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严志和病得更加厉害了。第二天早晨,朱老忠起个五更,去叫江涛。江涛把八十块钱带在身上,走着房后头的小道儿,到忠大伯家里。朱老忠把他让到炕头上,吃完忠大娘送行的饺子。朱老忠又坐在炕沿上抽了袋烟,看看太阳露头,叫江涛背上两褡裢头子谷面窝窝。江涛把洋钱放在窝窝底下。朱老忠披上他的老毛蓝粗布大夹袄。走出门时,忠大娘送出来。送到村外,对江涛说:“江涛!吃饭睡觉的,你要照看他一下,他上了年纪!”
江涛回过头儿说:“就是吧,大娘,你回去吧!”
朱老忠迈开矫健的脚步,翘起胡子,一直向东走。江涛在后头跟着,两人走在外乡陌生的道路上,低下头,眼前晃着运涛的面影,抬起头,数着天空浮动的云朵。走着路儿,朱老忠说:“一出了门,不比在家里,心眼里学机灵点儿,要看眼色行事。到了大地方,人多手杂,要多个心眼儿。”江涛说:“是。”朱老忠说:“要看我的,我叫你行,你就行。我叫你止,你就止。”两人晓行夜宿,不知走了多少时日,到了济南,走进一家起火小店里。
一进店门,朱老忠说:“店掌柜,咱要住间房。”
掌柜的,是一个白了头发的老汉,听说有人住店,走出来说:“你们住店?好说,咱就是开店的。来,住吧。”他开了一间小房。那间小房只有半间屋子大,屋里一条小炕,一张小桌,问:“看!这间房怎么样?”
朱老忠说:“也行,住一天要多少钱?”
掌柜的说:“官价,四毛钱,吃饭另算。老客,贵府什么地方,做什么生意?”
朱老忠说:“不敢,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,来济南看看有什么赚钱的生意。”
掌柜的说:“山东地面,好东西多得很哪!单说这乐陵的小枣儿吧,你别看个儿小,吃到嘴里,就像蜜一样甜,没有核儿,是天下驰名的。再说,那里的驴,个儿大,毛色黑,把缰绳一抖,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叫。”
朱老忠洗着脸,笑了说:“真好的大驴!”
掌柜的说:“俺济南有的是宝物,黑虎泉、趵突泉、珍珠泉,你是没见过的。南北老客来了,没有不上大明湖、千佛山去逛逛的,大明湖又称半城湖……”他伸手划了个圆圈,又说:“一城山色半城湖……真好的景致呀!”说着,走出去了。
朱老忠看着江涛洗了脸,完顿好了,就走到柜房里去。柜房里没有别人,老掌柜在屋里做饭,见了朱老忠,说:“老客,请坐。”
朱老忠坐在凳子上,说:“听说,济南有个什么模范监狱?”
老掌柜说:“有,倒是有。”
朱老忠说:“这个模范监狱,怎么个模范法儿?”
老掌柜笑笑说:“怎么模范法儿?大!人多!南派儿一来,抓了一些人,关在里头。”
朱老忠问:“净是一些什么人?”
掌柜的听他问得详细,直起腰看了看,说:“咱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,听说是些犯‘政治’的。”
朱老忠问:“这监狱在什么地方?”
掌柜的说:“离这儿远哩。在济南,你一打听‘大监狱’,谁也知道,出了名儿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朱老忠,问:“怎么,你是来看亲人的?”
朱老忠说:“那能随便看?”
掌柜的说:“那也得看犯的什么罪。偷鸡摸狗的,在咱外边是小偷,谁也不敢招他,可是到了监狱里,是罪过最轻的。最怕犯上‘政治’,这年头儿,一着那个边儿,不是砍头,就是‘无期’。是判了罪的,都能看。没判过罪的,想看也不行。”
朱老忠问:“为什么不行?”
掌柜的说:“他怕你串通呀,要是拿不住你把柄,可怎么判你罪呢!”
朱老忠听到这里,摇摇头,心里说:“可不知怎么样?”
朱老忠向这个老头打听好了大监狱的坐落,带着江涛,走到大街上,买了一些礼物,拿着严知孝的信,上省政府去。到了省政府大门,门前有两排兵站着岗。朱老忠拍拍江涛身上的土,说:“我在门前等着,你进去,不要害怕,仗义一点儿。见了人,说话的时候,口齿要清楚,三言两句说到紧关节要上,不能唔哝半天说不出要说的事情……你去吧,咱不见不散。”
朱老忠在门前看着,江涛扬长进去。等了吃顿饭的工夫,江涛才走出来。朱老忠笑着走上去,拉着他的手儿,走到背角落里,问:“怎么样?见着了吗?”
江涛说:“正好见着了,晚来一会儿就不行。”
朱老忠笑了笑,问:“怎么样?跟我说说。”
江涛说:“他说这案子是军法处判的,不属他们管辖。看看可以,别的,他们没有这么大的权限。”
朱老忠又说:“他问什么来?”
江涛说:“他问严先生好,一家子净有些什么人儿……”
朱老忠听着,倒像是个可靠的人。他们又在大街上买了火烧夹肉、点心、鸡子儿什么的,等明天一早,赶到大监狱去探望运涛。
第二天,是个阴湿的日子,灰色的云层,压得挺低,下着蒙蒙的牛毛细雨,石板路上湿滑滑的。朱老忠和江涛踩着满路的泥泞,到模范监狱去。走了好大工夫,到了监狱门口。江涛一看见高大的狱墙,森严的大门,寒森森的怕人,不觉两腿站住。朱老忠悄声说:“走!”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,两人不慌不忙,走到门前。朱老忠说:“你等一等,拿信来,我先进去看看。”
江涛在门外头等着,朱老忠走进大门,到门房里投了信。一个油头滑脑的家伙,看了看那封信,拿进去。等了老半天,走出来嘻嘻哈哈说:“来,我帮你挂号,有几个人?”
朱老忠说:“两个人。”
那人带他领了一块竹板牌子,递给朱老忠。朱老忠看他回了门房,才走出来,拿下巴朝江涛点了一下,说:“来!”江涛跟着走进去。两个人弯着腰上了高台石阶,又走过一段阴暗的拱棚长廊。一过石门,那探监的人可真多呀!有白发老祖父来看孙子。年轻的媳妇来看丈夫。也有小孩子来看爸爸的……
他们顺着一排木栅子走进去。那是一排古旧的房廊,用木栅子隔开。他们立在第十个窗口下边愣住。小窗户有一尺见方,窗上镶着铁柱子,窗棂上只能伸过一只手。他们靠在木栅上,等和运涛见面。
每个窗口都有很多人,就是这个窗口人少,只江涛和朱老忠两个。人们见他俩墩墩实实,陌生的样子,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看。
狱里的房屋破烂不堪。有的屋顶倾斜着,坍塌了,长了很多草。秋天,缺乏雨水,草都枯黄了,风一吹动,飒飒地响。屋里异常潮湿、黑暗,屋角上挂满了蛛丝。
江涛正在愣着,听得一阵铁链哗啷的声音,掉头一看,走出一个人来。浓厚的眉毛,圆大的眼睛。缓步走着,叮叮当当,一步一步迈上阶台。定睛一看,正是运涛。几年不见,他长得高高的个子,瘦瘦的脸庞。脸上黄黄的,带着伤痕。他怀里抱着铐,脚上趟着镣,一步一蹶,走进门口。大圆圆眼睛,如同一潭清水,陷进幽暗的眼眶里,显得眉棱更高,眉毛更长。一眼看见江涛站在窗外,愣怔眼睛呆了一会。当看见忠大伯也来了,站在江涛后面,他紫色的嘴唇,微微抖动了两下,似乎是在笑。沙哑着嗓子说:“江涛,忠大伯,你们来了!”
江涛静默着,站在窗前,睁着黑眼睛盯着运涛,说:“哥,我来了!”
朱老忠也走前几步,扒着小铁窗户说:“来了!我们来看你,孩子!”
“好!”运涛出了口长气,说:“见到你们,我心里也就安下了。奶奶可好?”
江涛说:“她已经去世了!”
运涛仰起脸,望一望天上,沉重地说:“老人家去世了!爹和娘呢?”
忠大伯打起精神说:“你爹病了。要不,他还要亲自来看你。你娘可结实。”
运涛凝神看着江涛和忠大伯,有吃半顿饭工夫。他心里在想念故乡,想起奶奶慈祥的面容。不管什么时候,奶奶一见到他,就默默地笑。他始终不能忘记奶奶,那个可爱的老人。随后说:“告诉你们吧!”他用手摸索着磨光了的刑具,继续说:“江涛,忠大伯!我想,我完了……爹娘生养我一场,指望我为受苦人做主心骨儿……可惜,我还这么年轻轻的,就要在监狱里度过我的一生!”说着,连连摇头,眼上挂下泪来,像一颗颗晶亮的珠子,着实留恋他青春的年岁。又说:“哎!我并不难过,已经到了这刻上……江涛,今后的日子,只有依靠你了!你要知道,哥哥是为什么……”说到这里,乌亮的眼睛盯着忠大伯,老人直着脖子在看着他。他猛地抱起手铐,带动脚镣,踏步向前,好像坚决要走出铁窗,和亲人握别。老看守走上去,把他拦住,说:“到了,到了,时间快到了!”说着,拽起运涛向里走。运涛把脚一跺,生着气,抖动肩膀,摇脱了老看守的手,说:“唗……呿!”又回过头来,瞪着眼珠子咬紧牙关说:“江涛!望你们为我报仇吧……春兰呢?”说到这里,他又耽住。
忠大伯说:“她在等你!我们都说好了,等你回去,给你成家。”
老看守说:“什么时候,还说这种话。”说着,连推带搡把运涛带走了。
江涛眼看哥哥拖着脚镣,头也不回,走回监狱。睖睁着眼睛愣住。
老看守颠着胖胖的大肚子,努着嘴,瞪着眼睛说:“走吧,走吧,走开吧!十五分钟过啦!”伸手要关那小窗户。
忠大伯急忙走上去,拦住他的手,说:“借光,我们还给他带来点吃的东西。”
老看守撅起嘴,伸出手来,不耐烦地说:“拿来!”
忠大伯拿过东西,递上去。老看守打开纸包,歪起脖子,这么看看,那么看看。掏出根银钎子,这么插插,那么插插。然后,啪哒把小窗户一关,走了。
忠大伯愣愣的对着关上的铁窗,立了老半天。江涛说:“忠大伯,咱们回去吧!”忠大伯猛醒过来说:“嗯,走!”才低下头去,慢吞吞走出监狱。江涛扶着忠大伯走回小店。忠大伯迷迷怔怔,蹲在炕头上,不吃饭也不说话,抱着脑袋趴在膝头上,昏昏迷迷睡了一觉。
江涛心里七上八下,直绞过子。反革命要夺去运涛的半截生命,他心里酸得难受,甭提有多么难过!他想这场官司打过去,说不定要失学失业。父亲要完全失去家产土地。于是,他心里想起贾老师的话:“……要想改变这个苦难的命运,只有斗争!斗争!斗争!”
哥哥从小跟父亲种庄稼。年岁大了,父亲给人家盖房,他成天价粘在园子里,拍土台、打步屈、捉梨虫、上高凳,几行子梨树,不用母亲和祖母动手,钱就到家了。每天,天不明,就起身给母亲挑水,直挑得瓮满瓢平。天还没黑下来,就背起筐给牛上垫脚。夜晚,让父亲好好睡到天明,哥哥把牛喂个饱……如今他陷进监狱里。
运涛自从那天晚上,和春兰离别,走到前边村上,和一个同志下了广东,交了党的介绍信,投效了革命军——自从国共合作,中共中央曾经调了不少优秀的党团员,到广东参加革命军。
当时广东是革命发源地,运涛在革命军里受了很多革命的陶冶。一个青年,从乡村里走出来,投入革命的高潮,一接触到民主自由的生活,自然有惊人的进步。组织上看他操课都好,阶级意识又挺清楚,允许他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参加了国民党。不久,革命军誓师北伐,他们开始和国民党员们并肩作战。时间不长,他当了上士,当了排长,又被保送到军官学校受短期训练。
当他开始作见习连长的时候,北伐战争正剧烈,他奋勇百倍的行军作战。在战争空隙里,也常常想起家乡:幼时,他在千里堤上玩,在白杨树底下捉迷藏游戏,在滹沱河浅滩上玩水,在水蓼中捉野雁。春天,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梨园。他在梨树上捉黑棉花虫儿,装在瓶瓶里,拿回家去喂鸡。一连串的儿时生活,从他脑子里掠过。他想:在那遥远的北方,可爱的家乡被恶霸把持了,被黑暗笼罩着!又想着,带领革命军到了家乡,怎样和忠大伯、明大伯,团结群众,起来打倒冯老兰,建立农民协会,建立起民主的乡政府。
于是,他更加努力进行工作。除了行军作战,还要宣传政策,发动群众。
不久,他们打到一条长河上的桥梁。封建军队在桥梁上顽强抵抗。他们只好沿河构筑工事,决心攻下桥头堡垒,把军队运动到河流北岸去。革命军准备作攻坚战。风雨不休,一直在这条战线上攻击了五昼夜。在白天枪声稀落时,他趴着战壕,瞄准敌人射击的时候,还在想念着妈妈、父亲,想念着奶奶和忠大伯。一个个和蔼的面容,如在眼前。
野炮开始轰鸣,赤色的飞虻,像蝗群在头顶上掣过。那时,他还想念着春兰,那个黑粹脸儿,大眼睛的姑娘。
就在那天晚上,月亮很高,星星很稀,他带领铁军健儿,冒着敌人的炮火,攻下了这座桥头堡垒。……
一幕幕勇敢的场景过去了。今天他们被砸上手铐脚镣,抛进阴湿的监狱里。
江涛想着哥哥,眼前晃着铁栏里那张苍白的脸。朱老忠醒来,看见江涛发呆,心疼得死去活来,站起身,咂着嘴走出走进,像手心里抓着花椒。吃饭的时候,亲手把面条拨在江涛的碗里,招呼他多吃点。睡觉的时候,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江涛睡着,他才睡下。晚上结记给江涛盖被子,怕他受了风寒。老年的心,放也放不平。
江涛又上省政府跑了一趟,结果,垂头丧气走回来。看是没有希望,忠大伯也不问他,只是合着嘴蹲在炕头上。不声不响,蹲了一天一夜。那天早晨,江涛说:“忠大伯!咱再去看看我哥哥,老远的走了来,弟兄一场,多见一次面……”
忠大伯说:“走!”还是合着嘴不说什么。
忠大伯带上江涛,走出小店,到了监狱门口。见有个穿黑制服的办公人,站在高台大门前。忠大伯用手捅了江涛一下,叫他停住。一个人走上去说:“借光,我们来看一个人。”
“看谁?”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
忠大伯说:“严运涛。”
“严运涛,是个政治犯!”那人好像很熟悉运涛的名字。抬头想了想,嘟嘟哝哝说:“这是不许轻易接见的,除非有信。”他仄了一下脑袋,像忘了什么又记起来,又抬头思摸了一下。
听得说,朱老忠向江涛要过信来,向前走了两步,把信交给他。那人看完了信,领他们到里面去,领出牌子来。又通过那条黑暗的过道,走到小铁窗户前面。
吃顿饭的工夫,有两队兵,端着明晃晃的刺刀,凶煞煞的,从里面飞跑出来。后头有人拿着彩绸大刀,挟着运涛走出来。这次见面,和上次有很大的不同!
江涛看见哥哥戴着手铐脚镣,叮当的走出来,一步一步迈上阶石。运涛睁着大眼睛,一眼看见江涛和忠大伯,看见忠大伯眼里滚出泪珠来,眼圈也红了。他今天不同那天,脸上红红的,鬓角上青筋在跳动,头发蓬乱,披在脸上。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,在监狱里起了什么变故!
江涛合着嘴,绷紧了脸走上去,忠大伯也跟着走到小窗户前面。探监的人们,看见运涛在小窗户里的样子,都走拢来看,一时把小木栅栏挤满。有几个士兵走过来,举起鞭子,在人们头上乱抽:“闲人闪开,闲人闪开!”等人们走开了,江涛走上去说:“哥哥,明天我们要回去了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运涛站在铁窗里,叉开两条腿问:“你们要回去了?”
忠大伯说:“唔!我们要回去了,再来看看你!”
这时,运涛气呼呼,扬起头来看看前方。响亮地说:“回去告诉老乡亲们!我严运涛,一不是砸明火,二不是断道。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,为劳苦大众打倒贪官污吏,铲除土豪劣绅的!我们在前方和封建军阀们冲锋打仗,一直打到长江北岸,眼看就要冲过长江去,北伐就要成功,革命就要胜利。蒋该死,他叛变了!和帝国主义、和军阀官僚、和土豪劣绅们勾结起来,翻回头,张开血口,屠杀共产党……”
他讲着,掀动浓厚的眉毛,睁开圆大的眼睛,射出犀利的光芒。讲到“蒋介石集团叛变中国革命,使革命遭到失败”的时候,从雪亮的眼睛里抛出几颗大泪珠子。
听得运涛讲话,朱老忠振起精神,暗下说:“好,好小伙子,有骨气!”
不等运涛再说,站出一个凶横的家伙,长着满脸横肉丝。伸出手,啪!啪!啪!连打几个嘴巴,直打得运涛顺嘴流血。说:“妈的!你疯了?你疯了?直是骂了一夜的街!”
看见大兵打运涛,江涛瞪着血红的眼睛,气愤了。他想伸出拳头大喊几声。可是,伸头一看,两旁站的尽是带枪的兵……看着哥哥受罪,他心里痛啊,暗里直流泪。忠大伯惊诧地说:“咳呀!他疯了?他疯了?亲人们?看,不如不看,这比刀子剜心还疼!”
运涛到这分儿上,什么也不怕了。他更加愤怒,瞪着眼珠子大喊:
“打倒刮民党!”
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
喊着,嘴上的血流到下巴上,滴满了衣襟。
这时,看的人越聚越多,不住地齐声说:“真好样儿的!”暗里惋惜:“像个共产党员!”
士兵们搂住运涛,要把他拉出去。拉到门口,他瞪出血红的眼睛大声喊叫:“江涛!忠大伯!回去告诉我爹,告诉明大伯,告诉妈妈和春兰。叫春兰等着我,我一定要回去,回到锁井镇上去,报这不共戴天之仇!”
朱老忠正睖着眼睛看着运涛,劈劈啪啪落在头上几鞭子。他拽着江涛斤斗骨碌跑出来,一直跑出大门,还气喘喘的。江涛看见了哥哥愤怒的样子,攥紧拳头,气昂昂,挺起胸膛,迈开大步在街上走回来。回到小店里,蹲在炕上,低下头,用袖子捂上脸,不忍看见狼心狗肺们对哥哥凶横的态度,他们要把他可爱的生命囚禁在黑暗里度过一生!
店掌柜见他们一天没吃饭,走进来招呼,说:“这街上嚷动了,说大监狱里囚着一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,好硬气的人物!”又同情的嘟嘟囔囔说:“他们这‘革命’呀,可不如这好汉子刚强,他们欺软怕硬!”
朱老忠听话中有因,凑过去问:“店掌柜,怎么说他们是欺软怕硬?”
“我给你们说说吧!”店掌柜打火抽烟,和忠大伯坐在一起。说:“今年夏天‘北伐军’打到济南城,日本鬼子不许他们进来——这地方早就住着许多日本兵——动不动就要跟他们开火。北伐军派外交官跟日本人交涉,按窝儿叫人家捆起来。”
忠大伯缩了脖儿问:“干什么,要开火?”
店掌柜绷起脸,打着手势,气呼呼地说:“把那外交官割了舌头……剜了眼……”
忠大伯说:“八成,这仗得打起来!”
店掌柜松弛了精神,笑咧咧地说:“你猜怎么样?这‘北伐军’绕了个弯儿转过去!”
朱老忠有点不相信,射出怀疑的眼光看着江涛。江涛也说:“革命军打到武汉的时候,他们还和共产党合作哩,共产党发动工农群众,向帝国主义游行示威,强硬收回外国租界。后来,他们害怕了,镇压了工农群众,屠杀了共产党。打到济南城的时候,他们的外交官就被日本鬼子割舌头剜眼睛了!”
说到这里,店掌柜拍了拍江涛的肩膀说:“好小伙子,你是个明白人,将来一定能行。”说着,缩起脖儿,嗤嗤笑着走了。
朱老忠这时觉得心慌意乱,朋友情分,还是不忍回去。他又坐下打火抽烟,想:“运涛这孩子……他扔下受苦的爹娘……睡安生觉去了……”想着,目不转睛看着江涛。长圆的脸,大眼睛,和哥哥一样浓厚的眉毛,又黑又长的睫毛打着忽闪。咳!多好的孩子,偏生在穷苦人家。
自从接到运涛的信,朱老忠老是替严志和父子着急,心上架着一团火。到这里,看运涛没有死的危险,心里才落实。现在,全身的骨架再也撑持不住,躺在炕上晕晕地睡着,做起梦来……
梦里,他正躺在打麦场上睡觉。运涛笑模悠悠儿,远远跑来看他了。说:“忠大伯,院里下雨哩,屋里睡去。”说着,黑疙瘩云头上掉下铜钱大的雨点子,打得杨树的叶子啪啦地响。
江涛看太阳下去,天空开始漫散着夜色,城郊有汽笛在吼鸣。他想到祖父和父亲的一生,想到朱老巩和忠大伯的一生,想到社会上冷酷无情。心里说:阶级斗争,要流血的!你要是没有斗争的决心和魄力,你就不会得到最后胜利!想到这里,头顶上像亮出一个天窗,另见一层天地。
忠大伯睡醒一看,哪里有什么场院,还是在炕上睡着。抽着烟,向江涛叙述了他的梦境,说:“运涛一定能回去,能回到咱的锁井镇上!”江涛说:“哪里有这么巧的事,是想运涛想的。”
江涛在济南买了几张大明湖的碑帖,又买了二斤乐陵小枣,包了个小包袱,挂在裤腰带上。又在山东地面买了一匹小驴,叫忠大伯骑上,江涛掰了根柳枝,在后头轰着走回来。路上,忠大伯还说:“按我这个梦境说,运涛这孩子一定要回来,共产党不算完!”
江涛说:“当然不算完!反革命在武汉大屠杀的日子,毛泽东带领革命的士兵、工人和农民,上了井冈山。朱德带领南昌起义的部队转战湖南。‘朱’‘毛’在井冈山会师了,建设了苏维埃政权、建立了工农红军。今后要打土豪分田地,进行土地革命,使庄稼人们都有田种!”