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四那天深夜里,有人骑着车子,把江涛从饶阳带回锁井。
二十五那天早晨,朱老忠套上一辆牛车,去赶城里大集。车上载着一个破躺柜,把纠察队的刀、枪、武器,装在里面,又装上几把子爆竹鞭炮。大贵拿着红缨枪坐在大柜上。纠察队的人们,三三两两在车后头跟着。
那天,青天黄地,万里无云。江涛吃过早饭,走到大严村去找严萍。严萍跟江涛悄悄儿溜出来,手里拎个小竹篮,篮里盛着传单标语,上头盖着个红包袱。过了水塘,江涛说:“不行,你得装扮装扮。”
严萍问:“怎么装扮?”
江涛上下打量严萍,说:“大年集上,也选不出你这么一个来。你看,穿着旗袍、皮鞋。”
严萍两手扯起衣襟,看看左边,看看右边,不言声儿又跑回去。换上棉布鞋,素蓝短袄,头上蒙了块粗布手巾。跑出来,呼哧着说:“看!怎么样?”
江涛说:“有点像农村姑娘,可是还不太像。”
“怎么还不太像?”严萍纳着闷盯着江涛,硬逼他说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像。
江涛说:“你脸儿太白,头发太黑、太长,放着蓝光。”摇摇头说:“不像个农村姑娘。”
严萍生气了,扬起拳头捶江涛的脊梁,说:“你得说出来,像个什么?”
江涛说:“像个小姐,女学生!”他抬脚就跑,严萍在后头追,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,问:“农民有什么记号?”江涛说:“农民爱劳动,朴素,性子直爽。成年价受不尽的风吹日晒,吃不尽的糠糠菜菜。脸上黑黑的。身子壮壮的,你呢?”江涛回头看看严萍,她脸上津出汗珠,哼哧哼哧紧跟着,撅起小嘴说:“我乐意!”江涛说:“乐意就行,快点走,同志!跟上革命队伍!”严萍听着,觉得这话挺费解,话里有音。
两个人一前一后,走上城里大道。赶年集的人们缕缕行行。反割头税的人们见了江涛,三三两两走上来打招呼:“你也去赶年集咧?置年货去?”江涛点着头儿笑了笑,说:“今年不比往年,要多置点年货。”严萍在后头看着,肚里憋不住的一堆笑。偷偷捅了江涛一下,说:“看!美得你!”
进了城门一看,每年年集最热闹,今年比往年人更多。卖肉的,卖菜的,嘈嘈杂杂。卖年画的,压扁了嗓子,尖声唱着。江涛和严萍挤在人群里,左拥右拥,左挤右挤,挤到南城根广场的爆竹市里。大贵登在大车上,手里拿着红缨枪,指指划划,憋粗了嗓子吆喝着。伍老拔、二贵,放得大爆竹“噼啪”乱响,小鞭炮毕毕剥剥,还有黄烟炮、大灯炮,嗤溜溜一个起花钻到天上。云山雾罩,正在热闹。赶集的人们密密匝匝,越集越多。江涛登上大车,哨子一吹,人们从牲口市里、棉花市里、菜市里走出来,从杂货铺里、饭馆里走出来。大贵站在江涛一边,举起粗胳膊大拳头说:
“反割头税大会开始!”
卖爆竹的,停止了买卖。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谁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。大街小巷,飞出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来。严萍拎着竹篮儿,从这个胡同走到那个胡同,散发传单。她把一簇传单刷哩哩甩到冒天云里,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风飘悠悠落下来,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,高声念着。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,等待讲话。江涛提高了嗓音,喊:
“大家伙儿,老乡亲们!一年四季忙到头,杀猪过年也纳税……”
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,又接着说:“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,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,割头税比刮皮还疼……
“我们就像牛、像马,成天价在泥里、水里、风里、火里,滚来滚去……
“我们耪起地来,两手攥着锄钩,把腰一弯,像个罗圈,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。自春忙到秋,把租一交完蛋。寒衣节过去,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。冬季里,寒天大雪,天黑了,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。使了账,三年本利停,‘现出利’、‘利滚利’、‘驴打滚’,利息越来越重!
“新年一到,要账的挤破了门框。起了五更,还没有下锅的饺子……
“一千斤的大铁枷,加在农民身上,我们种地人好苦啊!”
说到这里,他喘着气停住。贾湘农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,坐在大车上,把猴帽拉下来,光露着两只眼儿,谁也认不出他。江涛弯下腰,问了他一句什么,他抱起江涛的脑袋,说了几句话。江涛站起来,说:
“军阀们,你打我,我打你,混战到什么时候……
“贪官污吏,光管发财致富,不管农民死活!搜刮民财,不怕入地三尺……”
江涛呼哧呼哧讲着,一眼瞥见严萍在小墙头底下,睁着闪亮的眼睛,不错眼珠儿盯着他。他的心上一惊,一愣怔。眼睛一跳,一出神,冒出金色的火花。用着金属般的声音,高声喊叫:“穷苦同胞们!要想改变这种光景,我们怎么办?”
朱老忠睁圆了眼睛在人群里看着他,想:“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,说得有条有理。”冷不丁伸起胳膊喊:“抱团体,伸手干!”
江涛继续说:“对呀!譬如高粱谷子,耩得密密实实,刮风下雨倒不了,耩得稀了,大风一刮,就闹个嘴啃地。大家抱团体,人多势力大!现在我们提出,反对割头税,打倒冯老兰,大家同意不同意?”
严萍在台下看着,她觉得江涛平时像个姑娘。坐下来,端庄。走起来,安详。匀正的脸盘,浓厚的眉毛,一对乌油油的眼珠子,多么娴静。今天,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,讲起话来,如同霹雳闪电,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。震动了人们的思想,吸住人们的视线。看他手儿一扬,系动千万人的眼神,滴溜滴溜乱转。嘴唇一动,牵连千万人的心,静心谛听。但她,还不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?
严萍,猛的脸上一热,一抖颤。心儿一摇,一喜盈。她的心上,羞怯怯的,偷偷的系念江涛。当她一想起他的时候,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。她明白,在中国历史上,自古以来,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!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,兴许是一个未来的、了不起的大人物。一时心上热烘烘,额角上沁出汗珠来。心不由主,随着人群伸出拳头,喊着:
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
几万只手在她眼前扬动,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,几万张嘴喊着,喊声像春天第一次雷鸣。
严志和在人群里,看这匹小犊儿,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。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泪珠,又想起运涛:“那孩子要在外头,只在江涛以上,不在以下。可惜他要在监狱里住一辈子。”见江涛在台上,眼儿一盼,手儿一摇,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。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,喊:
“好小伙子,呱呱叫!”
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儿碰碰头,龇开牙齿暗笑。朱老忠说:“看吧!这孩子行啦!”
严志和说:“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!”
大贵,那个宽鼻骨梁、厚嘴唇的小伙子,两腿一蹦三尺高,呱哒地落在地上,喊:“反对割头税,反对土豪劣绅冯老兰!”在太阳的照耀下,人们张开大嘴一齐呐喊,如同大河里滚滚的翻花:“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账……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账……”一阵阵喊声,传到远方。
张嘉庆带着朱老忠、严志和、伍老拔、大贵他们,紧紧随护着江涛和贾湘农,气势雄壮,准备着战斗。他们枪尖上闪着光亮,想喝敌人的血,刀锋上明丢溜溜,想吃敌人的肉。
江涛按照贾湘农的意图,指挥游行的队伍。做买卖的停止了生意,万人空巷,看着这雄壮的队伍在大街上走过。一群群农民迈着有力的步伐,学生们唱着国际歌,站满了一条街。排头到了税局子,排尾还没离开爆竹市。江涛呼呼哧哧,跑到排头上,严萍在后头紧跟着。他把哨子一吹,人们唿噜的挤了门子,砸了窗户,闯进税局子。吓得冯老兰的脸上变了色,跳过墙头逃跑了。冯贵堂也跳过墙,撒腿就跑,丢了鞋子、掉了帽子,穿过几条胡同,跑到县政府后门。小门关着,他爬过短墙,跑到县长室。王楷第问他:“你丢靴掉帽,干什么?”冯贵堂说:“共产党暴动啦,砸了税局子!”王楷第惊得两眼像只黧鸡儿,问:“什么?”冯贵堂说:“反割头税的人们暴动了!”王楷第立刻站在门口大喊:“警察队,保安队,集合!出发!”
江涛爬到屋顶上,指挥队伍:“老乡亲们!土豪劣绅逃走了,怎么办?”
大贵伸出粗胳膊大拳头,瞪出大眼珠子,瓮声瓮气说:“土豪劣绅打倒了,上县政府,去铲除贪官污吏!”
江涛说:“土豪劣绅还没打倒,还得狠狠地打!”
江涛又把哨子一吹,下了口令,大队人群噗噗噜噜跑向县政府。张嘉庆带着纠察队,紧跟着江涛和贾湘农。大贵、二贵、庆儿、伍顺,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,今天在共产党的领导下,第一次说出内心的话。有说、有笑、有跑、有跳,乐得什么儿似的。严萍第一次看到这神圣的、群众革命的图景。兴奋得眼上忍不住地掉下泪珠来,用手巾擦着。江涛看她身子骨儿单薄,浮游在人群里,一会涌到这一边,一会又涌到那一边,被人们挤得歪歪趔趔,就偷偷地挽住她的胳膊。
别人没看见,张嘉庆可是看得清楚。把嘴唇突在江涛耳朵上,问:“这是谁?”江涛说:“是个同志。”张嘉庆眯缝着眼睛笑了笑,拍着江涛肩膀说:“这样的同志?”江涛拽住他的手说:“你可不能瞎说,吭!”嘉庆说:“保护你行喽,我可不能保护她。”
江涛看今天群众情绪好,经过官盐店的时候,又喊了一声:“官盐又涨价了,怎么办?”
朱老忠大喊一声:“抢他……”
一句话没说完,人们兴奋起来。贾湘农在大贵耳朵上说了个小话儿。大贵冷不丁把大胳膊一伸,喊出:“反对盐斤加价!”
随着喊声,人们如雷一声吼,一齐拥上去。大贵一跳,蹦上盐槽,拿起秤杆在柱子上一摔,喀嚓的一声,折做两段。拿起簸箕说:“来吧!老伙里的东西,随便拿去。”人们抢了盐,用手巾、用褂子襟包着。重又整了队伍,上县政府去。走了一截路,前面停住。江涛跑到前头一看,骑着马、穿着黑衣裳的警察队走上来。穿黄军装的保安队,挺着胸,排着横队,挡在县政府门口。手里端着枪,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,拉得枪栓噼啪乱响。像疯狗嘴上挂着血丝,逞着吃人的架子。人们有些恐慌,队伍走不过去。伍老拔用脑袋一拱,叫江涛骑在他的脖子上。江涛拍着胸膛大喊:“不要怕!不要怕!兵来了将挡,水来了土屯。有枪的阶级,你们照这儿打!”他拍得胸膛呱呱响。人们看警察和保安队不敢拿枪打他,一下子定住了心。
保安队不让步,队伍走不进去。江涛从伍老拔肩上跳下来,说:“同志们!跟我来!”说着把肩头一横,领着队伍向前走。忽不拉儿,有两把刺刀对准江涛的脸,不让他前进。江涛倒背着手儿,睁开两只雪亮的眼睛,盯着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撞,一点不露惊惶害怕的神色。人们看见江涛勇敢的神气,壮起胆来,更加不怕了。
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,在江涛眼前闪着光,眼看要戳着他的眼睛。把大棉袄一脱,擎着两条三节鞭闯上去,两手向上一腾,咣啷啷的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。一下子又上来五六把刺刀,照准朱老忠冲过来。朱老忠气冲冲走上去,拿起三节鞭,噼噼啪啪打着,迎挡着。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,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,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:“是刀子山也得闯,同志们!上呀!”大贵憋粗了脖子,把胳膊一伸,喊:“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!”人们一齐瞪出眼珠子喊,喊得天摇地动的。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、二贵、庆儿、伍顺等十几个年轻小伙子,拿着十几杆长枪冲上去。因为没有命令,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人们,被纠察队冲垮了,退到院子里。
朱老忠说:“同志们,向里闯!”
朱大贵、张嘉庆、伍老拔,带着大队的人们,哇呀的一声,冲进院里。人们挤满大堂,挤满前后院,站满了屋顶上。
朱老忠站在队伍前头,举起拳头喊:“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们见面!”人们紧跟着喊起来。警察和保安队,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散。朱老忠又喊:“同志们!他们要是伤害我们一个,我们怎么办?”人们喊着:“摁窝儿打死他们!”朱老忠喊:“那么,各人找寻各人的武器吧!”人们找了铁钯大镐、砖头石块,拿在手里,摆开老虎式子要打仗。
县长看请愿的人们,人多势众,不敢出来。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。人们等了半天,才传出话来:“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。”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。县长说不敢,要请示省政府。
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,只吃了一顿饭,真的累极了。叫伍老拔把他拱到石碑上,站着说:
“同胞们,老乡亲们!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!吓得土豪劣绅屁滚尿流,贪官污吏浑身打颤。有人再来收缴割头税,怎么办?”
朱老忠跳起来,使出绝力喊:“当场打死!”
人们一齐喊:“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!”
江涛歪起脖子,学着贾湘农的手势,举起右手,打着哆嗦喊:
“反对验契验照!”
“反对盐斤加价!”
“反对高利贷!”
又说:“愿意打倒土豪劣绅、铲除贪官污吏的人们!你们加入农会吧!”人们不约而同喊着:“我要加入农会!”
江涛说:“同志们!回去的时候,要三三五五的搭伴走。防备土豪劣绅们半道上暗害!防备巡警和马快班逮捕你们!”
散了会,朱老忠套上牛车,人们坐在车上。他跨上外辕,打着响鞭儿回家。江涛和严萍一块走着,路上,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。她说:“我心里兴奋得不行,一股劲儿跳啊!”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,才独自个儿走回来。
自从开了大会,江涛白天吃不下饭,晚上睡不着觉,独自个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,沉思默想。那天,他悄悄走进树林,靠在梨树上,眯缝着眼儿向着太阳。严萍从背后走过来,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。他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,急摇摇头,回身一看,是严萍。严萍咯咯笑起来,江涛也无声地笑了,脸上有些红晕。
严萍问他:“你在想什么?”
江涛说:“我在想运动过去了,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。”
严萍坐在江涛一边,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。猛的张开臂膀,把严萍热烈地揽在怀里,用滚热的嘴唇,吻着她青青的眉峰……
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,细细谈心。思想,如同一匹脱了缰的、刚扎牙的小马。伸开四蹄,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。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。画上,又撕碎。撕碎了,又画上。年轻、旺盛的血液,在胸膛里鼓荡,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