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贵顺着那条小街道往家走,走到街口,那个黑影儿又不见了。天晚了,风声在大柳树林子里响起来。走到门口,才说开门,里面有人开门出来。是朱老星。

大贵问:“天晚了,你干什么?”

朱老星说:“夜晚睡不着觉,我想,咱光这么闹,也不知道那头儿有什么动静没有,别不声不响告咱一状。我来跟你爹说了说。”

大贵说:“不要紧,他抓住咱什么把柄了?”

朱老星说:“嘿!他是刀笔,心里一琢磨就有把柄。”

大贵说:“哪,他能见得天了?”

朱老星龇牙笑了笑说:“不得不防备,是不?”

大贵说:“是呀!睡觉吧,天晚了。”

朱老星离开大贵,走到栅栏门口,影影绰绰,觉得身子后头有个人影儿。推开栅栏进去,又回转身把栅栏锁上。一返身时,觉得有个影儿跟着他。向左看看,看不到。向右看看,也看不到。看不到嘛,又像是有个影儿跟着。立在屋门口,抬起头儿想了想:多少年来,心上总是不干净,觉得身子后头老是有个影儿跟着,也就不多疑了。返回身,想上茅厕去。身子后头果然有个人影儿,贴着他的身儿站着。

朱老星一时心急,回身一抓,没有抓住。他不放过,攥紧拳头,瞪开眼睛盯着,一步一步撵过去。那人一步一步后退,后脑壳碰在茅厕墙上,咕咚的一声响,朱老星一步跨过去,抓住那人的领口,拉到眼前一看,那人麻沙着嗓子笑了,是李德才。

朱老星心上还在蹦,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

李德才说:“我找你,找来找去找不到,料着你在朱老忠家,我在门口上等着来。”他弯着腰,不住的哈喽哈喽喘着气儿。他年幼里得过风湿病,罗锅了腰,一到冬季就发起喘来。

朱老星问:“黑更半夜,你找我干什么?”

李德才说:“看你问的!吃了人家粮食,花了人家钱,扒在账上,你忘得了,人家也忘得了?”

朱老星听话里有话,说:“外边冷,屋里说话儿。”

两个人走到小屋里,老婆孩子们正睡着。朱老星打个火抽着烟,问:“我什么时候,吃了谁家粮食,花了谁家钱?你是来要账?”

李德才说:“哪,当然是。你忘了,人家可忘不了!”

朱老星抬起头,想了老半天,也想不出来。摇晃摇晃脑袋说:“忘了。”

李德才轻轻冷笑一声,向前迈了一步。用烟袋指着庆儿和巧姑说:“这是什么?”

朱老星说:“我的孩子呀!”

李德才又问:“这是哪儿来的?”

朱老星说:“是我孩子他娘养活的。”

李德才又指着正睡着觉的、庆儿的娘,说:“孩子他娘是哪儿来的?”

朱老星说:“我花钱娶来的?”

说到这里,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,说:“这不就是了吗?你娶媳妇的钱是哪儿来的?”

李德才这么一说,朱老星才想起来。十几年前,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,借过冯老兰一口袋小麦、五块钱。他说:“啊,倒是有这么回子事。多少年里,我断不了在他院里拾拾掇掇的,也没要过他工钱。我娶孩子他娘的时候,在冯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麦、五块钱。老头说:‘你缺着了,拿去吧,这丁点东西,也就别还我了。’”

李德才咧起嘴说:“我那亲娘!他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大施舍?”

李德才一说,朱老星也就想过这个理儿来。他说:“那可怎么办?我误会住这个理儿了。要不,有这么两个五块钱,两口袋小麦,也早还清了。”

李德才说:“还他吧!他立时巴刻跟你要,今日晚上叫我找了你这半夜。”

朱老星说:“当下我没有。”

李德才问:“你没有怎么办?”

朱老星撅起嘴来,唔唔哝哝说:“我知道怎么办?”

李德才说:“看你说的。这是人家跟你要账,你倒问起我来了。”随后,李德才又唠唠叨叨,说:“也该咱倒霉,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?管闲事落闲事,你若还不了人家,就跟我去一趟,当面跟老头儿说说,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夹板儿。”

朱老星说:“去呗!说什么咱也还不上。人吃的还没有,哪有钱还账?”

李德才说:“咱就去?”

朱老星说:“走!”

才说迈步走出来,庆儿娘打被窝筒里伸出头来,头发蓬乱的问:“你去干什么?”

朱老星说:“去见冯老兰。”

庆儿娘说:“甭去!哪里有那么宗子事?陈谷烂芝麻,又来找后翻账儿!要命有命,要钱没钱!”

李德才一听,弯下腰,咧起大嘴说:“我那亲娘,你敢这么说?”

庆儿娘,披上棉袄坐起来,朱老星说:“算了,黑更半夜,你起来干吗?”

庆儿娘说:“你等一等再去,冯家大院有黑屋子、木狗子,私立刑房,要夹就夹,要打就打。”

李德才说:“你说的。那是对外村的,对咱乡亲当块儿,有什么过不去的事,那么歹毒?有我一面承当。”

庆儿娘说:“我可先说给你,穷秀才!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,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斤斗儿。”

李德才笑着说:“没有的事,当面一说就完啦!”

说着话儿,两人走出来。北风挺紧,街道又黑,两人一出门,放开脚步走到西锁井。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,那个古式门楼,阴森得怕人。叫开门走进去。朱老星一进高房大屋,深宅深院,头发根子一机灵就立起来。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,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着。

走到窗台根底下,朱老星立着,问:“老兰大叔在屋吗?”

冯老兰一阵咳嗽过去,问:“谁呀?你是……”

李德才说:“我把朱老星叫来了。”

冯老兰说:“你把他带进来。”

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,走进那黑暗的屋子。进了屋,也不叫他们坐下,就在地上站着。

冯老兰正看着账簿,戴上老花眼镜,把眼镜对在账簿上看了老半天,才问:“朱老星,你送了钱来?”

朱老星到这时又后悔了,他不该认这笔陈账。说:“没,我记得不欠你什么钱呀!”

冯老兰说:“你记得不行,有账管着。”

李德才也说:“是呀,账上不在嘛,没说的。账上在着……”

朱老星说:“就说那一口袋麦子、五块钱吧,那是十几年以前……”

不等说完,冯老兰挥了一下手,说:“是呀!十几年以前,就是二十几年以前,芝麻烂得了,糠烂得了,这账还能烂了?”

朱老星一时急躁,说:“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!你说,‘这么一丁点东西,你拿去吧,也别还我啦!’有你一句话,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。再说,多少年来,俺给你大院里拾拾掇掇,没要过工钱呀!”

冯老兰问:“多少?你有账吗?”

朱老星说:“我没账。”

李德才走上一步,拍着屁股说:“对呀!没账你可瞎咧咧。”

冯老兰说:“是呀!多少年来,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,这咱,你变了心,我才跟你要。”

朱老星一听,整个儿头上、脸上,涨红起来,头发根里都红了。口口吃吃地问:“我,我,我变了什么心?”

冯老兰说:“你和朱老明、伍老拔他们,跟我打了三场官司。今年又要反我的割头税。甭说是五块钱,一口袋小麦,就是一块钱,一颗麦子粒儿,我狼叼来的还能喂狗?”

当时下,朱老星无话可说。心里想:“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,他欠咱的,咱没账。咱欠他的,他有账。这可有什么办法?”他说:“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,比这五块钱、一口袋小麦还多得多!”

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:“甭说不好听的,你还钱吧!”

朱老星说:“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……你算算吧,算清了我还你。”

冯老兰拿起算盘,说:“咱也甭细算了,让着你点吧!”他念着:“五块钱,三年本利相停,不用利滚利儿,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。这一口袋麦子,按怎么算?”

朱老星一听,就急了,口吃得说不上话来。他说:“你,你,你那么算不行!”

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,眼一瞪,说:“怎么算?你红嘴白牙儿,吃了我的算拉倒?”

黑屋子里升着煤火,热得厉害。朱老星身上一股劲儿出汗,汗珠子顺着脸流下来。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,浑身打起哆嗦,抖颤圆了。说:“你容我一个时候吧,我还你。你要是脚底下刨钱,我没有。”

冯老兰提高嗓门说:“你没有不行!”

李德才说:“杀人的偿命,欠账的还钱。这是上了古书的,你为什么不还?”

朱老星嘴唇打着哆嗦,说:“估了我的家,我也还不起。”

李德才拿眼瞪着朱老星,点搭着下巴说:“你还不起不行!”

冯老兰说:“还反割头税不反?”

朱老星说:“这个不能一块说,棉花、线,是两市。”

冯老兰说:“你说是两市,我偏说是一回事。伍老拔还欠我一笔老账!”说着,他拿出一大串钥匙,开了大橱子,拿出几本账簿,每本都有半尺厚,蓝粗布面,上头贴着红签儿。他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,说:“那年滹沱河决口,河道向南一滚,他们在河南的宅子,滚到河底。两年,他借了我二斗荞麦种儿,后来他的宅子又滚到河堤上。他脱坯盖房没有饭吃,使了我十五吊钱的账,年年要,年年不给我。还和我打官司,反抗我的割头税。”

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,嘟嘟哝哝说:“反欢了,还得反哩!”

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,说:“净是你们这些刺儿头。人家包税,碍着你们蛋疼?走吧,今儿晚了,明儿再说。”

冯老兰说:“回到家去,躺在炕上,忽拉着良心想想吧!”

两人走出那座黑屋子,屋里挺热,一出门可冷起来,肉皮子一紧,浑身毫毛都乍起来,刺痒得难忍。出了梢门,李德才说:“你走吧,我还有点事。”就又退回来,走回冯老兰的屋子里,他还没睡觉。李德才说:“我可碰上个新闻儿。”

冯老兰说:“什么新闻?”

李德才说:“大贵上春兰家去来。”

冯老兰扬起头儿,想了老半天,懒洋洋说:“那妞子,她硬僵筋。一顷地、一挂车,她还不干。”

李德才说:“甭着急,慢慢儿磨磨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