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兰站在街口上,看江涛和严萍走远,擦了擦眼睛,心里说:“他们有多好哩!我好像不是跟他们活在一个世界上。”等她走回来,老驴头问:“那起子人们,是干什么的?”春兰说:“是反割头税的。”老驴头唔唔哝哝说:“割头税,杀过年猪也拿税,这算什么年头儿?”
刚才朱全富老头说,老驴头还没有注意。这会儿他见到这么多人,吵吵嚷嚷,葫芦喊叫,嚷着反割头税的事,可就动了心。他打去年买了一只小猪娃,这猪娃离娘早,才买的时候只猫儿大。吃饭的时候,他少吃半碗,也得叫小猪娃吃。晚上,小猪娃冻得叫声惨人心,他又起来,披上棉袄,把它抱到热炕头上。大点了,才叫它吃青草烂瓜皮什么的。到了今年冬天,又喂了它好几布袋红山药,这才胖胖大大像只猪了,看看快到嘴头上,又……不,他倒没想到吃猪肉,他想把它杀了,只把那些红白下水什么的吃掉,把肉卖出去,得一笔钱。听说要拿割头税,他还闹不清是怎么回子事。心上乱嘀咕,说什么也安不住。卖了几斤白菜、几捆葱,就叫春兰拾掇上担子,挑回来。
老驴头走到家,也没进屋,走到猪圈跟前。那只猪正在窝里睡着,他拿个半截柳杆子,把它捅起来,慢搭搭走到食槽前,拱着要食儿吃。他伸手拍了拍猪脊梁,猪以为老驴头又要给它篦虱子,伸腿躺下来。他摸了摸那猪的鬃,有三四寸长,猪毛也有二寸多长,油亮亮的,像黑缎子。猪抬起头,要老驴头篦脊梁,老驴头不篦,它就在木槽上蹭起来。
老驴头踩踏着脚儿,响着舌尖,实在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。又捏了捏猪脊梁,看肉厚上来,也该杀了。
他又走回屋里去,对春兰说:“你合计合计,一只猪的税顶多少粮食?”
春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一会,说:“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。”
老驴头说:“要买几口袋山药啊,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两三小斗粮食。”
春兰说:“那也没有法儿,人家要哩!”
老驴头的长脸上,立刻阴沉起来,胡子翘了老高,他舍不得这只猪。一年来,他和这猪有了感情。更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。心里想着,走出大门,去找老套子。走到老套子门口,一掀蒿荐,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,见老驴头走进来,他说:“来,老伙计,烤烤火吧!”
老驴头说:“你这算是到了佛堂儿,冬天没有活儿做,还烤着个小火儿。”
老套子说:“咳!冷死人哩,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!”
老驴头说:“腊月里花子赛如马嘛?”又说:“我心里有个难事儿,想跟你商量商量。”
老套子说:“商量商量吧!咱俩心思对心思,脾气对脾气。”真的,他俩自小儿就好得不行,好像秤杆不离秤锤,老头儿不离老婆儿。
老驴头说:“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,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,还要猪鬃、猪毛、猪尾巴、大肠头。我那只猪呀,今冬才喂了两口袋山药,肉儿厚厚的,脊梁上的鬃,黑丢溜溜的,有三四寸长。唉呀!我舍不得。”
老套子说:“我也听到说了。哪,舍不得也不行,官法不容情呀!人家要嘛,咱就得给,不给人家行吗?”
老驴头说:“一只猪的税,值二三小斗粮食。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,再掺上点糠糠菜菜,一家子能活一冬天。眼看平白无故被他们拿去。不,这等于是他们砸明火,路劫!他们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!”他火呛呛地说着,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。
老套子同情地说:“可不是嘛,可有什么法子,这年头!”
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,一碰一碰地说:“不,我不给他们。割了我的脖子,把我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,我也不给他们!”
老套子说:“行吗?不给人家行吗?大小是‘官下’儿,那不是犯法?”
老驴头说:“我不管,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。”
他一边说着,拔腿走出来,抱着两条胳膊,攒着脑袋走回家。二话不说,打案板上扯起菜刀,就在石头上磨起来。磨一会子,使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。把刀磨快了,又叫春兰:“春兰!春兰!”
春兰问:“干什么?”
老驴头说:“来,绑猪。”
春兰问:“上集去卖吗?”
老驴头说:“什么上集去卖,杀它!”
春兰说:“不是说,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?”
老驴头把长脑袋一拨楞,哼哼吱吱说:“……不管他!”拿了绳子,直向猪圈走过去。
春兰连忙赶上,把嘴头儿对住老驴头的耳朵,说:“听见叫声,人家要不干哩!”
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,看了春兰一眼,想:“可也就是,猪是会叫的,叫得还很响。”他又走回来,拿出一条破棉被,向春兰打了个手势说:“这么一下子,把猪头整个儿捂上,你看怎么样?”
春兰也打了个手势说:“把猪嘴使被子堵上。”
老驴头笑了笑,说:“来!”他跳过猪圈墙,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,那猪一伸腿儿倒在地上,眯眯个眼儿哼哼着。春兰也跳过去。老驴头挠挠猪脊梁,又挠挠猪胳肢窝里。猪正合着眼过痒痒劲儿,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身上。腿膝盖在猪脖子上使劲一跪,两只手卡住猪拱嘴。
那猪只是哼哼,连一声儿也叫不出来了,四条腿乱蹬打。老驴头说:“春兰!忙绑,绑!”
春兰两只手,又细又长。一上手儿,那猪伸腿一弹,就弹到一边去。弹得她斤斗趔趄。老驴头和猪支架着,着急地说:“春兰!上手!上手!”
春兰学着老驴头,两腿跪在猪脊梁上,攥住猪的腿,滴里哆嗦强扭到一块,用绳子绑上,绑上后腿,又绑上前腿。那猪气性真大,它还使劲挣扎。春兰呼呼哧哧,喘不上气儿来。
老驴头问:“这怎么办?”
春兰问:“什么?”
老驴头说:“它要叫哩!”
春兰跑到屋里,找了一堆烂棉花套子来,塞进猪嘴里。又使小木棍向嗓子眼里挺了挺,直塞得满满的,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。老驴头把手一撒,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,哼哼着,再也叫不出来。
老驴头两手挑起那床破棉被,抖了抖一看,叫猪刨烂了好几大块,露出棉花套子来。他可惜得挤眉皱眼,抖搂着棉被,摇了半天脑袋。
刚把猪绑上,仄耳听得街上有人敲门。走到大门上,隔着门缝儿一看,是老套子。把门开了,让老套子走到屋里,坐在炕沿上。
天气冷,老套子抄着两只手,搂在怀里,把脖子缩在破皮帽子底下,说:“我听你的话口儿,是想逃猪税?”
老驴头说:“我想自己格儿偷偷地杀了,不叫他们知道。”
老套子说:“我怕你走了这条道,才找了你来。咱俩自小儿在一块拾柴拾粪,扛小活儿,有多少年的交情。我跟你说句实话,要知道‘官法如炉’啊,烧炼不得!咱庄稼人以守法为本,不能办这越法的事。”
老驴头说:“不,我不能叫这二三小斗粮食插翅飞了。”
老套子说:“我听得人们说,包税的总头目是冯老兰,包咱镇上税的是刘二卯和李德才。这两个人就是冯家大院里的打手,你惹得起吗?”
说到这刻上,老驴头可就犯了思索,闭上嘴不说什么。
老套子说:“依我说,你忍了这个肚里疼吧!二三小斗粮食,要是他把你弄到‘官店’里去,二三十斗还不止哩!”
老驴头抄着手,点了几下头,说:“咳!我喂这只猪可不是容易呀,它吃了我几口袋山药才长胖。人家养猪,是为吃肉香香嘴。我是想把它卖了,明年过春荒。他们又想从这猪身上抽一腿肉走……”
老套子看他紧皱眉泉,心上实在难受,就说:“这么着吧!咱镇上,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闹反割头税哩,闹得多凶!看他们闹好了,他们不拿,咱也别拿。他们要是拿呢,咱们赶快送过去,可别落在人家后头。”
说到这里,老驴头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哪!咱看看再说。”
春兰家猪没杀掉,可是天天听到猪叫的声音。黎明的时候,有人把猪装在车上,叫牲口拉着车在院里跑,故意让它叫,而且叫得挺响。然后,老头老婆站在门口,喧嚷上集卖猪,被猪叫惊了车了。然后偷偷把猪藏起来,杀了。
离年傍近,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起来。家家碾米磨面,扫房做豆腐。春兰正跟娘剁干菜,蒸大饺子。冷不丁,街上响起一阵锣声,想是为了割头税的事,她说:“娘!我到街上去看看,干什么敲锣呢?”娘说:“为了这只脏猪,也费这么大心,你去吧!”
春兰走到街上一看,刘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锣,红着脖子粗着筋,敞开嗓子大喊:“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,不许私安杀猪锅。谁家要想杀猪,得弄到我家里来,给你们刮洗得干干净净。不要多,不要少,要你大洋一块零七毛,外带猪鬃猪毛、猪尾巴大肠头……”
春兰看了一下,忙跑回来。娘问她:“怎么的?”春兰说:“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,可幸咱没把猪杀了,哪里惹得起人家?你看,黑煞神呀似的!听说他家里安上个大杀猪锅,钩子挺杖一边放着,就是没有人抬猪去。”
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,严志和、伍老拔、朱老星,上大严村、小严村、大刘庄、小刘庄,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:快安杀猪锅!
第二天,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。
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门串户,从这家走到那家,说:“要杀猪,上大贵那儿,不要大洋一块零七毛,不要猪鬃,不要猪毛,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,光拿两捆烧水的秫秸就行了。”门串门,全村说了个遍。
走到老驴头门前,碰上春兰。说:“闺女!把你们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,白给你们杀,连秫秸甭拿。”
春兰说:“唔!我去看看。”她跑到街口上一看,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,忠大叔烧锅,大贵掌刀儿。伍老拔、朱老星,在一旁站着。
每年年前,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,二贵、伍顺、庆儿,都来帮手,一群孩子打打闹闹,在一边看热闹儿。
大贵穿着紧身短袄,腰里杀着条小褡包,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,两只手一提,把猪放在条案上,左手攥住猪拱嘴,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粪,把毛撮干净。手疾眼快,刀尖从猪脖上对准心尖,噗嗤一攮,血水顺着刀子流下来,像条鲜红的带子。扑着盆底上的红秫黍面,溅起红色的泡沫。
看看血流尽了,大贵用刀在猪腿上拉个小口儿,用挺杖挺了挺,猫下腰,把猪吹得滚瓜儿圆。
猪泡在热水里,人们一齐下手。把毛儿刮净,把白猪吊在梯子上,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。
伍老拔笑咧咧说:“来,先开冯老兰的膛。”
大贵手里拿着刀子,样式着说:“先开狗日的膛!”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,又描了一刀,心肝五脏,血糊淋淋流出来。
伍老拔说:“摘他的心,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红的?”
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,摘下心来,一窝黑色的淤血顺着刀口流下来。他说:“嘿!是黑的。”
伍老拔笑了笑,说:“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。放大利钱,收高租,不干一点人事儿!”
听得说,朱老星一步一步走过来,笑眯眯说:“那可是真的!听说过去‘大清律’上都有过,‘放账的,放过三分当贼论!’如今,他们连这个都不管了,只是一门儿弄,刮了人们的骨头,又抽人们的筋!”
伍老拔说:“甭说了,摘他的肝吧,看看有牛黄没有?”
朱老星笑了说:“嘿嘿!你算了吧,猪黄长在尿泡里,是一种贵重的药材。”
看大贵摘下肝,又摘肠胃。伍老拔说:“来!他不叫咱好受,咱捋他的肠子,看他肚子疼不疼!”
说着,朱老忠、朱老明、朱老星……一群人都呱呱笑了。
大贵把大肠、小肠、肚、肝、五脏,用麻绳拴了,挂在墙上。伍老拔笑笑说:“看!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!”
一会儿,江涛背着粪筐,蹓跶过来。他到各村检查工作,转游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,心里乐了,拍着大贵的肩膀说:“大哥!是这么办,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。”
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,滴溜溜在鼻梁上一靠,伸出大拇指头,说:“只要兄弟肯领头儿,咱满跟着,手艺和力气是随身带着的。”
一群姑娘,站在街口上看杀猪。春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大贵。背后看,像个大汉子。正面一看,是个大眼睛、红脸膛、宽肩膀、圆身腰的小伙子。身子骨儿,是铁打成的,是钢铸成的,叉开腿儿一晃肩膀,浑身是力气。春兰看见这个小伙子,在人前挺受尊重,心上深深受了感动,想:“怪不得说……”
伍老拔离远看见姑娘们咭咭呱呱,又说又笑,多么高兴。悄悄撅了个秫秸梃秆,在血盆里挑起一大团血泡泡,跑过去说:“姑娘们!来,给你们戴上朵石榴花儿过年。”说着,就要插在个儿最高,脸儿黑黑的春兰头上,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。
春兰一面笑着跑回家,碰面看见老驴头。她说:“爹!咱把猪抬到大贵他们那儿去杀吧!”
老驴头说:“嗯!人们都抬到他们那锅上去了?”
春兰说:“唔!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,直杀了一天一夜,还没杀完。”
老驴头说:“走,咱也抬去。”
两人重又把猪绑上,找了根杠子抬起来。一出门,老驴头想起大贵和春兰的事,虽然没定亲,可也有人提过了。要是成了亲的话,大贵将来还是自家门里的女婿。把猪抬了去,大贵就得和春兰见面。为了杀猪,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耽半天。他又想到春兰和运涛的事,心里想:“不好!不好!”他说:“不,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。”
春兰问:“抬到哪儿去?”
老驴头说:“咱抬到刘二卯那口锅上去。”
春兰说:“不,爹!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……一块七毛钱哩!再说,他和民众们为敌……”
她这么一说,老驴头又想起来,说:“回去,回去,咱先抬回去。”
两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,春兰问:“怎么,不杀了吗?”老驴头说:“杀是要杀,得叫我想一想,怎么杀法儿。”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转游了半天,才说:“唉!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!”春兰说:“咱哪里会杀猪哩?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。”老驴头说:“切菜刀也杀得死猪!大杠子打也打得死猪!”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,也没说什么。
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,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,才同意偷偷把猪杀掉。他也要来帮忙。
那天晚上,吃过饭,老驴头叫春兰烧了一锅汤。等老套子来了,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。板凳挺窄,猪一放上去,得有人扶着。不的话,一动就要掉下来。
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,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,左手攥住猪拱嘴。右手拿下菜刀,说:“吭!摁结实,我要开杀!”
老套子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,一手攥住前蹄,一手攥住后蹄,使劲往后拉着,说:“开杀吧!”当他一眼看见老驴头手上拿的是菜刀,就问:“哪,行吗?”
老驴头说:“行!”
老套子见他很有自信,也没说什么。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。他没亲眼看过杀猪,只见过杀羊、杀牛。杀羊杀牛都是用刀子把脖项一抹,血就流出来。他憋足了劲,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。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,四只蹄子一蹬跶,浑身一曲连,冷不丁一家伙挣脱了老驴头和老套子的手。向上一蹿,一下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,把他鼻子碰破,流出血来。向后一个仰巴跤,咕咚地摔在地上。老套子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,那猪见有人扑它,两条后腿向上一蹦,把老套子碰了个侧不楞,蹿到房顶上。向下一落,一下子落在汤锅里,溅起满屋子汤水,溅了春兰一身。锅里水热,烫得猪吱喽地跳出来,带着满身血水,在屋里跑来跑去,把家伙桌子碰翻了,把盆、罐、碗、碟,打了个一干二净。又纵身一跳,蹿上灶去,吓得春兰娘哇的一声倒在炕席上。那猪直向窗格棂碰过去,喀嚓一声,把窗棂碰断,跳下窗台去。跐跐蹓蹓,满院子乱窜。
老驴头带着满脸鼻血,从地上扶起老套子,两人又去赶那只猪。那猪带着血红的刀口,流着血水,睁着红眼睛,盯着老驴头。这会儿它明白过来,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,不再一瓢一瓢喂它山药,不再给它篦虱子,要拿刀杀它。只要一见到人,它就张开大嘴,露出獠牙,没命的乱碰,乱咬。见到老驴头和老套子赶上去,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,跐蹓的蹿过去。老驴头两手扑了个空,一跤跌翻在地上。老套子左扑一下,右扑一下,也扑不住。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,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,留着一条小缝。那猪朝门缝一碰,呱哒的把那扁门碰翻,掉在地上。那猪一出门口,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,吱喽怪叫着窜跑了。老驴头和老套子,撒开腿赶上去。他们上了几岁年纪,腿脚不灵便了,再也赶不上那只带着创伤的猪。
两个老头找遍了苇塘、厕所,找遍了村郊的坟茔,还是找不到。老套子回家吃饭去了,直到夜深,老驴头一个人才慢吞吞拐着腿子走回来。说:“春兰!春兰!这可怎么办?咱的猪找不见了!”
春兰说:“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,非你们自个儿杀,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?”
老驴头说:“说也晚了,想想办法吧!”他坐在炕沿上,喘着气,说不上话来。
猪把窗棂碰断,春兰娘把一堆破衣裳挡上去,挡也挡不严,腊月的风刮进来,屋里挺冷。老驴头身上直打寒战。
春兰说:“那可怎么办哩?你去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,老套子大伯哪里是办事的人哩?”
老驴头说:“找个明白人,可找谁呢?”
春兰说:“你去找忠大叔,那人走南闯北,心明眼亮,办事干脆,能说能行。”
离年近了,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。老驴头找不到猪,也没钱过年。春兰撅起嘴,搬动伶俐的口齿,干嘣逗脆儿说:“不会杀猪,强要自个儿杀。手指头有房梁粗,还会杀猪哩……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,把两只手掌抠在怀里,合着眼,闭着嘴,什么也不说,干挨春兰数落。实在挨不过了,就说:“甭说了吧!愿找朱老忠,你去找他吧!”
春兰一听,笑了笑,洗了个手脸,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儿,扭身往街上走。一进大贵家门,正碰上朱老忠。问她:“闺女,你干什么来?”
春兰说:“我爹的猪跑了,求求你,设个法儿找回来。”
两人说着,走到屋里。贵他娘一见春兰,满脸笑着,走上来问:“春兰!今日格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?”
春兰红了脸,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套子杀猪,走失了猪的事说了。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,猫下腰笑了一会子。贵他娘说:“哪,你可不早说,隔晌隔夜,这猪要是跑出村,叫人家吃了去,可是怎么办?”
春兰一时着急,跺着脚尖说:“那可怎么办哩!”
朱老忠又笑了说:“咳!可怜的人们,我给你出个主意吧!”
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儿:“兹走失黑猪一只,脖子上带有刀口,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,通个信息,定有厚报。”叫二贵、伍顺、庆儿、大贵,到各村镇、各个地方张贴去找。寻了一天,还是寻不着踪影。天晚了,大贵才回来,他为这只猪,一直走了几个村子,把腿肚子都走痛了。
贵他娘噗的笑了,说:“把腿肚子走痛了,也值得呀!”
大贵睁着大眼睛问:“怎么的?娘!”
贵他娘说:“早晚你就知道。”
朱老忠说:“好啊!大贵要是认可了,反割头税胜利,又过年又娶媳妇,三桩喜事一块过。”
大贵一听,猜乎到春兰身上,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,热辣辣的起来,说:“哈哈!我可不行,先给二贵吧,二贵也快该娶媳妇。”
贵他娘说:“别说了,先给你娶。”
大贵说:“咱这三间土坯窝窝,把人家春兰娶在哪儿?”
朱老忠说:“哪,不要紧。明年一开春,咱再脱坯盖上两间小西屋。”可是,一说到这“倒装门儿”上,大贵横竖不干。他说:“春兰!人家算是没有挑剔,咱就是不干这‘倒装门儿’。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,写上‘小子无能,随妻改姓……’不干,她算是个天仙女儿,有千顷园子万顷地,咱也不干。”
二贵笑了说:“坏了,这可堵住我的嘴了,我要再说春兰好,算是我多嫌哥哥。”
朱老忠说:“咱这是一家子插着门儿说笑话,运涛还在狱里,咱哪能那么办?”说着,他又抬起头呆了半天,沉思着:“咳呀!那孩子在监狱里,转眼一年多了!”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,又黯然落下泪来。
这时候,满屋子沉寂,一家四口,都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。他们都和运涛一块耽过,都知道那人的人品、行事儿。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,止不住热烘烘的难过起来。
大贵自小儿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,在军队上当新兵,操课更紧。虽然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他还没有、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。有时,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儿,也只是把下巴朝天,或是扭着头儿走过去。因为穷困,他好像不愿看到红的花、绿的叶。不敢看见少女们摇摆的身姿,花朵一样的脸儿,闪光一样的眼珠。他像是埋在土里过日子。
今天一提到春兰的事,他的心,在土里再也埋不住了。像二月里第一次雷声,轰隆隆敲击他的胸膛。浑身脉搏跳动不安,像在呼唤:“你起来吧!别再沉睡了!”
那天晚上,大贵把脑袋搁在枕头上,反过来掉过去,说什么也睡不着。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,临走的时候,还对运涛说过:“……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!”可是他回来了,运涛却住了监狱,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。一想起运涛,又想起春兰。她是个命运多么不济的人哟!为了想念运涛,他想应该替春兰把这只猪找到。要是找不到,她家怎么能过得去年,春兰心上不知多么样的难过哩!越想,心上越是烦躁起来。听人们都睡着,他又穿上衣服,开门走出来,再轻轻把门关上。
刚出门的时候,天还黑着。出了大门,向南一拐,通过大柳树林子,上了千里堤,月亮在云彩缝里闪出光来。辉煌的光带,像雨注在喷洒,照得明亮亮的。他想,围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,就是这河滩上还没有找。他又踏着深雪迈下堤岸,沿着堤根走了一截路,再向南走,走在铺着雪的河滩上。河滩上的雪,被大风旋绞得一坨一坨的。有的地方,光光的没有一点雪,有的地方,雪却堆得挺高挺高。大贵踏上去,一下子就陷进大腿深,他又费力拔出腿来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身上热得不行,出起汗来。在河滩上站了一刻,月亮照得像白天一样。他掏出小烟袋,划个火抽着烟,又想起运涛和春兰。
抽完那袋烟,刚立起来,想走到冰上去。踏着河坡和冰河连接的地方,走过一个黑东西。像是一只狼,可是走得挺慢,又像是一只狗。他蹲下去,想等这狗走过来的时候,吓它一下。那家伙走近了,嘴里直哼哼,拱着雪,咂着嘴儿吃东西,是一只猪。他想,一定是春兰家那只猪。他拍了一下胸脯、高兴起来,喜得心上直跳。等那只猪走近了,他猛的纵起身,抽冷子一个箭步赶过去。那只猪一见有人扑它,瞪起红眼睛睖着。支绷起耳朵,翘起尾巴,张开嘴,露出大牙,哺呵哺的一动也不动。大贵看它的样子,怕它跑掉,也不敢立时下手。慢慢向前蹭了一步,那只猪四条腿向前一窜,一下子碰得大贵趔趄了一下,跌在地上。大贵伸开两腿向上一拧,啪的,戳起身子就赶。
自从闹起反割头税运动,人们为避猪税,把猪藏在囤圈里,柴禾棚子里。可是猪是活的,它会在黑夜里跑掉。雪地上跑着不少没有主儿的猪。这只猪自从离开老驴头,饿久了,瘦了,身腰儿灵便了,跑跳起来像只狗。猪在头里跑,大贵在后头追。这只猪,也许被别人追过了,有了经验,一碰上雪垅,后腿一蹦就蹿过去,大贵得在深雪里踏好几步。可是它始终也拉不下大贵五步远。
大贵和这只猪,在大河滩里,从东到西,从南到北,竞赛了吃顿饭工夫。大贵喘起气来,觉得支持不住了。憋了一股劲,窜了几步,向前抓了一把,抓滑了。又紧捞了一把,还是滑了,只捞住一条猪尾巴。那只猪吱吱叫起来。大贵伸手攥住猪的后腿,那猪用力一蹬跶,像要腾空飞跃。大贵向前一蹴,找了一片冰地,叉开腿,把猪抡起来,啪呀啪的,在地上摔了两过子,摔得那猪再也不蹬跶了。大贵伸手在猪脖子底下一摸,有刀口,正是春兰他们的。心里不由得笑起来,高兴极了,想:猪找到了,春兰他们可以过个安生年了。
大贵喘着气歇了一下,把猪扛在脊梁上,走到春兰家门前,敲了两下门,心上还突突直跳。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叫门的声音并不大,就听得春兰家屋门一响,春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。到了门前,问:“是谁敲门?”大贵说:“是我。”春兰一听,像大贵瓮声瓮气的声音,就愣住了。焦急地问了一声:“是谁?大贵?”春兰不知说什么好,她害起怕来,心上战栗着说:“黑更半夜,你来干吗?”
大贵说:“开门吧!”
春兰说:“不能,说不明白不能开门。”
大贵说:“开门就知道了。”
春兰说:“不,不能……叫街坊四邻知道,多不好哩!”后头这句,说了一半,没有说出口来。
大贵一下子笑出来,说:“春兰!我给你找到猪了。”
春兰一听,啪啪地把门开开,说:“嘿嘿!这才过意不去哩!”
大贵伸开膀子,要把猪递给她。春兰一试,好重哩,直压得弯下腰起不来,着急说:“不行!不行!”大贵把猪扔在地上,拍了拍身上的土说:“你搬回去吧。”
春兰笑了说:“救人救到底,送人送到家,你给俺搬进来吧!”
大贵挪动脚步说:“不,这黑更半夜的。”他说着,扭头就向回走。
春兰走上去拽住他,说:“俺爹娘老了,搬也搬不动,这有百八十斤。”
大贵呆了一会,说:“好!”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,通通地走进去。
春兰先进屋,点个亮儿说:“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!”
老驴头愣怔了一下,说:“什么?”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毛毵毵的头,看见大贵扛进猪来,放在柜橱上。张开胡子嘴,呵呵笑着。
春兰娘问:“是大贵找到的?”
老驴头说:“活该咱不破财,这才叫人不落意哩!”急忙穿上棉袄,转个身,对大贵说:“咱就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!”
大贵说:“当然要反他们,房税地捐拿够了,又要割头税。他们吃肉,就不叫咱喝点汤儿!”
老驴头说:“那我可知道。就说冯老兰吧,他一天吃一顿饺子,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。”
大贵说:“天晚了,你们安歇吧!”他迈开大步走出来。老驴头说:“春兰!忙送你大哥。”春兰送大贵走到门口,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,又探出身儿说:“你走吗?俺就不谢谢你啦!”
大贵回头笑了笑,说:“谢什么,咱又不是外人。”
春兰笑吟吟说:“那倒是真的。”这句话还没说完,她看见前边墙根底下,黑糊糊的站着个人。又问:“大贵!你看那是个人?”
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,说:“许是个人。”又回过头:“春兰!你回去吧!”
春兰说:“天道黑,你慢走。”
大贵说:“好说,谢谢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