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涛反复考虑:怎样才能和外界取上联系?怎样才能取得外边的援助?

他用墨水写了信,拴在石头上,投到马路对过的河北大学去。河北大学的同学把这封信交到保定学联。

第二天,学联的人站在河北大学的土台上,江涛站在南操场的桌子上,见了面。互相用英文交换意见。江涛说:“……打破饥饿政策,斗争就能胜利。”一面谈着,眨眼之间看见严萍,她代表保定市救济会来慰问了。严萍扬起手儿,打着招呼,说:“同学们,努力吧!预祝你们在抗日阵线上得到新的胜利!”她瘦了,一看见江涛,眼睛像激荡的湖水上蒙着一层轻雾。

江涛想:“是的,没有第二条路可走,斗争胜利了,才能得到自由!……”

苍茫的暮色,从四面八方,从各个角落里漫散开来。江涛考虑着这个问题,在迟暮中,走来走去。晚上,他对家乡的河流、树林,怀着深沉的眷恋,在北操场上站岗。饥饿把困盹神都赶跑了,仰起头,望着天上的星河,轻轻说:“天上的星星,都变成烧饼,斗争就胜利了!”倏忽间眼前闪过一溜通红的火光,走过去一看,是一个老兵,怀里搂着枪,趴着墙头在抽烟。见江涛走过去,也不躲闪,也不惊惶,瞪着眼睛看着他。看见江涛直吧咂嘴,就问:“干吗?想抽袋烟?”

江涛说:“倒是想抽一袋,可惜没有。”

老兵穿着一身破军装,有四十多岁,满脸络腮胡髭,脸皮黑里带肿。用袖子擦了一下烟袋嘴递过来,说:“抽吧!”

江涛说声:“谢谢!”当他伸出手去,隔着墙头接烟袋的时候,恍惚之间,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。皱起眉头寻思,一下子想起来说:“你是冯富贵?”

老兵睖睁眼睛,仔细看了看江涛,说:“是……你……”说了半天,他还想不起是谁。

江涛说:“我是运涛的兄弟,你忘了?”

老兵在黑影里,把巴掌一拍,说:“嘿!咱算是他乡遇故知,我就是冯大狗,论乡亲辈你还得叫我哥哥。来,亲不亲当乡人!我就是愿意听你们说个话儿,昨天晚上跟那位同学说得可入窍哩!”

江涛问:“他说什么来?”

冯大狗说:“讲的,讲的打日本救中国……”他咽下好几口唾沫,也没说上什么来。

江涛抽完这袋烟,向周围望了望,见没有别的人,说:“我还想抽一袋。”

冯大狗摸索着衣袋说:“我看你过来吧,咱俩坐在墙根底下说个话儿。”他从衣袋里捏出一撮烟叶,递给江涛。

江涛说:“还是你过来吧!”他想起八九年前,大贵被抓了兵,冯大狗吹五吹六,白吃了酒饭,直到如今还有印象。

冯大狗摇摇头说:“哎……这有什么关系,我是官差不得自由。”

江涛看这人还有几分义气,就跳墙过去,并膀坐在墙根下。抽着烟,冯大狗说:“我看你还是回家吧!这闹腾个什么劲儿?”

江涛说:“不呀,这师范学堂是官费,要是解散了,我一辈子再也上不起学!”江涛从爷爷推着一辆虎头小车离开家,说到老人家下关东,说到运涛坐狱。冯大狗非常同情地说:“运涛,他坐狱了?”又歪起头,眯缝起眼睛问:“你们算是什么教门?”

江涛说:“我们没有什么教门。”

冯大狗说:“没有教门,为什么死乞白赖闹共产?”

江涛说:“不是为共产,是为抗日。把日本鬼子打出去,我们的国家不被灭亡,就有自由平等的一天。”

冯大狗睁着眼睛想了想,看着天上,谈到国家的危难,他动了神思。摇摇头说:“唉!说不清的道理。”

江涛问:“你们为什么老是包围我们?”

冯大狗说:“谁知道哩!叫俺包围俺就包围。要是跑了一个,俺团长还得掉脑袋哩!这是委员长的命令。”

这时夜快深了,墙外有军队的岗哨,墙里是学生纠察队,枪对枪、刀对刀,双方怀着不同的心情。他们可以一块抽烟,一块谈话。也有的说不入套,就相打相骂闹一阵子。

冯大狗听了江涛的话,两手托着下巴,昂起头,翘起乍蓬胡子看着天上。像有极深沉的回忆,呆呆地说:“我呀,当了十八年的兵了!我还学会了一点手彩儿,外号叫‘鬼头刀’!”说完了,撅起嘴唇笑。又像惭愧,又像得意。

江涛说:“嘿!真厉害,那你就该阔起来。”

冯大狗脑袋耷拉到胸脯上,咧起嘴说:“不行呀,我有罪啦,我砍的人太多了……”说着,张开大嘴,哆嗦着两条胳膊,左边看看,右边看看。意思是叫江涛看,他虽然杀了那么多人,目前还是当个穷兵,穷到这个家业。

听到这里,江涛身上不断地打起噤呻。

冯大狗说:“那时候,咱就是逞着年轻。砍一次人,吃一顿好饭,喝瓶子好酒。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杀了些什么样的人。昨天我听那位先生说,‘共产党是真正给咱穷人谋幸福的!’我才知道,我有了大罪。在那个年月里,我也许杀过共产党!咳!我真是混蛋,我怎么这么混蛋哩?当时我就不问问他们是什么样儿人。我也修下过好上司。自从杀了那么多人,上司失势了。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!他倒了台,我也完蛋啦。人家换上新手儿,不要我了。自从那时节,我再也不愿耍大刀,扛起枪杆,当起兵来。”

江涛说:“哪,你就该回家。”

冯大狗咧起嘴说:“咳!哪里回得去呀?你是知道的,我家里也有一堆老婆孩子。我骗过他们,写信说我当了连长,不久就要寄很多钱回去买地。我想再过几年,能不混上个连长当当?能不挣到很多钱?直到如今,我还是个大兵,穿着这样破的军衣,穷得回不去家了!保定离锁井这么近,我连锁井、连近边处的人不敢见,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在保定。这话我只告诉你,兄弟!你可不能给我走漏风声,我嫌丢人。我还爱喝点酒,吃套烧饼果子,一年到头,连一个大丁也省不下,甭说是回家。我想这一辈子不回家了,哪里黄土不埋人!”说着,眼泪顺着嘴角流下来。“兄弟!我看你也是个好心人。”他握紧江涛的手说:“你有困难,傻哥哥助你一臂之力!”

江涛身上一机灵,说:“我们可以做朋友吗?”

冯大狗说:“没错儿!我这人就是爱交朋友。咱们既是乡亲,祖祖辈辈没有不好儿,怎不能交朋友?前几年我还和朱大贵碰在一起,我们俩还不错。后来他开小差回家了,排长查问,我还替他遮掩了一番。要是抓回来呀,下半截子就打烂啦!那时我还当上士哩,这会我又当起兵来。”

冯大狗停了一下,看看周围还是静静的,他说:“我听说共产党肚子大,能盛开一个世界。我虽是有罪的人,想是会原谅我的。咱们见的面不多,跟你的老人们可都熟悉,都是老实巴交的好庄稼人。”

江涛想:抓大贵当兵,兴许就是他,没有家鬼送不了家人,别人怎么知道那么清楚?就说:“好汉子说话一言为定!”

冯大狗说:“快马一鞭!”

江涛说:“请你帮助我们脱离这个险境吧!老是包围我们,早晚没有个好儿。”

说到这里,冯大狗犯了沉思。说:“这咱不比过去,过去上司听我的话,如今当个穷兵,跟谁说去?你一个人行喽!”

江涛说:“我一个人跑了,放下这么多人怎么办?”

冯大狗沉思了一刻,又说:“依我说,你走吧!兄弟!这样下去,早晚是个不了的结局。”

江涛说:“不,我不能只顾自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