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天晚上,朱老明在严志和家里开会回来,睡在炕上,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一年来就是这样,人们一说起运涛,他就几天心里放不下。他又想起春兰,那孩子一天天长大了,老是住在家里。她娘性子弱,老驴头又是糊里糊涂,他们不会给春兰安排一生的大事。第二天,他做了点饭吃,就去找朱老忠。朱老忠不在家,就跟贵他娘说:“我心上有一件事儿,想跟你说说。”

贵他娘问:“大哥,什么事儿?”

朱老明说:“我想,咱大贵今年也有个二十老几了,一直在外头跑了几年。这咱回来,连个屋子连个炕也没有,听说你要给他粘补个人儿?”

贵他娘睁圆眼睛,看着朱老明把这句话说完,笑了说:“可不是,我心里正叨念着这件事,可见你为咱大贵操心哩!”说着,又咯咯笑起来。

朱老明哑模悄声说:“小子家一到了年纪儿,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人儿,就会恨老人糊涂。”

贵他娘说:“大哥,咱给孩子安排安排,你看咱村谁行喽?”

朱老明说:“我看春兰就好人儿。”

朱老明说到这儿,贵他娘可就不往下说了。春兰和运涛,两人的事儿她完全明白。如今运涛陷在监狱里,涛他娘拿春兰比闺女还亲,怎么……

朱老明合着眼听贵他娘答话,老半天没有声音,他说:“你别听人们瞎念叨,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。”

贵他娘说:“人们念叨,是捕风捉影,到底是真是假,谁也不清楚。”

朱老明说:“谁准知道?磨牙就是了。”

贵他娘说:“就怕大贵不干。”

朱老明说:“依我看,他巴不得的。”

贵他娘说:“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儿好?”

朱老明说:“模样儿好是一个,也聪明伶俐。再说,像咱这户人家,寻人家什么主儿?比咱强的,人家不寻咱,比咱不强的,人儿再长得不像个样子,大贵也不干。春兰,咱就是图个好人儿。”

贵他娘抬起头,迟疑了半天,才说:“也行,商量商量再说吧!”

朱老明说:“我想保保这个媒。我跟涛他娘透透,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,也许一口答应下。”

贵他娘说:“不就说嘛,要是说不明白,春兰一过门,老婆子还发懵哩!”

说到这里,朱老明站起来,抬头看着天上,长叹一声:“咳!都是为儿女操心哪!”

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,才说走回家去,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。摸对了道,走到小严村。一进严志和家小门,放开嗓子喊:“志和在家吗?”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,看是明大伯来了,问:“明大伯你来吧!他没在家。”

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,就不想再进去。摸到窗前,说:“他去干什么?”

涛他娘说:“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,你看他父子俩,也没了别的事儿。”

朱老明隔着窗户,一句一句的,转着弯,捡着柔和话,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。

涛他娘笑了说:“早该这么着。”话虽这么说,心里可想起运涛:“咳!那孩子,他还在监狱里!”想说同意,怕将来对不起运涛。想说不同意,可叫春兰等到多咱?犹豫了半天,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,说:“行啊,大贵也到年岁啦!”

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,又不好断然地说,怕伤了涛他娘的心。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,是大贵也罢,不是大贵也罢,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。就说:“我不过说说罢了,运涛还在监狱里,怎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。要是叫他知道了,还恨他这个不明白的大伯呢!”

涛他娘听了这句话,低头扬头想了半天。眼圈儿慢慢红起来,着眼睛说:“十年……十年监牢,可也是个年月儿,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是等在屋里?”自从运涛入狱,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,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。又流泪说:“咳!春兰,孩子年轻轻的,受的委屈可不小啊!”

朱老明也想:“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。”

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,唉声叹气了半天。涛他娘擦干眼泪,抬起头来说:“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,运涛在监狱里,咱拽也拽不出他来。春兰在家里,活活的等着,可为什么哩?”

其实,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,不只在运涛。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,也打算过这件事。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儿,不用说春兰不如意,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。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儿,可也百里不抽一。老驴头呢,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,离不开春兰,一定要寻个“倒装门儿”。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。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,这人儿把情缘看得重,她看中了的人儿,一心一意,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。看不中的人儿,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,她也不干。这点脾性,乡村当块儿人们谁也知道。甚至连那个玩女人的老手,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。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,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这件事情。

朱老明说:“人们都说,春兰那孩子,长得高了、黄了,也瘦了。”

朱老明一说,涛他娘又流下泪来。她想运涛,又舍不得春兰。虽是两家,春兰就像在她家里长大的。她睁着两眼,看他们一块长大。又睁着两眼,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。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,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,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。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,说不定,等运涛出来,春兰也就老了。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。春兰也看不见运涛那一对饱含青春的大眼睛了。

朱老明听涛他娘半天不说话,心上想:“咳!可怜人儿!涛他娘还以为运涛是十年监禁,不承望这一辈子娘见不到儿,春兰也见不到运涛了。可是早晚也少不了这一场剜心啊!涛他娘要是个明白人,这会儿不能光为运涛,也得替春兰想想。还不如把春兰给了大贵,久后一日运涛要是有命出狱,再给他另粘补。咳!难死老人们了!”一壁想着,拿起拐棍走出来。叹了一声,说:“也够涛他娘操心的了!”

涛他娘说:“你走吗?不进来暖和暖和?”

朱老明说:“唔!我估摸天黑了,回去看看,该做点儿吃了。”

朱老明从严志和家走出来,才说往家走,又想:“要不,我再去找找老驴头。”他又迈开脚步,走到老驴头家。一进大门,朱老明喊:“老驴头在家吗?”进了二门,老驴头掀开门上蒿荐,探出半个身子,弯着腰,笑了说:“是朱老明,快屋里来吧!”

走到屋里,春兰忙拿笤帚扫了炕沿,叫朱老明坐下。她背过脸做活儿。

老驴头说:“老明兄弟,可轻的不到我门里来……”

朱老明说:“我衣裳破,瞎眯糊眼的,进不来呀!”

老驴头说:“算了吧,你的眼皮子底下,哪里有老驴头。”

朱老明说:“今天来,有个好事儿跟你说说,你喜欢哩,咱管管,不喜欢,也别烦恼。”

老驴头龇出大牙说:“你说吧,咱老哥儿们有什么不能说的。”

朱老明说:“咱大贵回来了,我说给他粘补个人儿。说来说去,说到你这门里……”

朱老明和老驴头说着话,他不知道春兰就在炕一头,做着活儿听着。她听来听去,听说到自己身上。心里一下子跳起来,一只手拿着活儿,一只手拿着针线,两只手抖颤圆了,那根针说什么也扎不到活计上。

朱老明继续说:“我左思右想,你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。老忠兄弟地土不多,你也只有那么几亩地……”

春兰听到这里,脸上红得像涂了胭脂,伸起脚咕咚地跳在地上。通、通、通,三步两步迈到槅扇门外头,春兰娘也就跟出来。

老驴头哈哈笑着说:“行倒是行。俺俩做了亲家,先说有人给我撑腰眼儿,少受点欺侮。可是那孩子她跟运涛……运涛还在监狱里。”

朱老明说:“不能光为运涛,也得为春兰。你跟闺女说说,说对了,这门亲家就算做成了。”

老驴头说:“你看,俺老两口子守着她一个,她出门走了,俺俩要是有个灾儿病儿,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。再说,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。”

老驴头这么一说,朱老明紧跟着问:“没的,叫春兰在你门里老一辈子?”

老驴头说:“我想寻个‘倒装门儿’,又是女婿又是儿。”说着,又嘻嘻笑了半天。说:“你要是说着老忠,把大贵给了我,将来我这门里有男有女,有大有小,也算成家子人家了。有二贵一个,也够他老两口子享福一辈子的。”

朱老明说:“这一来,你们老了,有一儿一女在跟前,倒是不错。街坊四邻也少结记你们。可是大贵也得干哪!”

老驴头说:“说说吧,咱乡亲当块儿,谁家人人口口,那厢屋子那厢炕都知道,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听。老忠和大贵同意了,我这几间房、几亩地,也就成了他们的事业。”

说到这里,春兰娘掀开门帘走进来,说:“老明哥!老忠舍得吗?那么大小伙子了。”

朱老明说:“反正是这么个两来理儿,大贵不上你家里来,春兰就上他家里去。”

一边说,几个人又哈哈笑了半天,朱老明才走了。

春兰正在灶膛门口烧火做饭,听到这刻上,就完全明白了。但当前占据她思想的不是大贵,是运涛。像有两只明亮亮的大眼睛,又在看着她。那个良善、淳厚的面容,很难使她一下子忘下。思想,就像静下来的春天的潮水,重又返卷上来,鼓荡着,喧哗着,激动着她的心情,再也不能安静下去。她把饭做熟,也没吃,就走回屋里。灯也没点,一个人趴在炕席上,两只手抱起脑袋,呜呜咽咽哭起来。

老驴头和春兰娘摸着黑影喝稀饭,老驴头看不见春兰端碗,问:“春兰又不吃饭了?”春兰娘说:“可不是,又哭哩!”

自从运涛陷在监狱里,春兰不吃晚饭,半夜里一个人抽泣,已经不是希罕了。可是,当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?

老驴头吃完了饭,摸着黑影走到屋里,坐在小杌凳上,说:“闺女!你也不小了。你上无三兄,下无四弟,你本身的事儿不跟你商量,可跟谁说去呢?大贵,你们小里常在一块,再说当兵回来,长得越发的壮实了,你看怎么样?”

老驴头一说,春兰哇地哭出来。老驴头拍打着大腿说:“你看,这是跟你商量哩!你这是为什么?”

春兰一行哭着,说:“什么也不是。你是嫌我吃的你饭多了,多嫌我。早晚我拉拉着一枝枣树棘针,端着个破瓢要着饭吃,离开这家门……”

春兰这么一说,老驴头也火了,说:“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,谁又多嫌你来?”

春兰说:“你,你,就是你!早先儿你就为冯家老头谋算我!”

春兰娘赶上去插嘴说:“运涛要是十年不回来呢?”

春兰说:“我等他十年。”

春兰娘又问:“他要一辈子不回来呢?”

春兰说:“我等他一辈子。”

老驴头一听,可不干了。我找后反账儿,一下子闪开怀襟,脱了个光膀子。拍着胸膛说:“你瞎说白道,当爹的穷了一辈子倒是情真,可没有鬻过儿卖过女!”

父女两个,闹得不可开交。春兰自从运涛坐狱,哭哭啼啼天天想念。可是她不能明哭,只是偷偷饮泣。多少屈情郁积在心里,今天,像黄河决口一样,大声哭起来。一边哭着,心上想念着运涛。一想起运涛,心上就越发的难受。猛的,把脑袋一扎,往外跑着说:“今日格,我活尽命了!”一股劲跑向大门外头。

春兰娘看她要去跳井,抬起腿追出来。春兰一出门,碰上一个人从街上黑影里走过来,说:“谁?谁?是谁?跑什么?”春兰一听是忠大伯,停脚愣住。

春兰娘一五一十对朱老忠说了,说到春兰要跳井,就像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样,跺着脚对春兰娘说:“干什么,你们想干什么,又折掇她?春兰,你给我回去。”

春兰听得说,悄悄地走回来,也不哭了,朱老忠走到春兰家里,对老驴头说:“闺女是你的,我可比自己的还疼。你们再折掇她,我就不干!”

老驴头说:“我那天爷!谁折掇她来,谁家闺女不出阁呢!”

朱老忠说:“俺春兰就是等着运涛,看你们怎么的?大贵要是成亲,去找别人。运涛不在家,他钻弄这个,看我回去拿棍子敲他。”

春兰娘说:“哟!可别委屈人家大贵,湿里没他,干里没他,又拿棍子敲人家干什么哩?”

春兰也不好意思起来,大贵好好儿的,又受起冤枉来。

老驴头说:“好,她不愿出聘,叫她在家里老一辈子,我再也不管了。”

朱老忠说:“管,你也得管好。这么大的闺女了,比不得小孩子,不能叫她老是哭哭啼啼。”

朱老忠看老驴头和春兰娘不再说什么,春兰也不哭了,就抬腿走出来。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,为了组织农民宣传队,还要去找严志和。

婚姻事情,在春兰的一生中是件大事,可是在锁井镇上来讲,也实在算不了什么。目前家家户户,街头巷尾,人们谈论的是“反割头税运动”。

锁井镇上,逢五排十加二七,五天两集。每逢集日,有成车的棉花,成车的粮食拉到集上。有推车的、担担的、卖葱的、卖蒜的、卖柴的、卖菜的。有木活铁活、农器家具,匹头苇席,要什么有什么。

那天早晨,老驴头还没有起炕,就叫春兰:“春兰,春兰,今日格,你跟我赶集去吧。”

春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,问:“干什么?爹。”

老驴头说:“咱去赶个集,卖点菜什么的,好采办点年货过年。”说着,伸了伸胳膊,觉得挺冷,重又缩回去,伛偻着腰睡了一会。才说披上棉袄起炕,一阵风打墙缝里钻进来,吹在他身上。他又把棉袄向上一耸,盖住头温了温。穿上袖子,拿起烟袋来抽烟。吧嗒吧嗒一袋,吧嗒吧嗒一袋,抽了两袋烟,棉袄还是暖不过来,又盘着脚合了一会眼。他上了年纪,火气不足了。一到冬天,老是觉得身上冷。

春兰娘打蒿荐外头探进头来说:“忙起呀,不是去赶集吗?”

老驴头问:“今日格,是小集大集?”

春兰娘说:“大集。”

老驴头才穿上棉裤,他又想起来:这几天身上觉得挺痒,兴许是长了虱子。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兰给他拿拿,可是又忘了。他又脱下棉裤来拿虱子,拿得不解气了,伸出牙齿,顺着衣缝咬得咯嘣乱响。

春兰娘又说:“饭熟啦,还不起。”

老驴头穿上裤子,再穿袜子,才穿上袜子,裤腰带又找不见了。翻着被窝找了半天,一欠身,原来在屁股底下坐着哩。

老驴头吃了饭,拿了两只筐,拾上几捆葱、几辫蒜,抱上两抱白菜。叫春兰挑上头里走,自己背了秤,在后头跟着。一过苇坑,就听得集上的闹声,集上早就人多起来。

春兰挑着担子在集上一过,看见昨日晚上有人把共产党的标语、农会的告农民书,贴在聚源号的门外头。她愣了一下,看了看,把筐放在聚源号对过,挤了个空儿摆上摊。不一会,聚源号门前挤了一堆人,都在那里看传单。

朱全富老头,看了会子传单,从人群里挤出来。捋了捋胡子,摇着头说:“咳!又出了一宗税。”

老驴头赶过去问:“什么,出了什么税?”

朱全富老头说:“割头税。”

老驴头问:“怎么叫割头税?”

朱全富老头把割头税的事,告诉了老驴头。

说一块七毛钱,老驴头还不惊,后头那一大堆零碎儿可值钱不少。他又问:“贴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是什么?”

朱全富老头说:“那是出了农会,出了共产党,要反割头税。”

老驴头点了点长下巴,走回来。不自觉的,嘴里嘟念着:“咳!杀过年猪,也要拿税了。”他接过春兰的秤来,开始招顾买卖。

平时,都是他一个人赶集。年集上人多,一个人看不过来,才叫春兰在一边帮忙。有抽袋烟的工夫,朱老星那个矬个子走过来,他头有点横长,满脸络腮胡子,眯细着细长的眼睛,蹒蹒跚跚地走着。听人们正吵吵杀过年猪拿税的事,他说:“种地要验契,吃盐要加价……杀过年猪也拿税钱,这玩艺更是节外生枝。”

伍老拔拖着两条长腿,像长脚鹭鸶,一步一步迈过来,提高嗓子大喊:“这年头,兵荒马乱不用说,又要割头税。杀过年猪要拿税,不如说吃饺子也拿税,生孩子也拿税呗!真是万辈子出奇的事。”

你一言我一语,谁也不愿交割头税。这节骨眼儿上,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,说:“城里出了农会,要反割头税。冯家大院包了全县的割头税,刘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。他们有衙门里的公事,我有这个……”说着,解开怀襟,掏出红绿纸印的传单标语,在人们眼面前一晃,又揣进怀里。

春兰在那里看着,忽啦巴儿,在人群里闪出一个人,长头发大眼睛,长得和运涛一个模样儿。嗯,怎么长得一样?就是个儿矮一点。她心上乱起来,脸上有些热。细一看,她才想道:“是江涛!”

江涛在一边看着,咂着嘴,不住地笑。这个小宣传队儿,真是不错。党的号召在人们心里生了根,发了芽了。正在得意寻思,冷不丁人群里闪过一个稔熟的面影。他怀疑是闹“眼离”,擦擦眼,定了定眼珠儿一看,一点不错,是严萍。她穿着绿绸旗袍,花呢靴子,拎个竹篮在买东西。江涛笑模悠悠走上去,扯住她的篮系儿,说:“你也回来了?”

严萍怔了一下,说:“回来了,你比我回来得更早。”撅起小嘴儿,低下头也不看他一眼。

江涛心里有点慌,脸上红起来。

严萍说:“一进腊月门,老奶奶就捎信:‘叫萍儿回家过年。’爸爸说,奶奶年纪大了,想孩子们,就叫我回来。我找了你好几趟,老夏说你有病,去思罗医院了。我一个人跑到医院去看你,没有。又说你上北京天津去了……谁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呢?近来,你的行踪,老是叫别人捉摸不定。”她生起气来,脸上白里透红。

江涛问:“你是和登龙一块回来的?”

严萍说:“那你就甭管了。”

江涛拎起篮子,帮她在大集上买了猪肝、肉、黄芽韭、豆腐皮和灌肠什么的。他们在头里走,春兰在后头跟着。走到街口上,春兰好像从睡梦里醒过来,一下子站住。心里笑了笑说:“他们真是好。”由不得眼里掉出泪来。她看见严萍就想起自己,看见江涛,就想起运涛来……

太阳暖和和的,道沟里有融了的雪水。白色的雪堆,在旷地上闪着光亮。乡村在阳光下静静睡着。严萍打脖颈上拿下围巾,眨着眼睛问:“今天大街上像有什么动静。嗯,人们嚷着‘要反割头税’!‘要反割头税’!”她仄起头儿,眨巴着眼睛瞅江涛。像是说:“你一定知道。”

江涛迟疑了一刻,想:不能再不对她讲明白。就说:“是的,要发动一个广泛的农民运动……”他对她讲了目前农村经济状况,讲到农村的剥削关系,又说:“农民负担太重,生活再也无法过下去,要自发的闹起来呀!”

严萍说:“啊!可就是,乡村里太穷了,太苦了!到底是什么原因?”

江涛说:“军阀混战,苛捐杂税太多。工业品贵,农业品贱,谷贱伤农,农村经济一历历破产了!”

严萍说:“不错!退回一年,你这么说,我还不懂。现在讲,我就明白了。城市住久了,忘了农村生活的苦相。苦啊,农民生活苦啊!吃不像吃的,穿没有穿的!”她低下头走着,看着两只花鞋尖,在地上带起土溜儿。

江涛说:“所以,我们要发动农民,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。”

严萍两眼不动窝瞅着江涛,心里说:“怎么,小嘴头儿这么会说,讲得那么连理,那么有理。”她想笑出来,又不好意思。又说:“真的,我真是同情他们哩!”

走到小严村村头,严萍立住不走了。伸手拎篮子,说:“我要回去。”

江涛把篮子一躲,说:“到我家去。”

严萍坚持说:“不,到我家去。”

两人正在道嘴上争执,一伙赶集的人走过来,向他们投过希奇的眼光。江涛只得跟严萍抄着小路走过小严村。走到严萍村头上,村南有个小水塘,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,塘里冻下黑色的冰,塘北里有个黄油小梢门。走到门口,江涛又站住,把篮子递过去。严萍歪起头看看他,问:“干什么?”

江涛犹豫说:“我想回去。”

严萍说:“为什么?”她猛地把篮子一推,径自走进去,江涛只好紧跟着。走到二门,严萍又扭头看了看江涛,无声地笑了。红了脸,大声喊叫:“奶奶,来客啦!”

老奶奶在屋里答话:“呵!回来了,丫头!哪里的客人?”

严萍说:“我的朋友。”

“谁,哪里来的朋友?”老奶奶高身材,驼着背,很瘦弱,身子骨儿倒还硬朗。颤巍巍走出来,站在台阶上说:“我看看是谁。”她从钮扣上挂着的眼镜盒里,取出老花眼镜戴上。当她看出是个亭亭秀秀的小伙子,站在严萍一边。不由得突出牙齿笑了,说:“傻闺女!不能那么说,哪有十七大八的闺女,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?”

严萍嗤的笑了,两片红霞泛在脸庞上,三步两步抢过门槛。吃吃笑着说:“俺是这么说惯了。”

奶奶笑嘻嘻说:“你们住城,俺住乡嘛,十里还不同俗呢!这会儿,奶奶不怪罪你们。”又嘟嘟哝哝说:“城里时兴的是大脚片儿,剪头发……”

奶奶屋里放着红柚橱子,升着煤火炉,炕上铺着羊毛毡。严萍请江涛坐在小柜上。老奶奶又走进来,眯缝了眼,笑眯眯说:“我当是谁,那不是志和家的吗?”

江涛局促不安,立起身来道出自己的姓名。

奶奶把竹篮拎到外屋,说:“萍儿!你的朋友来了,叫老奶奶给你们做什么吃?江涛,说起来都不是外人。你爷爷在这院里耽了一辈子。你爹年幼时节,也在这院里扛活。那时候,还有我们老头子,看他父子俩安分做活,帮他们安下庄宅。后来,你们才有了家业,成了一家子人家儿。志和老运不错呀,修下这么好小子……”奶奶说着,擦擦案板,试试刀锋。又说:“听人说,你哥哥被人家糟蹋了。咳!年幼的人们,在外头别担那个凶险。光想割(革)人家的命,人家不想割(革)你的命吗?光自把个小命儿也割(革)了!自己的事还管不清,去管国家大事。人小,心大!”

老奶奶说着,严萍打断她的话,问:“奶奶,你给江涛做什么吃?”奶奶继续说:“朋友们到咱家,多咱也没怠慢过。黄芽韭猪肉饺子、四碟菜、一壶酒。有老头子的时候,是个为朋好友的人。四面八方,朋来客往,成天价车马不离门,壶里不断酒,灶下不离肉。老头子不在了,人客也稀少了。”她嘴不停地说着,又想起严家兴盛时代的情况。

她说的老头子,就是严知孝的父亲严老尚。

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,揎起衣袖,系上围裙,剁馅儿,和起面来。江涛和严萍盘腿跨上炕沿,帮奶奶捏饺子。奶奶洗碟、刷碗、炒菜,手等就把饭做停当了。老奶奶跪上炕沿,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,坐上炕头儿。严萍端上菜,奶奶要陪江涛喝酒。

江涛不喝酒,老奶奶自斟自饮。

江涛吃着饺子问:“奶奶!一个人在这院里,不闷得慌?”老奶奶说:“我嫌孩子们闹得慌,叫他二叔住西院。有老头子的时候,这院就不住人。朋友们来了住住,知孝父女回来,也住这院。别人另有他们自己的屋子。我老了,怕麻烦。”

吃完饺子,江涛要严萍参加反割头税运动,严萍答应下。他俩说着话的时候,老奶奶在后头听见,问:“什么?反什么割头税?”

严萍说:“今年又出了一种新税,杀一只猪要……”

不等严萍说完,老奶奶说:“自古以来,老百姓就是完粮纳税的,又值得反什么?”

严萍说:“咳!这税那税,农民们没法生活啦,都要起来闹腾呀!”

老奶奶说:“叫他们闹吧!闹闹也得拿。谁敢反上,就是杀头。”

严萍一听,眼珠向江涛偷偷一斜,转了一下,撅起小嘴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