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大会回来,人们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。老驴头慢搭搭走到朱老忠家里,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,坐在炕沿上。老驴头问:“老忠兄弟!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?”

朱老忠暗里笑了笑,说:“能做不能做,单看你的。”

老驴头问:“怎么单看我?”

朱老忠说:“咱大贵说了,要想娶他过去,比登天还难。”

老驴头呵呵笑了,说:“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,嫌我穷?”

朱老忠说:“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,他也不干。”

老驴头一听,可就挼下精神来,搔了搔脑袋失望了。说:“咳!那怕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……咱老了……不行了……”他想到两口子都老得不行,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,只春兰一个,哪能过得了日子?再说春兰,闺女家,长得不平凡,又有个名儿。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,净想编着法儿欺侮……由不得眼里掉泪。

老驴头这点心事,不说出口来,朱老忠也明白。

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慑,走过来嘻嘻笑着说:“还说俺死羊眼哩!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,只有迈步远,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院里,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,早起后晌,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看看?莫说咱成了亲家,就是街坊四邻,异姓外人,家里没有人手,缺手缺脚的,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。”

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,说:“这么一说,做了亲戚,又当成你们的累赘了?”

贵他娘说:“亲戚朋友嘛!”

说到这会儿,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。他想:“当村当块儿,又是一条街上,春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,也还可以。”他说:“咳!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,我不忍叫她离开我。”

贵他娘说:“你也得知道孩儿的苦处,春兰年纪儿不小啦,你不知道吗?”

老驴头说:“知道啊!”

贵他娘说:“知道,你还拦着她。”

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,不说什么。不住地叹着气说:“咳!天哪……难呀!难呀!人活着真是难呀!”

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,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:“大哥!你不相信朱老忠吗?”

老驴头抬起脑袋说:“相信哪!”

朱老忠说:“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,你就把春兰给了他。你要是不相信,咱就两便吧!”

老驴头一听就乐了,说:“你要是这么说,咱这门子亲戚算做成了。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。”

朱老忠和贵他娘哗哗笑了,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。立起身出了口长气,拍了拍腰里褡包,高兴起来。朱老忠说:“说是说,笑是笑,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,如今要是这么办了,我觉得对不起他。再说,还有咱春兰,她和运涛心热,这么办了,恐怕她还不依。咱得慢慢来。”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,摇摇头,抬动腿脚走回去。春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儿说闲话。老驴头坐在炕沿上,扬起颏儿呆了一会,说:“闺女呀,你也别嫌羞得臊啦!我俩这么大年纪了,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,睡在土里也安心。”他慢吞吞把大贵的事儿说了。又说:“我就是你这么一个。你要是愿意,就点个头儿,不愿意,就摇摇头儿。”

春兰一听,不知怎么好,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身,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儿。可是她不知道父亲看见了没有,就势把身子一歪,伏在被窝上,她的心在不停地颤动。好像有一股温突突的泉水,在心上流动。咳!天哪,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哪,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,走到十字路口。

那天晚上,朱老忠摸着黑,踏着那条小道儿,上小严村去。路上的雪化了,又冻住,脚踩过去,疙疙瘩瘩,奔奔坷坷走着。到了严志和家,敲门进去,和江涛、严志和、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。朱老忠说:“有个事儿,我得跟你们商量商量。”

严志和问:“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?”

朱老忠说:“唔!老驴头又答应把春兰给大贵。”

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:“好,好啊!这么着好。在我这心上,算是完了一件事情。再说,咱没儿不使妇,没过门的媳妇,常来常往也不好。”

涛他娘笑了说:“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。”

严志和跟涛他娘话是这么说,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,他们舍不得。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,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,头疼脑热的时候,也来服侍汤药。春兰好像一条红绳,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。他们一看见春兰,就会想起运涛,感到儿子的温暖。如今,一说起春兰要出嫁,孩子大了,他们说不出一个“不”字。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,却又像失去一件宝贝似的心疼。朱老忠呢,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。春兰嫁给大贵,他固然高兴,春兰和运涛结婚,他更高兴。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,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?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,说:“春兰嫁给大贵,我当然乐意,可也得看春兰同意不同意。”

他这么一说,几个人同时沉默,不再说下去。真的!春兰这孩子,她要是一路子扑着心嫁给运涛,可是怎么办呢?这个问题,谁也答复不上来。江涛猛地想起,他听到人们说过,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,允许未婚妻去结婚,还可以同屋居住。他又想到,虽然如此,春兰到底不如和大贵结了婚好。

第二天,吃过早饭,江涛去找朱老忠、朱老明,商量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情况,黄昏才回来。走到北街口上,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,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,见了江涛,停住脚步说:“江涛!来,我跟你说个话儿。”

江涛走过去说:“正想找你说个话儿,你这是去干什么?”

春兰说:“才说到咱院里去,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,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,在灯底下做活儿熬坏了眼,她身子骨儿弱,再累得好儿歹的。来,你穿穿,合适不合适?”

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。

春兰又说:“有什么衣裳该缝了,该洗了,你就拿过来。你不在家的时候,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,我常过去看看。你在家里,我就不过去了。”

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,白白致致,出秀成大人了。又想起运涛,扫了春兰一眼,就避出去。春兰说:“江涛!你喝水不?我给你烧壶水喝。”又拿起笤帚,说:“看你身上那土,来,我给你扫扫。”

江涛说:“才吃过饭,不想喝水。”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,人也太瘦了,鼻梁骨儿尖尖的。问:“你,打算怎么办……”问到这里,不再往下说。他怕春兰害羞,不愿跟他谈出心里话。

春兰冷笑一声说:“你看,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眼!”说着脸上红起来,撅起嘴,眼上掯着泪花儿。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,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儿,也拿笤帚疙瘩刮下来。她说:“我也有个话儿,想跟你说说。”停了一刻才说:“我想去看看运涛。”

江涛一听,紧闭着嘴不说话。要说不行,打她的兴头儿。要说行喽,那块“宝地”就是为上济南卖掉的。他睁起黑眼瞳,问:“你想他了?”

江涛这么一问,春兰的眼泪就像雨点子,刷的落下来,舌尖舐着唇边上泪珠,出了口长气,看着窗外说:“唔!”

到这刻上,江涛实在同情春兰,恨不得和春兰一下子飞到济南去。

江涛说:“你愿意去,咱想个办法,让你去。”真的,要是还有一块“宝地”的话,他也心甘情愿把它去了,叫春兰见到运涛。

春兰眼泪流到脸上,说:“运涛走的那天晚上,给我撂下话儿,叫我等着他,他还要回来……”说着,又抽抽咽咽哭个不住。

江涛眼圈儿发酸,滴出泪来,说:“春兰!你年纪也不小了,我想告诉你,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,出狱没有日子。咱老人们,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,再说大贵从军队上回来,也出息多了。你看,在这次运动里,他真是一员战将。”

春兰一听,跳起来,连哭带喊:“不,俺不,俺就是不!不管是谁,就是他长得瓷人儿似的,俺也不。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,俺也不。纺线的时候,给俺银纺车、金锭子、玉石葫芦片儿,俺也不。”她两片嘴唇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,又撅起嘴来,把泪止了,肚子里还不住地抽着气。

江涛说:“我是这么说说,拿主意还在你自己。”

春兰说:“我主意拿定,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,他一辈子不出狱,我就要等他一辈子。我要上济南去看他,我说去就去!”

江涛说:“那要花很多盘缠,咱往哪里去筹借?”

春兰说:“我纺线,积下钱来。”

江涛说:“你今天纺二两,明天纺三两,纺到哪一天才能积下这么多钱?”

春兰说:“我一天天的盼,铁大房梁磨绣针,功到自然成!”停了一刻又说:“我去找忠大伯、志和叔,叫他们给我备办。叫我去,我也得去,不叫我去,我也得去。我去定了!”停了一刻,又盯着江涛说:“看你也成大人了,学得油嘴儿滑舌的,跟着瞎心的老人们谋算我。”

江涛一下子气急了,说:“我哪里……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。”

春兰鼓起嘴唇,瞟了江涛一眼,说:“呿!”就再也不说什么。

这天晚上,春兰还是不吃饭,一个人黑暗里睡下。可是,她睡不着,只是把两只手,枕在头底下,合着眼睛发呆。一合上眼睛,她又看见运涛。在那冬天的长夜里,她经常是模模糊糊,也不知道是醒是睡,混混沌沌耽下去。夜深了,她正静静呆着,猛然一声,千里堤外,冰河乍裂,像一种什么力量敲击她的胸膛。她一愣怔醒过来,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,还是满屋子黑暗。她想:“去了房子卖了地,我也要去看望运涛!”想着,运涛恬静的脸盘,从暗云里显现出来,那对大眼睛像一对明灯儿,照亮了她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