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那天早晨,二贵在门上贴上红对联,屋里贴上新年画,院子扫得干干净净,预备过年。

太阳压山,大贵叫了二贵,哥儿俩胳肢窝里夹着粟谷草,怀里揣着爆竹,到老坟上燎草儿。一擦黑,在坟头上燎起草火,火势蔓延,燃着坟地上的枯草,燎起“飘花”。夜暗降临的时候,平原上遍地飘起野火来,鞭炮声连连响起。猛的,空中一声爆响,震撼了云层,响声遥遥飘荡,一股光亮闪过蓝天。天上闪出星群,人们打坟上捏了满抱柏枝,走回来,又在门口点起草火。硝磺味在满街飘荡。

那天晚上,大贵二贵盘脚坐在炕上,跟娘说着话儿,捏完“初一”的饺子。

比往年不同,他们更早起了“五更”。大贵把两位老人搀扶到炕头上。二贵煮熟饺子,把碗端在炕桌上,冒起热腾腾的香油、白面的味道。大贵二贵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,庆贺新年。

贵他娘,心上激动得乐了,说:“孩子!忙起来,折煞人了!”

朱老忠看看大贵二贵,再看看贵他娘,两只眼睛笑成一朵花。虽然一家团圆,可是他并不快乐,只是回想一生尝到的苦味。祖辈几代的仇还没有报,他觉得心上太沉重了!

吃完饺子,大贵二贵提上铁丝灯笼去拜年。娘在灯笼上贴了剪纸花儿。

除夕晚上,严志和也在地上烧起柏枝,屋里充满柏汁的香味,他抱了一捆芝麻秸来,撒在地上。江涛问:“爹,这是什么意思?”严志和说:“这个嘛,让脚把它们踩碎。取个‘踩岁’的吉利儿。”

涛他娘点着一把香,虔诚的举过头顶,又低头默念。把香一炷炷插在门环上、谷囤上、灶台上、牛槽上。提着灯笼,点上蜡碗儿,烧了纸箔,磕了头。

听得有人推门进来,江涛抬头一看,是严萍。她今天穿着黑绒旗袍,打着纱灯。进门就说:“乡村的大年夜,真是热闹!”

江涛接过灯笼,说:“萍妹子,怎么天黑了才来?”

严萍说:“大年夜,再黑,也是明亮的。”

涛他娘把严萍推到柏火旁边烤着,在地上放个小炕桌。严志和说:“萍姑娘!江涛到了你家里,好吃好喝儿。你到了我这茅草屋里,粗茶淡饭你也吃上一碗。”又对涛他娘说:“快给萍姑娘煮马杓菜馅饺子。”

涛他娘说:“请都请不到的。”她把血糕、猪头糕、灌肠、萝卜缨儿大饺子,摆在小桌上。江涛烫上一小砂壶酒,劝父亲喝着。

严萍说:“不用请,我自个儿会来的。”

涛他娘坐在灶膛门口烧着火,不住地回过头来看,柏火照亮严萍丰满的脸庞。涛他娘说:“他妹子,怎么这么好人儿?”

严萍正把一块猪血糕送进小嘴里,听得说,回个头儿,笑了笑,说:“好吗?磕个头,认你做干娘。”

涛他娘说:“可别折煞我!”心里想:“当我的干闺女,还不足幸……”

严萍吃完饺子,严志和喝完酒。一家人坐在炕上,看墙上的年画儿。一壁看,江涛讲起“红鬃烈马”的故事,讲到薛平贵征西,十七年才回来,老王允还要苦害他,后来到底翻过身来。他一面说,严萍睁开大眼睛看着他。严志和说:“革命成功了,咱也出出这口气!”涛他娘说:“革命成功了,运涛也该出狱回来。”她又想起运涛,每逢过年过节,净爱想起运涛,年年除夕哭湿半截枕头。咳!像运涛这样的好孩子,一去几年不见回来,能不牵挂娘的心怀?今年却不同,她看见严萍和江涛在一起,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。

深夜了,有一阵爆竹声,从远处响过来。啊!新的年岁开始了!

严萍要回去,涛他娘说:“大黑的天,明了再回去。”

严萍说:“不行,奶奶操心。”

涛他娘说:“叫志和叔叔送你。”

严萍拿起灯笼向外走,说:“不用。”

见严萍要走,涛他娘着了慌,说:“不行!不行!荒乱年头儿!”

一句话没说完,严萍早出了大门。涛他娘走到门口,看了看黑暗的夜色。回来不见了江涛,对严志和嘻的笑了一声。严志和说:“年头呀!革命革得开通啦,大地方时兴男女自由。”

涛他娘说:“看神色,他俩不错了。”

志和暗喜,说:“许着,咱得给他们助点劲,别学了运涛和春兰那个。”

江涛踩着纱灯上射出的影儿,走在苍茫的夜色里。乡村的黑色的轮廓像一堵墙,静静地站着。仰起头,看满天星星向他们眨眼笑着,微弱的青光从梨树杈上钻下来。

严萍说:“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。”

在黑暗中,江涛瞅着严萍的模样说:“你说吧!”

严萍说:“我不敢说。”

江涛问:“怎么?”

严萍说:“怕你不答应。”

江涛说:“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。”

严萍抖着胸脯笑着,说:“回答得真聪明,我说啦!”

江涛说:“你说吧!”

严萍迟疑着,走了五十步远,才说:“我嘛,想革命。”

江涛问:“为什么?”

严萍说:“因为你革命。”

说到这里,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。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。

在夜暗里,严萍射出闪亮有力的眼光,逼着江涛问:“嗯?”

江涛说:“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。”

严萍问:“和共产党一样?”

江涛说:“离着近点,是个赤色团体。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,挽救被难的同志们。”

听着,严萍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,说:“自从城里开会回来,浑身热呀!热呀!心里老是跳!”她语音愉快而响亮,“人,生在天地间,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业!”

走到大严村,他们从冰雪上踏过,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。严萍敲门进去,又回过头来,和江涛握了一下手。江涛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,才冒着夜暗走回来。

天明了,人们出来拜年。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,先拱手作揖,再趴下磕头。悄悄说:“恭喜大叔,反割头税胜利了!”伍老拔笑嘻嘻说:“胜利了,孩子们!再有这么个好年头,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。”哥俩儿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,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。大贵说:“大叔,斗争胜利了!夜里可安静?”朱老星说:“大年夜还安静,就是半夜里有狗叫,吠了几声又停住。”又龇牙笑笑说:“看吧,革命就要成功,孩子们享福吧!”街上,小顺、小囤、朱庆,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。到了朱老忠家里,进门跪在地上,说:“老忠大伯,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。”朱老忠说:“孩子们忙起来,地上脏呀!”说着,把花生掖在孩子们手里,端起一盅热酒,说:“来,小伙子们!喝个胜利酒儿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