,站岗站不住,睡觉睡不着,心上老是突突乱跳。
几天来,小魏又想起家,一合眼就做梦,不是梦见爱人,就是梦见母亲。梦见了就想得哭,茫茫地哭一直哭湿了枕头。这事别人不知道,张嘉庆可是明白。
小魏站岗的时候,看见焦猴子和小王在门口,坐在墙根,把头顶在墙上看书。小魏问:“小焦,你看的是什么书?”
小焦说:“是《铁流》。”
小魏问:“头顶墙干吗?”
小焦说:“肚子里饿得轻点。看一场忘我的斗争,看见社会主义远景,肚子就不饿了。你读一读《士敏土》吧,把头顶在墙上,读不一会,眼里老是闪着红旗。嘿!这里一杆红旗!嘿!那里一杆红旗!心里燃起斗争的火焰,心口像架上一团火,一点也不饿了。”
小焦说着,小王读着书,嘴上还咯咯的笑着说:“这叫画饼充饥!”
“文学家”小赵走过来,说:“不,这是一种思想修养,说文学能治病嘿!”
小焦说:“只能治思想病,革命情绪不好的时候,一看革命小说,心里就壮起来。”
小王说:“望梅止渴就是了,好比一说十四旅攻进来,就会腾的站起来干。”
看书解决不了小魏的思想问题,越发觉得心里空得难受。下了岗走到大门前,看见张嘉庆从厨房里背出几张狗皮,系在门楼旗杆顶上,大喊:“保定市工人阶级!同学们!反动派施行饥饿政策,饿坏了抗日的人们……”他在向校外开展宣传。狗皮在六月的阳光下,放散着饥饿的、血淋淋的红光。
张嘉庆慷慨激昂的演讲,不能感动小魏。他觉得越是这样,问题越是无法解决。一门里叹气:“咳!学校成了什么了!”
小魏越看越觉伤心,他想:“还不如听母亲的话,早早离开这里,转学到北京去。”他走回来,想找个人谈谈这种心情。走到教员休息室,门前有缸藕,六月天气,藕花正开,花瓣儿红红白白,又鲜又嫩。他扯下几片花瓣,搁进嘴里嚼嚼咽下去,喷香。一面吃着,小焦、小王、小赵,也跑了来,一同吃藕花。
正吃着,小赵望上一耸,捋起袖子,伸胳膊在缸底里拽出一尺长得又白又嫩的藕,连泥带水,张嘴就吃。小王一看,袖子也待不得捋,也拽出一根。小魏和小焦也伸进手去,抬手一看,两人攥住一根,用力一拽,小魏只拽到一截截。他抬腿就赶。赶一会子小焦,又去赶小赵,赶来赶去,人们都吃完了,他又哭丧着脸去找张嘉庆。走上楼梯一看,张嘉庆手不停笔,正在写宣传品,眼睛看着小魏,说:“怎么样?有什么事情啊?”说着,摁了摁饿瘪的肚子,用拳头砸着腰。
小魏说:“饿得心口里直痛,肚子里热呼呼的。我们应该转变斗争方式,回到乡村去。”
张嘉庆说:“你愿回乡村,我也愿回乡村,就是去不成!”
小魏说:“乡村里也可以发动抗日,暑假里学生们都回来歇伏,先和他们进行谈话,再介绍进步书籍改变他们的思想,叫他们回到城市去宣传,不是一样?乡村里没有警察,没有宪兵,没有被捕的危险。即便有,在高粱地里一钻,在瓜园里一藏,万事大吉。”
张嘉庆笑了说:“嘿嘿!你的理论很好!这样你就可以逃避现实斗争,把危险的绳子套在别人脖子上。”张嘉庆咧起嘴说着,满带讥讽的口吻。
小魏说:“不要发生误会,我是从工作出发。你看!我们成了瓮里的鳖、网里的鱼,人家想什么时候一伸手就能捉出去。”
张嘉庆一听就火起来,把右脚一跺,说:“他?不敢!他怕社会舆论,他敢这样对付抗日青年,我们就敢在工人、农民中,动员舆论打击他!”
小魏看张嘉庆态度不冷静,睖起眼睛问:“没有饭吃,怎么坚持?你说,明天叫我们吃什么吧?共产党我是拥护的。”
张嘉庆不等小魏说完,把左脚一跺,说:“叫你吃屎!”
看小魏还想说话,没等张开嘴,张嘉庆说:“我要到操场上站岗去了。”说完了,通通通走下楼梯。
小魏从背后翻了张嘉庆一眼,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拢起,瞅着窗外出神。蝉在树上叫得烦躁,他的心上闪缩不安,走到窗前一看,墙外的小河并不宽,河水清清流着……当他的思想一跳到这个问题,心上立刻笼着喜气,像是真个摸到办法了。一看到河岸上不远就有一个拿枪的岗哨,他的心又软下来:“还是不吧!”
他又走回寝室,路上人们来来往往,正为工作忙碌,他也没有看见。一看见在墙下站岗的人们,就把脸掉开,他认为那是“苦刑”。站一次岗,等于受一次“苦刑”,心里烦得要命。
当他睡着的时候,就又做起梦来,回到家乡去了。他带了一本诗经,走到瓜园里,躺在高窝铺上。把席子支起,让四面八方的风儿都刮进来。太阳照着瓜园,瓜地上闪着油绿的叶子,一个圆圆的西瓜,在眼前闪亮。啊!多么幽美的乡村生活呀……
当他醒来,还是睡在枯燥的床板上。吧咂吧咂嘴唇,嘴里很苦,胃气很臭。睁圆眼睛,瞅着屋顶,有一刻钟工夫,自言自语:“唉呀!士兵们已经透露了消息呀,当局决心用武力解决二师学潮。早走,走得脱。晚走,就走不脱了!”还没说完,眼前又闪出张嘉庆的影子。张嘉庆拿眼睛翻着他说:“革命不怕死,怕死别革命!”他出了口长气,把心一横,说:“走!”
翻身打开箱子,把爱人给他绣的花领衬衫穿在身上,穿上那双新皮鞋,匆匆走出斋舍。走过甬道的时候,有人在背后喊了他一声,他也装作没有听见,一直走到钟楼上。围墙就在他的脚下,只要伸腿一跳,就跳过去。小河在眼前缓缓流动,站岗的兵士在墙下走来走去……
这时,他脑子很乱,热烘烘的,简直没有思索的余地。回头看了看,没有别的人,周围静悄悄。猛的一下子,跳上墙,伸脚跳了下去。岗兵听得咵的一声响,急忙折转身来。他扑通的跳进河水,在水上浮沉了一下,手忙脚乱,两手乱扒。水是软的,扒不动也抓不住。冷不丁听到枪声,枪弹在水上溅起波花。他更加恐怖起来,把头沉进水底里。一连喝了两口河水,再也沉不住气了,两腿在河底上一蹬,想一下蹿上河岸,跑进园子里逃走。不料想,他的头露出水面,半截身子探上河岸的时候,一响枪声,像有巨石击中他的头,猛然推了一下他的膀子,倒下去了。鲜血染红了河岸,血星溅到河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