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恐怖的年月过去,江涛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关进牢狱里,心头钉上苦难的荆棘。他寒假暑假回到家乡,一开学就回到保定。下了课,到校外工作。夜晚钻进储藏室,把小油灯点在破柜橱里看书。他读完瞿秋白同志手著的《社会科学讲义》,心上好像开了两扇门,照进太阳的光亮。
他从学校到工厂,从工厂到乡村,偷偷地把革命的种子撒在人们心上,单等时机一到,在平原上掀起风暴。
第二年秋天,中共保属特委到博蠡中心县委地区——滹沱河和潴龙河两岸,视察工作。根据群众的要求,决定发动大规模农民运动。到了冬天,组织上派江涛回到锁井镇上,发动农民,组织反割头税斗争。
动身的那天早晨,天上垂下白腾腾的云雾。马路上、屋顶上、树枝上,都披着霜雪。江涛走到严萍的门前,伸出手去,想拍打门环,又迟疑住,想:“还是不告诉她吧!”停了一刻,才抽回手,走出城来。
走不多远,天上卷起绞脖子风,推着他一股劲往前跑,想停一下脚步也难停住。又飘起雪来,急风绞起雪霰,往人脸上扑,冷飕飕的。江涛脸冻僵了,鼻子也冻红了。一大群、一大群的雪花从天上旋下来,纷纷扬扬,像抖着棉花穰子。雪片洒在地上,刷哩哩的响。
一直跑到天黑,跑得满身大汗,两腿也酸软了。他想找个地方休憩休憩。稍停一会,就觉得身上冰凉。看那边像是几棵树的影子,他走了一节地,还是看不见村庄树林,又啃啃哧哧走回来。想蹲在道沟的土崖下避避风,可是两条腿硬挺挺回不过弯了。棉袍子冻上一层冰,像穿上冰凌铠甲,一弯腰,身上就咯咯吱吱地响。他搓着手,抬起头看了看天,灰色的云雾没有边际。浑身愣怔了一下,想:“唉呀!这是走到什么地方?什么方向?”歇了一会,并没减轻身上的疲乏,觉得身上潮湿得厉害,索性咬起牙,一股劲儿往前跑。一直跑到深夜,在雪花里看见贾老师的村庄了。去年春天他才来过,还记得小梢门前头那棵老香椿树,树下那口井,井台上那根石头井桩。门朝村外开着,对着一片田野。如今野外一片白,柳树上驮着满枝白雪。
他在小梢门底下停住脚步,拍打拍打门板,不见动静。又拍了两下,还是听不见动静。一天走了两天的路,浑身酸痛,很想坐在门槛上歇一下。抖动了一下肩膀,身上的雪像穰花,纷纷掉在地上。忽不拉儿,村西南传来了马蹄声,嚓、嚓、嚓的,越来越近,骑着马的黑衣警察,冒着风雪跑过去了。他身上一机灵,想:“为什么在冬天的深夜,刮着风,下着大雪,会有骑马疾驰的警察呢?”按一般习惯,他该马上走开。可是今天他不敢这么想,跑了一天路,身上太乏累了。一天水米不落肚,很想喝点汤水润润肚肠。他不假思索地连连拍打着门板,仄起耳朵一听,屋顶上有踏雪的声音。他想望望有什么人在屋顶上走动。才说移动脚步伸出头去,猛的,克察一声,一把明亮的粪叉,从屋檐上飞下来。他机警地闪进梢门角里。紧接着,又嗡的一把禾叉飞到脚下,掘起地上的泥土,迸了满脸。他愣怔住,皮肤紧缩了一下,头发倒竖起来。尖声叫出:“是我!”
屋檐上有沙嗓子的老人,厉声喝着:“你是谁?老实说!不的话,看脑袋!”
江涛说:“是我……江涛!”他缩紧眉头,心上敲起战鼓。头上嗡的冒出汗珠子来。
静了一刻,夜黑天里,打屋檐上探出一个头来,问:“嗯,江涛?”
听得是贾老师的声音,江涛心上才松下来。说:“唔,是我。”
又等了一刻,门吱哑的一声开了。贾老师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,戴着毛线猴儿帽,弓着肩膀走出来。摸住江涛冰凉的手,说:“你可来了!”又拍着他的肩膀,龇开牙无声地笑着。
贾老师揭起沉重的蒿荐,让江涛进门。房里,炕上放着个小饭桌,点着豆儿大的小灯,有几个人围桌坐着。见江涛进来,不住的抬起头来看。地上烧着一堆柴火,照得满屋子通亮,江涛坐下来烤火。一个老人抱着那杆粪叉走进来,穿着山羊皮背褡,满脸乍蓬胡子,凑近江涛看了看,说:“同志,你命大呀!”拍着江涛的肩膀,伸出手指,弹得明亮的叉齿得儿的响。又笑笑说:“我眼看有警察骑着马跑过去了,以为是他们偷偷藏在梢门底下,等着逮捕咱们哩!”国民党在北方掌政以后,发现共产党在乡村里的活动,经常派马快班和警察队下乡搜捕。
贾老师介绍说:“这是我爷爷。”江涛连忙站起来,握老人的手。老人满脸笑着说:“冷啊,今天冷啊!”江涛拆开帽檐,取出介绍信。贾老师接过那张小纸条儿,走到灯下,蹙着眉梢看了看,扔在柴火里烧了。
小屋里挺暖和,充满着烟熏味、牛粪尿和牛槽里的豆腥味。江涛冰凉的肌肉,一烤到火上,浑身麻酥酥,耳朵也奇痒起来。伸手一摸,满把鼻涕样的东西,他咧起嘴,拿到眼前看了看。才说去摸左边的耳朵,贾湘农两步跨过去,拽着他的手。说:“唔!摸不得,耳朵冻流啦!”他怜惜地攥住江涛的手,皱起眉头说:“是呀,跑关东的人,有不少是冻掉鼻子耳朵的!甭动它,过几天就好了。一动就要掉下来。”
人们听得说,都耸起眉头,眯细着眼睛,不忍看见江涛被风雪吹打得红肿了的耳朵。贾湘农叫他脱下棉袍,烤在火上,冰冻化开了,冒出腾腾白气。贾湘农脱下自己的皮袄,给江涛披上。又跑进去,耽了一会,端出一大碗绿豆杂面来,说:“江涛,吃了吧,吃下去就暖和了。”
江涛端起碗来喝着汤。背后过来一个人,抬手照准江涛脊梁上,啧就是一拳,又伸手拧过他的右胳膊,背在脊梁上。江涛左手摇摇晃晃,差一点把面碗摔在地下。贾湘农伸手接过,说:“嘿嘿!别洒了面,别洒了面。”
江涛回头一看,这人,细高个,红脸膛,高鼻骨梁儿,是同班的同学张嘉庆。他今年秋季才在河南区领导了秋收运动,人称“张飞同志”,目前在县委机关里工作。
张嘉庆,也是在贾湘农教育之下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。自从受了党的教育,开始阅读革命文学。一读了革命的诗歌和小说,饭都忘了吃,觉也忘了睡。从此,他衣服喜欢穿破的,饭喜欢吃粗的,一心信仰共产主义,同情穷苦人。夏天带着穷孩子们去打棉花尖儿,冬天坐在牲口棚里热炕头上,给长工们讲“朱”“毛”上井冈山,讲当家的剥削做活的,讲地租和高利贷的剥削。有几次,他父亲碰上,觉得挺离奇,转着眼珠子想:“嗯,这孩子,净爱和受苦人在一块打练。”问他干什么,他说在讲三国志,要不就说是想拱拱“牛子牌”。父亲觉得,他和穷棒子们常在一块儿,学不了出息,要想个法子绊住他。教他骑马打枪,行围打猎。买来了苍鹰、细狗、打兔子的鸟枪,请来了熬鹰的把式,说:“这个玩艺,又文明又大方。”
寒假、暑假、春冬两闲里,他带着木头厂子里的伙计伍老拔,带着长工和穷孩子们去打猎。学会了用快枪打兔子、打鸟儿。光费的那子弹,就有几筐头子。打住了也不跑去拾,任凭穷孩子们乱抢。打完猎,趴在墒沟里讲革命故事。从此,他学会了骑马打枪。
今年秋天,保属特委要在滹沱河与潴龙河两岸开展秋收运动。张嘉庆接受了党的任务,回到家乡一带,开展斗争。成天价在大树底下给人们讲“穷人是怎样穷的”,“富人是怎样富的”。伍老拔听得不耐烦了,故意刁难了他几句:“张飞,甭瞎摆划!你家十亩园子百顷地,住的是青堂瓦舍,穿的是绫罗绸缎,跟俺穷人念这个闲杂儿!你不过是快活快活嘴,拿俺穷人开心!”
张嘉庆说:“别着急呀!时刻一到……时刻一到,这庄园地土都是穷人的。”
伍老拔把脸一沉,说:“这话,准吗?”
张嘉庆急得摆着脑袋说:“准!你看着,时刻一到……”
伍老拔不等他说完,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地说:“什么叫时刻一到?我缸里没有米,坛里没有面,饿得大小耗子都吱吱叫。光听你摆划这个,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。真是开玩笑,我看你是个莽张飞。”
说着,伍老拔抬腿就走。
张嘉庆被他龇打了一脸火,人们在一边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。他红了脖子粗了筋,赶上去说:“咱们得组织起来呀!”
伍老拔停住脚,愣着眼问:“组织什么?”
张嘉庆说:“组织农会、穷人会……”
伍老拔生气地把脚一跺,说:“组织个蛋,你得摆出来给俺穷人看看!”
张嘉庆碰了个硬钉子,打了几天闷工,反复思量:“怪不得说,不是工农出身,就是不行,说话儿群众信不准。”
过了几天,张嘉庆又到木头厂子里去找伍老拔,说:“给你们看看,抢我爹大井上那二十亩棉花吧!我领头儿。”
伍老拔看出张嘉庆是个实打实的赤诚人,是真心革命的,便辞退了木头厂子里的活,跟着他跑起革命来。组织起农会、穷人会、弟兄会。眼看到了黄秋九月,收拾棉花的时候。张嘉庆和农会里人们订下“日头正午,打鞭为号”,要领导穷苦人们抢棉花。
到了那一天,来抢棉花的人挺多,打着包袱的,背着口袋的,好像看戏赶庙场。天刚乍午,时间就到,人们一群群、一伙伙,黑压压的涌上来,像暴风雨前的黑云头。张嘉庆头上箍块蓝布手巾,腰里束着一条褡包,把衣裳襟掖在褡包上,登上大车,两手举起轰车的大鞭,朝天空上啪,啪,啪,连打三鞭,抽得震天价响。人们听得鞭声。哇呀地呐喊了一声,拥上去,把一地白花花的棉花抢光了。他爹,那老头子听得说了,踉踉跄跄,喘着气奔了来,丧气败打的直骂街。张嘉庆说:“骂什么街,秋天快过了,人们还没有过冬的衣裳!”
说着,又打三鞭,人们一拥,又抢了邻家财主的一块玉蜀黍。这一下子仗起人们的腰眼儿,个个摩拳擦掌,准备动手。张嘉庆又连打起鞭子,向西打,抢完了西财主家的。向东打,抢完了东财主家的。这一带的秋收运动,就顺势开展起来。
张嘉庆他父亲,直气得死去活来。说:“人的秉性难移,这孩子也不知迷了哪一窍,一辈子也算完了。”从此,张嘉庆跟着贾湘农革起命来。
运动过去,人们异口同声:“共产党不是说空话,是办真事的。”
江涛看见张嘉庆,说:“张飞,乍什么刺?”老人也连连摇手说:“咳!青年人好久不见了,亲热得不行呀。”
贾湘农看着他两位得意的学生,笑着说:“二位同窗,今天又碰到一块了。他去河南区,你去河北区,比比看,谁搞得更红火一点。”
江涛连忙握住张嘉庆的手,说了一会子久别重逢的话。
张嘉庆和那几个人办完了事,披起布袋要走。走到门口,贾湘农又拽回他们,说:“等等,你们装扮装扮再走。”
张嘉庆问:“怎么装扮?”
贾湘农说:“脱下鞋,倒穿上。”
张嘉庆又问:“干吗!这是?”说着,脱下鞋子,倒登在鞋跟上。
贾湘农说:“这么一装扮呀,马快班就不知道你们从哪儿来,上哪儿去,不好跟踪你们。”他拿了几条麻绳来,给嘉庆他们把鞋绑上。把梢门开了个缝,送他们出去。张嘉庆试试走着,说:“还是你办法多。”
贾湘农看着他们走远,才走回来,对江涛说:“你来得晚了,会才开完。咱俩谈谈吧!”笑眯眯握起江涛的手问:“你说:你懂得乡村吗?”
江涛用木棍拨着火堆,火光在眼前闪亮。说:“我生在乡村,长在乡村,当然懂得乡村呀!”
贾湘农又问:“你懂得农民吗?”
江涛说:“我老爷爷是农民,爷爷是农民。父亲年幼里是农民,大了学会泥瓦匠,带上点工人性儿。怎能不懂得农民哩!”
贾湘农说:“好,你可不能吹!”
江涛烤了火,吃了饭,身上去除了疲累,听贾老师说了句逗趣的话,兴劲儿起来了,说:“跟别人嘛,还可以吹吹,跟老师哪能瞎吹!”又向贾湘农凑了一步说:“来吧,请你分派工作。”
贾湘农斜起眼睛瞟着他说:“我还想先听你的汇报哩!”
江涛说:“你听我什么汇报?自从离开县,咱们又没有直接的关系。”
贾湘农说:“请你汇报锁井镇上封建势力的情况,还要你多加分析。”
江涛摸着颈项说:“这,我还没准备。”
贾湘农笑笑说:“看,说你甭吹嘛,非吹!”
江涛龇开牙,笑了说:“吹吹也没关系,不是外人。”两只大眼睛,慢慢悠悠转了转,说:“来,向你汇报。”
贾湘农又在火上加了几片柴,烧得毕剥乱响,火光照到人的脸上,照到墙上,亮澄澄的。江涛清了清嗓子说:“我年幼的时候,听得运涛说过:锁井镇上,在老年间发过几场大水,趁着荒涝的年月,出现了三大家……
“论势派,数冯老洪。他大儿子冯阅轩,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,到日本士官学校留过学,现在是晋军的骑兵团长。二儿子叫冯雅斋……
“论财势,数冯老兰。有的是银钱放账。三四顷地,出租两顷多。剩下的地,雇三四个长工,还雇很多短工,自己耕种。大儿子冯月堂,在外边混点小事儿。二儿子冯贵堂,上过大学法科,当过军法官,现在回家赋闲。三儿子冯焕堂,是个不平凡的庄稼人……”
贾湘农板起酱色的脸,斜起眼睛听着。听到这里,把巴掌一拍,打断江涛的话,说:“哎,我们的对头到了,冯老兰是今年割头税包商的首脑。”
江涛紧跟上说:“对,冯贵堂早就想做这类买卖。本来冯老兰是个老封建疙瘩,盘丝头,钢镐刨不开的家伙。冯贵堂在他面前,甜言蜜语,不知说了多少次。‘四一二’政变以后,冯老兰才把钥匙头儿撒给他……
“第三家是冯老锡……
“锁井镇上三大家,方圆百里出了名,一说‘冯家大院’,人们就知道是冯老兰家。一说‘大槐树冯家’,人们就知道是冯老锡家。”
听到这里,贾湘农又说:“好,好啊!谈情况的时候,一定要一籽一瓣儿谈。只有深入了解乡村,才能做好乡村工作。你还没有讲明白锁井镇上的剥削关系。”
贾湘农又在火上加了两片柴,把火笼欢,腾起满屋子烟气。老人拎了把水壶放在火上,嗤嗤地响着。叫他们喝开水。
江涛说:“冯老兰的老代爷爷,经营土地,种庄稼,有的是陈粮陈仓。到了冯贵堂,开始在乡村里做买卖,开下聚源号杂货铺、聚源花庄。这些铺号,都经手银钱放账。冯老兰一看赚钱多,也就没什么话说。冯老洪这家伙,他爱吃,开下了鸿兴荤馆。各院姑娘媳妇积攒下体己,开下四合号茶酒馆。锁井镇上,自从有了座铺,成了有名的大镇子,掌握四乡经济流通。三大家趁着荒涝的年月,收买了很多土地,撵得种田人家无地可种了……
“他们赚了钱,放高利贷。锁井一带村庄,不是他们的债户,就是他们的佃户……打下粮食、摘下棉花,吃不了,用不完,把多余的钱供给姑娘小子们念书,结交下少爷小姐们做朋友。做起亲事,讲门当户对,互相标榜着走动衙门。在这块肥美的土地上,撒下多财多势的网。在这网下,是常年受苦的庄稼人……”说到这里,江涛缓了一口气,接着说:“马克思主义,客观存在决定人的意识,自从冯家大院做起买卖生意,冯老兰和冯贵堂的脾性上都有了变化。”
江涛两只手指划着,越说越快。贾湘农眯着眼睛,看着江涛的眼色、神气,听着他的声音。一个憋不住,喷的笑出来说:“好,从这地方看,你的社会科学算是学通了。”
夜深了,非常静寂。只有窗外的风声,雪花飘在地上的声音,牛嚼草的声音。老人还是走出走进,在房顶上放哨。贾湘农听完江涛的汇报,把手拍拍自己的头顶说:“在农民问题上,你比我强。我懂得工人,不懂得农民。组织上派我回来开辟工作的时候,可遭了老辈子难啊!运涛对我有很大帮助,可是现在他长期陷在监狱里。这次才去信把你调回来。”谈到这里,镇起脸孔,对运涛有深远的回忆。又说:“啊,几年河东几年河西,这才几年,你和过去大不相同了,分析问题这么细致,这么深刻。”又说:“老头子要迈开大步紧赶,才赶得上啊!”无声的笑着,抬起头来看着窗外,像有极深刻的考虑。
贾湘农很爱斜起眼睛来看人,还有个习惯动作,一到紧急关头,常是举起右手,颤抖着说:“……因此,要斗争!斗争!”表示他的决心。他在斗争中,确实是坚强的。在天津住狱的时候,上午出监门,下午就走上工作岗位。
贾湘农又说:“关于冯老兰本人的材料,再请你供给一些。”江涛把冯老兰陷害运涛,又要夺去春兰的话一说,贾湘农就火了,咬着牙齿,瞪着眼睛,恨恨地说:“这个材料,好深刻呀!一针见血,我们的死对头!”
他听完江涛的汇报,一直在笑着。伸直胳膊,在头顶上搓搓手,说:“你给我上了一课!这方面的东西我不再谈了,比方像你说的,封建势力用地租、高利贷,捆住农民的手。可还有一样,你没有说。”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江涛。
江涛扬起脖儿想了一刻,也想不出什么。贾湘农盯着他,摇摇头说:“政权,同志!谈起封建势力,怎能不谈到政权问题?他们用政权勒住农民的脖子呀!”
江涛连连点头说:“是呀,我倒忘了。”
贾湘农说:“他们颁布了很多苛捐杂税,最近又搞什么验契验照、盐斤加价、强迫农民种大烟……他们要把农民最后的一点生活资料夺去,农民再也没有法子过下去了,要自己干起来呀!我们共产党的责任,就是帮助农民觉悟起来,组织起来,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。按季节,按目前农民的迫切要求,我们抓紧和农民经济利益最关切的一环——进行反割头税运动!
“你见过吗?杀过年猪也拿税,是自古以来没有的!这就是说,过年吃饺子也拿税,人们连吃饺子的自由都没有了。农民眼看一块肉搁进嘴里,有人硬要拽走。我们以反割头税为主,以包商冯老兰为目标,发动农民进行抗捐抗税。以后,还要发动抗租抗债,打倒土豪劣绅,铲除贪官污吏……老鼠拉木锨,热闹的戏还在后头哩!”说到这里,他弯下腰,斜起眼睛,转着眼珠儿想了老半天。又说:“贫农养猪,中农养猪,富农养猪,中小地主也养猪。在这个题目下,可以广泛深入的发动群众。可是要注意一点!”他攥紧两只拳头,用全身的力气,向下捶着说:“主要是发动贫农和中农。要是忽略这一点,将来我们就没有落脚之地。”说着,脸上冒出汗珠子。鼻子向上皱了皱,幽默地笑了,拍着江涛说:“考虑考虑,我谈的有错误吗?嗯,请你不客气的批评。”
江涛忽闪着长眼睫毛,看着房顶上的烟气呆了半天,才说:“是呀,抓紧和农民经济利益有密切关系的一环!”
贾湘农说:“要细致、深入的发动群众。光是闹腾一下子,水过地皮湿,那还不行。我没有具体经验告诉你,农民运动,我们还是新学习。创造去吧!创造一套经验出来……”
还没说完,老人抱着粪叉跑进来说:“不行,不行,巡警又骑着马过去了!”
贾湘农睁大眼睛问:“多少?”
老人说:“约摸七八匹马,在雪地上,扑尔啦地飞跑过去。”
贾湘农怀着沉重的心情,斩钉截铁说:“爷,你再去看看!”自从他在这个地区开展了工作,黑暗势力的爪牙,就老是在身子后头追着他。统治阶级的军政机关,压在他的头上,觉得实在沉重。于是,他说:“干!一定要在他们的军政机关里发展党的组织,时机一到,我们就要揭狗日的过子!”
老人喘着气走出去,走到门口,又拿起粪叉,回过头来比划着,说:“要是发现歹人,一家伙,我就叉死他!”
江涛看着老人雄赳赳的神态,很受感动。想起刚才梢门底下的情景,又有些后怕。
贾湘农向江涛布置了全部工作,最后说:“时间很紧,来不及了,有什么困难你再来找我。嗳,快来烤烤火。”他拿起江涛两只手在火上烤着,问:“嗯,你那位女同志,她怎么样?”又扳起江涛的脸看了看。
一年不见了,今天见面,心上挺觉高兴。流露在他们中间的,不是平常的师生、朋友的关系,是同志的友爱。他几次想把嘴唇亲在江涛的脸上,见江涛的脸颊腼腆地红起来,才犹疑着放开。说:“告诉我,严萍怎么样?”
江涛歪起头看了看他,说:“她吗?还好。你怎么知道的?”
贾湘农笑着说:“我有无线电,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。”他和江涛并肩坐下,说:“你说说,她现在怎么样?”
江涛把胳膊盘在膝盖上,把头枕在胳膊上,歪起脸儿看着火光,悄悄说:“她开始读些社会科学的书。我们不过只是朋友罢了,我把她培养成一个对象。”
贾湘农问:“不是早就成对象了吗?”
江涛说:“我说的是团员呀!”
贾湘农又问:“她很漂亮?”
江涛说:“漂亮什么,活泼点儿就是了。”
说话中间,老人又跑进来,说:“不行呀,今儿晚上紧急呀!几个村庄上的狗都在吠,吠得不祥!”他停止说话,张开嘴抬起头来,叫贾湘农注意听。
贾湘农沉了一下心,仄起耳朵听了听,果然远处有狗吠声。说:“不要紧,爷,你不要慌呀!”又对江涛说:“对不起,你也该离开这儿了。我这家,早就成了危险地带。前几天,马快班子才在前边村里传了人去。咳,还没有很好进行保密教育哪!”
江涛说:“好,我就走。”嘴里说走,心里实在不愿离开。身上才烤热,一说出门,就有冰冷的感觉。再说,他腿痛,脚也冻肿了。
贾湘农催他说:“不要犹豫,说离开,就得离开。这是下决心的问题。走,我也要进城。”他换上油鞋,跺跶跺跶脚,戴上帽子,就要出门。
江涛脱下皮袄,换上棉袍,倒穿着鞋子走出来。走到门口,老人又说:“要是天亮了,土豪劣绅们看见咱门前这样多的脚印,可怎么办呢?”
贾湘农把脸凑到老人跟前,说:“天一亮,就扫雪。他们光知道今天晚上这村里有动静,不知道出在哪一家。”
老人轻轻踏着步说:“他要硬钉呢?”
贾湘农说:“那也不怕,出了地边儿,就敢跟他见官儿。”
老人听着,暗暗点头,笑了。
江涛推门出来。一出门,风在街上旋起雪花,向他身上刮着。他走着路,贾老师积极、坚决、苦干的形象,映现在眼前。出了村,在风雪里,由不得两脚趱得飞快。走不一会,回头一看,后头有个人。他心里抖了一下,仔细一看,是老爷爷扛着粪叉在后头跟着哩。江涛站住脚等老人走上来,问:“老爷爷,你来干什么?”
老人说:“湘农叫我送你,他也进城了。”
江涛说:“老人家快回去吧,天冷,雪又这么大。”
老人笑笑,用手指头拨去胡子上的雪珠,说:“在紧急情况下,我能放下你不管?”
江涛恳求了半天,老人才慢慢走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